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 西漢;嚴延年;怨望誹謗;政治性格
[摘 要] 從漢代官吏循序而升的遷轉(zhuǎn)原則可以確證酷吏嚴延年與執(zhí)金吾嚴延年 并非同一人,酷吏嚴延年不是海昏侯劉賀的“岳丈”。嚴延年被誅的具體時間應在西漢五 鳳后期,而非神爵四年十一月,《漢書·宣帝紀》系年有誤。嚴延年獲罪被誅與其為政嚴 酷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但其“怨望誹謗”等言語過失行為所展露的張揚自傲個性,既與宣帝刻 薄寡恩的政治性格難以調(diào)和,又與官僚群體謹慎寬緩、謙恭禮讓的政治性格直接沖突。 這應是嚴延年等人因言語過失被誅殺以及宣帝時代多刑殺大臣的深層原因。
[中圖分類號]K234.1[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5170(2023)03-0075-11
一 酷吏嚴延年非?;韬顒①R“岳丈”考
“延年”是西漢時期“最通常之名”〔1〕。根據(jù)學者們的統(tǒng)計,傳世文獻中所見西漢名 為“延年”者就多達20余人,出土漢簡中也存在大量以“延年”為名者〔2〕。有趣的是,除 公然劾奏霍光“擅廢立,亡人臣禮”〔3〕而知名的酷吏嚴延年外,據(jù)《漢書·武五子傳》所載 山陽太守張敞的奏書,似乎還存在另一位同名同姓者。此人在宣帝初年擔任過執(zhí)金吾, 并有一女嫁給了海昏侯劉賀:
臣敞閱至子女持轡,故王跪曰:“持轡母,嚴長孫女也?!背汲ü手獔?zhí)金吾嚴 延年字長孫,女羅紨,前為故王妻?!?〕
《漢書·百官公卿表》地節(jié)三年(前67年)有“執(zhí)金吾延年”〔2〕的記載,應即此人。 自宋代以來,學者們對此二人是否就是同一人多有探討。錢大昕認為,此人與《漢 書·酷吏傳》中的嚴延年并非一人,“《酷吏傳》,嚴延年字次卿,官至河南太守,此別是一 人”〔3〕。周壽昌也認為:“同時有嚴延年字次卿者,正為涿郡太守,故稱字長孫以別 之。”〔4〕齊召南、沈欽韓等亦主此說 〔5〕。但也有學者對此持懷疑甚至是否定態(tài)度,如錢 大昭指出:“案《酷吏傳》嚴延年字次卿,張敞為京兆尹素與延年善,疑即其人矣。然字既 不同而《延年傳》又不言其為執(zhí)金吾,未知其審?!薄?〕宋人王應麟引沙隨程氏之言,認為 酷吏嚴延年劾奏霍光,而“女羅紨,為昌邑王賀妻……惟漢人風俗之厚,故不以為嫌”,主 張二者同為一人 〔7〕。清人易佩紳也持此論,認為“延年者昌邑之妻父,雖大義而涉私憤 也,然朝廷亦肅然敬憚之,蓋大義之足以服人矣。”〔8〕今人束景南、余全介則明確指出: “《漢書·百官公卿表》與《漢書·武五子傳》所載的是同一個嚴延年,并不存在兩個嚴延 年?!薄?〕近年來,隨著南昌海昏侯劉賀墓的考古發(fā)掘,這一問題又重獲學界關(guān)注。王仁 湘在《南藩?;韬睢芬粫幸仓鲝埗咄瑸橐蝗耍?/p>
《漢書》只說到羅紨為嚴延年之女,“前為故王妻”,似乎是劉賀在登基前即 已迎娶。如此看來,當時嚴延年在朝中譴責霍光“擅自廢立皇帝”,也有一份個 人感情在其中,岳丈大人不能忍氣吞聲?!?0〕
但這些認識均與《酷吏傳》中嚴延年的居官履歷存在較大出入。
為方便行文,先將酷吏嚴延年早年的居官履歷迻錄如下:
