史鳳曉
二○二二年夏天,抵達蘇格蘭書鎮(zhèn)威格頓(Wigtown)的第一天,我們便直奔《書店日記》《書店四季》的作者肖恩·白塞爾(Shaun Bythell)以及他的“書店”(The Bookshop)而去。三年前我們第一次去的時候,肖恩剛好去倫敦談《書店四季》(Confessions of a Bookseller)的出版,只見到了《書店日記》中的貓咪“船長”。這一回,總算沒有錯過。肖恩就在店里,在柜臺后面忙碌著什么。柜臺上放著他簽名版的作品,供顧客購買。對著大門的小桌上也擺著一排沒有簽名的書。除了我們熟悉的那兩本之外,還有一本比較薄的精裝本《書店里的七種人》(Seven Kinds of People You Find in Bookshops)。
買完書,在問肖恩要簽名時,我盡量避免讓自己顯得像一個典型的游客,免得成為在書中盡顯“毒舌”的他吐槽的對象。沒有想到的是,肖恩特別友善,友善到讓人根本無法將他與“毒舌”聯(lián)系起來。在他簽名時,我說,我的好友們都很喜歡讀他的書,而且還托我問候他與“船長”。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話起了作用,肖恩很小聲地問我,需要合影嗎?這種突然的驚喜讓我有點語無倫次。合影的地點最終就選在書店門口,因為我很喜歡門口兩邊由“書”排成的螺旋式的石頭裝飾。肖恩欣然應允。但由于我的緊張,以及拍照時“船長”的突然出現(xiàn),最終拍出來的照片,是抱著肖恩所有作品的我,以及手插口袋的肖恩,都在看向一側的地面,那是“船長”所在的方向。照片完美呈現(xiàn)出羞怯的讀者與羞怯的作家組合。我想,這應該是最奇怪的作者與書迷的合影吧。
當天晚上,我就讀完了《書店里的七種人》這本書,在臺燈下笑到深夜,也在努力尋找著自己可能屬于的類型。在大笑之余,常常被他感動。在第一類“專家類顧客”中,肖恩講述了一個故事:一個人在他那里用八百英鎊買了一本書,后來拍賣了一千九百英鎊;肖恩并沒有為自己可能的損失而感到難過,而是覺得令這本書最初的主人受了損失,如果那人可以把所得的一半分給最初的主人,自己會好受一點。這讓我想到了威格頓鎮(zhèn)中心的標牌上,第一行“蘇格蘭書鎮(zhèn)”的標語之下,就是“公平交易”(fair trade)這兩個詞。
而在第六類“不那么沉默的游客”中,肖恩對話了中國作家蔣彝的“沉默的游客”系列英文作品。當然,肖恩在描述這一類顧客的時候,無論他們是在喧嘩還是發(fā)出其他噪聲,作為讀者,都會在他的無奈與厭倦中,感覺到一種無可抑制的歡樂。這是他一貫的幽默使然。肖恩的文字很多時候會讓人想到英國幽默作家杰羅姆(J. K. Jerome,1859-1927)。《書店日記》一書雖然是記錄書店生活的日常,卻可以連續(xù)不斷地出現(xiàn)笑點,且并不讓人覺得是作者有意如此。肖恩筆下的人物,無論是他最喜歡的店員尼基,還是張口必罵臟話的“老奶奶”(Granny,其實是一位二十幾歲的意大利姑娘)、渾身上下都是文身的桑迪(Sandy)、書店旁邊郵局里總是很沮喪的老威廉,甚至是那些沒有名姓的讀者,都讓人印象深刻。
第二天,當我們又一次探訪“書店”,接待我們的店員名叫尼基,特別爽朗善談,有她在時,整個店里的氛圍都不一樣。幾乎在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聽到她的笑聲與腳步聲。我一直想問她是不是肖恩在書中所寫的那位尼基。在離開書鎮(zhèn)之前,我終于找到一個契機問了這個問題。當時我在“烹飪”書架上看到了《不朽的晚宴》(The Immortal Dinner),這本書其實是圍繞著蘭姆、華茲華斯、濟慈等浪漫主義作家、詩人在畫家海頓家的一次聚會展開的,應該放在傳記類。買完書結賬時,我跟她提了這個情況,她一邊跑過去拿回那本書放在柜臺上準備重新擺放,一邊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笑聲。于是我乘機問她,是不是書中的那個尼基?她說,自己沒在書中出現(xiàn)過,她們同名,但不是同一個人。有著爽朗笑聲的尼基告訴我說,她之所以來這里工作,是因為一次來這里旅游時,與小鎮(zhèn)的一位老人聊天,臨別時老人說,我祝你有一個幸福的人生。她突然眼泛淚花,別處的人們不是這樣說話的啊。在這樣的感動中,尼基從遙遠的英格蘭來到了這里定居。這位善感開朗,總是匆忙地跑來跑去卻總是遲到的尼基,大約也會被肖恩寫入下一本書吧。
