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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 鄉(xiāng)

        2023-05-30 09:08:59揚子江北
        野草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大舅春花

        揚子江北

        那個胖子趴在地上,鉚足勁,放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屁,身上的衣服、身邊的泥土瓦塊巴根草被炸得粉碎,在天空飛旋,他光著身子沉到坑里,從屁眼里長出一棵小樹。

        南蠻子今天心情不錯,坐在門檻上給我講故事。我笑得癱倒在她腳下,她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細牙。忽然,風暴般,幾個人卷地而來落在門前,有人拿出證件,操外鄉(xiāng)話跟南蠻子對答,細碎而快,又有本地的警察跟南蠻子對答,神色嚴峻。南蠻子臉色蒼白,嘴唇哆嗦,手哆嗦,身體前后晃蕩。

        南蠻子跟著那些人下了畈坡,平時走路一顛一顛的左腿,不那么瘸了,甚至健步如飛。過人工渠時,南蠻子打了個趔趄,有人扶住,上坡,鉆進一輛深藍色小汽車里。她要坐車出門了,我以為她會帶我一道,至少客氣一下,虛虛地邀請一下,我已經(jīng)做好拒絕的準備??勺允贾两K,她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爬上門前高大的柿子樹,那輛桑塔納像一頭憤怒的公牛,沖奔而去,身后騰起粗大的黃色塵霧。我看到地里、崖畔、水渠邊、草坡上、村巷里,人們在奔跑、匯聚,最后在我家門前汪成一池沸水,咕嘟著氣泡,吵吵嚷嚷。

        我溜下樹,奶奶背著半筐紅薯踉踉蹌蹌地奔過來,一把抓住我,擰我的胳膊,揪我的耳朵:三兒,你哭!你喊!

        邊上有人說:哭啥?喊甚?人早出了山了,沒影子了。

        我一聲不吭,奶奶自己號啕起來,一屁股跌坐在地,涕泗橫流,兩只手拍打得塵土飛揚:要了命哪,狠心的女人,不是人啊,豬狗不如!

        段家莊二十七戶人家,牽牽絆絆都是親戚。南蠻子是我娘,白皮膚,彎彎的月牙眼,在段家莊辨識度很高。南蠻子不許我叫她娘,我叫她娘,她蹙著眉呲著尖細的白牙罵我,一口又碎又快的南方話,像一條蛇咝咝吐信子。甚至動手,噼里啪啦,下狠勁。

        奶奶搶步過來護住我,罵她:虎毒不食子,你比老虎還毒。據(jù)奶奶說,我在南蠻子肚子里時,她就做出種種殺死我的嘗試,我出生后,她拒絕抱我,拒絕給我喂奶。我拼盡全身力氣號哭,放屁,向她請求、示威,她不聞不視。我是喝百家奶長大的,人奶、羊奶。

        某刻,我對她生了親近感,喊娘,她依然又打又罵。我也是痛快人,幾次三番,我斷了念想,跟別人一樣叫她南蠻子。南蠻子,我餓了;南蠻子,給我講個故事吧;南蠻子,后山溝里的果子熟了……

        她呢,叫我“太三”,村里人說像日本人的名字,不如叫兔三。

        我會走路后,南蠻子就訓練我跑步,她蹦跳著瘸腿,巴掌拍得啪啪響,額頭沁出細密的汗:跑,跑,快跑!我跑,跑得快,南蠻子就會潦草地愛撫我一下,對我淺淺地笑。六七歲時,我已經(jīng)跑得比十歲的孩子快。我成了娛樂的對象,人們無聊了,一腳踢過來:兔三,跑一個。我撒腿就跑,轉(zhuǎn)眼竄出老遠,越過溝溝坎坎,跑到對面山坡上,再跑回來。大家興奮地罵:兔崽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六歲入學,南蠻子在我新領(lǐng)的書本上寫下“泰山”兩個字,眾人這才明白,“太三”原來是“泰山”。笑罵:南蠻子,舌頭是直的,不會打卷兒。

        南蠻子的種種不友好,讓我受到驚嚇,產(chǎn)生困惑,卻也不是特別在意。南蠻子是一個漂亮而聰明的人,會講故事,各種故事,尤其關(guān)于“屁”的故事。

        一個巨屁炸出一個大坑,坑里長出一個骯臟、邪惡的村莊叫段家莊,村里到處是毒蟲惡鬼癩皮狗。惡鬼在哪兒呢?我問她。她指點著菜園、溝渠、樹梢、屋頂、山坡:喏,這里,喏,那里。

        一個白衣白袍騎白馬的大仙放了一個屁,滿天雪花飄,將女人們的頭發(fā)染白了。為了佐證,她把頭伸到我胸前,果然,她的頭發(fā)里藏著一縷一縷的白。

        一個巨屁,把段家莊炸得灰飛煙滅。

        那我們呢?村里的人呢?我問。

        炸死了,都被炸死了,一個不剩。她拖著瘸腿,在狹小的院子里來回疾走,像一頭困獸,目光灼灼,氣喘吁吁。她這么詛咒時,忘了她和我都在段家莊,我們也在沖天大屁中死亡。

        現(xiàn)在,她走了,段家莊解除了被炸得灰飛煙滅的威脅。那些惡鬼也消失了,到處是菩薩,面容慈善,目光溫和,沒人踢我叫我跑一個,沒人罵我狗日的兔三,走在路上,經(jīng)常有人遞給我一瓣香瓜兩顆野棗。

        周一到學校,斜眼女生段春花坐到我前排,看著我的同桌說:你爸死了,你娘跑了,你奶奶生病也快死了,你家就剩下你一個人了。同桌不答話,一巴掌甩過去,段春花嗷的一聲慘叫,伸手揪住他的頭發(fā)。段春花其實是在對我說話,同桌誤會了。

        課間,幾個高年級男生把我圍在操場上:兔三,你不是跑得快嗎?跑啊,把南蠻子追回來啊。

        我背著書包溜出學校,到處閑逛,在山坡上放羊的二爺招呼我:兔三,不上學啦?上學有屁用,不如跟二爺放羊,包你一餐中飯,一天再給你一毛錢。

        我扔下書包,坐到二爺身邊:二爺,南蠻子去哪兒了?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難說。那個女人外地的,根兒不在咱們段家莊,早晚得走,不值得記掛。

        二爺指著山坡盡頭:南蠻子好幾次跑到那里,都被追回來了。

        她為什么要跑?

        我也不解,有吃有穿,你奶奶待她也好,跑啥呢?能跑哪兒去?荒山野嶺,人生地不熟的。

        我瞇眼遠眺,想象南蠻子在山坡上一瘸一拐倉皇逃竄的滑稽模樣。

        二爺說:咋樣,明天來跟我放羊?

        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沖二爺一齜牙:放個屁,段家莊就是一個屁。

        段春花說我奶奶要死了,是胡扯。奶奶體格健壯,跟清瘦的南蠻子比,奶奶就是一座高山。說不清的各種小毛病,對她種田喂雞洗衣做飯并沒有造成多大影響。有一次中了熱毒,差點斷氣,又還過魂來,我學著她的話夸她:福大命大。

        春天到了,暖風一波又一波,冰消雪融,大地變得溫潤柔軟。一大早,我和奶奶背著竹筐扛著鐵鎬和鏟鍬,爬上村后的山坡,在奶奶選定的地方,鑿石掘土,為奶奶掘墓。在段家莊,為自己掘墓與結(jié)婚生子同等重要,都是人生大事?;钪臅r候,在山上選定將來的歸宿,掏一個與地面平行的上拱下方的洞穴,拱壁刮削得平整光滑,抹一層水泥。有錢的有臉面的人家,墓穴大而闊,鋪上磚石再抹水泥。穴口用石板或青磚封好,將來大限到了,開啟穴口,棺材放進去,用青石板封死,刻上碑文,塵埃落定。

        這是一項艱難的大工程。我們隔幾天上山一次,奶奶說不急,慢慢來,三年五載總會弄好。我說不急,三年五載我就長大了,有的是力氣,是本事,幾天就能完工,而且建造得寬敞亮堂豪華氣派,讓段家莊人羨慕死。

        兩年后,沒出正月,墓穴才挖掘一半,奶奶拉肚子,我跑了二十多里山路買了四環(huán)素。奶奶吃了藥還是拉,癱在床上睡了一天,夜里咽了氣。村長刀疤爺爺——其實是村委會主任,段家莊人習慣叫村長,刀疤爺爺號召“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出力的人多,出錢的也不少。原來奶奶借了那么多債,債主們一臉焦慮,圍著刀疤爺爺訴苦。刀疤爺爺說大家都不富裕,誰家日子都不好過,再不好過也得先把眼下的喪事辦了,欠誰的,欠多少,以后再說。

        我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我段三總有長大的一天。

        一片沉默中,段春花爸爸表態(tài):欠我家的十二塊錢,我不要了,算出份子錢吧。眾人紛紛仿效。只有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段榮志拿的是現(xiàn)金,兩百元,段榮志父親瞪著他,臉上青紅黑紫地變換。

        家里三只羊,我挑了一只送給刀疤爺爺,刀疤爺爺堅辭,我反復表明是請他代養(yǎng),他才收下。另外兩只賣給二爺,十來只雞鴨鵝嬸娘們分了,門前屋后的柿子樹棗樹二十塊錢一棵,都是市場價,大家沒少給一分錢。莊稼地和菜園,誰種誰收,反正我也不會種地。

        我想把墓穴搶工挖好,把奶奶送到山上去。刀疤爺爺說三兒呀,不是大伙兒不幫你,時間來不及,就葬在你家畈坡下面的菜園里吧。

        我不說話,趴下磕頭,磕響頭。

        刀疤爺爺嘆了口氣,叫上二爺,兩個人把山腳下村里廢棄的紅薯窖清理了一下,奶奶便入住了。

        二爺說:人死如燈滅,山坡山腳都一樣,都是入土。

        我附和道:就是,以后掃墓,還不用爬山,我奶奶想回家看看也方便,轉(zhuǎn)身就到。

        所有人都不提我還有個娘,仿佛我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我想跟誰聊聊南蠻子,那人要么驚慌失措岔開話題,要么劈頭訓斥:什么南蠻子不南蠻子,你小子生是段家莊的人死是段家莊的鬼,你段榮貴三個字是記在段氏族譜上的。