延年少學法律丞相府,歸為郡吏。以選除補御史掾,舉侍御史。是時,大 將軍霍光廢昌邑王,尊立宣帝。宣帝初即位,延年劾奏光“擅廢立,亡人臣禮, 不道”。奏雖寢,然朝廷肅焉敬憚。延年后復劾大司農(nóng)田延年持兵干屬車,大司農(nóng)自訟不干屬車。事下御史中丞,譴責延年何以不移書宮殿門禁止大司農(nóng), 而令得出入宮。于是覆劾延年闌內(nèi)罪人,法至死。延年亡命。會赦出,丞相御 史府征書同日到,延年以御史書先至,詣御史府,復為掾。宣帝識之,拜為平陵 令,坐殺不辜,去官。后為丞相掾,復擢好畤令。神爵中,西羌反,強弩將軍許 延壽請延年為長史,從軍敗西羌,還為涿郡太守?!?〕
據(jù)《漢書·宣帝紀》,西羌之亂爆發(fā)于神爵元年(前61年)。后將軍趙充國、強弩將軍許 延壽平定西羌之亂在神爵二年(前60年),“夏五月,羌虜降服,斬其首惡大豪楊玉、酋非 首。置金城屬國以處降羌?!薄?〕可知,嚴延年因軍功升任兩千石秩級的涿郡太守應在神 爵二年五月之后。在此之前,嚴延年先后擔任了郡吏、侍御史、御史掾、丞相掾、平陵令、 好畤令和強弩將軍長史等官職。《漢舊儀》曰:“御史,員四十五人,皆六百石。其十五人 衣絳,給事殿中,為侍御史,宿廬在石渠門外?!薄?〕嚴延年接受丞相、御史大夫辟除擔任 的丞相掾、御史掾,屬于諸曹掾?qū)傧到y(tǒng),由上引“以選除補御史掾,舉侍御史”可知,其秩 級皆在六百石以下。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將好畤令列為千石秩級的官員 〔4〕, 而根據(jù)“萬戶以上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5〕的原則,嚴延年所任平陵令也應在六百石 到千石之間。此外,由《百官公卿表》“前后左右將軍……有長史,秩千石”〔6〕來看,作為 地位低于前、后、左、右將軍的“雜號將軍”,強弩將軍長史的秩級應不會高于千石。由此 可以明確,酷吏嚴延年在神爵二年五月平定羌亂之前,所任官職均在千石及千石秩級 以下。
而作為劉賀“岳丈”的嚴延年,早在地節(jié)三年就擔任了中二千石秩級的執(zhí)金吾。他 在元康元年(前65年)卸任執(zhí)金吾,之后的第五年,即神爵二年,酷吏嚴延年才剛剛憑借 軍功升任二千石秩級的涿郡太守。有學者以“《漢書》實有曾為執(zhí)金吾見于《表》而其人 本傳不載者”為由,認為《酷吏傳》可能漏記了嚴延年擔任執(zhí)金吾的經(jīng)歷 〔7〕。按照這一 觀點推之,酷吏嚴延年的早年任官履歷便顯得頗不尋常,即從六百石秩級官吏一躍而為 中二千石秩級的執(zhí)金吾,隨后又降為千石秩級的縣令和強弩將軍長史,這顯然有悖漢代 官吏循序而升的遷轉(zhuǎn)原則。現(xiàn)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將宣帝之前有原官職記載的執(zhí) 金吾(中尉)〔8〕任職情況統(tǒng)計如表1。