那天,我們還在“書店”中碰到了桑迪。這位“文身的異教徒桑迪”(Sandy the tattooed pagan)幾乎出現(xiàn)在了肖恩的每一本書里??匆娚5蠒r,他正坐在肖恩的作品所在的桌子旁邊,如肖恩在新書《每日所余》(Remainders of the Day)中所寫的那樣—桑迪如國王一樣坐在寶座上,等候著朝臣的覲見。剛要打招呼,開朗的尼基拿著《每日所余》開始朗誦關于桑迪如何聰明睿智的段落,還不停地向他本人求證。桑迪總是說,你知道,那是千真萬確的啊。他嚴肅的表情讓人忍俊不禁。我套用華茲華斯詩句“誰不知那著名的‘天鵝’?”(《馬車夫》)說“誰不知那著名的桑迪?”他笑了,不僅是因為夸贊,也在于我們對詩歌的共同愛好。他突然開始背誦起華茲華斯的《水仙花》。他背了第一行,我接了第二行,我們一起背完了第一節(jié)。背到最后一行“fluttering 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風中的水仙花一樣也舞動了起來,有一種莫名的興奮與美好。
令人難以相信的是,這位著名的桑迪已經七十多歲,他那雙有神的眼睛沒有受過任何電子產品的影響。他告訴我,他沒有手機,二十多年沒有看過電視,獨自住在幾乎沒有任何鄰居的地方。桑迪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讀書與做木杖上。這些木杖是桑迪自己去山上找材料做的,做完就在肖恩的“書店”里賣,十英鎊一根。賣木杖所得的錢,也都留在店里,供桑迪買想看的書。二○二一年,桑迪讀完了一百九十八本書。這位十五歲就離開學校的老人—你甚至很難將他稱作老人—似乎超越了年齡,有著年輕人的精神與力量。他幾乎完全是靠著自己對文字的熱愛背誦詩歌、書寫詩歌。聊到興起,桑迪開始背誦另外一首詩。這時,書店里很多顧客已經圍了過來,看桑迪聲情并茂地表演。時而桑迪又開始以蓋爾語背誦蘇格蘭詩人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的作品,我在一瞬間似乎被桑迪的蓋爾語帶到了蘇格蘭高地上。
他突然用手指一指說,看,誰來了!原來是肖恩到了。桑迪嚴肅地跟我說,是我把他召喚來的。我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也笑了起來。我們幾乎已經非常熟悉了。結賬的時候,桑迪拿著兩本書來了,一本是他的散文,一本是他的詩歌,要送給我。我堅持要自己付款,說,那是對詩歌與寫詩之人的尊重。桑迪堅持送給我,盛情難卻,桑迪給我簽了名,寫了贈語。接過書,我問他能否朗誦自己的詩。他很開心地說,沒問題,大步流星地回到了自己的王座。這回,桑迪一共朗誦了三首:一首是關于文身的,一首是獻給彭斯的,另外一首是寫給他不為人知的已經逝去的戀人的。而當桑迪朗誦自己的詩歌時,肖恩則淡定地走來走去,忙店里的事情。我想這位不動聲色的店主與作家,在下次的書里一定不會放過這等素材吧。
幾天下來,我與肖恩的對話不多,大部分時候他都是比較安靜地獨處。少數(shù)對話,也多是我告訴他,我自己讀他的書的感想,以及國內好朋友對他的書、他的“書店”、與“書店”有關的事物的喜歡與問候。只在我告訴他,我笑了大半夜把《書店里的七種人》看完了,并且在二手書店集齊了“沉默的游客”系列游記作品時,才引起了他的興趣。但也只是站在那里聽我講,很久沒動。相比初次探訪,倒是貓咪“船長”變化很大,瘦了很多,溫順了很多,不像三年前的活蹦亂跳。這一回,它走得很慢,靜靜地在地板上,在樓梯上,在店外的板凳底下,或者在旁邊房子的門前。我跟它打招呼,也不怎么跑了。我對肖恩說,“船長”瘦了好多。他說,是的,脖頸上有個傷口,應該是與別的貓咪打斗所致。我告訴肖恩,自己發(fā)在社交媒體上帶有“船長”照片的文字幾乎得到了五萬人關注,而且很多人都注意到“船長”瘦了。他說,謝謝你們,告訴大家,“船長”在恢復,一切都很好。