        戶口本上,我不叫泰山,也不叫兔三,叫段榮貴,白紙黑字紅印章,鼓蕩著對榮華富貴的隆重期盼。

        我出生后,奶奶請段家莊高級知識分子段榮志為我取名字,段榮志是我遠房堂兄,村小代課教師。段榮志為我取名“段煉”,我奶奶謝了他,結(jié)果戶口本上寫的是段榮貴。段榮志很是痛心,就將段煉做了自己的筆名。他是一名狂熱的文學愛好者,他揪頭發(fā)摳腳丫捶胸頓足絞盡腦汁創(chuàng)作出來的豆腐干,一篇沒發(fā)表,一摞一摞,鎖在抽屜里,發(fā)酵成了豆腐乳。

        南蠻子走了,奶奶死了。我像平原上的風一樣無拘管,我在床上睡覺,在板凳上睡覺,在地上睡覺,然后,村里村外到處晃蕩。

        我得干點兒什么,干點兒大事,讓段家莊男女老少對我刮目相看,承認我段三是一個重要存在。

        我白天黑夜?jié)摲诙渭仪f各個角落,偷瓜摸棗,拔公雞毛,往醬缽里撒尿,用爛泥糊死大門上的鎖孔,把癩蛤蟆扔進人家窗戶……村里的貓狗都怕我,看到我,繞道走,實在躲不過,沖著我齜牙諂笑。

        人們不叫我兔三了,叫我天罡星。

        天罡星也是段家莊的天罡星,總有人在我餓得不耐煩、將死不死時送飯過來,婦女們隔三差五幫我洗衣縫補,二爺教我放羊,段榮志揪著我的耳朵押送我上學。

        那天,我將一把蒼耳揉進斜眼段春花的頭發(fā),段春花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罵我是雜種野種。我一時興起,索性撒了個野,把教室里的桌子板凳乒乒乓乓推倒,把粉筆黑板擦掃帚灑水壺扔出去。段榮志在全校師生的吶喊聲中,繞操場追了七八圈逮住我,拎著我破爛的衣領(lǐng),把我揪進他破舊的辦公室兼寢室,等氣喘勻了,狠狠抽了我一個耳光。我被鎖在屋里寫保證書,寫二十遍。

        段榮志離開前,警告我不許亂動。警告往往就是啟示,我揭開電飯鍋,鍋底結(jié)著厚厚的底子,一股餿味兒;掀開被子,斑斑污漬。我撬開抽屜,一抽屜信件,收到的,待發(fā)的,五花八門。

        有一封信貼了郵票封了口,沒有發(fā)出,收信地址是南方某地,收信人水國慶。居然有姓水的,咋不姓尿呢。我撲哧一笑。那個地址似曾相識,略一想,是南蠻子說過的,南蠻子除了講系列屁故事,還講志異人物,開頭總是:在長江南岸某省某市某縣。某省某市某縣跟信封上的地址一模一樣。

        原來真有這么個地方,我大為驚異和興奮。

        我關(guān)上抽屜,鎖好,認真寫保證書。下課了,段榮志進屋,把書本重重地扔到桌上,繞室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未發(fā)現(xiàn)異常,坐到嘎吱響的木椅上,端起茶缸咕咚咕咚一番牛飲。

        我站得筆管條直,呈上保證書:段老師,我今天才知道你真的有才華!我指著滿墻的名言警句雄文華章:我讀了一遍又一遍,都會背了,你的才華被埋葬了——

        沒,埋沒。

        對,埋沒,你的才華被埋沒了。他輕輕地放下茶缸,抬起頭,目光亮了一下又暗淡,明明滅滅,像電壓不穩(wěn)的燈泡。

        段老師,不,你是段煉,偉大的文學家段煉,你是段家莊的人種,是人中龍鳳,我們?yōu)槟銡g呼為你驕傲。

        段榮貴按著桌沿緩緩站起來,伸出右手,我以為他又要抽我,卻是為我擦嘴角的血跡,手指上的粉筆灰紅墨水抹了我一臉。

        段榮貴,你是個聰明的家伙,遺傳了你娘,除了我,你是段家莊最聰明的,你怎么就不學好呢?

        我娘——我舔舔唇邊的粉筆灰:我是說南蠻子去哪兒了?她還會回來嗎?什么時候回來?話一出口,我就后悔,問得急了。

        果然,段榮志臉色一凜:她要回來,河水就倒流了,這個女人不是人,往后不許提她。

        不是人,就是被開除人籍了,就像學校開除學籍,是吧?她既然不是人,那她是成神了還是成鬼了?

        成鬼,鬼都不如。段榮志斬釘截鐵。

        她那么瘦,瘦得像高粱稈,面皮白石灰似的,整天吊喪著,走路還一瘸一拐,可不就是個白無常嗎?我哈哈大笑,且笑且退,出了屋,出了校園,出了段家莊,出了重重疊疊的大山。

        再回段家莊,已經(jīng)七年后。

        2001年兒童節(jié)前夕,高空墜物般,我突然墜落在南蠻子面前。我不看她的驚恐、驚惶,我親親熱熱地叫她父親外公,叫她哥哥大舅,好像和他們早就認識,一直生活在一起,毫無違和感。他們尷尬地小聲應(yīng)著,臉上的表情漸漸舒展,目光里有了暖意。

        南蠻子還過魂來,豎起食指,目光嚴厲,不許我靠近。

        外公說,十歲大的孩子,一個人千里迢迢尋來了,沒丟失,沒餓死凍死,沒磕著碰著,全羽全須地找到這里,難得了,也是天保佑。那邊也沒有親的疼的,你讓他一個小孤兒往哪里去?不管怎樣,先住下來吧,其他事慢慢說。

        大舅給我洗澡,帶我出去理發(fā),買衣服。

        我跟外公、南蠻子住在單門獨戶的老屋里,大舅一家三口住他們單位早年的集資房。老屋是平房,有個小院,坐落在環(huán)城河邊一塊叫“泰山頭”的高地上,這也許就是我“泰山”名字的由來吧。

        他們以為我也許待一段時間就回段家莊。兩個月過去了,我從不提段家莊,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回段家莊的意思,我眼皮薄,手腳勤快,腦子轉(zhuǎn)得也快,每天快快樂樂一副笑模樣。

        我背著書包,步行,坐車,三輪車拖拉機中巴大巴卡車火車出租車摩托車,還坐過輪渡。鉆各種各樣的柵欄,爬高高低低的墻,睡不同的地方,車站橋洞草垛木棚水泥涵洞。相比睡覺,吃飯比較容易,無論在哪里,總有人給我一口吃的,有時給我一大包吃的,差點消磨了我南下的意志。我就這么游著蕩著,向南方前進,有時坐錯車,折回幾十里、上百里,弄清了方向,再進發(fā),毫不氣餒。輾轉(zhuǎn)二十七天,才來到段榮志信封上、南蠻子故事中的這個叫“濡江”的地方,怎么能輕易回去呢。

        南蠻子不許我出門,尤其是跟她一道出門,不許我叫她娘,或者媽。

        我叫她“哎”。不能叫南蠻子了,這里是長江之南,所有人都尖著舌頭說話,又碎又快,絲絲纏繞。吃的是稻米、水磨團子、菱角粽子、桂花酒釀小元宵,喝本地產(chǎn)的綠茶,都是南蠻子,我不敢觸犯一個地域的人。反倒是,有人叫我“小侉子”。

        大舅托人把我送到最近的學校讀五年級,學名叫泰山,不姓段,也不姓水。兩年后小學畢業(yè),學校發(fā)了畢業(yè)證書,填的在校學習時間是“2001年9月—2003年6月”,我人生中的第一張學歷證書是殘缺的。

        外公參加了我的畢業(yè)典禮,我們捧著畢業(yè)證書和美德少年、三好學生的獎狀回家,外公笑呵呵地對南蠻子說:看,泰山多聰明,多厲害。晚上,外公炒了幾個菜,在柜子里掏出一瓶放了十多年的白酒,說好長時間沒喝酒了,今天可得喝兩杯,祝賀你呀泰山,泰山你好好讀書啊,將來考大學考博士。

        我睡覺了,外公還在喝。第二天早上,外公沒有起床,再也沒有起床,大舅和南蠻子把他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奶奶和外公的去世,讓我認識到死亡跟放屁似的,是一件很草率、隨意性很大的事,一個活生生的人,睡個覺就能睡死。從此,我對睡覺充滿警惕,經(jīng)常半夜驚醒,檢視自己是否活著,側(cè)耳傾聽南蠻子是否有聲息。

        外公不在了,南蠻子不肯和我多說一句不必要的話,必要的話又總是那么少。泰山,兔三,段榮貴,她從來沒叫過我一聲。她敲筷子、敲碗、敲桌子、敲凳子、敲門和我交流,或者作為交流的前奏。如果手邊沒有可供敲擊的東西,她先咳嗽,引起我的注意,然后開口。

        兩個人的屋子里,宇宙洪荒。

        九月,我進入附近一所中學讀初中,還是沒有學籍,借讀。我沒有出生證,沒有獨生子女光榮證,沒有疫苗接種證,沒有戶口本,沒有身份證,是一個透明人。大舅托了人,說我這種特殊情況,只要本人愿意,可以把戶口遷過來,建立學籍。我不愿意,我相信自己遲早要回段家莊。南蠻子也不愿意,拒絕在戶口本上與戶主關(guān)系那一欄填寫“母子”。

        她跟我不是母子,跟其他有生命的東西都是親人。流浪的小貓小狗來了,她挑選邊沿破損的碗,放在門口,給它們喂食。蜻蜓落在水洼里,她撿起一根樹枝撈起來放飛。雨天,蝸牛滿地爬,她挪走路上的磚石枝葉,清理障礙物,讓蝸牛爬得快些,好像它們正在逃離危險。一只雛鳥摔死在院子里,她給埋在梅花樹下,碎碎念念說了一堆話。

