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戰(zhàn)軍、龐余亮、劉靜
施戰(zhàn)軍:《小蟲子》是許多人想寫,但一直沒寫的一本書;甚至它又是許多人沒有寫好,可是龐余亮一寫就寫得非常好的一本書。
這是關(guān)于有天人合一基因的中國人如何成長的書。人的成長包含了自然記憶、自然情感、自然寄托,尤其是自然寄托,長大的過程里有很多很多東西是你可能想要而要不到的,但是你遭遇的一些自然物象,會給你很多身心慰藉。《小蟲子》就集中展現(xiàn)了這些東西。一個鄉(xiāng)村的少年,不管他是在水鄉(xiāng)還是在沙漠,童年、少年遭逢的那些小動物、小精靈,可能在他一生當中所起的作用,比一位忘不了的同學,甚至是遇到的神仙般的老人,還要重要。人生中有如意的對話者是非常重要的,你跟它們相遇繼而交互對話,它們鼓舞了你也壯大了你。自然記憶、自然情感、自然寄托是伴隨著成長的瑰寶,而《小蟲子》撿拾的就是這樣一些寶物。
《小蟲子》給我們田野滋養(yǎng),也含蘊著倫常性的認知。我們和人怎么相處,和父母師友長輩如何相待,龐余亮用寫小蟲子的方式誠實誠懇地寫了出來。那些影響人生的倫常性認知,在這本書里伴隨著自然元素而自然而然吐露。再往里頭看,書中還有與小蟲子們相處而影響到的對世界的基礎(chǔ)性理解。世界是由什么構(gòu)成的,世界究竟能給我們帶來什么,我們能給世界做點什么,覺得這個世界沉悶的時候怎么讓它與我們一起活躍起來、生動起來,等等,這本書里都有很神奇的答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昆蟲記》。《小蟲子》并非研究性的或科普作品,而是出自生活的、有關(guān)生趣的,是人與身邊自然共生互照之書。《小蟲子》寫的是生命性格,是對生存與生機的態(tài)度,展現(xiàn)的是趣味、是歡喜,是人人有份的愛與怕的共情。我小時候特別怕蟲子,尤其那些曲曲彎彎的蟲子,晚上有時候做夢都被它們嚇醒。龐余亮在這本書中,跟這樣的蟲子玩得很好,讀了我們也長些膽量。我們總是在不太明白又想知情的情況下,懷著一些好奇和盼望,這種莫名的奇遇以跟小蟲子一起的方式,活化在龐余亮的美好文筆和動情表達中了。他把一個個蟲子“它們”的故事放在一個孩子“他”的生活環(huán)境里,這就把中國孩子成長的美學形狀與博物教諭“物我為一”了,這本書看似輕松但絕不清淺,可愛的調(diào)式與可敬的分量結(jié)合得那么好。所以說,這是中國式的《昆蟲記》。蟲子的特有形象常被我們用到人身上,如看見好吃的就淌口水的“饞蟲”、上課打盹的“瞌睡蟲”、黏著大哥哥大姐姐的“跟屁蟲”、不明事理又執(zhí)著一念的“糊涂蟲”,《水滸傳》中老虎被稱為“吊睛白額大蟲”,能知曉別人心思的叫“肚子里的蛔蟲”……“蟲”這個形象,在中國人的語匯里常有豐富的運用,是名詞,卻是動的,有恰好可以名狀的形與容。
《小蟲子》又是一部讓人躍躍欲試的書。它會牽引著你,叫醒你久藏的經(jīng)驗和想象,從龐余亮看到的蟲子我們會想到自己遇到更多不同地方的各種蟲子的經(jīng)歷。我小時候喜歡一種小蟲子叫“樹狗”,春天的時候在楊樹葉子上面趴著,綠中帶彩,我們連樹葉一起摘下來,小朋友之間互相比量著看。還有一種叫“駱駝”的,在地上直上直下的小洞里,估計是螞蟻幼蟲,用青草芽伸下去就能釣上來。還有草原夏夜我們最喜歡沙沙蟲,其實就是在夜晚飛行的一種大螞蚱,翅膀摩擦的聲音非常好聽。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擴寫《小蟲子》,充分展開自己的想象和寫作的沖動。