我從他的這些話語中,看到了藏在文字中的溫情的肖恩。
在威格頓書鎮(zhèn),除了肖恩的“書店”會有雇員,以及另外一家“開放書店”(Open Books)每兩周一換,由來自世界各地的愛書人經營之外,幾乎所有書店都是老板親自在店里打理,而且這些店主都是愛書人。記得二○一九年夏天去威格頓是在一個下雨天,穿過一個小叢林,我們最先看到的是一家矮小的書店—“牛棚書店”(Byer Books)。這家書店不知道是否由牛棚改造,名字本身充滿想象力。書店的小窗里透出燈光,那是希望,也是神秘。進去之后,書店里主要是中世紀歐洲文學,民間傳奇—主要是蘇格蘭傳奇、詩歌、歷史,以及其他一些古書。柜臺后面是一位老太太,時而會有一位年輕人來接替她,兩人交接時,每次都會有家人般的擁抱。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書在一代一代人之間的傳承。很遺憾的是,二○二二年再去時,這家書店改成了每周三與周末開,平時都是關著門。我們推想應該是受疫情的影響,生意不如先前那么好,顧客也沒那么多的緣故。牛棚書店是一顆隱藏的明珠,它相對遠離主街道,特別幽靜。它所賣的書與其他書店也很不同,非常有特色。我們在那里也買了不少書,拉斯金的《與不列顛工人和勞動者書》(Fors Clavigera: Letters to the workmen and labourers of Great Britain)第四卷,柯勒律治小兒子德溫特·柯勒律治的傳記,以及一些十九世紀的文學批評期刊集,比如《愛丁堡評論》《布萊克伍德評論》等。
與牛棚書店相對的,是威格頓的一家大書店“舊銀行”(Old Bank)書店,書店的建筑特別宏偉,前身正是一家銀行?!芭f銀行”的男主人是英國人,女主人則是一個法國人,研究詩人蘭波與音樂。因此這家書店也是鎮(zhèn)上唯一一家有最全音樂類書籍的書店。去店里時,我問老先生,書店之所以叫“old bank”是因為這曾經是老銀行的建筑,還是與海岸有關系—威格頓本身也確實有一座海港。老先生告訴我們,這座建筑一百五十多年前是格拉斯哥銀行,二百五十年前是海關辦公室。而且,他認為詩人彭斯可能到過此地,因為彭斯曾經做海關工作。真是有趣??!無論是海關辦公室,還是銀行,你都可以想象這里當時的熱鬧場景,而此時這里卻是安靜的—如果你不仔細聽書店里那些不朽靈魂的交談的話。
老先生看我對這座建筑物的歷史有著濃厚的興趣,很禮貌地說,我有一本書,講的就是這棟建筑的歷史,但一方面這本書我一時找不到,另一方面它是這棟建筑物的上一個主人留給我的,我甚至也無法送給你。聽他這樣說,我就已經非常感動,更是感激。我謝過他,讓他不必介懷,他告訴我的這些故事本身已經給我?guī)砹藰O大的快樂與靈感。這家“舊銀行”書店與肖恩的“書店”在大小方面不相上下,但他們的藏書更有活力,更整潔,而且主題也更豐富,音樂、政治、自然、旅游、各國文學、經濟等無所不包,甚至還有新書。他們所賣的新書中,肖恩的書擺在了很顯眼的地方,那是威格頓書店人的驕傲。
在威格頓,我們不僅可以在書店里看到肖恩的書,在酒店中也能見到他的書。肖恩的書不僅在大廳里的顯眼位置,在樓梯下的書架上,甚至還有一間以《書店日記》為主題的客房,讓人無法不注意到。主題客房的墻上是對作家與書的介紹,床頭柜上是肖恩的書。我們那間客房主題是威格頓郡之子博物學家加文·麥克斯韋爾的自傳之作《明水之環(huán)》,而就在我們離開威格頓的那一天,在肖恩書店里買到了剛剛到的、還沒有被標價的這本書的初版,這是不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奇妙呢?