        有一點必須承認,盡管嫌憎我,南蠻子一直在努力養(yǎng)活我。

        她心靈手巧,在家織毛衣、織漁網(wǎng)、做雨披、繡花,用碎布絲帶釘珠編織工藝品,外公去世后,她靠編織繡花掙來的錢填不飽我巨無霸的胃口,她抹下臉面,走出家門。雖然腿有點兒瘸,不妨礙她行動敏捷,她做過酒店服務(wù)員、超市營業(yè)員、醫(yī)院保潔員、幼兒園食堂洗菜工。做一段時間就辭工。她對每個人心懷戒備,人家小聲說話,她認定是在議論她;誰多看她一眼,那個人必是心懷鬼胎,圖謀不軌。

        她擺過水果攤、舊書攤、賣襪子拖鞋的地攤,每次都是草草收場。

        后來,她去人家做鐘點工,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干完活兒就走,不用跟人打交道。她勤快,手腳干凈,從不偷奸耍滑,在業(yè)內(nèi)建立了良好的口碑,同時做幾家。晚上和休息日,繼續(xù)在家做工藝品。

        南蠻子這么勤勞,我卻一直餓,肚子里總空著一大塊,我想吃肉。

        濡江地處長江岸邊,水多,水產(chǎn)品豐富,有的是魚蝦鱉蟹黃鱔田螺河蚌。南蠻子不吃肉,愛吃水里的東西,尤其是魚,大的小的各種各樣的魚。大魚很貴,通常只買些小魚小蝦。她吃魚從來不卡刺,無論多小的魚,她都吃得肉是肉刺是刺,仿佛舌頭上長了眼睛。

        南蠻子不吃肉,我一吃魚就卡,所以,我們的葷菜以雞為主,散稱的雞翅、雞腿、雞胸脯、雞爪子,南蠻子燒好了,自己很少動筷子。吃雞多是節(jié)慶日,平時,我們主要吃蔬菜,吃雜醬,黃豆、干子、小米蝦、胡蘿卜丁和豆瓣醬燒出來的雜醬,一天三餐都能吃。

        我想吃肉了,就去大舅家,大舅會特意做一大碗紅燒肉,有時做糖醋排骨。我一個月去三四次,每次尋個理由。我是個有尊嚴、要臉面的人。

        春天,大地上,一大片嫩綠一大片明黃一大片艷紅,蜂蜂蝶蝶,飛來舞去,叫人心煩意亂。那天,南蠻子捧著大瓷盆和面,我走到她面前,喊了一聲“媽”,跟叫很熟悉的人張三李四一樣自然,她抬起頭,恍惚了一下,嘴巴微微張開,像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神志不清的魚。

        她驚嚇的樣子讓我有點慌亂,我心一橫,索性堅定地看著她的眼睛,又叫了一聲:媽。

        她放下右手的筷子,一掌甩到我臉上,又準又狠:我警告你,不許叫我媽,我不是你媽,我從來沒結(jié)過婚。

        我退后一步,聲音高亢強勁,像沾了芥末:媽。又退后一步:媽,媽。

        她抄起桌上的長柄鐵勺,我奪門而逃,她氣急敗壞的罵聲從背后追殺過來:瘋子,傻子,滾,滾走,滾得遠遠的!

        此后,只要某個場合只有我們倆,我就沖著她叫媽,聲音越來越響亮越來越飽滿,一邊喊,一邊殷勤地送上臉,方便她抽嘴巴。漸漸地,她不再打我,一聲不吭,轉(zhuǎn)身就走。

        她對我的無視,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小片虛空,是一縷空氣,是一個屁。

        三八婦女節(jié)那天晚上,她下班回來,先插上電飯煲熱飯,然后站在廚房的水池邊刨土豆皮,我鏗鏗鏘鏘地走近她,鄭重地宣告:我要走,要離開你。

        她不說話。我嚷道:聽見沒?我要回段家莊。

        她頭都不抬:什么時候走?

        我有點吃不準她這么問的意圖,稍稍猶豫了一下:下個星期。

        用得著下個星期嗎?沒有什么東西要收拾,又沒有親的疼的要告別,為什么不是明天?不是現(xiàn)在? 現(xiàn)在就可以走。

        不按套路出牌呀,即便我是客,也是萬水千山的遠客,應(yīng)該挽留一下,讓我面子上過得去,怎么跟攆狗似的。

        喉嚨有些干澀,我舔了舔嘴唇:我走了,可就不回來了。

        她轉(zhuǎn)過身,平靜地看著我:回來?你回來做什么?沒有人想你回來,誰想你回來,你永遠不要回來。

        一只巨大的蝙蝠從窗戶飛進來,影子落入我眼里,屋子里暗了一暗。我揉揉眼睛:那你送我回段家莊吧,我是未成年人,這一路山高水遠的,倘若被人拐騙了……

        做夢!她怍然變色:想都別想,你怎么來的怎么回去。

        其實,我只是試探一下,哪怕她稍微挽留一下,或者流露一絲不舍的意思,我就知足了,我就會送她一件禮物。

        夜里,我悄悄起床,走到院子里,扯下系在綿羊奶護手霜上的紅絲帶,擰開蓋子,擠出管中的乳液,涂在樹干上。那年冬天,梅花開了,有一股護手霜的氣味。

        周末晚上,大舅來看我們,照例將電線煤氣灶水龍頭抽油煙機檢查一遍,然后坐在院子里說話。大舅說張坤明年要上小學了,要買學區(qū)房,錢不湊手,想賣掉老房子補貼一下。張坤是我表妹,隨舅媽姓張,大舅是一個隨和的人。

        那我住哪兒?南蠻子神色緊張,她說的是“我”,不是“我們”。

        大舅說:我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賣掉,加上家里存的一點錢,買不到學區(qū)房,所以想到賣老屋。

        那我住哪兒?南蠻子的聲音低下來,不是詰問,是惶恐的自語。

        暫且先租房子,好不好?我會想辦法的,總不能讓你們沒地方住。大舅語氣溫和。

        大舅是個好人,我得幫幫他。我對南蠻子說:先把房子賣了,救急,學區(qū)房要住滿六個月學校才認可,也就是說,最遲今年十二月底買到房子,立即過戶,才能趕上明年六月份的一年級新生報名登記。

        南蠻子虛弱地重復:沒有房子,我們住哪兒?她這回說的是我們。

        我心頭一熱:我們買一套新房子。

        買?誰買?你買?

        不就是一套房子嗎?我給你買。

        騙子,你們一家都是騙子,祖?zhèn)鞯尿_子。

        我看著她,一股粗壯的氣流在體內(nèi)流竄、奔突。大舅嘆了口氣:房子看好了,二手房,人家要現(xiàn)金,你嫂子家條件也不好,為了張坤讀書,沒辦法。

        南蠻子坐在小板凳上,看著大舅鬢角顯眼的白發(fā),也嘆氣:阿哥,我要是不回來,是不是更好些?

        大舅吃了一驚:怎么說這話,你不回來,爸爸也活不下來,早陪媽媽去了,我也不會結(jié)婚。你回來,多好,你孩子也回來了,多好,你沒看到爸爸多高興?

        南蠻子哽咽道:阿哥,你們?yōu)槲沂芸嗔?。大舅把凳子挪到南蠻子面前,握著她清瘦的手,不說話。

        南蠻子啜泣聲越大,身體微微抖動:媽媽走了,爸爸走了,你有了嫂子和張坤,有自己新家了。

        暮色悄然合攏,澄碧的天空,星光一顆接一顆跳出來,風起,樹葉窸窸窣窣,一片兩片地落在他們的頭發(fā)上、身上。大舅輕輕咳嗽一聲,道:我不會離開你的,也不讓你離開我,哥哥保證。這房子不賣了,才上個小學,哪有那么重要,有學上就行了,你和泰山安心住著吧,泰山以后還要成家呢。

        這一次,我和南蠻子同心協(xié)力。我不能皮太厚,不能不要臉,這幾年,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水家的;這房子是水家的財產(chǎn),我一個姓段的,摻和什么。我以后成不成家兩說,即使成家,也絕對不會霸占水家的房子。

        老屋賣了27.2萬,大舅給了南蠻子一半,南蠻子留下一萬六,送了十二萬過去。大舅又送回來,南蠻子不接,淚水汪汪。大舅拿了七萬,寫借條,按下指紋;剩下五萬,替我們在倒閉的電扇廠買了一間四十平米的職工宿舍,小產(chǎn)權(quán)房。

        搬進電扇廠宿舍正是冬天,沒有空調(diào),沒有取暖器,我睡在南邊,南蠻子睡在北邊,中間用三合板隔了一道墻。墻上糊著白紙,貼著歌星的宣傳畫,大陸的港澳臺的邁克爾·杰克遜的,像一場盛大的全球演唱會。

        躺在床上,寒氣從腳趾沿著小腿一點點攀爬到全身,鉆入骨頭縫里。

        凝視著無涯的黑暗,我開始唱歌,開始小聲哼哼,再唱出歌詞,不管著不著調(diào),聲音越來越大,感情越來越充沛。在嗓子嘶啞前,我終于停下來,我唱不動了,會唱的歌幾乎唱完了。我攤在床上,大口喘著氣,腦子有些眩暈。

        寂靜中,我聽到一陣細柔的歌聲,沒錯,是南蠻子在唱歌。歌聲像一只剛出繭的蝴蝶,膽怯,遲疑,在屋里飛飛停停,試探著。我屏住呼吸,生怕有一點點動靜將她嚇跑。蝴蝶飛得快起來,高起來,在空中盤旋。更多的蝴蝶飛起來,五光十色,在陽光下,在鮮花叢中翩翩起舞。

        原來,她有那么動聽的嗓音,會唱那么多的歌。

        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我看到了春天,深深沉醉。

        那個冬天的晚上,她做手工,我做作業(yè)。然后,我們躺在床上,隔著墻唱歌。我唱,她唱,偶爾合唱。她的聲音沒有我大,會的歌卻比我多,而且節(jié)奏準確,充滿情意。她是在哪兒學的呢?

