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搭伙

        2023-05-21 19:37:21鬼魚
        福建文學(xué)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姨娘姨夫姨父

        鬼魚 

        可能對自己的死亡早有感知,彌留之際,姨父讓他女兒文渚撥通了我的電話。

        盡管說話一如既往的不利索,但那時他的思維是清晰的。他在電話里緩慢地交代后事,說把文渚托付給我他放心,又說人生是一場大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想落葉歸根,請求死后把他葬在墳園里他父母的墓地旁。

        姨父的聲音就此暗淡下去,長久地沉默,但沒有掛電話。聽筒將他的呼吸聲放大,呼哧呼哧,像在持續(xù)不斷地刮風(fēng),我感覺貼在耳邊的不是電話,而是他的嘴巴。我明白他還有話想說,也知道他想說的話是關(guān)于什么的,但我終究沒有主動開口。在我看來,那些話比把文渚托付給我和他的后事該如何料理更為重要,我一度甚至覺得他讓文渚撥通我的電話,最應(yīng)該說的就是它們。但他沒說。他沒說,我也不會提,何況他說與不說,其實并不會對事情的發(fā)展產(chǎn)生什么實質(zhì)性的影響。

        從呼吸聲中聽得出來,姨父還是放不下。風(fēng)一陣一陣刮,一陣比一陣深沉,就在我?guī)缀跻ツ托臅r,他卻忽然微弱地咳嗽了一聲,說想最后睡一次嶺上老宅里的熱炕。說完這句,他主動將電話掛斷了。

        這樣的結(jié)果讓我感到失落。人要自己成全自己,但姨父命不久矣,我不能在他臨死前“教”他做人的道理。

        酒店外面紛紛揚揚下著大雪,天空呈陰郁的鉛黑色,夜晚還沒有降臨,但路燈已經(jīng)亮起來。

        十多年沒回甘州,生活在南方的姨娘并未帶羽絨服,我又一向不喜歡雪鉆進衣領(lǐng)中那種透心涼的感覺,因此雖然晚飯時間已到,但我們并不打算上街,只訂了外賣。

        等待送飯的過程中,文渚又打來電話,這次是她本人。她告訴我,姨父已經(jīng)停止了心跳。

        我怔了怔才反應(yīng)過來,剛才與我通電話的時刻正是姨父的“回光返照”。我本以為他還能熬一陣子,至少會熬過這個飄雪的夜晚。他都說想最后睡一次嶺上老宅里的熱炕,愿望還沒實現(xiàn),他怎么就離開了?我問文渚:“需要我現(xiàn)在就趕過去嗎?”

        文渚說:“嗯。”

        姨娘建議我們吃過飯再走,而軟件信息顯示騎手剛?cè)∩巷?。我說:“可能來不及了?!?/p>

        說完我才意識到,她說的是“我們”,于是我又補充道:“你不用去?!?/p>

        她說:“還是想見見?!?/p>

        我說:“他臨死也沒有表明那意思?!?/p>

        她擰眉不語,我只好說:“你去了只能被當成笑話看?!?/p>

        我開始叫網(wǎng)約車,姨娘坐在床上盯著電視出神。電視中,一個穿米色長款羽絨服的主持人站在大街上現(xiàn)場直播,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從四面八方將她包圍。主持人的臉上歡欣洋溢,介紹這是入冬以來北京的第一場雪。而這里,是距北京約一千八百公里的甘州,酒店外面的大雪也是入冬以來甘州的第一場。眼前的情景讓我想起一句非常著名的詩詞。

        收拾好東西,我起身上衛(wèi)生間,姨娘以為我要走,也跟著起來,跟到衛(wèi)生間門口。我只好停下,她知道是誤會,但又巴巴地看著我問:“我真的不能去嗎?”

        電視中此刻的北京還在大雪紛飛,而窗外此刻的甘州也在大雪紛飛。我說:“環(huán)球同此涼熱。”

        姨娘當然聽不明白,一臉疑惑地問我:“什么?”

        我邊關(guān)衛(wèi)生間的門邊說:“我去了就等于你去了?!?/p>

        此時一個陌生電話打來,我以為是網(wǎng)約車司機,對方卻說疫情期間酒店禁止外賣員進入,麻煩我去大廳一趟。我只好大聲喊姨娘下去取。

        其間,文渚又打來電話問我出發(fā)沒有,我說:“在等車?!?/p>

        她說:“別來鎮(zhèn)上,直接往嶺上走,去老宅?!边€沒來得及問原因,她已經(jīng)掛斷電話。

        軟件上顯示,網(wǎng)約車距離酒店還有三百多米,取消已來不及,我想只能上車再跟司機解釋。

        等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姨娘已取回飯。是雞公煲,餐盒還溫著,我沒打開,她也沒有要打開的意思。我不理解,姨父放不下,她怎么也放不下?于是我只好把準備用來教姨父的道理原原本本教給她:“人要自己成全自己?!?/p>