肖恩在書里,尤其是新書《每日所余》中,常提到他的店員去一家叫“閱讀女子”(Readinglasses)的書店吃午餐。這家書店在“書店”的斜對面,與“舊銀行”書店在主街道的同一側,它不僅僅是一個吃午飯的地方,也是威格頓唯一一家以女性為主題的、帶有粉色外墻的書店。我喜歡這家書店的名字,它一方面可以指閱讀的女子,另一方面可以指閱讀女子,所以也暗含了這家書店中書的主題—女性作家或探討女性的作品。我在里面買到兩本書,一本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女詩人勃朗寧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1806-1861)寫給另外一位女作家瑪麗·米特福德(Mary Mitford)的書信集。在這本書里,我們可以看到兩位十九世紀的女作家談論文學作品、作家、創(chuàng)作、女性與生活的種種。在其中一封信中,勃朗寧夫人提到華茲華斯就另一位湖畔派詩人羅伯特·騷賽的去世寫給她的書信,她與米特福德分享了華茲華斯對這位兄弟詩人的真摯情感。在這本書信集中,幾乎可以看到整個十九世紀的文學現(xiàn)狀。再考慮到那并不是一個對女性,尤其是創(chuàng)作型女性友好的世紀,這是多么難得的一份文獻。另外一本是十九世紀另外一位著名的女作家,社會學家哈里雅特·馬蒂諾(Harriet Martineau,1802-1876)對湖區(qū)最大湖溫德米爾湖及其周邊地區(qū)的書寫。
除了豐富的圖書以外,“閱讀女子”另富盛名的是其蛋糕,據說格拉斯哥的人都會專門開車來買他們家的蛋糕。其實我們從那里的人流量也可以判斷,而且我也見到了蛋糕實物,其形狀、顏色、氣味與一本好書一樣讓人充滿喜悅,難以拒絕。就如濟慈在《恩底彌翁》中的第一行所寫:“美的事物是一份永遠的喜悅?!蔽覀內サ臅r候,吃午飯的人排隊排到大街上。除了幾副桌椅,很多客人不得不在裝滿書的房間里,擠坐在長沙發(fā)上,非常不舒服地用面前低矮的茶幾作餐桌。還有人坐在凳子上,食物放在膝蓋上。食客們習慣了買書者站在他們旁邊,越過他們的餐桌看書,買書者也習慣了以這樣一種近乎不禮貌的方式,來尋找自己感興趣的書。而店員們,一會兒收吃飯的賬單,一會兒收買書的賬單。閱讀女子書店空間不是很大,在這種擁擠中,很難避免這種現(xiàn)象。但我想,喜歡美食的人與喜歡書籍的人彼此不會介意的,畢竟大家都是因為愛與美出現(xiàn)在此處的。
威格頓主街上另外一家與肖恩有些關系的,是特別有趣的“開放書店”。肖恩在《書店四季》中提到,開這家書店是他曾經的戀人、美國宇航局的前員工安娜的主意。他說,當安娜意識到自己并非唯一夢想經營書店的人,便說服肖恩的父母買下了威格頓中心的一個門面,并將之打造成一家類似于民宿的書店,由來自全世界各地的愛書人來租賃經營兩周。肖恩寫《書店四季》時說,這家書店未來三年都已經訂滿。二○一九年第一次去的時候是交接期,我們剛好與剛剛卸任的兩個美國人同住一家酒店,而接任的兩個瑞典人還沒到。所以,那兩天書店一直關門,多少有些失望,怕錯過這里。正當準備出發(fā)回家時,貝殼先生突然喊了一句,書店開門了,我們箭一般朝書店飛奔而去。我在書店里買到了查特頓的詩集,柯勒律治的牛津版詩集,拉斯金的作品與華茲華斯的批評文獻。真想成為可以經營兩周開放書店的人?。】上?,這回再去時,疫情之下的威格頓更加安靜了,開放書店也沒開。多么希望可以回到正常生活中去,包括我們在內的愛書人,可以重新滿懷希望地排隊到蘇格蘭書鎮(zhèn)來體驗這家書店的經營,繼續(xù)在櫥窗根據作家的生日來擺放作品。