        在歌聲中,我們的關(guān)系漸趨緩和,南蠻子放松戒備,有時主動和我說幾句話。我以為我們之間的春天終于到了。

        三個月后,正是最美人間四月天,周日,天朗氣清,鳥兒在藍天上飛,風中蕩漾著陣陣草木香,水在山谷低吟淺唱。我突然想起段家莊,不可遏制地想念。我掏出書包里的書本,把重要的物品塞進去,背起鼓鼓囊囊的書包,拉開房門。

        南蠻子坐在逼仄的客廳里繡十字繡,我站到她對面,大聲說:我要走了。

        她嚇了一跳,一針扎到手上,滲出一粒滾圓的血珠,她吮著手指惶恐地問:走?去哪兒?

        回段家莊。

        不回去行嗎?

        不行,我意已決。我昂起頭。

        她哀求道:你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四年了,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里的語言、飲食、天氣了,書又念得好,還是全校跑步冠軍,你在那邊家都沒有了,為什么要回去呢?不回去可以嗎?

        我吸了一口氣,沉穩(wěn)地答:我是段家莊的人,生在那里長在那里。

        她的眼里噙著晶瑩的淚水:我才是你唯一的親人啊,是你媽媽。

        你是我媽?真是我媽?

        是,親媽。

        媽。

        孩子。她掀起繡花繃子,站起來,把我緊緊抱在懷里。

        這是我的想象,事實是另樣的。我說:我要走了,回段家莊。她頭都沒抬,沒聽見一樣。我把書包挪到胸前,提高音量:現(xiàn)在就走。

        她停下動作,盯著繡出的圖案,靜默,似乎在考慮什么。終于,她探身拉了我一下,把我撥拉到一邊,繼續(xù)飛針走線。原來,我和書包形成龐大臃腫的陰影,遮擋了窗外射進來的光線。

        我拉開門,摔門而出。走在巷子里狹窄的青石板上,我憤憤不平,想一掌拍碎什么。擠在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想:回段家莊的路費我是有的,假期打零工掙的,都說衣錦還鄉(xiāng),現(xiàn)在就這么兩手空空地回段家莊,對不起我段榮貴的名字。

        我坐在車站候車室冰冷的鐵椅子上,想: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她不仁,我不能不義,她養(yǎng)活我?guī)啄?,我得掙錢還給她。

        踟躕在車站廣場,有人拍我肩膀,是南蠻子的哥哥。我喊了一聲大舅,他頷首,擦著額頭的細汗,說出差回來剛好碰到我,今天天氣怎么這么熱,還沒到真正的夏天呢。我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出了車站廣場,大舅建議在附近小飯店吃個飯,我沒反對。

        我啃著醬豬蹄,冷靜下來,按下回段家莊的念頭。村莊就在那里,跑不掉飛不了,我一個爺們兒,不能敗在一個倔強的愚蠢的女人手中。

        電影《教父》中的盧西亞諾說,我們要學會配合敵人的愚蠢,不證明,更不去挑戰(zhàn)他們的愚蠢。一切交給時間,總有一天,我要讓南蠻子哭著喊著死乞白賴地求我。

        轉(zhuǎn)眼,又到了大雁媽媽給大雁寶寶喂奶的季節(jié)。我寫下這句話就趴在課桌上睡著了。幾位男生在爭論,爭論大雁媽媽給大雁寶寶喂奶到底是哪個季節(jié)。一個家伙說當然是秋天,秋天大雁要南遷,那么遠的路途,當然要把寶寶喂得壯壯的,才能飛越千山萬水。

        有人反駁,說應(yīng)該是春天,大雁春季北歸,做窩,繁殖,產(chǎn)蛋,孵化31天后寶寶出世,媽媽喂奶。所以,是春天。

        一位女同學很是不屑:有點常識好不好,大雁媽媽有奶嗎?

        有啊,沒有怎么喂呀。

        胡說,大雁是鳥類,根本沒有奶,沒有乳房。

        有人推我:侉子哥,醒醒,大雁媽媽沒有乳房啊。

        我從課桌上艱難地抬起頭,睡眼惺忪:傻瓜,誰說喂奶必須要乳房?喂牛奶、羊奶、奶粉不允許嗎?還乳房,這么色的詞都敢說,誰呀,膽兒這么肥,思想不純潔。

        那個女孩漲紅了臉。

        男生們起哄,有人拿書打我:侉子,你又犯病了,間歇性流氓綜合征。

        滾一邊去。我把書奪過來,扔了,頭一埋,眼一閉,扯起呼嚕。對這些小毛孩兒,我不屑一顧,懶得理會。十五歲,我比同齡人高一頭闊一臂,氣宇軒昂,一群同學走在一起,人們一眼看到的那個人便是我,我像一個混在學生隊伍中的年輕又老成的老師。我相貌中的某些特點越來越鮮明突出:寬眉,闊嘴、方下巴,我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白皮膚的段家人。

        白天,我到校上課,中午去學校對面的天然居餐館端盤子,兩點回學校上課。晚上,是我的黃金時光,我穿著白襯衫,系寶藍色或金色領(lǐng)結(jié),穿梭在本城最豪華的皇駕歌舞廳,身份是引座、酒侍兼點歌手。我很快學會了察言觀色隨機應(yīng)變,我學會了三種語言:人話,鬼話,神話,像一個靈媒,溝通三界。

        我早已不再追著南蠻子喊媽了,我一門心思學本領(lǐng),掙錢,快速成長。每天深夜回來,南蠻子已入睡。白天偶爾在家,南蠻子想和我說點什么,我表現(xiàn)出沒有多大興致的樣子。我太忙了。

        小雪節(jié)氣那天,真的下雪了,夜晚十二點后下班,街頭闃無人跡,我騎著自行車,迎著空中橫飛的雪花,穿越大街小巷回家,路邊停著的汽車、樹木、廣告牌落了一層雪,顯出圓融的樣子。

        輕輕開門,沒開燈,摸到床前,悄無聲息地脫衣,鉆進被子。南蠻子神經(jīng)衰弱,睡性極差,一點響聲,一絲光亮,都會干擾她的睡眠。睡眠被干擾,她就會憤怒,會變得可怕。有時,她半夜躡手躡腳起床,一個人在客廳里無聲地來回游走,自言自語,啜泣。想必是做噩夢了。

        剛閉上眼睛,有人喊我,是奶奶,奶奶笑吟吟地遞給我一個熱氣騰騰的大白饅頭。這肯定是一個夢,我這么想著,還是接了過來,沒來得及吃,南蠻子拍著手喊:快跑快跑!回頭,一群人怒氣沖沖地圍堵過來,還有狗,白牙紅舌,狺狺狂吠。我抱著饅頭,光著腳,撒腿就跑。

        我跳進昏暗的山溝里,劃拉了一堆枝葉蓋在身上,將自己隱蔽起來,可是,我的赤腳露在外面,閃著微微的白光。一團濃墨般的影子朝我壓下來,我屏住呼吸,那個影子咻咻地喘著粗氣,一點點貼近我的臉,端詳、分辨。難道我的臉變成樹樁變成石頭變成一只破口袋一坨爛泥了?他潮濕的鼻息噴到我臉上,我動了一下,這給了他目標,他掄起巨掌——寒光一閃,我嗅到鋼鐵冰冷銳利的氣味。

        一個激靈醒來,南蠻子正坐在床邊,愣愣地盯著我,仿佛在探究我到底來自哪一個星球,應(yīng)該歸屬于哪一類物種。外面路燈的燈光從窗簾縫中擠進來,落在凹凸不平的石膏天花板上,形成一個砍刀形狀的光斑。刀!南蠻子手中握著一把刀,一把背沉刃薄的菜刀。她一只手握刀,另一只手在我臉上摩挲,額頭、眉骨、鼻子、嘴唇、耳朵,劃來劃去,是在找下手的地方嗎?我睜眼看著她,她看到我在看她,我們在不純粹的黑暗中對峙。

        由她去吧。我閉上眼睛,一呼一吸,又一呼一吸,自然安適,像泥土中沉睡多年的陶罐。

        第二天,趁她不在家,我在她的床底下,在一個落滿灰塵的藍白紅條紋的編織袋里,找到一把生銹的菜刀,一節(jié)鋼管,帶鋼針的老式警用手電筒,木頭棒槌,尼龍繩,七八種小藥盒……看起來像一個罪犯的巢穴。

        我跌坐在冰冷潮濕的水泥地上,寒氣沿著脊梁骨上行,她不會是要謀殺我吧?我繼承了她白凈的皮膚,長的卻是典型的段家莊相貌和身材。是不是我常年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形成某種刺激,嚴重擾亂了她的生活,讓她神志異常,忍無可忍?

