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英
【摘要】 “鏡子”是殘雪小說中的重要意象,也是蘊含故事主旨的重要編碼。結合文本,并輔以作家的相關訪談與讀書筆記,從“鏡子”意象中挖掘出三重主題內涵,即個人精神層面的自我與多面的自我,人與人之間的猜忌隔絕狀態(tài),以及坦然接受永無救贖存在的和解境界。最后,從“鏡子”透視作者本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展現其作為藝術家的一份理想追求,以期對作家與作品有更深一步的理解與體悟。
【關鍵詞】 殘雪;意象;鏡子;主題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8-005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8.018
殘雪作為文化的個案與文學的特例,一向以難懂、費解而聞名。在她的作品中,缺乏清晰完整的情節(jié),呈現給讀者的,往往只有面目模糊的人物、詭異丑惡的意象、邏輯混亂的對話,形成了獨具個人特色的現代主義風格。而正因其文本的復雜與內涵的豐富,引發(fā)了對于主題意蘊的多義闡釋,或是中國特色的社會/政治寓言,或是現代社會中個人的生存寓言等等,眾說紛紜,不一而足。
從全局的視角把握主旨較為困難,故而另辟蹊徑,從意象出發(fā),對主題意蘊進行解碼。所謂“意象”,指的是經由主觀選擇而有序組織起來的客觀現象,由此透視出個人的思想情感?!扮R子”,其本身便頗具象征含義,艾布拉姆斯的浪漫主義文論批評著作《鏡與燈》就曾以“鏡子”作為模仿反映的比喻,以“燈”作為心靈主導的比喻。而“鏡子”也是殘雪小說中的標志性意象,結合了作者切身的體會感悟,凝鑄了超越“鏡”與“燈”的更深遠的多層內涵。在挖掘內涵的過程中,作者的相關訪談與讀書筆記無疑提供了極大的助力,輔助解讀她在文本中埋藏的深意。
一、靈魂的投影:自我與多面的自我
面對讀者“我覺得讀你的小說是進入一個多面的鏡子折合起來的世界”的感嘆,殘雪曾直言不諱地表示:“應該是吧,是看自我,每一面鏡子都反射出不同但又相同的意像。” ①自我,是殘雪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
在殘雪的小說中,重復出現著人物對鏡自照的場景,以此觀察、審視自我。依照柏拉圖的理論,現實世界是真正真實世界(精神世界)的一個反影,這多多少少契合著殘雪的小說世界:現實是虛偽的表象,鏡中的形象才代表最真實的靈魂。如《公牛》中,“我照了照鏡子,發(fā)現自己白發(fā)蒼蒼,眼角流著綠色的眼屎”,或許“我”的外表尚還年輕,而靈魂已然腐朽污濁?!渡缴系男∥荨分?,“我回家時在房門外站了一會,看見鏡子里那個人鞋上沾滿了濕泥巴,眼圈周圍浮著兩大團紫暈”,這是疲倦于追尋然而始終一無所獲的“我”;吊桶散落在井里后,父親“奔回屋里,朝鏡子里一瞥,左邊的鬢發(fā)全白了”,這是精神受到迫害延及肉體的父親。如果說在這兩部小說中,自我映照的畫面尚還含蓄,那么在《呂芳詩小姐》中則表現得更為赤裸與直接,小女孩將一面鏡子遞給呂芳詩后,呂芳詩“立刻看到了鏡子里的猿猴”,人類最原始的本相。又或者說,鏡子映照出的形象,更接近于精神分析視域下潛意識層面的“本我”,故事里的主人公全然不明白其意味,卻經由作家的筆調冷酷生硬地顯露在讀者面前。