由表1可知,除西漢初年職官設(shè)置兼采楚制之外,宣帝之前接任執(zhí)金吾(中尉)的 13人均為比二千石秩級以上的高官。其中,7人由地方郡國長吏直接升任;由同秩級轉(zhuǎn) 任的韓安國和王溫舒,此前也擔任過梁內(nèi)史、北地都尉和廣平都尉、河內(nèi)太守等郡國長 吏 〔2〕。二者相加,占比高達70%左右。這與“選郡國守相高第為中二千石”的“故事”, 頗為吻合 〔3〕。而未擔任過郡國長吏的趙禹、尹齊等,此前也是比二千石秩級的高官。 嚴延年由六百石秩級小吏一躍而為中二千石秩級執(zhí)金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可否 認,漢代確實存在憑借功勞、才德或君主寵信而獲得超遷的官員,但這些官員的居官履 歷尤其是獲得超遷的緣由恰恰是史家重點記述的內(nèi)容,如“宣帝立,大將軍光領(lǐng)尚書事, 條奏群臣諫昌邑王者皆超遷。定國由是為光祿大夫,平尚書事,甚見任用。數(shù)年,遷水 衡都尉,超為廷尉”〔4〕。若酷吏嚴延年果有超遷之事,本傳沒有理由省略不記。而此后 由執(zhí)金吾降為千石秩級縣令之事也殊不可解。
至于學者提出的“唯有執(zhí)金吾才因‘闌內(nèi)罪人’而陷死地”〔5〕理由,更是對本傳原文的誤讀。如上文所引,嚴延年之所以被劾以“闌內(nèi)罪人”的罪名,是因為他在劾奏“大司 農(nóng)田延年持兵干屬車”之后,沒有“移書宮殿門禁止”田延年“出入宮”。這與其是否擔任 執(zhí)金吾一職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更何況,漢代宮城的防務自有衛(wèi)尉負責,而執(zhí)金吾負責的是 長安城的防務。
基于以上分析,可以確定酷吏嚴延年未曾擔任執(zhí)金吾一職,其與《漢書·百官公卿 表》《武五子傳》所載嚴延年并非同一人,當然也就不可能是?;韬顒①R的“岳丈”。
二 嚴延年被誅時間辨誤
《漢書·宣帝紀》將嚴延年被誅時間系于神爵四年(前58年)“十一月”〔1〕,荀悅《漢 紀》因之 〔2〕,但這與同書嚴延年本傳所載史事頗多齟齬。嚴延年在擔任河南太守期間 非議常平倉政策是其獲罪被誅的重要原因之一,本傳曰:
河南界中又有蝗蟲,府丞義出行蝗,還見延年,延年曰:“此蝗豈鳳皇食 邪?”義又道司農(nóng)中丞耿壽昌為常平倉,利百姓,延年曰:“丞相御史不知為也, 當避位去。壽昌安得權(quán)此? 〔3〕
據(jù)《漢書·宣帝紀》,宣帝詔“大司農(nóng)中丞耿壽昌奏設(shè)常平倉,以給北邊,省轉(zhuǎn)漕。賜爵關(guān) 內(nèi)侯”〔4〕在五鳳四年(前54年)初。此時上距神爵四年嚴延年被誅已過五載。宋人王 益之由蕭望之上奏反對常平倉政策在其左遷太子太傅之前,指出“望之左遷在五鳳二 年,不應設(shè)常平倉在四年也。蓋壽昌以常平至四年民始便,故賜爵關(guān)內(nèi)侯,《紀》所書者, 以賜爵故也”,并進一步認為“(嚴)延年以神爵棄市,則常平設(shè)倉當在此時”,即常平倉政 策在嚴延年被誅之前就開始實施了 〔5〕。不可否認,常平倉政策自施行到取得成效,確 實歷經(jīng)數(shù)年之久,但其開始時間應不早于五鳳元年(前57年)?!稘h書·食貨志》便明確 將耿壽昌提議“邊郡皆筑倉,以谷賤時增其賈而糴”定于“五鳳中”〔6〕。而根據(jù)上引“又 道司農(nóng)中丞耿壽昌為常平倉,利百姓”的記載來看,府丞的匯報和嚴延年的非議顯然不 是在常平倉政策的施行初期,而是在取得成效即“利百姓”之后。由此可以斷定,嚴延年 對常平倉政策的非議與其神爵四年被誅之間存在明顯的時間矛盾。為彌合這一矛盾, 司馬溫公在記述相關(guān)史事時直接刪去了嚴延年非議常平倉政策等內(nèi)容 〔7〕。但矛盾之 處尚不止此點。