這本書會成為我們新的文學生產(chǎn)的一種現(xiàn)象的開啟,可能以后會有很多類似這樣的中國版《昆蟲記》出來,它像推開了一扇一扇中國式的本然記憶的天窗、自然生活的家門。我們從這本書里邊讀邊去追憶和聯(lián)想,會把自己不知不覺養(yǎng)在心中的很多故事里的小蟲子放出來。
《小蟲子》里,全是在自然的燭照下,那些人生中微妙的撒野光陰。那撒野又不是過分的,而是懷著興頭、揣著滋味的一個一個可愛的故事。這一個一個可愛的故事,在我們長大以后,意義就大了起來,因為我們有過那樣的可愛,一定會繼續(xù)那種可愛,路徑之一就是向更多可愛的人講述出來,為我們置身的大千世界書寫無比豐富的不庸俗、不乏味、非凡的常態(tài)——這大概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奇跡,更是我們和文學最本質(zhì)的約定。
龐余亮:我在家里是第十個孩子。我像小蟲子一樣在村莊成長起來,跟好多蟲子狹路相逢過。我寫下的第一篇叫《麗綠刺蛾的翅膀》,寫我跟我的父親點黃豆,樹上有一種洋辣子。那時候我六歲。夏天都是光著身子,洋辣子辣到我就哭。我父親說,我給你治療一下馬上就不哭了。我還以為他真的給我治療,結(jié)果他從樹上拿一整只洋辣子在我手臂上使勁一拖,拖完后,我真的不哭了,不疼了,也不癢了。后來我才知道,這個蟲子的學名叫“麗綠刺蛾”。小蟲子是一把把鑰匙,把我的童年之門慢慢打開。
在所有蟲子當中,最甜的是蜜蜂,最香的是蟬蛻,烤蟬很香。我什么蟲都吃,比如烤屎殼郎,屎殼郎是可以吃的——要看背上有三角形的,屎殼郎待在牛糞當中,在所有的糞中,牛糞是最不臟的——烤屎殼郎很香。我跟所有的小蟲子為友、為敵、為食,因為太饑餓了,我個子為什么這么小,原因也在這。有遺傳的原因,更多的是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但小蟲子里的微量元素給了我想象豐富的大腦,如果大家想要有想象力,可以去嘗試吃一點小蟲子。
下面講我和蜜蜂的故事,蜜蜂的肚子里面有一個很透明的水袋,把它扯出來,那是蜜蜂蛋,是甜的。這甜跟蜂蜜的蜜有一點差別,是水甜,那是一種甜的補償。但如果不小心把刺也吃下去,舌頭就被螫了,舌頭就腫了起來,我父親有一種治療方法,用尿水涂下就不疼了。我被螫了,堅決不敢跟我父親說。所以很怪了。這個怪孩子有時候不說話,因為他被螫了。后來他開始說話了,因為他沒被螫到。怪孩子一會兒多嘴多舌,一會兒沉默不語,身陷于蜜蜂對他的報復(fù)中。他還是嘗到了甜,那一點點甜是我人生當中最美好的甜,因為太饑餓了,只有那個甜才能慰藉著我。
大家都很喜歡劉慈欣的《三體》,《小蟲子》中也有“三體”:小蟲子,吃小蟲子的我,玩小蟲子的我。但我跟那個孩子隔著無數(shù)個時空,有青年的時空,有中年的時空,還有現(xiàn)在的時空,我如何穿過這個時空來抓住他跟我敘述。直到第三稿之后,我才找到了神奇的“第三人稱”。“他”的故事,我講“他”的故事,可以放到現(xiàn)在,也可以回到過去,一下子打通了。
劉靜:讀《小蟲子》讓我回到了童年。當時我們更多的娛樂是在自然界和蟲子、和動物之間的交流,包括龐老師寫到的吃蜜蜂蛋和蟬蛻。因為我是江蘇人,在南京長大,我們小時候夏天去樹上粘知了,粘了以后也會放在火上烤著吃,非常非常香,但現(xiàn)在的人都沒有這種經(jīng)歷了。南方還有一些土知了,實際上就是蟬蛻,我們也會去挖蟬蛻,挖完以后把它賣到藥店。我們少年的時候,藥店可以直接從顧客手上購買中藥的原材料,后來我們才知道蟬蛻就是中藥里的一種藥材。這些東西都跟我們童年時代的生活密不可分,我在閱讀《小蟲子》的時候越看越親切,做這本書的設(shè)計也特別有感覺。
