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舊照片
照片上那個小孩比我兒子還小還嫩。仔細一看,那正是我,小時候的我。
人就是這樣一點點自己變成自己的父親、祖父的。而早年的自己,就如兒子、孫子一樣,站在遠方的塵埃里。
倘若使一個魔法,讓照片上的那個小孩走出來,走到我面前,他還認識我,他敢認識我嗎?
他會不會驚嘆:這個人怎么這樣老?這樣老的人,是怎么活過來的?
如果我坦率地把自己的靈魂也掏出來讓他看,他會看見什么呢?
他會不會恐懼:這個人的靈魂里怎么有那么多灰塵、雜物、釘子?
我告訴他:這不是灰塵,是謀略;不是雜物,是經(jīng)驗;不是釘子,是智慧。
他是否會更加納悶:你的靈魂,就是用這些東西組裝起來的嗎?
最后,我告訴他:我就是長大了的你,你就是、就是小時候的我。
他眼睛睜得很大,他否認。他說他不認識我,他害怕我。
怎么,這么混濁、可怕的人竟是……
一轉(zhuǎn)身,他又返回照片里去了。
他不認識我。他不愿認領(lǐng)我。
他站在暗淡的歲月深處,打量我,像打量一個怪物。
我望著照片上那雙純真無邪的眼睛,也開始懷疑起自己來:沒錯,那個純潔的孩子曾經(jīng)就是我,而現(xiàn)在的我呢,又究竟是誰?
閃電
閃電是宇宙的靈感。
閃電是宇宙苦悶的象征,就像文學(xué)是人生苦悶的象征。
大地的引力無法拉直彎曲的閃電。
閃電無法修改。
閃電是露天生長的天才。它給天空提供的總是驚世駭俗的思路,它讓陳舊的大地讀到創(chuàng)世的語言,它讓那些鼠目寸光的眼睛看到:有一種心胸和目光,可以穿越塵埃抵達無限。
閃電是孤獨的天才,沒有一片云能收留它。
閃電是狂草大師,是寫意畫家,是印象派詩人,它恣意揮霍自己無盡的才華,它并不炫耀也不保留自己的作品。它向我們呈現(xiàn)的是精神把物質(zhì)提煉成純粹藝術(shù)的過程。
閃電是真誠而嚴峻的,它用凌厲手語拍打每一個窗口,它用火眼金睛直視每一個靈魂,問你敢不敢捧出心來,回答上蒼的提問。
閃電也是謙卑的,在水井,在池塘,在小小水洼里,它把懷抱的光芒投進那些孤寂的靈魂。
閃電也是專注的,它會耐心地刻畫一座廢墟,讓我們看見大理石柱子上隱秘的掌印。
閃電絕不媚俗,毫無奴性,沒有哪一個帝王能收買它的光芒,它不會爬上宮墻題寫阿諛的題詞,它不會把自己打磨成項鏈掛在權(quán)力的脖子上。
在漆黑的夜晚,它一次次從天上降下來,撫摸荒野的孤墳。
在漆黑的云層,我一次次看見閃電那潔白的骨頭。
閃電是天地間透明純真的精神。
閃電好像在提示著:一種真正的詩人的靈魂、藝術(shù)家的靈魂……
眼淚
我不可能比一朵雪花更知道天上的情況,那里肯定異常寒冷。透明的事物,常常由嚴寒提煉和結(jié)晶;而在燥熱的池塘里,除了滋生蚊蠅繁衍蛆蟲,再好的事物放進去,都會腐爛掉的。
把一滴悲傷的淚水,提煉成一朵晶瑩的白雪,這個工程必須在天上才能完成。高潔的產(chǎn)品,原材料竟出自塵世間某一雙真摯的、深陷于往事的淚眼。
我們一次次驚喜地仰望虹,為那繽紛、唯美、豪華的浪漫主義杰作而陶醉和感嘆,卻不知道,我們的某一次哭泣,某一場淚雨,此刻就在虹里顫動、閃耀。上蒼其實一直不停地收集塵世的事物,甚至我們卑微的憂傷和哭泣,也被上蒼妥善保存和提煉。連我們曾經(jīng)的痛苦和悲愴,也變成虹的一部分,慰藉著我們的痛苦和悲愴。