用鏡子反觀自我的形式并不新奇,殘雪的獨到之處在于她將“鏡子”抽象化了,超越具體的物件而成為一種特殊的概念,廣泛地用于各時各地、各人各景。拉康提出過著名的鏡像理論,即個體的自我建構和自我認同都是在他者的映射中完成的。即是說,“他者”同樣變成了反觀自我的一面“鏡子”,彰顯著原先被忽視的、處于視角盲區(qū)中的另一側面的“自我”?!秴卧姺夹〗恪防?,小花對爹爹說:“爹爹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你是我的鏡子。”明確地揭露了“他人即鏡子”的道理。令人訝異又嘆服的是,在《阿梅在一個太陽天里的愁思》一文里,并未出現鏡子,而殘雪卻言明:“……老李、母親,實際上都是阿梅通過鏡子,看見自己的形象,所謂的那種‘關系’。通過這些鏡子,對自己的認識又加深了一層?!?②無論是母親對阿梅的嫌惡與貶低,還是丈夫老李對阿梅的客氣與疏遠,都將阿梅看似渾噩的形象加以補足,她的內心并不全是麻木無謂,同樣有著敏感、卑怯以及對愛的渴求。
由此延伸開去,小說中的一切人物都是鏡子,小說中的一切關系,親情、友情、愛情,都可以視為鏡子在不同角度下的靈魂投影。用殘雪對《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的讀書感悟來總結她自己的創(chuàng)作,或許還算恰當:“主人公通常不是僅僅用鏡子照自己的臉,而是從鏡子里看見別人‘看’自我時他腦子里的圖象,此種圖像就是主人公的自我” ③;“這本書里的所有人物都是互為鏡子的。這個故事講的是人怎樣通過鏡子來觀察自我、發(fā)展自我、認識自我。每一次‘新生’都是一次由朦朧到徹悟的過程。” ④我們每個人都是無法直接看清自己的,唯有借助鏡子,數不清的鏡子,自我與多面的自我才得以展現。
二、人與人之間:窺視與被窺視
除卻審視自我,鏡子還可以映照出他人,這種隔鏡的觀察,在殘雪的筆下顯出陰暗、詭異的色彩。鏡子,已然成為窺探他人的工具,窺視者將自身隱于暗處,憑借透明的一層鏡面,保持著相當的距離觀察被窺視者,進行著種種惡意十足的揣測。如《黃泥街》中,妻子偷看著丈夫,“現在她男人正在磨刀,磨了好久好久。她從大柜的鏡子里看見他揚著刀,扮出各種各樣的砍殺姿勢?!?/p>
然而與此同時,偷窺并不是單方向的,而是雙向的,窺視與被窺視實則互相轉換,沒有人能夠安然地隱于暗處,窺視者也在被受觀察的人所窺視。如《思想匯報》中,“他們一走,我就去照鏡子,看見自己的鼻子已經變成了紫色。這時候,我又從鏡子里看見我老婆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轉過身朝她惡罵起來”;又如《公牛》中,“我”對老關說:“它第一回來這里那一天,我從鏡子里看見你打算把砒霜往牙縫里塞,為什么?”老關回答:“我想毒一毒那些田鼠,它們太囂張了。原來你照鏡子就為這個?”
這種窺視與被窺視模式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中篇小說《蒼老的浮云》,更善無的妻子慕蘭“在后面的墻上掛了一面大鏡子”,來偵察自家的鄰居虛汝華,滿足自己內心窺探他人隱私的欲望,單純的偷窺很快進一步擴大為惡意的行為,她干脆把肥皂水投入鄰居家的金魚缸里,將金魚害死。窺視者的人數逐漸增多,更善無也成為其中之一,“他假裝坐在門口修胡子,用一面鏡子照著后面,偷眼觀察隔壁那人的一舉一動”;連虛汝華自己的母親,也偷偷和慕蘭謀劃著偷窺女兒,“請你把鏡子移到外面來,就掛在樹上也挺方便,必須繼續(xù)偵察,當心發(fā)生狗急跳墻”。虛汝華對此早就心知肚明,卻無動于衷,她對更善無說“你老婆總在鏡子里偷看我們吧”,在瞥見慕蘭踮著腳站在鏡子面前觀察自己的時候,依然“慢吞吞地撈起金魚,扔到撮箕里面”。
窺視者與被窺視者,懷疑者與被懷疑者,象征著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整個縮影,充滿著冷漠、猜疑、恐懼、惡意。鏡子這一透明的玻璃晶面,折射不出真實可親的對象,卻成為掌控別人的工具,又是心造的隔膜、堅實的壁壘。平等、友善、親密的萌芽在此扼殺,交流、相識、理解的可能在此斷絕,對他人的了解止步于軀體活動的畫面,所滿足的僅有不可告人的控制私欲,以及涌動起內心深處無盡的猜疑,而這種隔絕敵視的狀態(tài)將永遠存續(xù)下去。慕蘭懷疑虛汝華家被邪祟、鬼魂纏上,說“她的眼睛里面有一根兩寸長的鋼針,我看見她朝一個小孩身上發(fā)射,那小孩痛得哇哇直叫”;虛汝華對丈夫老況也說“實在弄不清他們的用心何在”,“說不定他們打算搞謀殺”,因而覺得可怕。