龐余亮:《小蟲子》里除了四十多種小蟲子,還出現(xiàn)了“有用”的生蛋雞老蘆。我寫作這么多年,很少寫到傷感的地方,但寫老蘆的時候傷感了。老蘆變成了“飛雞”飛到屋頂上闖禍,后來把它捉下來剪翅膀的時候,我按著老蘆,媽媽拿著剪刀不讓它成為“飛雞”。剪翅膀的那一刻我真的很傷感。實際上,老蘆完全可以成為一只鳥。好多雞都是可以飛的。母親生了十個孩子,她有個最高標準,這孩子有用還是沒用。老蘆是有用的,每天都生蛋,它是我們家的一個榜樣,她整天拿老蘆這個榜樣說,你要有用啊,你看老蘆多有用,每天都生蛋。獨生子女家庭可能沒有這個對比關(guān)系,我們家里就有這個對比關(guān)系。其實老蘆也是眾多的雞中競爭出來的,每年春天,母親把一群小雞捉回來,長大后,有用的留下,沒用的賣掉或者殺掉。有用的老蘆要生蛋,就要吃更多的蟲子。我必須表現(xiàn)為跟家里有用的在一起,學好人,學好雞。所以,我捉螞蚱的時候要捉漂亮的螞蚱,灰螞蚱不能捉,生怕老蘆吃了丑螞蚱,生出很丑的蛋。很多人問到老蘆的結(jié)局,它會出現(xiàn)在第三本“小字號”新書中。
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盆栽植物,也有一點點泥土,每天也澆水,但是沒有接觸過大地。每個孩子長大必須有一個補充機制:自我補償。我在孤寂的童年中學會了自我補償,再煩惱、再沮喪,只要回到自然當中,我就能夠補償了自己,是童年的那些植物、那些小蟲子給我的補償?,F(xiàn)在,我們忘記了這些蟲子。但那些蟲子沒有忘記我們,它們還在我們附近的公園里面、在樹叢里面、在學校的草地上等著我們。我們一定要去找那些等待我們的小蟲子,學會把小蟲子作為鑰匙,打開觀察自然的大門。千萬不要成為盆栽植物,盆栽植物打碎之后,那個根根須須都是扭曲在盆里,觸目驚心。我們的生命之根須一定要立足大地,到學校的草地上、到郊野公園去發(fā)現(xiàn)等待我們的小蟲子。
學會了用蟲子的鑰匙打開童年,打開觀察之門,打開自然奧秘之門,我們不僅會成為一個觀察蟲子、描寫蟲子的作文高手,也有可能成為未來的大科學家。
劉靜:我先從龐余亮《小先生》的裝幀設(shè)計講起。剛才龐老師說到這本書里出現(xiàn)了四十多種蟲子,我們怎么選取、從哪兒選取蟲子的形象來做設(shè)計?一個是要選取大眾最熟悉的形象,所以挑選了一只螞蟻,而且是一個純黑的顏色。另外又挑選了一個瓢蟲的形象,瓢蟲從視覺上是最漂亮的一種蟲子,顏色也是最鮮艷的。這本書的主基調(diào)就是綠色,綠色和紅色在色彩上是最強的對比。在大片的綠色里面有一個紅色的圓點,也是特別醒目的,而且綠、黑、紅這三個顏色也是對比最強烈的顏色,我特意把它安排在封面上,讓螞蟻和瓢蟲“相向而行”。
在做小書簽的時候,我沒有做成圓形,而是使用了一個被小蟲子咬得殘破的形象,可能更會引起讀者的注意。我選擇了小時候接觸最多的蟲子,叫米象。很多米里面都有小米蟲,這個小米蟲就是小米象。米象的成蟲是生活在禾苗的葉子上,它也會啃吃葉子,會形成殘留的痕跡。我把米象的成蟲形象放在小書簽上,作為破掉完整形象的一個設(shè)計的點。