        我去找大舅。大舅依然為我做紅燒肉。大舅真誠的笑容,跟我說話時平等的態(tài)度溫和的語氣,讓我安寧,讓我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是舒展的,是有分量的,是蓬勃向上的。

        外公在世時,我曾問外公,為什么大舅這么隨和,南蠻子卻那么暴躁呢?外公嘿嘿一笑,湊近我的耳朵:大舅是春天生的,你媽是大熱天出世的。

        大舅做紅燒肉的時候,表妹張坤翻出一本舊影集,我們一起看。

        南蠻子倚靠在河邊柳樹上,長發(fā)細腰,亮晶晶的眼睛,面若桃花,嘴角一個淺淺的梨渦。南蠻子手捧各種獎狀,作文的,跑步的,演講比賽的。南蠻子化著濃妝,穿著艷麗的演出服,和一群女孩子跳舞,蒙古舞、孔雀舞,還有霹靂舞。

        跳舞!她會跳舞?她明明是個瘸子。我的腦子亂糟糟的,生出好多尖利的爪子在搓揉、抓撓,

        那天,我毫無胃口,沒有在大舅家吃飯,忘了要跟大舅說的話。我找了個借口從大舅家出來,恍恍惚惚,搖搖擺擺,回到我和南蠻子的家。南蠻子蜷縮在陽臺上的躺椅上睡著了,一動不動,扯著細細的小呼。

        住在老屋的時候,除了寒冷的冬天,只要不刮大風,不下雨下雪,吃過晚飯,南蠻子總要把外公留下來的躺椅,搬到院子里的梅花樹下,坐一會兒。有時候坐著坐著就睡著了,我給她蓋上衣服。她睡得久了,我就搖醒她,生怕她像外公一樣睡過去。

        我端了一個小凳子,靜靜地坐在她身邊,仔細地打量她。她睡眠差,容易亢奮、心神不寧,一直在喝中藥,喝各種植物的根莖花葉果皮,天長日久,牙齒被中藥染得黑黃。因為操勞和睡眠不足,眉骨周圍和顴骨上長滿不規(guī)則的深深淺淺的斑點。

        眼前這個憔悴的疲倦的中年婦人,跟照片上那個縱情舞蹈的鮮花一樣的女孩子,怎么也對應(yīng)不上。我盯著她的臉,她的腿,恨意陡起,眼淚慢慢溢出來,這個愚笨的女人,不配做我段三的母親。

        小爺回來了,老子回來了。

        段家莊還是段家莊,一點沒變,仿佛被凍結(jié)在時間的夾縫里,草木沒有多長,也沒有減少一片葉子,場基上的碌碡依然是斜的??墒牵床坏揭粋€人。人呢?被炸飛了?我從村東掠到村西,又南北掃蕩一遍,杳無人跡。

        正午的烈日像尖銳的麥芒,刺得我頭昏腦漲。我從一座巍然行走的泰山,變成一個左右搖晃的空礦泉水瓶。

        我找了一棵大樹,躺在樹蔭下睡著了。有人用棍子戳弄我的胸口,我抓住棍子順手一帶,一骨碌翹起來,那個人一個趔趄,站定,瞅了我半天,遲疑道:兔三?你是兔三?三兒,是你嗎?

        眼眶一熱,喉嚨發(fā)緊,我咳了一聲:是我,兔三回來了。

        段家莊,我想念段家莊,不是想某個具體的人,我只是想念村莊,想念組成村莊的房屋、巷道、野坡、莊稼、溝渠、樹木、牛羊豬狗雞鴨鵝們,想念學校的破圍墻、油漆斑駁的黑板,想念熱氣騰騰辣乎乎的手搟面、碗口大的饅頭、焦黃的炕餅、山溝里各種酸甜的野果子,想念大路上裹挾著渾黃沙塵的風,在風中翻卷的枯枝敗葉。

        段家莊,每戶人家?guī)咨乳T幾扇窗,大門的朝向,屋頂蓋的是青瓦還是紅瓦,門前幾棵樹,什么樣的樹,樹上幾個枝杈,我都了如指掌。

        算算,我來濡江已經(jīng)七年,初到濡江的兩年,我全心全意應(yīng)付新環(huán)境新生活,沒怎么想到段家莊。兩年后,特別是近年,我越來越頻繁地夢到段家莊,不管夢從哪里開始,終點都落在段家莊。

        我牽掛段家莊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想弄清南蠻子在段家莊的九年歷史。1989年5月,即將畢業(yè)的幼師師范生南蠻子坐大巴到省城,上了一列向北的火車,在火車上遇到一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改寫了她自己和家人的命運。她的母親,我外婆哭瞎了眼,天天往派出所跑,暴雨天,過派出所門前的馬路,遭了車禍。外公和舅舅全國各地尋找,花光積蓄,欠了債。南蠻子回來的第二年,舅舅才結(jié)婚,這時候,舅舅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十一年。

        在我出生之前、在段家莊,她到底經(jīng)受過什么,導致她那么嫌憎我,這個問題不弄清楚,我們之間的結(jié)就解不開。

        勞動節(jié)長假前一天,我坐在餐桌前,把一張濡江到省城的車票攤在她面前:我要回段家莊,后天的,先到省城,從省城坐火車。她看了一眼,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們默默地吃完饅頭,喝干凈碗里的粥。

        放下碗筷,南蠻子拈起車票,把車票橫折豎折,欲撕碎,沒撕動。站起來,進了廚房,擰開液化氣,打著火,點著。南蠻子舉著冒煙的車票,瞇眼看著我:連頭帶尾養(yǎng)了你七八年,就是養(yǎng)一條狗都曉得自己姓水了,你要是敢回去,我就打斷你的腿。

        為增加可信度,她從床底下掏出一根二尺來長的鋼筋,卷上報紙,靠在門后。

        她逮著機會就警告我:那個破地方,惡鬼待的地方,回去只有死路一條;說不定路上被人販子賣到黑煤窯挖煤,被亂棍打死,被推進礦坑里,被活埋,然后兇手冒充家屬要賠償。

        某一天又說:你是一個健康的年輕人,在火車上人家給你下麻藥,等你昏迷后,挖掉你的眼睛,把角膜賣給人家,挖掉腎、肝、心臟,賣錢。

        被拐騙到泰國當人妖,到金三角制造毒品,販賣毒品。

        被抓到生物實驗室,做活體實驗,然后做成標本。

        …………

        我的命運被她安排得慘絕人寰,生不如死,死無全尸。

        我忍無可忍:你覺得以我的智商,有可能遭遇這些嗎?我不拐騙別人就不錯了。

        她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千萬不能騙人,千萬千萬!你會被抓去坐牢,被槍斃。于是,我又一次被她弄死。只要我一提到回段家莊,她就用各種酷刑把我整死。

        我不在乎。我已經(jīng)長大了,現(xiàn)在,我在濡江職業(yè)中學的普高班讀二年級,是一個有學籍的學生。初三那年,南蠻子花錢,大舅出力,把事兒辦成了??上乙恍拇蚬赍X,荒廢了學業(yè),只能進入職高。

        我還在皇駕歌廳打工,有點身份,當領(lǐng)班。為了來錢快,來大錢,我有時客串一下打手,文身、染發(fā)、戴墨鏡、掛鍍金的粗鏈子,面部僵硬,眼神兇狠。我的膽量和機敏贏得業(yè)內(nèi)贊譽,“侉子泰山”成了我的名號。

        金錢就是通往理想的階梯。我要掙錢,讓南蠻子物質(zhì)富足,過一種體面的有尊嚴的生活。我要回段家莊,把奶奶遷到山坡上,為她建一座豪華的墳?zāi)?;還要去找斜眼段春花,了結(jié)一些事。

        南蠻子反復告誡我不能坑蒙拐騙,不能好勇斗狠,不能……我一一虛應(yīng)著。

        我每月掙的錢是她的好幾倍,智商比她高幾倍。我是一只大鵬鳥,終將扶搖直上,一飛沖天,而她只是一只蝸牛,躲在陰暗的角落里,探頭探腦。一只鳥怎么會聽從一只蝸牛呢?

        2008年5月,汶川地震,那幾天晚上,南蠻子坐在電視機面前,邊看報道邊鉤織毛線拖鞋,抽抽噎噎,淚水婆娑。

        我忽然生了恐懼,如果段家莊也地震了呢?萬一段家莊被大地一個屁炸得千瘡百孔面目全非呢?這個念頭像一把火迫在眉睫,燒得我坐臥不寧。

        南蠻子不攔我了,她為我打點行李,拿出一件她親手做的棉襖。這是一件暗藏玄機的棉襖,凝聚著南蠻子的智慧和心血。棉襖的下擺內(nèi)襯,絮的不是棉花、中空棉,而是人民幣,十張一疊,六疊人民幣橫向緊挨著,剛好繞一周,上下走了細細密密的線,下面做了厚厚的褊,每疊之間也走了線,好讓他們彼此相連,又有獨立空間。

        這是一件獨特的豪華的棉襖,看上去毫不起眼,陳舊的藍灰色,陳舊的樣式,男女都能穿。唯一的缺點,是下擺過于挺括。

        這件棉襖做好后,放在衣柜里一堆疊好的衣服里,從上往下倒數(shù)第三件。不放在最上、最下是有講究的,南蠻子說,萬一有小偷進屋,打開柜子,從上面一抓,從下面柜板上一摸,手感異樣而起了疑心,那就壞了。

        她做過實驗,穿著這件棉襖混跡于大街小巷的人群中,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她說:你穿在身上,不要脫,萬一遇到壞人,被偷了,被搶了,被拐騙了,就拿棉襖里的錢逃命。

        如果遇不到壞人呢?

        那就買米買面、讀書、成家、做小生意。她語氣篤定,好像這是一筆巨款。

        現(xiàn)在可是夏天,你讓我穿棉襖,不怕我捂出一身痱子,不怕我被人當成神經(jīng)???

        她愣了會兒,道:不穿,你放在背包里。

        我背著棉襖拎著行李出了門,去車站的路上,我繞道去了大舅家,丟下棉襖。

        七年前,我從段家莊到濡江,歷經(jīng)二十七天;這個夏天,我從濡江回段家莊,過長江,過平原,過黃河故道,只用了三天時間。

        我回到段家莊,不是在夢中,不是一個在村莊里晃蕩的空礦泉水瓶。

        我站在村莊前,不能確定這里就是我生長了十年的地方。果然不是。因為修水庫,村莊拆遷了,只留下村尾幾戶人家。原來屋舍高低錯落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村莊,成了一個大水坑。我家的破房子不在了,地基上建了兩間平房,平房上面又加了兩間。我站在這幢丑陋的搖搖欲墜的無人居住的樓房前放聲大笑,沒想到,有人給我送了一件這么大的禮物。

        刀疤爺爺太仗義了,當初我奶奶去世時,我將家里的一只羊交給他放養(yǎng),莫非,七年來,老羊下小羊,羊再下崽,子子孫孫無窮盡也?那也造不起這幢鄉(xiāng)村別墅啊。

        我暫時住在段榮志家。跟其他地方的農(nóng)村一樣,段家莊的中青年都出去打工了,聽說我回來,村里的老弱婦幼來看我。起初,我的失蹤讓大家驚慌失措,全村出動,山里林中溝渠池塘莊稼地甚至酵糞的糞窖都撈了一遍,周圍的村莊也找了,陸陸續(xù)續(xù)找了十來天,準備到鎮(zhèn)上派出所報案,可是那一陣沒有人到鎮(zhèn)上辦事,就拖了下來。同時也想著,不用找,也許什么時候我自己就回段家莊了。