窺視之鏡在人際關系的隱喻應當也是不可否認的。相互理解是徒勞的,相互信任更是絕無可能的,所以干脆連嘗試也舍棄,“通過鏡子,這些先行者明白了:開始生活,就是開始丑聞” ⑤,在殘雪幽暗冷漠的小說世界里,對于所有人來說,唯有孤獨與絕望是永恒。
三、永恒的追尋:另一個世界的安詳
知名學者戴錦華教授曾以“救贖的缺席”來概括殘雪小說所展現的景觀:“在殘雪這里,則正是無所不在的‘囚禁’構造著‘現實’世界,構造著被妒恨、侵犯與控制所充盈的生存的怪圈。拯救,因之成了絕對的虛妄。”的確,殘雪并不提供解救的法門或充滿希望的救贖之路,但要說她的作品中沒有一絲亮色也未免過于絕對,譬如《天堂里的對話》就常被認為是殘雪作品中少有的存在著希望、美、救贖的作品。引人特別關注的是,通過鏡子,尤其是某些特殊場景中的“鏡子”,殘雪向人們展現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存在。在這里,一切都得到了和解與消融。
《布谷鳥叫的一瞬間》是殘雪作品中少有的似乎描繪了“善良與美好”形象的小說,記憶中那個溫情、純然,胸前別著一只金蝴蝶的男孩(盡管在其后也還是變成了“老鼠色”頭發(fā)的衰老“侏儒”),是“我”極力所追尋的某種象征。小說是這樣描寫的:“我們又在夜里相遇了。那是在墨黑的房子里,在許多鏡子之間。他的周身異常溫暖,我聽見血在他的血管里‘撲撲’地流過。我建議和他玩一種游戲,就是兩人手牽手走進那些鏡子里面去,我們把青蟲打落在地上,朝著鏡子外面吐口水。”“我們”走入鏡子中去,仿佛擁有了反抗現實世界的勇氣與力量,將“爬在鏡子正中央”的“大青蟲”打落,朝著外界宣示自豪與不屑。
這樣的一面勾連兩個世界的“鏡子”,還存在于《天窗》中:夜里十二點時,燒尸老人出現在“大柜的鏡子”里,“他是一團模模糊糊的東西,像一股氣。他從鏡子里朝我伸出手來,那手滿是焦肉的油煙味。”又如《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
“在我的衣袋里面有一面小鏡子,我掏出來一照,看見里面有個很大的E字,黑色的,翻來覆去都是這個字”;“我有一面銅鏡,是姥姥傳給我的,姥姥說從鏡子里望到底,可以看見一條火龍”。
正因“鏡子”是如此特殊的存在,作家還勻出幾筆提及它所遭到的破壞,從反面襯托出它的重要象征意義。《索債者》中“我”養(yǎng)的那只作惡的貓,“在屋里翻箱倒柜,把茶壺鏡子之類的都掀翻跌碎”;《繡花鞋及袁四老娘的煩惱》中搗亂的袁四老娘,“蓬著頭沖進來,在我的臥房里翻箱倒柜,砸爛鏡子和茶杯,因為這些東西的反光搞得她暴跳如雷”。這些角色構成了阻絕鏡外世界與鏡內世界連接的障礙。
鏡外的世界是現實世界,鏡內的世界是作家心靈中的理想世界,“人是看不見自己的,所幸大自然提供了無數面鏡子,內斂的心靈在經過多次的扮演之后,便會在一瞥之際發(fā)現屬于自己的那些鏡子。在那令人怦然心動的永恒的瞬間,精神的通道便形成了。”于是不由得發(fā)問:“你是誰?”“我是你一直在盯著的那個人?!?⑥在這個理想世界中,另一個人的形狀也好,字母、火龍也好,同樣是“自我”的另一種外化,兩部分的“我”終于合二為一,達成了精神上永恒的安詳。這就是“自我”一直在追尋的鏡中的世界,縱令是罪惡、虛妄、絕望的安詳,卻也是充滿寧靜、超脫的安詳。
我們在這里看到了魯迅野草式的“對于死亡、腐朽的大歡喜”,“對于地獄、暗影的和解與共存”。作家既“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又轉而追求“于無所希望中得救”,因而描繪了另外一個理想的世界。如同評論家沙水所說的,“她如此敏銳地體味到地獄的可怖和難熬,她同時又為這些鬼魂的西西福斯的旺盛經歷而感嘆、而歌唱” ⑦。于是,殘雪就這樣將本雅明的寓言作為自己的結局:關于現代世界以及個人,知曉沒有救贖并安詳地接受了那樣永無救贖的生命。