        姨娘說:“我知道,但死者為大?!?/p>

        她還是沒有弄清楚事情的本質(zhì)和眼前的狀況,我說:“死者當然為大,但你要明白,現(xiàn)在讓你難堪的不是姨父,而是他周圍還活著的那些人?!?/p>

        姨娘不再說話,長久地沉默,像姨父臨死之前在通話中的那樣。氣氛一度尷尬,我把餐盒推給她說:“吃點東西。”

        她說:“不吃?!?/p>

        她拒絕的理由是“不吃”而不是“不餓”。我覺得好氣又好笑,但很快又釋然。在外這么多年,也許就是靠這點倔強脾氣,她才攏住了馬登。

        網(wǎng)約車司機打來電話說,車停在酒店對面馬路邊的藍色廣告牌下。我不再理睬姨娘,狠心背起包一頭扎進風(fēng)雪。

        說明緣由,司機讓我取消訂單后重新下單,但我不知道文渚所說的“嶺上”的具體地址名稱是什么。十多年了,自從姨父搬下來住到鎮(zhèn)上,嶺上我再沒去過,況且當年去時,我也不知道那片地方究竟叫什么,大家都“嶺上嶺上”地稱呼著,因此在我的記憶中,“嶺上”就是它的名字。打電話問文渚,她也不清楚。她很早就隨姨夫到鎮(zhèn)上,后來可能只有上墳時才會去嶺上,嶺上對姨父來說是想落葉歸根的家,但對她來說,只是一個連具體名字都不清楚的地方。

        去嶺上的路我依稀還有印象,記得要在戈壁上穿越一片偌大的林場,然后再沿著林場盡頭的一條河流的反方向走,直到與一座水庫相遇。從水庫的石橋上通過后,會在其右側(cè)發(fā)現(xiàn)一個大坡,大坡不陡但很長,約有兩公里,只要上去就能看見緩緩?fù)蛊鸬能箱仢M了四四方方的宅子。有宅子就意味著到了嶺上。至于進戈壁之前要走什么路涉什么水,我并不清楚。

        嶺上太偏僻了,說是荒郊野嶺并不為過,前些年還有人守著老宅過活,如今鄉(xiāng)村振興工作進行得有聲有色,異地搬遷后,那里也只剩一座連著一座的空宅和一片連著一片的墳園。我只好打電話問姨娘,她告訴我“嶺上”是俗稱,它的官名是“虎脊”。怕我聽不明白,她又解釋:“老虎的虎,脊梁的脊?!?/p>

        啟程后,我發(fā)微信消息給文渚,問她為什么連夜去嶺上。可能在忙,她沒有回復(fù)。也是,在這樣的時刻,里里外外都得征求她的意見,姨父這一去,她就算正式接過了這個家的接力棒。

        我還是放心不下,打電話問姨娘吃沒吃飯,要是沒吃我已經(jīng)預(yù)備好一堆說辭,當面不好說她,現(xiàn)在我不會再顧忌她的面子,但她說:“吃了?!?/p>

        我的火焰頓時暗淡,只能順著她說:“就是,要好好吃飯,姨父不在了,你要多想想馬登?!?/p>

        說完,我才覺得有點不太合適,就繼續(xù)說:“你得多想想自己。”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懂我的意思,但再開口時,她并沒有接我的話,而是說:“雞肉不新鮮?!?/p>

        她的轉(zhuǎn)折沒有一絲預(yù)兆,我問:“什么?”

        她說:“有一股酸臭味?!?/p>

        不知為什么,我徹底被激怒,幾乎是吼道:“那就別吃了!”

        我真的不想再跟她說任何話。她卻問道:“你問嶺上的名字做什么?”

        我冷冷地說:“沒什么!”

        車出城區(qū),很快就駛上省道。

        夜已經(jīng)完全打開,深深地暗下來,大片的雪花在寒風(fēng)中爭先恐后地撞向擋風(fēng)玻璃,車行駛得小心翼翼,如同一只在深水中隨波逐流的夜航船。鋪滿積雪的道路被車的遠光覆蓋,抬眼望去,近處是白,遠處是焦黃,更遠處是連燈光也穿不透的黑。車拐彎時可以看見立在野外的樹木,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倚靠,有的分離,但沒有一棵不披一身白。

        司機十分安靜,他并不像我遇到的絕大多數(shù)司機那樣,不管我樂意不樂意,隨口扯起一個話題就沒完沒了地延展。

        文渚終于回復(fù)消息:“鎮(zhèn)上人多,停過尸的房子沒人敢租?!?/p>

        這倒是實情,但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我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好幾遍,有不解,也有詫異,后者更甚。這根本不像她能說得出來的話。除了去市區(qū)上學(xué),這些年她一直和姨父生活在一起,即便沒有情深似海,但也絕不至于如此冷漠寡情。

        我不悅地問:“是誰說的?”