        一個月兩個月,人們還互相提醒要報案;半年,惦記的人少了,都忙著刨食謀生;一年后,沒有人再提起。有一次,刀疤爺爺?shù)芥?zhèn)上開會,聽一個警察說我在南方落腳了。很快,“十歲孤兒千里尋母”被段家莊人演繹成傳奇,傳遍四鄰八鄉(xiāng)。

        兔三、段三、段榮貴,我沉睡多年的名字,被一一喚醒。叔爺們說著笑著,回憶我干過的好事和壞事,嬸娘們抹著眼淚,說我沒忘本,當初沒白疼我。雞鴨蹦跳,狗兒搖著尾巴,表示歡迎。我撒煙撒糖果,辦喜事似的,大伙兒說可不就是喜事嗎。

        沒有人提起南蠻子,我處心積慮引出話頭,所有人立即噤聲。在這一點上,段家莊人堪作全世界團結(jié)一致的典范。

        我買了兩瓶酒一條煙,坐三輪車去新建的居民點看刀疤爺爺,不當村主任的刀疤爺爺明顯衰老,曾經(jīng)挺直的腰桿漸漸佝僂。刀疤爺爺握著我的手,唾沫噴到我胸前:三兒呀,回家看了吧,看到那幢樓房了吧,疤爺我可是花了血本,欠了一屁股債呀,原想著拆遷得一筆賠償款,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不在拆遷范圍內(nèi)。

        我敬了一支煙,他看看是中華,架到耳朵上,沒抽。我重新掏出一根點著,敬過去,他接了。

        疤爺,這才幾年,您就扒我的房子,您確定我不回段家莊了?您扒房子誰同意的?政府簽了字蓋了章嗎?

        段三爺們兒,我是這么想的,反正你家那破房子風吹雨淋倒了一半了,我給你扒了蓋上新房,如果拆遷賠款,給你一份,算是為你攢了一筆家產(chǎn),日后你成家立業(yè),對得起祖宗,我這么操心費力,也是為你好。

        如果拆遷,能賠多少錢?您準備給我多少?

        刀疤爺爺眨眨有些紅腫的眼睛:十幾萬吧。給你一萬五吧,要不一萬八?兩萬?兩萬可是到了頂了。

        疤爺您對我好,段三記著,咱們一碼歸一碼,你身為老干部、老共產(chǎn)黨員,強拆民居,破壞財產(chǎn),霸占地基,私自建房,妄圖鉆政策的空子,圖謀不正當利益。凡此種種,不是兩萬三萬能了斷的事兒。

        兔三,你想怎樣?

        我想回來建房子,你那別墅,是我叫人推了,還是你自己推了?

        狗日的兔三,你從糠籮里跳到面籮里,放著好日子不過,你為啥回來?你回來做甚?段家莊都不在了,你回來招魂?

        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祖宗們都在這里,憑什么不回來?你們修路,把我奶奶遷到亂墳崗,這個賬還沒跟你們算。

        算賬?狗日的兔三,你小子忘恩負義,別忘了,你奶奶死后,是段家莊人養(yǎng)活你的。

        我記著呢,這不回來報答來了。我把放在門后的煙酒拎到桌子上,沖他粲然一笑:小超市買的,您別看不上啊,對了,我托您代養(yǎng)的那只羊今年九歲了,應(yīng)該還在吧?

        出門,上了小三輪,車拐過一座水泥橋,橋下一縷細細的流水。刀疤爺爺追出來,站在對面,雙腳踮起,揮手喊什么。我讓司機熄了火,下了車,刀疤爺爺說:你奶奶和你爸爸都遷到新水庫西邊的牯牛嶺了,立了碑,好找,你去看看吧。

        段榮志回家了?;囟渭仪f三天沒見到段榮志,我住在他家,他住在合并的新學校,早已轉(zhuǎn)正,當了副教導主任。段榮志把凝聚著自己心血的豆腐干積集成冊,自費出了一本書,加入縣作協(xié),終于成了一名作家。

        段榮志還是光棍,段家莊最體面最有文化的光棍,身體胖了一圈,牙齒積了煙垢。

        應(yīng)酬頻繁,隔三差五就有人喊吃飯,招架不住,推辭不得。他為自己的形體和煙垢做解釋,用詞還是那么整飭文雅。

        沒有多激動,好像前幾天才分手,我們互相遞煙。

        鄉(xiāng)音無改,你還是咱段家莊口音。

        改不掉,學過“蛇語”,學不會。

        他抽煙,我看他抽煙。我能喝點酒,但不抽煙,南蠻子聞到一絲煙味兒,就會把我的衣服鞋子扔到門外。我們在村莊舊址上走,說學校天氣說飲食說拆遷說互聯(lián)網(wǎng)說高科技。終于,段榮志問:你娘好嗎?

        江南沒有娘。

        怎說?

        江南到處都是媽,他們那兒叫媽。

        段榮志笑了笑:你媽咋樣?

        還好。

        對你可好?

        哪個媽對自己孩子不好?

        你娘——你媽跟別人不一樣。

        再不一樣,也是媽,她都快四十了,成熟了,有媽的樣子了,我跟她生活七八年,就是養(yǎng)條狗,也成了親人了。

        段榮貴將煙蒂用鞋跟碾滅,我給他續(xù)上一支,段榮貴深深吸了一口,意味深長道:但愿如此啊。

        我笑道:段老師,世界發(fā)展日新月異,除了你,一切都在改變。跟你透露一下,我準備過幾年帶我媽回來看看,將來我媽老了,就安葬在段家莊,濡江那邊火葬,燒成一捧灰,沒意思。

        段榮志斜眼瞅著我:兔三,段榮貴,三歲看老,我還不知道你,你小子不定憋著什么壞呢,說,你到底為啥回來?

        段老師,段主任,老段,你對我的偏見太深了。我就知道你會這么想。喏,看看,這是老子見義勇為的證書,這是老子獻血的證書,這是老子當志愿者的證書,這是老子為汶川地震捐款捐物的證書,看清楚了嗎?睜大你渾濁的小眼睛看清楚,老子回段家莊,是帶了投名狀的,老子已經(jīng)不是當初那個被你們追來追去的天罡星小禍害了。

        從新街的小酒館出來,我們都醉了。月黑風高,我建議打一輛出租車,段榮志說:你以為是在城里啊,還出租車。他折回小酒館,讓老板打電話,叫了一輛小三輪。司機是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一會兒嫌路況不好,一會兒嫌我們酒氣熏人,絮聒個不停。我摸到他身后,一把捏住他后脖頸:再廢話試試。三輪車搖擺了一下,突突突向前,車前獨眼燈像雪亮的犁頭,犁開稠密的黑暗。

        回到學校,段榮志摸索著開了門,我們一頭一尾躺在亂糟糟臭烘烘的單人床上。段榮志喚:兔三。

        我叫泰山。

        泰山,我差點兒就是你爸。

        段榮志。

        叫我段煉。

        段煉,你他媽咋就不是我爸呢。

        差點兒。段榮志打了個酒嗝:你媽是看中我的,你爸爸打你媽,村里人去看,那么多人,你媽只看著我,我知道自己與眾不同,有氣質(zhì)。南蠻子那雙眼睛啊……

        南蠻子挨打沒人勸?

        開始也有真心想勸的,誰開口,你奶奶就罵誰,后來南蠻子不屈不撓沒完沒了地逃跑,激起公憤,于是,看段瘋子收拾南蠻子,成了段家莊一個精彩的節(jié)目。

        你呢?

        我?你說呢?為你媽我盡心盡力。我是知識分子,你爸是什么人?沒有開化的野蠻人??匆娢夷_后跟了嗎?你摸摸,摸到一層肉疙瘩沒有?段瘋子砍的,不是老子跑得快,就被砍殘廢了。

        你爸那個瘋子,想要你媽了,就是想跟你媽那個了,就弄肉給她吃,豬肉吃不起,羊肉牛肉你們家更吃不起,吃啥肉?你猜猜?

        魚肉?我想起南蠻子愛吃魚。

        想得美,段家莊一滴水都金貴,還有魚兒?咱們這兒的貓都是吃老鼠活下的。老鼠多啊,地鼠田鼠松鼠,死的,活的,從貓嘴里搶的,你爸剝老鼠,讓你媽睜眼看著,囫圇煮熟了,撒一把鹽,讓你媽吃,不吃就打,就按著頭,掰開嘴巴往里塞。你爸真心對你媽好啊,自己都舍不得吃。沒有老鼠,就打狗,打黃鼠狼,打青蛙癩蛤蟆、蛇……你爸!哈哈,瘋子,段瘋子,恨不得每天都要你媽,都要弄肉給她吃。捉了活物,鏗鏘鏗鏘走在路上,村里人說今天又給南蠻子吃肉哪,他笑嘻嘻地說吃肉,吃肉有勁兒。

        知道你爸怎么死的嗎,被毒蛇咬了,你奶奶不在家,你媽遠遠地坐在墻根下看著他掙扎,沒叫人。她可以呼救,喊人來救你爸爸,她沒喊,坐那兒睜眼看著,一聲不吭。唉,你媽,南蠻子,心就那么硬,好歹一條人命啊。

        你奶奶為此把南蠻子恨到天上,恨到地獄里,全村人都罵她歹毒,都幫著你奶奶管教她。

        南蠻子也是傻,打死都不服,一有機會就跑,沒有機會也跑,也不想想,這是段家莊,段家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你能往哪兒跑?七十歲大爺三四歲毛孩子都看著你。明知這樣,還跑,真倔,比驢還倔。

        為了阻止南蠻子逃跑,不給她鞋穿,夏天光腳,冬天一雙棉拖鞋。干活穿的鞋,沒有帶子,沒有褡袢。

        房門不知道什么時候敞開了,一股粗壯的熱風在屋里橫沖直撞,桌上的塑料袋、紙張啪啪地響。我睜眼看著門外茫茫的夜色,心里一陣陣翻涌。我聽到野狗的狂吠、男女老少的呼喊、雜沓如雷的腳步聲,我看到南蠻子光腳踏在荊棘上、砂礫上、爛泥上、腐爛的動物尸體上,看到她單薄瘦弱的身影在山坡上、墳岡上、密不透風的莊稼地里倉皇逃竄,最后像一顆小石子,墜落在大地重重疊疊的皺褶里。

        我大口吸氣,急速倒氣,像一頭瀕死的牛。

        我艱難地支起上身,摸到桌上半杯殘茶,一飲而盡,重新躺下。

        段榮志扯著雷鳴般的呼嚕,我推他,拍打他的腿,他沒反應(yīng)。我用力踹了他兩腳:老段,老段,南蠻子腿瘸了,怎么瘸的?