如上文所論,嚴延年因軍功升任涿郡太守在神爵二年五月之后。根據(jù)本傳“三歲, 遷河南太守,賜黃金二十斤”的記載,嚴延年遷任河南太守的最早時間也要到神爵四年 初,才可勉強算作“三歲”。另據(jù)《漢書·宣帝紀》,神爵四年“夏四月”,朝廷下詔褒揚潁 川太守黃霸,“以治行尤異秩中二千石,賜爵關(guān)內(nèi)侯,黃金百斤”〔1〕。而結(jié)合嚴延年本傳 “黃霸在潁川以寬恕為治,郡中亦平,屢蒙豐年,鳳皇(凰)下,上賢焉,下詔稱揚其行,加 金爵之賞。延年素輕霸為人,及比郡為守,褒賞反在己前,心內(nèi)不服”〔2〕的記載,可推知 在神爵四年四月朝廷嘉獎潁川太守黃霸之前嚴延年已遷任河南太守,得以與之“比郡為 守”。因此,嚴延年遷任河南太守的具體時間當在神爵四年的二月到三月之間。若《宣 帝紀》所載嚴延年被誅時間不誤,則嚴任河南太守尚不足十個月。這既與嚴耕望《兩漢 太守刺史表》“考《嚴延年傳》,延年在河南任甚久”〔3〕的判斷差距甚大,更與嚴延年本傳 中的如下史事矛盾重重。
第一,據(jù)本傳記載,嚴延年任河南太守期間“左馮翊缺,上欲征延年,符已發(fā),為其名 酷復止?!薄?〕首先,若《宣帝紀》所載嚴被誅時間不誤,此事只能發(fā)生在神爵四年十一月 之前。查《漢書·百官公卿表》,神爵三年(前59年)“東郡太守韓延壽為左馮翊,二年下 獄棄市”;五鳳元年,渤海太守信接替韓延壽“守左馮翊”〔5〕。同年,“冬十二月乙酉朔, 日有蝕之。左馮翊韓延壽有罪,棄市。”〔6〕可知,韓延壽擔任左馮翊在神爵三年到五鳳 元年之間,神爵四年根本不存在“左馮翊缺”的情況。其次,此時嚴延年任河南太守僅數(shù) 月有余,其治績究竟如何,尚未經(jīng)過年終上計考核。如此迅速的升遷,既不符合漢代“久 任”的吏治特征 〔7〕,也顯然有悖于宣帝“太守,吏民之本也,數(shù)變易則下不安,民知其將 久,不可欺罔,乃服從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輒以璽書勉勵,增秩賜金,或爵至關(guān) 內(nèi)侯,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8〕的為政理念和用人慣例。崔寔《政論》即云:“宣 帝時,王成為膠東相,黃霸為潁川太守,皆且十年,但就增秩、賜金、封關(guān)內(nèi)侯,以次入為 公卿?!薄?〕
第二,從嚴延年遷任河南太守的時間來看,本傳所謂“冬月,傳屬縣囚,會論府上,流血數(shù)里,河南號曰‘屠伯’”〔1〕中的“冬月”最早只能是神爵四年十一月。若《宣帝紀》系 年不誤,此時距離嚴延年被誅不足一個月的時間。而漢代司法審判從逮捕入獄到最終 處決,期間需要經(jīng)過下吏、訊獄、議當、奏當和論決等多個環(huán)節(jié) 〔2〕。因事涉二千石秩級 的高官,皇帝在裁決之前還會將詳細案情下發(fā)朝臣討論,聽取主政大臣的處理建議,甚 至還需要斟酌、權(quán)衡部分官員提出的寬宥意見。這些環(huán)節(jié)大多通過文書傳遞的方式進 行,很難想象能在旬月之內(nèi)完成。
第三,洛陽為河南郡治所在,本傳所謂“延年母從東海來,欲從延年臘,到洛陽,適見 報囚”中的臘祭,同理最早也只能發(fā)生在神爵四年年末。蔡邕《獨斷》曰:“臘者,歲終大 祭,縱吏民宴飲?!薄?〕而嚴母訓誡其子、完成臘祭,“遂去,歸郡”,“后歲余”嚴延年才事發(fā) 被誅 〔4〕。由此推之,其具體時間更是遲至宣帝五鳳元年年末甚至是五鳳二年(前56 年)。