        她只回我兩個字:“他們?!?/p>

        連夜把姨父往嶺上老宅折騰,肯定也是“他們”出的主意。我無心再追究“他們”是誰,不用追究,追究就是逼迫,就是不放過,誰沒有幾個慣于依仗血緣綁架道德的親戚,她才十七歲,即便姨父已經(jīng)把她托付給我,但大概日后她也還得依靠“他們”才能在這世間蹚出一條活路來。

        夜色蒼茫,車內(nèi)寂靜,幾乎可以聽得見雪花碎在擋風(fēng)玻璃上的聲音。這種被稱為白噪聲的天籟之音——雨落聲、風(fēng)鳴聲、鳥叫聲、水流聲以及云呼吸的聲音等,有效助我入眠已有多年。遇上這樣的天氣,我可以完全把自己放心地交付出去。漸漸地,我感到全身輕盈起來,像一片落葉打著旋子緩緩沉入湖底。

        不知睡了多久,電話鈴聲又響了。迷迷糊糊中接起來,是姨娘的聲音,她問:“到了嗎?”

        車窗已蒙上薄冰,抹出一片清亮。往窗外看,除了一望無際的黑,別的什么也看不見。擋風(fēng)玻璃上,雨刮器左右擺動,擦出一塊晶瑩的弧形。車開啟了遠光燈,雪夜茫茫中,眼前只有一條鋪展的暖黃色的長帶在顛簸中向前推移——路已經(jīng)看不見了。

        我小聲問司機:“我們到哪兒了?”

        司機說:“剛下省道。”

        我又問:“具體是哪里?”

        他看了一眼導(dǎo)航說:“兔灘?!?/p>

        我有印象,兔灘是穿越林場之前的那片戈壁的名字。我回答姨娘:“還沒到?!?/p>

        她說:“按時間應(yīng)該到了。”

        我明白她說的“按時間”指的是往鎮(zhèn)上去的時間,但我不能告訴她,我去的是嶺上。萬一她執(zhí)著地出現(xiàn)在姨父的葬禮上,只會讓她淪為笑柄。

        我急忙改口:“雪天路滑,車走得很慢,再過一會兒應(yīng)該才能到鎮(zhèn)上?!?/p>

        掛斷電話,車子又向前推進了一段路,司機忽然問:“不去虎脊了?”

        我沒聽明白,反問他:“什么?”

        司機說:“我們現(xiàn)在走的是去嶺上的路?!?/p>

        我說:“去的就是嶺上。”

        他沒接話,車內(nèi)的氣氛再次滑入安靜。

        我睡不著了,倚靠在靠墊上,全身充滿沒睡醒的疲憊。遠光里的雪像一片編織不均勻的絨布,疙疙瘩瘩地鋪在戈壁的身體上。絨布有的地方布滿窟窿,枯死的植物和鋒利的大石頭破洞而出,褐色和黑色,像殘敗的小舟,擱淺在干涸的堆滿垃圾的岸邊。植物和石頭無法擺脫這片戈壁,一生都只能靜默無聲地被禁錮在時間里,每一株植物和每一塊石頭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但十多年前,姨娘堅信自己是一艘能在深水行走的大船,而這片戈壁根本不會變成大海。

        十多年前,她就是從嶺上徒步穿越這片戈壁到達省道,然后隨機搭上一輛開往遠方的運煤卡車離開甘州的。很多年后,我才了解到這輛卡車的司機之前是一名汽車兵,退伍后自己買車跑運輸,在漫長的運輸旅途中孤獨到自封司令,經(jīng)常把道路兩邊的樹木當作自己的兵,每次經(jīng)過自會產(chǎn)生一種沙場點兵的豪壯感。

        這個司機就是馬登。

        穿過戈壁長長的雪路便是林場,同樣一片蒼茫。車子駛進林間,仿佛鉆進幽深的隧道,手機信號弱下來。透過車窗,只見紅柳樹和沙棗樹密密匝匝地擠在路邊,像圍觀或者送行的群眾。林場里的樹大多是紅柳和沙棗,由于干旱缺水,長得并不高大,都歪歪斜斜地相互倚靠,樹冠與樹冠彼此相連,雪蓋上去,好似巨大的白色蘑菇。明明是可愛的模樣,卻叫人感到一種滲進骨頭的冷寂。路邊開闊的近處可以看見,三三兩兩凸起的低矮墳包在車窗外游走,有的伴有墓碑,更多的沒有。雪未完全蓋住黃土,裸露的地表上白瓷、黃瓷、綠色、透明的酒瓶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起,瓶口交織,似乎在夜話那些不清楚的陳年舊事。

        雪越下越大。在林場的心臟穿梭,隱約可以聽到冰封雪凍的響聲,微弱又清脆,既像骨節(jié)斷裂又像骨節(jié)生長。樹木已經(jīng)層次不清,只有一片接著一片的白色堆疊在一起,如同被大雪覆蓋的遠山的輪廓。遠光投射過去,群山在影子的作用下好似移動起來似的,虛實更迭。時間越來越遠,夜色也越來越深了。

        路越走越近,暖黃色的長帶蜿蜒前行,我似乎聽到河流的呼吸。

        文渚再次發(fā)來微信消息:“你是不是在前面的車上?”

        我抹開后擋風(fēng)玻璃上的薄冰,但并沒有看見有車輛跟著,也沒有看見燈光,便問她:“你能看見前面的車嗎?我看不見后面有車?!?/p>

        文渚回復(fù):“我也看不見,但雪上有車轍?!?/p>

        我又問:“你們到哪兒了?”