《小先生》和《小蟲子》里面有很多插圖,畫插圖的邵展圖老師不是專業(yè)的畫家,他是學機械制圖的,對美術(shù)有非常強烈的興趣,我在跟他溝通的時候談到這些畫為什么會打動我。畫面感透露出來了濃郁的泥土氣息,現(xiàn)在很多專業(yè)插畫師往往有很嫻熟的藝術(shù)技巧,但是缺少對生活的觀察,缺少這種泥土性的生活,畫不出這種插圖。所以我們一定要用邵展圖老師的畫。
龐余亮:邵老師今年快八十歲了,他從小是一個孤兒,沒有上過大學,完全是自學成才,但他愛讀書,愛知識,愛畫畫。他制圖和主編的書發(fā)行量達千萬冊。他是個有脾氣的老人,但跟我溝通起來一點脾氣都沒有,因為我也是從一個野孩子成長起來的,野孩子能知道野孩子的脾氣,像是在黑暗的泥土中挖洞的兩只蟲子,相向而行,在同一水平線上,打通了黑暗的隧道。《小先生》和《小蟲子》里的生動插圖全是邵老師的神奇鮮活之作。生活是最好的老師,向上的那顆心是最好的動力。
龐余亮:《小蟲子》的題記是:“獻給/那些總被認為無用的孩子/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們都會飛”。這是我自己的寫照。我在老師的課堂上很聽話,在家庭也很聽話,但大人不在的時候,或者沒有大人看到的時候,我絕對是另外一個人,我真的會飛。很多時候,我們總是被大人認定無用。我想用這本書獻給那些被“有用無用”這個標準傷害過的孩子。其實,所有的孩子來到這個地球上都是有用的,他們在大人看不到的地方都是會飛的,我希望大人能夠看到他們飛的動力、飛的決心。
教育是一部大書,我們的家長現(xiàn)在很擔心,孩子愛手機、愛游戲,掉在屏幕里出不來。改變這個狀態(tài)的最好辦法就從這個春天開始,拿著《小蟲子》這本書,一星期認識一種蟲子,認識了四十多種蟲子,正好抵達深秋。除了觀察能力、寫作能力,更重要的,就是要喚醒孩子身上那顆寶貴的好奇心。好奇心是創(chuàng)造世界的最強大動力,一個科學家沒有好奇心不能成為科學家。必須把孩子從手機里、從游戲里像拔河一樣拔出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小蟲子來完成。小蟲子真的有能夠拉大車的力量。只要把孩子放到大地上,成為自然之子,我們的孩子會用神奇的成長償還你。小蟲子有著最大的能量。
我講一個童年的故事,捉迷藏的故事,我跟很多小伙伴一起捉迷藏,我藏在田野里面,結(jié)果那些小伙伴都跑回家了,沒有找我。但我一個人還在田野里等著大家來捉我。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一直在田野里等著大家來捉我,那時候我覺得很遺憾,現(xiàn)在我覺得很幸運。我藏身的田野已經(jīng)完全屬于我,我就是那個田野的國王,我就能夠統(tǒng)治那片田野。《小蟲子》完全可以證明,我把這個田野保管得好好的呢。
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寫得最多的就是小蟲子,其次才是植物。小蟲子中的第一個,就是肥胖的黃蜂?!缎∠x子》中第一篇寫蜜蜂,就是向《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致敬。我們的人生就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童年的百草園是快樂的,真正的艱難人生,都是出了三味書屋之后,去謀生、奮斗,但是你不能忘記人生的根、人生的源頭就在百草園,就在有那么多小蟲子等待我們一起飛的百草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