基于以上諸點,可證《漢書·宣帝紀》系年有誤?!白篑T翊缺,上欲征延年”可能發(fā)生 在五鳳元年即左馮翊韓延年下獄被誅之時。而從府丞所謂“利百姓”的成效和“怨望誹 謗政治不道”〔5〕罪名來看,嚴延年的非議行為應該發(fā)生在常平倉政策取得顯著成效甚 至是五鳳四年宣帝下詔嘉獎耿壽昌、朝廷正式肯定該政策之后??傊?,酷吏嚴延年被誅 的具體時間應在五鳳后期,而非神爵四年十一月。
三 嚴延年被誅原因探析
除參與霍氏謀反外,宣帝親政之后有京兆尹趙廣漢、司隸校尉蓋寬饒、左馮翊韓延 壽、光祿勛楊惲和河南太守嚴延年5位高秩級官員被誅殺。司馬溫公對于前4人獲罪 被誅多有不平,認為“以孝宣之明,魏相、丙吉為丞相,于定國為廷尉,而趙、蓋、韓、楊之 死皆不厭眾心,其為善政之累大矣”〔6〕,卻唯獨沒有提及嚴延年。嚴延年獲罪被誅的經(jīng) 過,本傳有詳細記述,現(xiàn)迻錄如下:
時黃霸在潁川以寬恕為治,郡中亦平,屢蒙豐年,鳳皇(凰)下,上賢焉,下 詔稱揚其行,加金爵之賞。延年素輕霸為人,及比郡為守,褒賞反在己前,心內(nèi) 不服。河南界中又有蝗蟲,府丞義出行蝗,還見延年,延年曰:“此蝗豈鳳皇 (凰)食邪?”義又道司農(nóng)中丞耿壽昌為常平倉,利百姓,延年曰:“丞相御史不知 為也,當避位去。壽昌安得權(quán)此?”后左馮翊缺,上欲征延年,符已發(fā),為其名酷復止。延年疑少府梁丘賀毀之,心恨。會瑯邪太守以視事久病,滿三月免,延 年自知見廢,謂丞曰:“此人尚能去官,我反不能去邪?”又延年察獄史廉,有臧 不入身,延年坐選舉不實貶秩,笑曰:“后敢復有舉人者矣!”丞義年老頗悖,素 畏延年,恐見中傷。……取告至長安,上書言延年罪名十事?!孪掠坟?按驗,有此數(shù)事,以結(jié)延年,坐怨望誹謗政治不道棄市?!?〕
從“事下御史丞按驗,有此數(shù)事,以結(jié)延年”可知,府丞雖“上書言延年罪名十事”,但能夠 被坐實的僅有以上數(shù)件。所獲“怨望誹謗政治不道”罪名也主要依據(jù)以上幾點,師古注 曰:“結(jié),正其罪也”〔2〕。
首先,盡管嚴延年身背“屠伯”之名,其治“用刑刻急”“乘刑罰多刑殺人”,但被有司 坐實的“數(shù)事”之中,沒有一件與其“為政嚴酷”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在神爵四年遷任河南太守 時,宣帝還特賜嚴延年黃金二十斤,對其在涿郡太守任上打壓大姓豪族、“窮盡其奸,誅 殺各數(shù)十人??ぶ姓鹂?,道不拾遺”〔3〕等治績予以充分肯定。與嚴延年同時期的京兆 尹張敞,因?qū)倮粜跛醋I其“五日京兆”,而“部吏收舜系獄”“晝夜驗治舜,竟致其死事”。 行冤獄使者劾奏張敞“賊殺不辜”,但宣帝卻“薄其罪”。師古注曰:“以其 事 為 輕 小 也。”〔4〕可見地方郡守用刑深刻、好殺行威在宣帝統(tǒng)治時期并不被視為多么嚴重的政治 問題。盡管班固將嚴延年列入《酷吏傳》,但也毫不諱言他在“治民”方面與“黃霸、王成、 龔遂、鄭弘、召信臣、韓延壽、尹翁歸、趙廣漢”等名臣“皆有功跡見述于世”〔5〕。