        她回復(fù):“剛進戈壁?!?/p>

        之前被她的電話叫醒時我并沒有看見雪上有車轍,料想此時她看到的應(yīng)該就是我乘坐的這輛車留下的。我說:“我快出林場了。”

        文渚說:“到了的話,你先在車里坐會兒。老宅的鑰匙我?guī)е?,門打不開,你沒地方可去?!?/p>

        拐過一個彎,視界變得陡然開朗。天幕下一條黑色的帶狀薄霧在皚皚大地上微微浮動,雖然看不清楚,但我知道薄霧下方是遠去的河流。車子沿著河流的反方向繼續(xù)前行,如同我逆光尋找姨父的源頭。這個離開嶺上十多年的男人曾把希望寄生在別處,如今卻要以死的面目回到這里。這條河流見證了他的生,今夜,它同樣還要見證他的死。

        到達水庫時,我一眼就看見石橋右側(cè)的那條大坡。車行駛在石橋上,輪胎輕微打滑,但并不影響正常通行。我想起文渚交代的話,對司機說:“到嶺上你能不能等會兒再走?”

        他沒說話。

        我又說:“拿鑰匙的人在后面的車上。不會很遲,一會兒就到?!?/p>

        他還是沒說話。

        我補充道:“我給你雙倍的錢?!?/p>

        他仍舊不說話,我也只好什么都不說。車子載著我們在漫長的大坡上緩慢爬行,我想好了,如果司機要離開,我就繼續(xù)坐他的車原路返回,從戈壁到嶺上就這一條路可走,在返途中我一定會與文渚相遇。

        大坡起伏。有時,我似乎可以看見屋頂遠遠地懸浮在大坡之上,但有時,隨著車子顛簸,屋頂又藏在坡后不見了。就在這時隱時現(xiàn)的輪替中,車終于爬到嶺上。我并不記得姨父家的老宅是哪一座,因此我們最終在一群稠密的宅子跟前停下來。

        車沒有熄火,發(fā)動機發(fā)出的響聲好似溫泉在持續(xù)不斷地沸騰。司機沒說走也沒說不走,他就那么靜靜保持著之前的姿勢,雙手緊握方向盤,雙眼緊盯前方——好像隨時都可以出發(fā)。

        文渚到嶺上已是半個小時之后,她乘坐的是一輛奶油色皮卡,就停在網(wǎng)約車的前方。一起跟來的還有兩輛黑色桑塔納,車門打開,陸續(xù)下來八九個人,邊跺腳邊往手上哈氣,多是文渚的姑姑和叔叔。

        他們應(yīng)該就是文渚口中的“他們”。

        我付給司機雙倍的錢,并留下他的聯(lián)系方式,請求事情結(jié)束接我回市區(qū)。他點點頭,隨即又沉默地消失了。

        文渚下車緩慢地走近我,什么話也不說。她沒戴帽子,雪落在她的頭頂,即刻化成滾動的水。我解下自己的圍巾把她的頭包了個嚴實。她有點抗拒,但被我用力箍住了雙手。待安靜下來,她的眼淚流了出來。想到姨父臨終前的托付,我本想給她一個擁抱,但最終只是伸出雙手拍掉她肩上的雪花。我問:“你爸呢?”

        她轉(zhuǎn)過身,抬胳膊伸出縮在袖子里的手,指著皮卡車的車斗說:“在那?!?/p>

        “他們”正七手八腳地打開車斗,金屬與金屬之間的摩擦聲在雪夜里格外刺耳,車斗下方的車幫被卸開的同時,一個白色塑料包裹出現(xiàn)在眼前,是個短圓柱體,像碌碡一樣。包裹用繩子捆起來,和車斗前方的車幫上的欄桿綁在一起。有人踩著輪胎跳進車斗,再反身把雪地里的人往車斗里拉,上去后,他們解開繩子,之后又握著繩子跳下車,繞到車斗下方站定,一起喊“一二”。發(fā)出“一”時,繩子凌空繃直,到“二”時,包裹已經(jīng)在一聲干脆的“哧啦”聲中迅速滑到他們胸前。接著,所有人都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們,我讀不出是什么意思,但文渚已經(jīng)接收到信號,邁步朝那群宅子走去,見我沒動,又轉(zhuǎn)身對我說:“我們?nèi)ラ_門?!?/p>

        我從余光中看見“他們”試圖將包裹抬起來,但沒有成功,之后他們圍在一起開始討論,由于距離稍遠,我并不能聽清楚說的是什么。文渚帶我走到一座帶有兩扇焦黑色木門的宅子前,門上滿是銳器留下的劃痕。銹跡斑斑的鐵質(zhì)門把手上掛著一把生鐵的大鎖,也是圓柱體,像秤砣一樣。文渚拉開身上棉衣的拉鏈,從兜里摸出一把黃銅鑰匙,尾部掛著一個銀色鐵環(huán),上面系著一件白中泛黃的塑料金魚掛飾,兩顆水紅色的珠子鑲嵌在鼓起的眼睛上。這是姨娘沒離開嶺上之前,用輸液管編織的工藝品。