笑過之后,收回笑意,臉仍然回到皺紋緊鎖的表情;哭過之后,擦了眼淚,卻發(fā)現(xiàn)心海里有鹽形成,有貝殼出現(xiàn)。由此我想,大海,是世界的一場永恒哭泣??煞襁@樣說:正是眼淚的深度,決定著世界和心靈的深度。當(dāng)只知道面對金錢和權(quán)力狂歡,而不再懂得為美好事物的隕滅而流淚時,人類就將變成最淺薄的物種。
一個人為高貴事物的不幸隕滅而痛心流淚的時候,就是他最深刻的時候。沒有一艘船,能駛出一滴眼淚的海面。
詞語們在忙什么
一些動詞在傷害一些名詞,另一些動詞從閑置的詞庫里跑過來圍觀和安慰受傷的名詞;形容詞們圍繞權(quán)力、金錢、情色和各種社會風(fēng)景,不厭其煩地奉獻殷勤和媚眼;然后,又遭到貶義詞的挖苦和譏笑,嘲弄這些見風(fēng)使舵的家伙們;介詞們樂于介入黑夜的敘述,且總能得到鼠竊狗盜者們的一致響應(yīng),偶爾介入白雪的行為藝術(shù),多半以蒸發(fā)告終;大量連詞的運用,使得相關(guān)的事物和不相關(guān)的事物重重疊疊聯(lián)結(jié)成黑洞;見多了狼、豹子、獅子、兔子、梅花鹿和山羊們的故事,連詞覺得自己不能對此熟視無睹,于是它又頻頻出現(xiàn),試圖將那些慘烈的故事與未來或黎明或希望連接起來,使之具有超越和安魂的意味,但也總是顯得十分牽強,說到底是因為它不知叢林的底細,又或許是它太知道叢林的底細,叢林里牙齒的秩序是很難與叢林之外的彼岸連接起來的,這已經(jīng)一再被文字之外的真相所證實,何況,它所連接的希望或黎明的敘事,已經(jīng)持續(xù)連接了多年,卻總是連接了死亡和虛無,這等于讓受苦者再度受苦,讓犧牲者再度犧牲,讓絕望者再度絕望,讓受騙者再度受騙。這就是大量使用連詞之后感嘆詞反復(fù)出現(xiàn)的原因,而感嘆的結(jié)果,是帶來更多的感嘆;這使得感嘆詞根本得不到休息,總是感嘆復(fù)感嘆,最后,感嘆詞連為自己感嘆的力氣都沒有了,于是敘述陷入停頓和沉默。轉(zhuǎn)折詞的出現(xiàn),使一時陷入尷尬的敘述似乎有了峰回路轉(zhuǎn)的可能,但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又是一轉(zhuǎn))轉(zhuǎn)進五里霧中甚至五萬里霧中,什么都看不見了,終于明白轉(zhuǎn)折詞也只是個詞而已,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是圍繞自己空轉(zhuǎn)而已,還得靠實詞們來動真的。的確,實詞們絕不玩虛的,個個都是真刀真槍,瞄準并撲向那真金白銀名車豪宅。其實虛詞也沒有一個是虛的,它們在邏輯之外虛晃一槍以后,然后紛紛打入物質(zhì)的庫房,賺取了龐大的數(shù)量詞后,它們重新返回虛詞的位置,與實詞連接成動賓詞組、主謂詞組、聯(lián)合詞組……從容地敘述它們剛剛發(fā)明(其實流行已久)的所謂因果律和所謂邏輯鏈。
對自戀者的輕度嘲諷
自戀,好像是人性中的一種自然現(xiàn)象。
我覺得我自己有時候也有點自戀。
但是,人性中的自然現(xiàn)象,也即本能,都是好東西嗎?貪,也是人的本能之一,也是人性中的自然現(xiàn)象,貪,好嗎?
本能,或者叫人性中的自然現(xiàn)象,乃是人身上的動物性。人,該怎樣面對它們呢?