其次,嚴延年獲罪被誅與其“怨望誹謗”直接相關(guān),主要包括譏諷黃霸和鳳凰祥瑞、 非議常平倉制度、對未能升任左馮翊心懷怨恨和對“選舉不實貶秩”表示不滿等四點。 前二者屬于“誹謗”,后二者則事涉“怨望”。宣帝時期因此類罪行被誅殺的官員并不止 嚴延年一人。如神爵二年,司隸校尉蓋寬饒以“怨謗終不改”〔6〕下獄自殺;其后,光祿勛 楊惲以“妄怨望,稱引為妖惡言”被免為庶人,五鳳四年被處以腰斬 〔7〕。時為太子的元 帝認為宣帝“持刑太深”,楊惲、蓋寬饒等人只不過“坐刺譏辭語為罪”就被誅殺 〔8〕。洪 邁《容齋四筆》“漢人坐語言獲罪”條所列以言語過失獲罪者就有蓋寬饒和楊惲 〔9〕。而 從“此蝗豈鳳皇(凰)食邪”“丞相御史不知為也,當避位去。壽昌安得權(quán)此”“此人尚能去官,我反不能去邪”“后敢復有舉人者矣”等來看,嚴延年所犯亦屬言語之過,并且與蓋寬 饒“指意欲求禪”〔1〕、楊惲“以主上為戲語,尤悖逆絕理”〔2〕相比,明顯為輕。除此3人 外,在整個西漢時期尚有12人觸及“誹謗”“怨望”罪行。具體情況,如表2所示。
由表2可知,屬于“誹謗”的5人中,只有淮陽憲王舅父張博兄弟因“為王求朝”“詿 誤諸侯王”而被棄市誅殺。太史令張壽王等4人所處刑罰,最重者不過是監(jiān)禁三年。而 事涉“怨望”的7人中,前6人后來皆因謀反、叛亂、交通外家等重罪被誅殺或被迫自殺, 且以諸侯王居多,但他們并沒有因“怨望”被直接處刑。只有蕭望之不愿下獄,直接服毒 自殺,但他的死既不是司法審判的結(jié)果,更非皇帝的本意。兩相比照可知,宣帝及有司 對嚴延年乃至蓋寬饒、楊惲的量刑都不免過重。施之勉《漢書集釋》引姚范言:“以言語 之過,而誅斬大臣,皆孝宣刑之不中,書法未允?!薄?〕
但值得注意的是,宣帝時期因言語過失獲罪被誅的嚴延年、蓋寬饒、楊惲3人在如 下兩個方面也頗有相似之處:其一,好發(fā)人奸私。作為六百石侍御史的嚴延年“疾惡泰 甚,中傷者多”,先劾奏霍光“擅廢立,亡人臣禮,不道”,后“復劾大司農(nóng)田延年持兵干屬車”,因“大司農(nóng)自訟不干屬車。事下御史中丞,譴責延年何以不移書宮殿門禁止大司 農(nóng)”,而反獲“闌內(nèi)罪人”罪名被迫“亡命”〔1〕。蓋寬饒“深刻喜陷害人”,因“劾奏衛(wèi)將軍 張安世子侍中陽都侯彭祖不下殿門,并連及安世居位無補。彭祖時實下門”而“坐舉奏 大臣非是,左遷為衛(wèi)司馬”〔2〕。楊惲也“性刻害,好發(fā)人陰伏”〔3〕。清人王鳴盛以“(楊) 敞以給事霍光幕府,為光所厚愛,致位宰相,而敞之子惲即以告霍氏反封侯”,視楊惲為 “傾危之士”〔4〕。其二,自視甚高、侵凌同僚。如嚴延年“自矜伐其能”,“素輕(黃)霸為 人,及比郡為守,褒賞反在己前,心內(nèi)不服”,甚至在常平倉問題上嘲笑“丞相御史不知為 也,當避位去”〔5〕。“同列后進或至九卿,寬饒自以行清能高,有益于國,而為凡庸所越, 愈失意不快,數(shù)上疏諫爭”〔6〕。而楊惲“伐其行治……同位有忤己者,必欲害之,以其能 高人”〔7〕;這樣一種張揚自傲的個性,一方面當然容易招致貴戚、上司和同僚的排斥,但 更為重要的是,它與宣帝本人以及整個官僚群體的政治性格都存在著顯著的差異甚至 是沖突。