        門打開后,文渚拉亮宅子里的燈。燈上附著一層灰,因此灑出來的光并不澄澈,耳房的墻上印了一個淡淡的燈的影子,像變形的葫蘆。雪在燈光里飄蕩,我們跨過院子去開上房的門。文渚告訴我,“他們”遵從遺愿,打算把上房的炕燒熱讓她父親躺一晚,等明天棺木一到就入殮下葬。

        燈光下的上房內(nèi)部黑魆魆的,屋頂?shù)乃慕菕鞚M垂吊下來的灰塵,能看見的唯一擺設(shè),是一臺塵封的黑鐵爐子。屋子面積不大,但炕占了一半??坏娜娑寂c墻壁接在一起,其上雖有果綠色的墻裙,但絕大部分被報紙覆蓋住,只留出最上方長長的一溜綠,余出的白墻上到處是褐色的斑點,其中的一面,一坨長長的橢圓形的油漬像一條巨大的鯉魚豎立其上,魚頭隱沒在天花板中。炕上的鋪蓋還在,但都被灰裹滿。

        我并不會燒炕,料想文渚也不會,但生爐子我有經(jīng)驗,于是帶著她出門去找柴火。白色塑料包裹在耳房邊的屋檐下靜靜躺著,“他們”忙前忙后地從車上拿東西。我?guī)е匿救チ撕笤骸.斘覀儽е恍U紙、干柴還有玉米骨頭回到院子里時,看見街門外的皮卡和一輛桑塔納正在掉頭,文渚說車要回去接親戚和棺木,明天再上來。她追出門感謝“他們”,我也跟過去,卻赫然看見地面上出現(xiàn)一條長蛇般的雪路,從街口一直延伸到皮卡車旁,像是被什么東西摩擦出來的。正疑惑著,卻聽見黑夜里又傳來巨大的“哧啦”聲,順著聲源轉(zhuǎn)頭,我看見“他們”中留下來的兩個人正拖拽著屋檐下的包裹,一步一個腳印往上房那邊走去。包裹后面正畫出一條貪吃蛇,蛇在雪地里追著腳印,平順地游動,吃一個腳印長一尺,吃兩個腳印長一步。

        “他們”去燒炕,我和文渚負責(zé)生爐子。爐子長時間沒使用,附著在爐內(nèi)的泥圈已經(jīng)經(jīng)不住高溫炙烤,火生起來沒多久就碎裂脫落。我打算和點泥重新制作泥圈。做泥圈須黃膠泥,但院子里沒有,我只好找來一把生銹的瓦刀,帶文渚去后院砍開上房后墻角上的泥皮。

        “要拆房子嗎?”文渚不解。

        “拿幾塊土坯砸碎和泥?!蔽艺f。瓦刀插進墻縫左右使勁晃動,一會兒兩塊松動的土坯便掉落下來。

        “拆了也沒事,聽說現(xiàn)在拆嶺上不住人的舊宅子,政府還給補貼,一院十萬塊錢。”文渚說。

        “拆了你就沒老家了。”

        “爸爸沒了,這宅子我根本不在乎。”文渚喃喃道,“明年考上大學(xué)離開,以后我再也不回這里?!?/p>

        我抬起頭對她說:“你還有媽?!?/p>

        她不說話,很明顯不高興,我沒再接話。

        粉碎土坯費了很長時間,水也沒有,只能用雪,等我們制作完泥圈重新升起爐子,“他們”已經(jīng)把炕燒好準備打開包裹。

        我怕文渚受不了,讓她背對著包裹在爐子跟前烤火,我與她面對面而立。包裹上的白色塑料紙被拆掉后抖下來一攤水,里面的花被子立刻露出來。被子很俗氣,大紅絲絨被面上印著粗糙的富貴牡丹圖案。整個被子用一條粗麻花麻繩捆著,“他們”先抬上炕,再開始解繩子。繩子在鋸木頭一樣的聲響中吐出幾縷煙塵,不知是繩子的土大,還是被子的土大。抽掉繩子,“他們”又開始剝被子,左一下右一下,一次囫圇的旋轉(zhuǎn)還沒完成,姨父就被剝出來。白色的被子里面洇了不少血跡,但似乎已經(jīng)被凍住,姨父的右耳和布滿血跡的被子一角黏在一起,“他們”一拉扯,空氣里立刻發(fā)出清脆的“哧啦”聲。姨父的臉上也血糊糊的,不知道是哪個器官在流血。像觸電似的,兩個人立即把手彈開。

        我不敢再看,悶著頭往爐子里加柴火。文渚卻站起來,朝炕前走去,我起身遲了,沒拉住她。站著看了好一會兒,直到“他們”把姨父擺放好,她才走到門外,拖進一個紅色網(wǎng)袋和黑色絨布袋。網(wǎng)袋中裝滿黃表紙和冥幣,她解開束口,拿出一刀黃表紙,分出兩三張,到炕頭盯著姨父安靜地看了幾秒,輕輕地蓋住了他的臉。

