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暢

2021年11月15日，我懷著期待與忐忑來到青島市東方影都的《流浪地球2》劇組，成為了一名俄語跟組翻譯。

“得意忘形”

我參與口譯的場景是太空電梯和阿班加比涅兩段，前者在攝影棚里進行拍攝，后者則在外場。我的日常工作內容為跟組口譯，但也不乏劇本翻譯、發(fā)言稿翻譯等筆譯工作。

當時的我尚未學習后來老師在課堂上所講的“得意忘形”翻譯原則（即口譯工作者在充分理解源語的基礎上，應擺脫形式的束縛，把意思傳達給對方即可）。

一次翻譯時，導演提到了“失重狀態(tài)”。劇組里另一位專業(yè)的俄語譯員在翻譯導演大段發(fā)言的同時，還能不慌不忙地考我，該如何表達“失重”。我忙翻看自己的筆記，告訴她“失重”的正式術語，同時對她如此從容的態(tài)度感到非常驚訝。后來提起這件事，她告訴我，對于類似的詞語，除了記憶大量的正式表達，也可以用許多方式來代替，比如使用“沒有重力”或者“重力會消失掉”。如果連“重力”這個詞都忘記了怎么說，甚至可以干脆用“飛起來”。結合上下語境，母語使用者一定能理解譯員傳達的意思。在那次談話中，我第一次接觸到了“得意忘形”的方法。

在漢譯俄時，譯者難免會遇到自己不會用俄語表達的詞，這時，第一時間要做的是充分調動自己詞匯庫里熟悉的詞去描述該生詞，而非匆匆忙忙地翻閱電子詞典——這種行為會使旁人對譯員的能力產生懷疑。在我來到青島之前，劇組曾在機場拍攝暴動者示威的場景，劇本寫道：一些暴動者手里拿著燃燒瓶。燃燒瓶該怎么翻譯？這難倒了當時的一位翻譯，他在查詞典時就受到了導演組和演員的質疑。在學會了“得意忘形”的方法之后，我知道，燃燒瓶完全可以直譯為“用于燃燒的瓶子”。

依據電影設定，宇航員在乘坐太空電梯時不僅要系安全帶，還要拉下安全壓臂裝置。在翻譯時，我不知道如何用俄語表示“安全壓臂裝置”，但是看著現場的實物座椅，我第一時間想到了俄語中“架子”一詞，告訴演員們“請把座位上的架子拉下來”。這雖然算不上是“雅”的翻譯，但在口譯工作中已經足夠。這就是所謂的“得意忘形”。

俗語諺語

一次拍攝時，一位烏克蘭演員的表演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導演滿意，我只能不斷對她重復著導演的要求，告訴她“掙脫安全帶的動作再明顯一點”“表情需要再焦急一點”。如此反復幾次仍不見好轉，這時，那位專業(yè)譯員上場，與我頗為官方的腔調大為不同，她只是親切地喊著演員的小名“索尼婭”，并且微笑著朝對方說了一句俄語中常用的鼓勵別人的話語“你能搞定的”，又比了比大拇指。在同事的鼓舞下，那位演員很快就找回了狀態(tài)，接下來的表演自然了許多，拍攝工作也很快就完成了。

此外，俄語里有非常豐富且有趣的諺語俗語，教科書里所列舉出來的遠遠不夠，甚至可能會有些過時?！读骼说厍?》的劇本對白中有許多漢語俗語。在翻譯“真見鬼”時，我直接按照課本里的說法，譯成了對應的俄語。然而，當我在現場和外籍演員閑聊提到這句話時，他們卻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后來，他們友善地告訴我，如果在大街上有人沖他們說出這句話，他們會以為對方活在20世紀，因為現在的俄語使用者早就不用這種過時的說法了。在和他們交流的時候，我學到了不少俄語里新流行起來的習慣用法，有時在翻譯劇本時遇到拿不準的俗語，我也會向他們請教。

在太空電梯的乘客為與恐怖分子搏斗的劉培強加油的一幕里，一位俄羅斯演員大聲喊了一句話，?直譯過來是“給他看看蝦是在哪里過冬的”。當時，我聽到這句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后來在與演員交談的過程中我了解到，這是一個固定搭配用法，意思是“給他瞧瞧我們的厲害”。

所有場次的外語臺詞都是我們譯員要負責的內容，而演員在入戲的時候難免會即興發(fā)揮，即使臺詞是固定的，他們每一場所念的詞也不一定完全一樣。我們光在導演講戲時集中注意力還不夠，在拍攝過程中更要翔實記錄每一場戲中外籍演員的臺詞變化，方便日后校對。