        怎么瘸的?自己摔的吧,被打的?不記得了,應(yīng)該是自己摔斷的,沒治好,瘸了。

        他止了呼聲,伸手抹了一把臉:怎么這么黑,眼睛瞎了?噢,噢,說眼睛,南蠻子眼睛好看,月亮一樣,彎彎的,水汪汪的,不是眼淚,奇怪呀,她挨那么多打,遭那么多罪,就是不哭,只是嚎,野獸似的嚎,特別是黑漆麻烏的夜里,瘆人。大家都有意見,你奶奶讓你爸爸拿破布給堵上。南蠻子那雙眼睛,怎么說呢,我枉然一肚子好詞佳句,形容不出啊,她看著我,烏泱泱一堆人,就盯著我看。

        段瘋子死后,你就沒想過要幫她?

        咋沒想過?我偷偷幫她給家里寫了信,寫了兩封……可是,我也不能對不起你奶奶,對不起段家莊,不能不對你負責任。怎么說呢?三兒呀,如果南蠻子不走,說不定我就娶了她,三兒呀,我差點兒成了你爸爸……

        我想起2001年,我在教室造反,被段榮志鎖在房間里,撬開抽屜看到的那封信。心中一陣翻涌,我對著地下的塑料盆吐出來,肝臟肺腑都吐了出來。我一腳踢開塑料盆,摸到段榮志的耳朵,湊上去:段榮志,我日你娘,我操你媽,我操你祖宗!

        罵完后,我昏沉沉睡去。我聽到滴滴答答的落雨聲,沒完沒了,到處濕答答的,頭發(fā)縫里長出青苔,一個個灰白色霉點,悄悄爬上食物、舊衣物、容器、墻壁。暗沉沉的院子里,南蠻子穿著紅色雨披,清理落在地上的細小枝葉,把四處的積水掃到墻角,用一根棍子捅下水道,讓水暢快地流出去。雨密密地下,連綿到天邊,南蠻子不停地掃:刷,刷……

        我起身,走過她身邊,走出院子,沿著幽長的光滑的青石小巷。

        不知走了多遠,雨越來越小,終于停了,天色漸漸明朗起來。轉(zhuǎn)過街角,陽光迎面撲過來,我瞇了瞇眼睛,繼續(xù)往前走。翻過一座座山峰,趟過一道道河流,穿過一片片森林和草地,走過廣闊的田野,我看到山,渾圓的山丘像敦厚的老頭,又像豐滿的飽含汁液的乳房,山溝里流淌的水,一股渾黃,一股清澈,溝坡上成群的牛羊,吃草,吃血紅的漿果子。

        陽光如一枚枚金屬薄片,風輕柔,草木的芳香在風里蕩漾。我也在蕩漾,身體越來越小,鉆進腳下溫暖松軟的泥土里,變成一粒種子。

        我聽到歌聲、笑聲,還有刷刷的流水聲,我感受到一雙手小心翼翼的撫摸,像東風撫摸春天第一朵花,是南蠻子。

        原來,我在她的肚子里。

        我十分想見段春花。

        段榮志眼角笑出兩道魚尾:她是你心中偶像,還是夢中——那什么?

        離開段家莊前,我必須見到段春花。

        段榮志看我不像開玩笑,便沉下臉,拿出老師做派:你是想往她頭發(fā)里揉蒼耳呢,還是想往她口袋里塞蚯蚓?

        我就是想見見她,親自跟她——道個歉。我那天去新居民點沒找到她,她爸爸說她死了,她媽媽說她出去打工了。她到底在哪兒?

        用不著吧,就算你誠心,人家還未必樂意。

        老段,我千里迢迢回來,以你對我的了解,我要做的事沒弄成,你說我會善罷甘休嗎?

        除了段春花,你還想見誰?

        沒有了。

        好,你說話算數(shù),見完段春花就走,段家莊都沒有了,你待在這兒也沒意思。段榮志扒拉出一張方格稿紙,寫了個地址,拍在我手里:見見就行了,廢話少說。

        我搭乘一輛皮卡顛簸了三個多小時,到縣城,找到那個地址又花了近一個小時。這是一家建在居民區(qū)一樓的小賓館,門臉小,前廳小,吧臺后的服務(wù)員年齡也小。聽到我找段春花,她涂得紅紅白白的臉上綻開含義不明的笑:在睡覺呢,你等著啊。又有其他女人湊近嬉笑:找段春花啊,為啥不找我,不如找我。被圍在一堆廉價的脂粉和香水中,我并未慌亂,對其中那位看上去年長一點、鼻梁上有雀斑的女人微笑:麻煩姐姐叫一聲段春花,說她兄弟段三來了。

        又等了十來分鐘,有人招呼:段三?是你嗎?真的是你!一個頭發(fā)有些凌亂、胸部豐滿的高個兒女人從吧臺右側(cè)的小門出來。段春花,睽違七年,我知道那就是段春花,我的心先于我的眼認出。她站到我面前,略微遲疑了一下,隨后親熱地挎著我的胳膊,笑逐顏開:介紹一下,我兄弟,小白臉,帥吧,饞死你們這幫小妖精。說著話,手上暗暗使勁,把我?guī)С鲑e館大門。

        穿了一道巷,再轉(zhuǎn)過一道,段春花甩下挽著我胳膊的手,站到墻邊陰影里,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皺著眉頭:你來干什么?

        你在這里干什么?

        掙錢,睡覺掙錢。

        我被鎮(zhèn)住了,我沒有想到她這么直接,沒想到被她占了主動。我說:掙屁錢,你掙到錢眼還是斜的?你咋不去做矯正手術(shù)?

        做你娘的魂!等到攢到足夠的錢,老娘就去大城市做,去三甲醫(yī)院做,請專家做,做出來比你的狗眼還正,正一千倍。

        我哈哈大笑:段春花,老子等著,看你到底怎么個正。我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拍到她肉嘟嘟的胳膊上:你現(xiàn)在就可以去做,越早做效果越好;還有,別在這破地方睡覺了,要睡,回段家莊睡,哦,段家莊沒有了,那也不要緊,要是我,睡段家莊水庫也不睡這兒。

        段春花一巴掌扇過來:狗日的兔三!

        我捏住她的手腕:再罵!再罵試試,老子要是不打得你滿臉桃花開,你就不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呸!兔三,你就吹吧,你豬腦子想一想,從小到大,你動過我一個手指頭嗎?頂多干干揉蒼耳這樣的破事。其實呢,你是喜歡我,電視上說了,老是找一個人的茬,老是逮著一個人作弄,就是看上對方了。你說,你是不是喜歡我?哈哈,你從小就暗戀我,別不承認。

        段春花的笑聲像一群聒噪的鳥在巷子里振翅撲騰,路過的人側(cè)目,正遇上段春花炯炯的目光,嚇了一跳,倉促離去。其實,段春花正盯著我的眼睛。

        七年前,這雙眼睛出現(xiàn)在我家半坍塌的圍墻上,出現(xiàn)在破敗的窗口,出現(xiàn)在夜晚和風雨中,給我送吃的,送喝的。離開段家莊的前一晚,段春花塞給我一卷錢,包在作業(yè)本紙里,外面裹著塑料袋,最大的面值二十塊,最小的一角。她湊近我耳朵:我偷的,偷我爸的,去南方找你娘吧。

        我避開她熱辣的目光,低下頭,右手握拳,用凸起的食指指關(guān)節(jié)擦了擦鼻頭:那年我走后,你爸有沒有揍你?

        揍我也值得,你走了,我算是為咱段家莊除了一害。段春花眨了眨眼睛,把搭在臉上的一縷金發(fā)掠到耳后:再說,你不是找到南蠻子了嗎?你娘待你好吧?你算是轉(zhuǎn)了好運了。

        段春花,我問你個事兒,當初,拐騙南蠻子的是什么人,是誰?

        不知道。段春花冷了臉,把信封塞到我懷里,轉(zhuǎn)身就走。

        我搶到她面前:你知道。

        不知道,有本事你去段家莊問,問一百年也不知道。

        問一百年老子都成鬼了,段春花,錢你拿著,老子不欠人情債,你當初給我的,二十倍償還。還有,三爺我當初確實對你情有獨鐘,滿腹相思都沉默,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段春花“撲哧”一笑,笑聲由小溪而小河而大江大海,邊笑,邊揉著肚子。她倚著墻根蹲下來:段三,要不是都姓段,同一個祖宗,咱倆說不定真能談個戀愛。

        談戀愛就免了,你比我大三歲,你這塊金磚我抱不動。我也蹲下,想想索性坐到地上,對段春花說:別蹲著,人家以為咱倆在拉屎呢。段春花白了我一眼,我把信封塞到她身下,她坐上去。

        巷外人來人往,我們并排坐在墻角背陰處,一時靜默。

        日光一寸一寸地挪移。段春花打了個呵欠,她擦擦眼角滲出的淚:我困了,真的要睡覺了。她站起來,背對著我,往寬闊明亮的街道上走。

        我喊:段春花,我還會回來。

        段家莊沒有了,你回來干啥?

        找你。

        我做了矯正手術(shù)后,變得更漂亮,尋個好人家嫁了,你找我啥意思?再說,你要找,就一定能找到嗎?她邊說邊走,走到大街上,走進陽光中,身體挺直,像一棵玉米。

        我要回濡江了,段榮志叫了一輛小三輪,送我上車時,低著頭,張開五指,梳了一下稍顯稀疏的頭發(fā):段三,那個,我可以給南蠻子寫信嗎?