作為衛(wèi)太子遺留下來的唯一血脈,幼年的悲慘經(jīng)歷和牢獄生活對宣帝政治性格的 形成與塑造具有不可估量的影響。有學者從心理學角度指出,宣帝在“心理學所探討的 ‘信賴’與‘不信賴’形成的幼年階段,慘遭身心難以承受的巨大災難,沒有得到應有的母 愛和其他親情關(guān)愛”,致使“幼年時難以形成信賴他人的心理基礎(chǔ),成年時很難發(fā)自內(nèi)心 地信賴別人”,從而形成了較為刻薄寡恩的性格缺陷 〔8〕。在徹底清除霍氏子弟、窮盡其 黨羽之時,宣帝的政治性格多有顯露。不僅“云、山、明友自殺,……禹腰斬,顯及諸女昆 弟皆棄市”,“霍后廢處昭臺宮”,并且“與霍氏相連坐誅滅者”多達“數(shù)千家”〔9〕。司馬溫 公稱:“夫以顯、禹、云、山之罪,雖應夷滅,而光之忠勛不可不祀;遂使家無噍類,孝宣亦 少恩哉!”〔10〕此外,宣帝的刻薄寡恩還與其深受法家“刑名”思想的影響密切相關(guān)。《漢 書·元帝紀》稱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師古曰:“劉向《別錄》云申子學號刑 名。刑名者,以名責實,尊君卑臣,崇上抑下。宣帝好觀其《君臣篇》?!薄?1〕《漢書·魏相 傳》也稱宣帝“勵精為治,練群臣,核名實”〔12〕。呂思勉直言宣帝“天資近于刻薄,故喜柔媚之人,而不能容骨鯁之士”,楊惲、蓋寬饒等人以此“多不得其死”〔1〕。
受宣帝倚重或?qū)櫺诺墓浯蟪紕t大多展現(xiàn)出謹慎寬緩、謙恭禮讓的政治性格。如 大司馬車騎將軍張安世“素小心畏忌……以謹慎周密自著”,“匿名跡遠權(quán)勢”,多有“隱 人過失”之舉 〔2〕。接任張安世大司馬車騎將軍的韓增“為人寬和自守,以溫顏遜辭承上 接下”〔3〕。丞相魏相“好觀漢故事及便宜章奏,以為古今異制,方今務在奉行故事而 已”;丙吉“上寬大,好禮讓。掾史有罪臧,不稱職,輒予長休告,終無所案驗……于官屬 掾史,務掩過揚善”〔4〕。二者皆屬“規(guī)模狹隘,謹飭自守之人”〔5〕。長期擔任廷尉的于 定國“為人謙恭,尤重經(jīng)術(shù)士,雖卑賤徒步往過,定國皆與鈞禮,恩敬甚備,學士咸稱 焉”〔6〕。死后其子獲賜“黃金百斤”的右扶風尹翁歸,“政雖任刑,其在公卿之間清潔自 守,語不及私,然溫良謙退,不以行能驕人,甚得名譽于朝廷”〔7〕。大河都尉韋玄成為推 讓父爵,“陽為病狂,臥便利,忘笑語昏亂”。宣帝“高其節(jié)”,擢升河南太守。后又“召拜 玄成為淮陽中尉”,試圖通過“輔以推讓之臣”的方式來“感諭”頗受自己寵愛的淮陽王劉 欽,以穩(wěn)定太子劉奭的嗣君地位 〔8〕。班固不吝溢美之詞,盛譽孝宣之世“黜陟有序,眾 職修理,公卿多稱其位,海內(nèi)興于禮讓”〔9〕。顯然,嚴延年等人的張揚自傲絕然有異于 宣帝時代官僚群體的主流政治性格。
值得補充說明的是,因其他罪名被誅殺的趙廣漢、韓延壽,以及遭到貶斥的蕭望之, 亦于謙恭禮讓之道“有虧”,并直接引發(fā)了宣帝的不悅與厭惡。京兆尹趙廣漢為擺脫罪 罰,“微司丞相門內(nèi)不法事”“摧辱大臣,欲以劫持奉公”“宣帝惡之”。同樣為擺脫罪責, 左馮翊韓延壽派員案查御史大夫,“誣愬典法大臣,欲以解罪,狡猾不道,天子惡之”。班 固認為二人“皆訐上不信,以失身墮功?!薄?0〕而御史大夫蕭望之也因“踞慢不遜讓”“遇丞 相亡禮,廉聲不聞,敖慢不遜”,引發(fā)宣帝“不悅”,被左遷太子太傅。
總之,嚴延年獲罪被誅雖然與“誹謗怨望”行為直接相關(guān),但量刑明顯較西漢其他時 期為重。嚴延年等人張揚自傲的個性,既與宣帝本人刻薄寡恩的品性難以調(diào)和,也與官 僚群體謹慎寬緩、謙恭禮讓的政治性格直接沖突。這恐怕是嚴延年等人因言語過失被 誅殺以及宣帝時代多刑殺大臣的深層原因。
[責任編輯:劉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