        “他們”相約去燒炕??坏讉鱽沓掷m(xù)而巨大的摩擦聲,像什么東西在刮炕體,我猜在填充燃料??缓枚嗄隂]用過,與墻間的縫隙日漸變大,難免會走煙。果然“他們”從外面回來沒多久,墻根就鉆出帶著焦油和土腥味的煙?!八麄儭敝械囊粋€出去了一會兒便端著一簸箕土回來,上炕一層一層揭開褥子、氈和草席,往墻根撒。屋子里滾動著的灰塵像浮云,在燈光里看得格外清楚。沿墻根撒了一遍土后,煙再也沒鉆出來。

        炕上只有一床被子,姨父蓋著?!八麄儭币兄鴫θ拱胩桑贸鍪謾C來玩,音量很大,一聽就知道是在刷短視頻。

        要安全度過這個夜晚,爐火絕不能斷,我叫上文渚跟我再去找柴火。

        黑夜中因為看不清文渚的表情,我終于問出憋了很久的話:“今后你媽怎么辦?”

        文渚不回話,只埋頭找柴火,我明白她的心結(jié)還是打不開,于是后悔自己的操之過急。再說今后她媽怎么辦,她從根本上也不可能做得了主,十多年未見,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早就已割裂,這么著急地問她,等同逼迫,其實跟她口中的“他們”沒有什么區(qū)別。

        我不知道怎么再開口,繼續(xù)問不可能,道歉顯得刻意,正不知所措,姨娘又打來電話,怕文渚聽到,我只好走到離她十多米的地方接。姨娘問:“安頓好了嗎?”

        我說:“嗯?!?/p>

        她又問:“你在哪?”

        我說:“后院?!?/p>

        “后院干什么?”

        “找柴火?!?/p>

        “一個人嗎?”

        我看向文渚,她正把覆蓋在一垛木板上的紙板抽下。頓了頓,我回答:“和你女兒。”

        她也頓了頓說:“我在嶺上。”

        我知道,早晚得有這一出。

        掛斷電話慢慢走近文渚,我還沒想好怎么把事情告訴她,她卻伸出左右手對我說:“看?!笔莾蓧K漆黑的煤。

        而就在木板垛旁一片隆起的雪下,一堆蟄伏多年的煤塊,似乎等候已久。

        我們回到屋子,“他們”還倚著墻裙刷短視頻,黑色絨布袋正打開著,里面的東西露出一半。兩條寒光閃閃的機械腿平行躺在一起,機械腿的腳上各穿著一雙白色運動鞋。這東西已經(jīng)被動過,很明顯,除了“他們”不會有別人。文渚放下煤不說話,耐心地把它們往絨布袋塞,她的手上沾滿煤灰,白色運動鞋上立刻出現(xiàn)黑手印??赡苡惺裁戳慵熳〗q布袋,機械腿并沒有被塞回去。我放下煤幫她使勁塞,絨布袋發(fā)出長長的嗤的一聲,像暗夜在尖叫。我嚇了一跳,“他們”也嚇了一跳,短視頻的聲音不再響起,屋子里沉寂下來,而文渚的臉上已經(jīng)滾下淚珠。

        “他們”或許慚愧,四目相對后不約而同放下手機,貓身從炕上爬過來,接走文渚手中的絨布袋和機械腿,鼓搗了很久,但依舊沒有將機械腿塞進絨布袋。我之前猜測,是我和文渚去后院找柴火這段時間內(nèi),“他們”打開了絨布袋,聽到我們回來來不及裝好,因此機械腿才露出一半。但看著“他們”來回折騰,我斷定并非“來不及”,可能我們在后院時,“他們”已經(jīng)把機械腿弄壞。文渚也爬上炕去,她奪過絨布袋,但不再往里面塞機械腿,而是將它們掏出來。其中的一條機械腿果然歪了,上面的彈簧冒出來,沒有規(guī)律地胡亂晃動,估計是摔的。

        哭泣中,文渚貓身爬到姨父身邊,揭開裹在他身上的被子,把機械腿緊緊貼在了他空蕩蕩的身下。文渚說,這是姨夫臨終前交代一定要帶上的。

        干完這些,文渚爬下炕來烤火。“他們”不再刷短視頻,一個枕著自己的胳膊開始睡覺,另一個則靠過去枕在對方的小腿上。文渚臉上的淚痕并未干,眼袋周圍暈開一片潮紅,鼻頭也紅紅的。我遞給她一片紙巾,她沒接,而是反手在眼睛上抹起來。她可能忘了自己的手上有煤灰,抹得臉上東一道黑西一道黑。到底還是孩子心性,連不高興也透著天真。

        我走到門外,從窗沿上抓起半把雪包在紙巾中,準備浸濕紙巾給文渚,低頭的瞬間下意識朝敞開的街門看去,竟發(fā)現(xiàn)門洞里站著一個人,斜斜的。燦燦的燈光打在身形的輪廓上,像鍍了一層光邊,襯得人黑黑的,似個影子,但我一眼就認出是姨娘。