        可以,如果她愿意看你的信,愿意給你回信,哪怕一行字、三個字,看見我家地基上的樓房了吧,刀疤爺爺允諾我的那一半,轉(zhuǎn)讓給你,三爺我說話算數(shù)。

        三爺,你他媽是誰的三爺?狂得跟母豬奶似的。段榮志沉下臉:警告你,段三,踏實做事,低調(diào)做人,別太狂妄了,否則不知什么時候就熄火。

        我拍拍他的寬肩:所言極是,哥哥所言極是。

        我給段榮志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答應(yīng)把他那本扉頁題寫著“明月女士雅正”的著作帶給南蠻子。水明月,是南蠻子的名字。至于他要給南蠻子寫信,我想沒必要,看到段家莊的來信,南蠻子會受刺激的。

        忽然,我想到信封,那個給段春花的信封,記得她墊坐在屁股底下的,她臨走時拿了嗎?拿還是沒拿呢?

        回到濡江,正是太陽將落未落之時,在電扇廠宿舍大門前下了出租車,上二樓,打不開門,鑰匙插不進去。此時,南蠻子應(yīng)該在雇主家做晚飯,不可能在屋內(nèi)把門反鎖了。那么,應(yīng)該是鎖壞了,她換了門鎖。

        我把段榮志的著作扔進門口裝雜物的紙箱里,準備哪天賣給收廢品的。下樓去對面的拉面館點了一大碗手搟面,想著今晚不去皇駕了,在家陪陪南蠻子,跟她說說話。還想著再做幾單大的,就去把外公的老屋買回來,或者買碧桂園的新房子,先交首付。住老屋還是新房,遵從南蠻子的意愿。她不愿意的事,絕不勉強。

        天黑了,家家戶戶的燈亮起來,將光明和期待鋪得短短長長。我回到二樓,敲門,再敲門。門終于打開一道縫,南蠻子看到我,一臉驚愕:你怎么回來了?

        我不回來我去哪兒?

        你不是回那個鬼地方去了嗎?你應(yīng)該留在那里,你為什么要回來?我不是把錢都給你了嗎?

        一時,我恍惚回到七年前初來濡江,第一次見到南蠻子的場景,只是缺少了外公和大舅。我沒吭聲,側(cè)身進了門,放下包,低頭收拾行李。

        你為什么要回來?她在我身后追問。你為什么要回來?刀疤爺爺這么問,段榮志這么問,段春花也這樣問,這個問題跟著我從北到南,如影隨形。

        我說,回來告訴你段家莊不在了,成了一個大水坑。

        騙誰呢?

        我想了想,在門口紙盒里翻出段榮志的書,打開,放到桌上:你看,書里有照片。

        她瞥了一眼,又嘟囔一句:騙誰。聲音小多了。

        因缺少睡眠,她的眼泡有些浮腫,眼袋也明顯,眼眶和顴骨周圍散布著斑塊,頭發(fā)里面一縷一縷的灰白。她被我看得有些發(fā)毛,漸漸氣憤起來,臉色發(fā)紅。我對她說:做完這個月,你去把工辭了,別出去干活了,我養(yǎng)活你。

        你不回來,我根本不用出去干活。你回來,就是要我的命,你為什么要回來?你這么弱智,這么不通情理,離開我,能活得下去嗎?

        她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臉青了,又紅了,顴骨上的斑點跳動著,猛地拉開門,把我的衣服鞋子背包往外扔,咻咻地喘氣,一顛一顛地滿屋子走動——憤怒的時候,行動劇烈的時候,她的腿總是瘸得明顯。

        我撿回門外的衣物,給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進衛(wèi)生間洗漱,換衣服,我想還是去皇駕上班的好。

        臨出門,我跟她要鑰匙,問:怎么把門鎖換了?

        她說,你不在的這十幾天,有人來找你,一看就是些不三不四的歹人,看樣學樣,跟好學好,你說你都交了些什么人,千變?nèi)f變,你的劣根性變不了,骨子里自帶的,換鎖,就是不想讓你進屋,不想讓你回來,你為什么要回來?

        一個月過去了,到了暑假,其他年級放假,高二還得上課,學高三的知識,為明年高考做準備。我隔三差五去學校一趟,我頻繁地跟兄弟們出場,受雇于不同的老板,誰給錢、給的錢多,就幫誰干活,拆遷、討債、看賭場、搶地盤。跟別人不同,我心里有數(shù),手上長了眼睛,不出人命是我的底線。

        我的名氣越來越大,心里卻越來越害怕,我怕萬一哪天我被人滅了,南蠻子可怎么辦。

        血汗錢,別人出的是汗,我們出的是血,押的是命。我把所有的血汗錢放在魏總的典當行里,五分利息。我救過魏總的命,魏總待我如親兄弟。魏總的年齡可以做我叔,卻一直叫我泰山兄弟,以示對我的尊重和器重。魏總的典當行做的是正經(jīng)生意,在工商局正式注冊,三證齊全,按時納稅,是濡江實力最強的。

        我的計劃是做到年底就收手,趕上元旦商品房打折,先定下一套,明年半年全力以赴學習,沖刺高考,考個三本或大專,對大舅對南蠻子有個交代。然后像段榮志教導的那樣,做一個踏實的低調(diào)的人。

        秋天,草枯樹葉落,天朗地闊,山高水長。南蠻子還在做家政,晚上在家不做工藝品了,睡眠也有所改善。

        段榮志的那本書,她扔了多次,又撿回來。墊湯盆、拍蒼蠅、堵墻縫,發(fā)揮了諸多作用。有一天,她站在水池邊擇菜,突然撲哧一笑,自語道:被炸成一個大水坑,還咕咚咕咚冒泡。

        11月12日,星期三,天氣很好,陽光燦爛。我一早起床做早飯,下面條臥了兩個雞蛋。午飯是南蠻子做的,她先做好雇主家的,再趕回來做飯,吃飯時,我對她說:晚上大舅一家來吃飯,你早點回來。她不搭理,我又說了一遍,她皺著眉:你煩不煩?

        午睡時,我接到電話,一個兄弟在電話里喊:泰山,侉子,完蛋了,魏總跑了!

        跑了?跑哪兒去了?

        卷款跑了,我們的錢都完蛋了!

        我的頭嗡地一炸:狗日的,怎么回事,你說清楚。

        說個屁,趕緊去公司,帶上家伙,找二老板,要錢!

        我開門時,南蠻子跟出來。我說:記住啊,晚上早點回來。她點頭,緊張地問:你去哪兒?干什么去?

        上學去。我?guī)祥T。

        二老板坐在寬大的老板椅上,說:你們的錢是交給老魏的,與我何干。

        不管交給誰,都是給公司的,你是公司老板,就該賠。

        現(xiàn)在認我是公司老板,遲了,跟你們主子老魏要去,我倒懷疑,你們不是跟老魏勾結(jié)好了的吧?老魏呢?你們把錢弄哪兒去了?

        放屁!血口噴人!

        二老板的人涌上來,兩邊互相謾罵、推搡。

        我溜出辦公室,下了樓,在門口打電話,打魏總的電話,關(guān)機。打魏總親侄子的電話,關(guān)機。不知是魏總真的卷款跑了,還是二老板構(gòu)陷他,或者兩人聯(lián)手做局。危機四伏,險象環(huán)生,我的錢怕是保不住了,一陣眩暈,我撥打110報警。

        我走到馬路上等警察,兩個人向我沖過來,手里握著刀。我背對著他們,

        一心焦慮錢款的去向,失去了警惕。我聽到尖叫聲:快跑!快跑!我本能地撒腿飛奔,竄出一百多米。

        突然,一道閃電劃過腦海,那聲音好熟悉,是南蠻子!

        典當行門口,南蠻子看著從腹部慢慢滲出的血,滿臉疑惑,不知道血是從哪兒來的。右手食指輕輕按了一下,更多的血滲出。她慌忙張開手掌捂住,血從指縫中滲出來。南蠻子換左手捂住,舉著血淋淋的右手,對著陽光照了照,一直舉著,像高擎一面鮮紅的旗幟,蹣跚往前走了幾步,身體一軟,慢鏡頭似的緩緩倒下去。單薄的身體像一片被雨水打濕的葉子,一動不動。

        隔著馬路隔著人群,我聲嘶力竭地呼喚:南蠻子,南蠻子,蠻子,蠻子,媽,媽!聲音凄厲,所過之處,玻璃炸裂,斬草斫木。

        操你娘!我拔出匕首沖進典當行。

        今天是農(nóng)歷十月十五,天朗氣清,晚上一定是明月高懸。昨天我訂了巴莉甜甜的蛋糕,今天是南蠻子、是水明月的生日。水明月,是南蠻子的名字,一個過于美好的名字。

        我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聰明,我也沒有像別人猜測的那樣萎靡,沉淪。

        勞動改造三年,我在少管所自學完高中、大專課程,考了二級建造師,出來后,又拿了一級建造師和監(jiān)理工程師證書。現(xiàn)在,我在一家大型房地產(chǎn)公司工作,不是打手,不是保安,不是售樓先生,而是拿年薪的施工監(jiān)理,全國各地做工程。

        我憋著一股氣,人生就是一股氣,往上爭,氣宇軒昂,下行就是屁,全看往哪個方向。

        我像一只遷徙的鳥,越過高山原野,歷經(jīng)艱險,來到一個人的身邊。然后,又離開,遠行。

        我飛到南方,又北歸還,再南去。永遠在還鄉(xiāng)的路上,在異鄉(xiāng)。

        我的夢也在遷徙。在梅雨霏霏的長江邊,想念北方灼灼的陽光,夢到段家莊,老屋門窗洞開,如一張哈哈大笑的臉,歡迎我回家。回到段家莊,我夢見江南,夢見我和南蠻子住的老屋和小院,夢到我們坐在馬路邊吃烤紅薯,身邊人來人往。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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