開放書店位于主街與阿格紐·克萊森特街道的分岔處,而在阿格紐·克萊森特街道上,緊挨著開放書店的是另外一家書店名為 “博覽群書書店”(Well-read Books)。我們在書店里看書買書時,看到柜臺后面一位白發(fā)蒼蒼又精神矍鑠的高個子老太太,與她聊天的當?shù)厝撕八斔?。魯斯與肖恩以及其他書店的店主一樣,都是書店的擁有者與經營者。這家博覽群書書店成立于二○一八年,退休后的魯斯在買下這棟房產一年之后,才想著把它變成書店來經營。魯斯自己一生嗜讀如命,在退休后經營書店,是她度過晚年最好的方式。在我們看來,這何止是最好的方式,也是多么詩意的方式。博覽群書書店的藏書特別多,新書舊書都有。文學、地理、博物、藝術、歷史、政治、哲學、古典等各方面主題的書籍都有。在店里,我買了一本《十八世紀的理性與自然觀》(Reason and Nature in 18th Century Thought),一本柯勒律治的家書集,付款時魯斯在書中放了兩張書簽,書簽上的文字大意是說,這家書店有很多二手書以及精心挑選的新書。
魯斯問了我對哪一類書感興趣之后,特別推薦我去最里面緊挨著犯罪與偵探作品的文學區(qū)。那里空間很小,但三面墻直到天花板都是文學作品,各種體裁,各個時代,你能想到的各個作家都有。這家書店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與“舊銀行”書店一樣,藝術類書籍要比鎮(zhèn)上任何一家書店,甚至是專門的藝術書店都要全,要好,包括藝術家的傳記、作品、研究批評等。魯斯說,自己經營這家書店的目的,便是為所有的顧客提供合適的服務。我們在那里體驗到了這一點。此外,這家書店對面,是除了“閱讀女子”書店之外,鎮(zhèn)上唯一一家可以吃早餐與午餐的咖啡館。在那里,可以坐等博覽群書書店開門,也可以在書店里觀察著咖啡館中是否忙碌,以選擇最好的吃飯時機。
在肖恩的書中提到的,另外一家書店與店主是“白腰書店與餐廳”(Beltie Books & Cafe)與安德魯。這家書店的名字有點特別,很有蘇格蘭風味。因為“Beltie”是蘇格蘭高地的一種?!鞍籽w洛韋”(Beltie Galloway),黑色的身子,中間是一圈白色,像是腰帶一樣。書店的招牌上也畫著一頭“白腰蓋洛韋”。安德魯賣書,也為顧客做飯。拋卻小鎮(zhèn)邊上關門的那家連環(huán)畫書店不算,白腰書店算是小鎮(zhèn)最邊緣的書店了。小鎮(zhèn)本來也不大,所以即使是邊緣,如果以鎮(zhèn)圖書館為中心的話,它也沒有離中心很遠。安德魯和書店的另一位主人尼克經營書店的模式,與閱讀女子書店很像,都是與餐飲結合。不同的是,白腰書店樓上還有客房。我們去的時候,書店樓上住的是一對來自倫敦的老夫婦。說他們是老夫婦,是因為老先生鮑勃說出自己八十二歲的年齡時我才意識到,他與日裔妻子索拉(Saorr)看上去頂多六十歲左右。兩人都畢業(yè)于劍橋大學。索拉在劍橋學的是音樂,做了一輩子的音樂教師,即使退休后也還在帶學生。鮑勃是學機械的,是一名退休多年的工程師。他們一生居住倫敦,退休后每年夏天都來威格頓度假。一住就是兩周,逛書店,買書,看書,去威格頓的海邊散步。在很多書店里,都遇見了他們。離開那一天,他們二人正好也要開車去格拉斯哥藝術博物館看展覽。應該也是對藝術與對生活的熱愛,讓年齡這種束縛大多人的因素,在他們身上毫無痕跡吧。雖然如此高齡,他們依然可以開很長路途的車去旅游,如年輕時候一樣。他們依然在買書,在讀書,在了解這個世界,包括它的過去與現(xiàn)在,甚至它可能的未來。