我以為,人不僅僅只是一種社會化動物,尤其還是一種精神化動物,?人對自身的本能,即人身上的自然現(xiàn)象,需要進行適度揚棄、節(jié)制和升華,使之成為人性中被某種精神性存在照亮的自然性部分。它保持著自然屬性,又被人的精神性所觀照、審視和理解,成為人性中被精神悅納的基礎(chǔ)部分。修行者則要通過虔誠的精神修煉,剔除和凈化其動物性部分,使人趨向高貴和純粹,從而大大降低動物性在生命中的占比,乃至完全戒除其在生命中的存量,而將其升華為高貴的心智和創(chuàng)造的才情——這個當(dāng)然不容易做到,于是做到的人就成了至善至圣的圣哲。
不久前我重讀了一遍《康德傳》,其罕見的自律、品德和智慧,令我深深尊敬和折服。康德一輩子獨身,讀書、沉思、寫作,就是他的全部生活。有學(xué)者說,康德就是哲學(xué),哲學(xué)就是康德,他的一生是哲學(xué)化的一生,也即精神化的一生,是肉身完全被精神照亮的一生,是為人類精神服役的一生。也就是說,他的肉身完全精神化、道德化了,靈化了,他好像遺忘了肉身,肉身只是作為精神的載體和容器,精神性則成了他的主體,他的整個身心,完全變成一種精神性的存在,一種呼吸著、運思著的精神的光芒。
也只有這樣的康德,才能說出這樣思接天人、感通無限的箴言:
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越歷久彌新,一個是我們頭上浩瀚的星空,另一個就是我們心中的道德。
對這兩者,我不可當(dāng)作隱蔽在黑暗中或是夸大其詞的東西,到我的視野之外去尋求和猜測;我看到它們在我眼前,并把它們直接與我的實存的意識聯(lián)結(jié)起來。前者從我在外部感官世界中所占據(jù)的位置開始,并把我身處其中的聯(lián)結(jié)擴展到世界之上的世界、星系組成的星系這樣的恢宏空間,此外還擴展到它們循環(huán)運動及其開始和延續(xù)的無窮時間。后者從我的不可見的自我、我的人格開始,把我呈現(xiàn)在這樣一個世界中,這個世界具有真實的無限性,但只有運用知性才可以察覺到,并且,我認識到我與這個世界(但與此同時也就與所有那些可見世界)不是像在前者那里處于只是偶然的聯(lián)結(jié)中,而是處于普遍必然的聯(lián)結(jié)中。前面那個無數(shù)世界堆積的景象,仿佛取消了我作為一個動物而被創(chuàng)生的重要性,這種被造物在它(我們不知道怎樣)被賦予了一個短時間的生命力之后,又不得不把它曾由以形成的那種物質(zhì)還回給這個(只是宇宙中的一個點的)星球。反之,后面這一景象則把我作為一個理智的人的價值,通過我的人格無限地提升了,在這種人格中道德律向我展示了一種不依賴于動物性,甚至不依賴于整個感性世界的生活,這些至少都是可以從我憑借這個法則而存有的合目的性使命中得到核準的,這種使命不受此生的條件和界限的局限,而是進向無限的。
這仿佛是一個純靈體神游于廣博無涯星空中的心靈獨白。
我完全相信,康德已經(jīng)達到這樣的生命境界——他的生命被永恒精神和宇宙意識提煉熔鑄成了一束道德之光、精神之光。
再讀康德,在深深尊敬和折服的同時,我也冷峻地反觀自己。我也在修行,無論閱讀和寫作,無論沉入人間煙火,無論勞作、行走和靜坐,我總是把這一切作為修行的過程。我在認真修行著,然而至今嚴格審視自己,仍感到自己的德行多有瑕疵,習(xí)氣并未戒斷,貪念也未戒斷,人算是好人,但依然是俗人。
為此,我為我自己并未根除的自戀癥(包括尚未戒除的貪念等動物性),寫了一首詩,是嘲諷,也是對自己的勸說、開導(dǎo)和督促:
一個人再自戀,也無法
捧起自己身后的白骨
夸耀它的潔白和純粹
并作為文物收藏起來
或義務(wù)捐獻給
三千年后的考古學(xué)家
一個人走得再遠,也無法
走過去參觀自己的墓地
親手為自己栽一棵柏樹
并修改用詞不當(dāng)?shù)谋?/p>
與墓穴里辛苦考察的螞蟻
打一個招呼,問一聲早安
一個人貌似很不平凡,其實
卻很平凡;他無法
自己搬運和處理自己的遺體
無法抖落越積越厚的夜色
無法把今夜的月光捧回到
往年的窗臺;他無法在百年之后聽到
讀給他的最真摯傷感的悼詞……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