        我相信她也看到我。我們沒說話,但我知道我們有說不完的話。

        進屋去把浸濕的紙巾給文渚,她沒有拒絕,一下一下擦起臉來。我得找借口出去見姨娘,于是謊稱去廁所,她也站起來說同去。我硬著頭皮答應(yīng),想象她們母女倆見面時的尷尬,但出了門,門洞里的姨娘已經(jīng)不在了。從廁所出來,門洞里還是沒人?;匚莺?,我們又坐在路邊烤火。姨娘沒有穿羽絨服,在這冰雪寒天,我實在放心不下,本來還想找借口出門,但電話鈴聲又響了,是姨娘,只能出門去接。起身時乜了一眼文渚,我發(fā)現(xiàn)她正盯著我的手機屏幕。

        走到門洞里接電話,姨娘說讓我出門去,她就在街上。逆著光,我并不能看見她,往前走了幾步,眼前漸漸清晰起來,在十幾米遠的地方,她抱著雙臂孤零零杵著,如一截樹樁。我猜她應(yīng)該是從我問她嶺上叫什么名字時起的疑心,才跟上來,但她說還在酒店時,就聽到我在衛(wèi)生間里和文渚的通話內(nèi)容。我問:“所以我出門后,你就跟蹤上了?”

        她沒否認。

        我忽然想起在戈壁上文渚問我車轍的事,毋庸置疑,文渚看見的車轍印并不僅僅是我乘坐的那輛車留下的。我有一堆問題要問姨娘,比如一路上我為何沒發(fā)現(xiàn)她,比如她乘坐的車上坡后駛?cè)チ四睦?,但我又無須問,就算知道答案,也僅僅只是滿足了我的好奇,對既成事實起不到任何的改變。

        我說:“炕已經(jīng)熱了?!?/p>

        姨娘問:“人安頓下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姨父,就說:“安頓下了。”

        頓了頓我又說:“腿也安頓下了。”我想,她應(yīng)該知道我說的是那雙機械腿。

        我說:“去屋里烤火。”

        她不說話,但眼睛里露出慌亂——她和姨父十多年沒見過面,我想這慌亂也是應(yīng)當?shù)?,他們還未辦理離婚手續(xù),但離開這里,她就一直和馬登共同生活。她離開嶺上時,姨父雖失去雙腿,但人是活的,如今她回來,姨父卻已是一個死人。她該如何面對姨父,或者說在這樣的時刻,當事人誰不會慌亂?

        但她在慌亂中漸漸又露出渴望,這讓我不能迅速反應(yīng)。在我的注視下,姨娘突然上前一步,半抬著胳膊,手指蜷縮,分明想抓住什么,卻在止步前又放棄。這動作古怪得像演戲,我意識到不對趕緊轉(zhuǎn)身,卻看見文渚在門口盯著我們,冷冷的,似這寒夜的雪。

        我明知這是早晚不可避免的一幕,但在事先沒有做好準備的情況下,也如姨娘一樣慌亂起來。而文渚,在我本能地喊她時,已轉(zhuǎn)身離開。

        姨娘打了個噴嚏。

        我想,這寒夜的雪大抵是化不開了。

        文渚如此,姨娘必然不肯去屋內(nèi)烤火,就算肯,有“他們”在,大約也會掀起一場風(fēng)暴。我建議姨娘悄悄跟我回老宅,還有幾間房子,隨便砸開一間的門鎖,再想辦法放個火盆,就可度過這個寒夜。姨娘沒有拒絕。

        運氣好,一間偏房的門正好未上鎖,推開門,我們潛了進去。

        打開手機自帶的手電筒,屋內(nèi)的全景已悉數(shù)入眼。房極小,只有七八平方米,靠東墻和南墻有一張簡易的干板床,床板焦黑,上面胡亂扔著不少雜物,有一個露出暗黃色海綿的抱枕,一堆被處理過的輸液管,一雙綠色碎花布鞋,兩個罐頭瓶子布滿烏黑的干枯霉?jié)n,一大塊三合板,一個變形的搪瓷盆,里面零碎放置著剪刀、錐子、各色絲線和成品半成品的動物掛飾。北墻開窗,掛著窗簾,窗下靠墻擺著一個長桌,桌中央有大抽屜,未合上,一角露出一塊掉色毛巾。地面由磚頭交錯鋪成,有不知名的植物在磚縫枯死。西墻下立著一座舊式沙發(fā),背高座矮,靠背上的沙發(fā)布圖案是旭日之下的上山虎。沙發(fā)正上方的墻上掛著掛歷,時間定格在2002年9月13日。

        姨娘盯著掛歷,眼神復(fù)雜,上面的時間正是她當年從這里離家出走的日子。

        我們沒有交談,但心有默契。我收拾搪瓷盆的工夫,姨娘已經(jīng)抽出抽屜中的毛巾撣沙發(fā)上的灰塵,之后,我端著盆去上房取煤塊。

        “他們”已經(jīng)睡得鼾聲正起。文渚呆呆坐著烤火,我進去,她抬頭看了一眼,遂又低頭沉默。我心里的擔(dān)憂減去一半。打開火爐,煤塊正旺如透明的寶石。舉起火鉗,我把火爐中的煤往搪瓷盆中夾,夾走四五塊燃燒的,又添進四五塊新的。我一直怕文渚反對,但她沒有。她沒有,我便又往搪瓷盆中也添進四五塊新煤。離開時,我本想喊文渚一起去偏房,但話到嘴邊猶豫幾番,還是沒能張開嘴。