我們當時聊到倫敦的治安時,索拉眉頭緊鎖地跟我說,她家的年輕親戚來她們家時,晚上依然穿著很少的衣服出門,絲毫不顧忌當前倫敦糟糕的治安。聽到索拉的話,鮑勃很嚴肅地說,你不能責怪女孩子們的穿著,那是她們的自由,不是她們的錯誤。我突然意識到,或許這種開放的胸懷也是他看上去沒有那么蒼老的原因之一。他擁抱這個世界,理解這個世界,參與這個世界,熱愛這個世界??粗?,讓我想起多年前在華茲華斯故居遇到的一位七旬老嫗。她歡快地背誦華茲華斯的詩歌,臉上那種喜悅與興奮讓歲月消失無蹤,很難不令人羨慕。鮑勃和索拉喜歡白腰書店,鮑勃說,這家書店雖小,但經常會有好書。我在那里發(fā)現(xiàn)最多的是蘇格蘭作家的書,尤其是沃爾特·斯各特、羅伯特·華萊士·史蒂文斯、羅伯特·彭斯這三位蘇格蘭的驕傲,還有約翰·斯圖亞特·穆勒這位在英格蘭成名的蘇格蘭人的作品集。雖然沒法與肖恩“書店”那一大屋子蘇格蘭專題的書相比,但這家書店也有一定收藏量。從書店往里走是餐廳,餐廳出去是一個特別精致的花園。顧客可以在花園里看書喝下午茶。這次去我們也聽說了一個讓人惋惜的事情。安德魯和尼克打算離開威格頓,把房子賣掉了。但有趣的是,買那棟房子與書店的人,是開朗的尼基的好朋友—又是一個為書奔赴的有趣靈魂。威格頓還有不少這類書店,他們主要賣的可能是古董、衣服、珠寶、藝術品等,但是每個角落里都有書,只要愿意花時間,你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書。
主街上還有兩家書店,也值得一提。一家叫“No. 11”,對,就叫十一號書店,根據書店所在主街的位置而命名。這是鎮(zhèn)上唯一一家只賣新書的書店,此外他們會賣一些帶有威格頓特色的文創(chuàng)禮品;另外一家叫“書立工作室”(The Book End Studio),出“書店”向左直走,大概一分鐘便可以走到。“書立工作室”的店主是一位非常友善的女士。她的店之所以叫工作室,是因為店里還會售賣一些當?shù)厮囆g家的手工藝術品。店主本人也是當?shù)氐囊幻囆g家。我們進去時,就發(fā)現(xiàn)她正在制作以書為主題的飾品—用紙做成的精裝微型書模樣的耳墜。仔細看的話,還可以看到微型書的書名,多是女作家的,比如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維萊特》等。因此這家店也是鎮(zhèn)上少有的、經營以手工藝為主題的書籍。店里也有一些文學作品、文學批評、傳記等其他類型的書。我在那里買了一本托馬斯·馬洛的劇作集與一本關于彌爾頓的文學批評集。付款的時候,店主送了我一個她剛剛制作好的微型書耳墜作為禮物。
威格頓書鎮(zhèn)上,最新開的一家書店是“新篇章書店”。事實上,這回去,我所買書最多的也是在這家書店,主要是文學理論、詩歌解析、詩歌批評,以及其他一些歷史類的書。其中一本是雪萊為濟慈寫的挽詩《阿多尼斯》(Adonais)。里面不僅有對這篇長詩一行一行的分析,作者還不時引用雪萊的其他詩歌進行類比。另外一本值得一提的,是著名歷史學家亞瑟·布蘭特(Arthur Bryant)的《優(yōu)雅年代》(The Age of Elegance: 1812-1822),那是我最感興趣的英國歷史階段之一,我之前在賽德伯的韋斯特伍德書店還買了布蘭特的《堅韌年代》(The Years of Endurance: 1793-1802),這些都是關于我所研究的英國浪漫主義的歷史背景的書。在新篇章書店里,我們遇到了一個五口之家。他們應該會是肖恩在書里喜歡寫的那種熱愛書的家庭。父母讓三個小孩子各選擇三本自己喜歡的書送給他們做禮物??吹侥切┬『㈤_心地在那里選擇喜歡的童書,真是一個美好的畫面。
二○二二年,受疫情影響,威格頓鎮(zhèn)上僅有的兩家可以提供晚餐的地方也關門了。大部分書店在下午五點關門,最晚也不過五點半。所以八點以后,威格頓鎮(zhèn)的大街上,基本上沒有任何人了。這對生活在城市中的我們來說,是一個非常獨特的體驗。從燈火判斷,鎮(zhèn)上還有一個酒吧,與閱讀女子書店在同一側,而且相距不遠,但據說主要是工人們下班之后去喝兩杯。如果有談話聲、吆喝聲,估計也是在酒吧里面,我們在外面什么也聽不見。我想,還有一種聲音,就是書店里偉大靈魂們的交流。為了不打擾他們,我們輕輕地走回住處,開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