“反人類”的專業(yè)術語

在進行筆譯工作時，專業(yè)術語的翻譯是最讓我們譯員頭疼的。影片里涉及到了非常多的科技用語，當時我們的翻譯團隊將這些術語整理成了一張多語種術語表，各語種譯員將自己的譯法寫上去即可。筆譯通常需要團隊合作，而這種工作最忌諱的是前后譯法不一致。比如影片中的“地球聯(lián)合政府”在俄語劇本譯本的初稿里出現了兩個不同譯法，這個關鍵名詞的譯法分歧導致了后面的“地球聯(lián)合政府加蓬聯(lián)合試驗基地”“地球聯(lián)合政府月球聯(lián)合試驗基地”等其他相關術語都有了不同的譯法。

在選擇術語譯法的時候，“搜商”對每個譯員來說都尤為重要。我在俄網搜索引擎中發(fā)現，地球聯(lián)合政府并不是一個新概念，在《光環(huán)》系列游戲中就有相關翻譯，因此我與同事討論后決定選用這一現有譯法，這樣，后續(xù)的許多譯法分歧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在劇本中還有一些非常冷門的專業(yè)術語，需要經過嚴格考證之后再譯?！耙虑颉笔怯捌母叱辈糠?，這個方案的名字叫“相控陣聚變計劃”。在翻譯之前，我首先要理解這個方案的內涵：將各國的核彈、氫彈在月表以圓形排列，通過相控陣技術引爆，將產生的沖擊波集中送往月核，從而引發(fā)月核聚變，使月球解體。其次，為了找到俄語中最準確的翻譯，我嘗試先借助英文翻譯作為橋梁，再進行轉譯。相控陣的英文譯法為Phased?Array，將英文輸入到俄網中，就能找到俄版維基百科里的官方譯法，核聚變直接譯成俄語即可。然而，單純將兩者組合譯，直譯過來確實是相控陣聚變，但劇本里所指的，是以相控陣的方法引發(fā)月核聚變，而非上述譯法所指的相控陣自身的聚變，這樣也不合常識?？紤]再三之后我選擇了加譯的方法，最終大意為“以相控陣的方式引發(fā)聚變”，這樣方便俄方演員理解，同時讀起來也會清晰許多。

此外，由于影片里有大量的科幻設定，譯員在翻譯前必須要做充分的準備，不僅要學習語言內知識，還要對語言外的知識有所了解。事實上做任何主題的翻譯都需要進行這樣的譯前準備，難怪有人說“翻譯家應該是雜學家”。

在太空電梯的片場工作時，譯員要事先了解太空電梯的工作原理、運行階段、具體功能，等等。在演員剛剛來到太空電梯時，導演對該裝置進行了詳細描述：“在乘坐太空電梯時，乘客需要系上安全帶并拉下安全壓臂裝置，座椅角度可以自行調節(jié)，扶手旁配有氧氣面罩和嘔吐袋。太空電梯的運行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為加速階段，由于向上的加速度，太空電梯的乘客會有強烈的超重感；第二階段是勻速階段，由于沒有加速度，乘客會感到一切正常；在第三階段太空電梯將到達太空，乘客會進入失重狀態(tài)?！边@一大段話聽起來很難譯，但當我們提前對“加速度”“嘔吐袋”“超重”“勻速”等專業(yè)詞語的表達進行了重點記憶，并有了太空電梯相關知識儲備之后，再運用翻譯技巧，稍加整理便可以很快地譯出。

入戲

有一次，我與一名俄羅斯演員討論文學，我們一起背誦萊蒙托夫的《帆》、普希金的《致大?！?。那位演員說，他最喜歡的名著是《靜靜的頓河》，而我?guī)デ鄭u的唯一一本課外書恰好是從北外圖書館借來的《靜靜的頓河》！

還有一次在片場，一名中國演員問旁邊的俄羅斯演員，他的電子煙是在哪里買的，這兩個人便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來，我在旁邊做翻譯時也感到興致盎然。

影片中的外籍演員住在中國的各個城市：上海、廣州、西安、北京當時有一個叫“三下巴”的美國人，他說自己是一個著名的網紅，常年在河南生活。他操著一口標準的河南口音，像一位地道的河南人那樣，極力向我推薦“他們那里”的胡辣湯。

還有一個比較有趣的現象，片場里幾乎每個俄語使用者都會稱我為“你”，而不是我在課上所學的，跟陌生人要以“您”相稱。一位扮演戰(zhàn)地記者的俄羅斯演員跟我解釋，這是因為他們想要與我以朋友的身份相處，而如果我還用您來稱呼對方的話，那就說明我僅僅是想與他們以工作關系相處?，F場的許多演員都非?！白詠硎臁?，第一天他們還用我的俄語大名“伊利亞”來稱呼我，第二天就用起小名“伊流哈”了。

在現場看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演員和幕后工作者為了同一個目標奮斗的時候，我仿佛也入了這出《流浪地球》的戲。正如有一天我問一位飾演地球聯(lián)合政府士兵的演員來自哪里，這位入戲的演員只是頗為自豪地用俄語說：我是地球人！我們所有人都是！

責任編輯：賈倩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