四、結語:藝術家的瞭望
殘雪對“鏡子”有著異乎尋常的偏愛,她不僅把它作為小說的意象頻頻用諸作品,還將其視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種準則或理想境界。她的創(chuàng)作原理,就是“鏡象變換的原理”,“層層深入的認識是通過鏡象的繁殖與裂變來完成的” ⑧。她認為,“鏡子高懸于空中,將所有的光華聚積于自身”,它“照見了肉眼看不到的東西,她向人提供了宇宙的整體圖像”,而藝術家的使命,則是“將鏡像作為手段來加深認識”,“用鏡像來操練認識技巧”,“在經歷了驚心動魄的精神歷程之后,有一天竟發(fā)現自己成為了宇宙之魂” ⑨。她仿佛有一面貼身收藏的看不見的鏡子,記錄她對萬事萬物的情感體悟,容納她廣袤深邃的沉思冥想。那是人類智慧的心靈。
作家的目光遠遠不局限于一時一地,她站在高處久久地瞭望:從鏡子所見的歷史中,期望人們提升人作“類”的品格,是具備現代思想的進步健全的獨立人;從卡夫卡與博爾赫斯的小說里汲取作者“來充當上帝”的氣魄,期望自己也能制造出具有增殖能力的鏡子,用生命本體最深處生發(fā)的力量來構建起屬于自己的無限宇宙。
在先鋒浪潮過去已久的如今,許多曾經的先鋒派作家已然轉型,殘雪則顯得多少有些“不懂變通”,依然沿著自己認定的道路繼續(xù)探索。她是僅有的幾位仍舊堅守著純文學陣地,進行著現代文學實驗的作家之一。她的反理性、反邏輯的超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既扎根于中國的古老傳統(tǒng)文化,又融匯了西方現代派的新穎技法,是當代文壇不容忽視的一景。更難能可貴的是,作家始終以藝術家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不斷做著將自己的文學接軌、融入世界文學的努力,她也贏得了國外的巨大聲譽。懷著崇敬與期待,我們走入殘雪的“鏡子”世界,品味她的主題意蘊與理想追求。
注釋:
①②殘雪:《殘雪文學觀》,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5頁,第98-99頁。
③④⑤殘雪:《輝煌的裂變:卡爾維諾的藝術生存》,湖南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237頁,第303頁;第234頁。
⑥殘雪:《趨光運動:回溯童年的精神圖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09頁。
⑦殘雪:《殘雪文集 第四卷·突圍表演》,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439-440頁。
⑧⑨殘雪:《輝煌的裂變:卡爾維諾的藝術生存》,湖南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303頁;第304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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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殘雪.呂詩芳小姐[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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