        猶豫中,文渚突然站起來,看得出,她也有話說,但也沒張嘴。對視中,她一把奪過我手中的盆,打開火爐,將所有的煤全部倒了回去。爐膛里沖出火星來,有些落到她的劉海上,空氣中彌漫著頭發(fā)被燒焦的味道。這便是我料到的另一半擔(dān)憂。好在我有準備,并不與她辯解,辯解就要吵架,吵架就會驚醒“他們”,那時,事情就會變得更加復(fù)雜。我沉默著,往搪瓷盆中也添了七八塊新煤,趁文渚沒阻止,趕緊離開了。

        沒火爐,偏房里生火煙大,只能在院子里生。一時找不到助燃物,想起墻壁上的日歷,我又走進偏房。姨娘已經(jīng)將沙發(fā)撣干凈,順便連干板床也收拾出來,墻上的掛歷被取下來拆開,一一鋪滿床板,抱枕擺在床東頭。我沒有多說什么,拿著那塊毛巾和三合板出了門。

        點燃毛巾,把三合板折斷扔進盆中,趁火旺的時候再把煤塊放進去,不一會兒,煤就燃燒起來。盡管煤的濕度很大,但經(jīng)過很多年風(fēng)吹雨淋,已經(jīng)變得很酥很爛,火苗極容易點著。

        等到盆子里一團炙熱,我端著它進了偏房。

        姨娘在床上躺著,見我,忙起身把我往床上讓,我拒絕著坐到沙發(fā)上,她順勢又躺在床上。關(guān)掉手電筒,我靠在沙發(fā)上小憩,過了一會兒,姨娘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只要有塊板子,這些年,無論在哪里,我都能躺得下去?!?/p>

        我明白,她指的是跟著馬登輾轉(zhuǎn)在各個建筑工地討生活的經(jīng)歷。

        煤不時發(fā)出噼啪的爆炸聲,屋子里漫開暖意。姨娘的呼嚕聲也漸起,響聲很大,像黑暗中潛伏著什么怪獸。我擔(dān)心這聲音會引來“他們”,便試著喚醒姨娘。喊兩聲,她沒反應(yīng),我只好大起聲,她像受到什么刺激似的,身體猛地彈起,像機關(guān)觸發(fā),床也跟著一陣抖動,但僅僅安靜幾秒,她便再次鼾聲四起。我只有上手搖,搖兩下,她“啊”的一聲疾呼,一骨碌坐起來問:“咋了?”

        看到是我后,聲音才軟下來:“是不是吵到你了?”

        我只好道出原委,她并沒有接話,想是不愿提及“他們”,后來又說:“在工地上都習(xí)慣了。”

        姨娘在工地上討生活的事我大概知道一些,但都是每逢春節(jié)親戚們相聚時我陸續(xù)聽來的。我問:“在工地上苦吧?”

        “苦不苦的,都這么多年了。”黑暗中,她似乎輕微地苦笑了一聲,但很快又說,“自己選的。”

        姨娘說的“自己選的”,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說馬登。自從當年搭上馬登的卡車離開這里,她就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十多年來,姨娘一直被親戚們說成是“菜瓜子貨”,這是甘州方言,意為“不正經(jīng)的女人”。

        我問姨娘:“你喜歡他嗎?”

        “誰?”姨娘反問我。

        我說:“馬登。”

        “原來以為喜歡,”姨娘說,“后來心里明白是搭伙?!?/p>

        姨娘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因為沒考上高中,學(xué)裁縫又堅持不下來,賦閑了一段時間,就和同學(xué)相約外出南方的電子廠打工。有一年,家里接到她哭號的來電,說需要一筆錢急用。問發(fā)生了什么,她隱晦著不肯說,逼急了才坦白自己“沒錢把娃娃做掉”。外祖父和外祖母當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罵她“不要臉”。最終,是大舅和母親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去把她領(lǐng)回家的。那時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印象中她好像一直在臥床休息,即使是伏天,頭上也戴著厚毛巾縫制的帽子。她是極漂亮的女人,很會打扮,告訴我她叫雋嬅,還問我要筆,把那兩個字寫在作業(yè)本上。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實她叫絹花,身份證上也是這個名字。我問為什么姨娘的名字跟她自己說的不一樣,母親回答:“她一直覺得‘絹花土,配不上她?!庇终f:“可惜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嫁給姨父似乎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外祖父家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一家上下兩層的大型雜貨鋪,算有錢人,不知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把娃娃做掉”,所以姨娘只能“下嫁”到嶺上。

        姨娘不似其他嫁到這里的女人一樣可以閑住,她不是那種好靜的人。一次回娘家,她在鎮(zhèn)上遇到外地的手工編織廠招攬臨時工,不用去廠里上班,他們不僅免費教技術(shù),還會按時上門取貨計件付款。那時流行用輸液管編各種動物小掛飾,他們提供原材料,但不免費。姨娘懷疑他們是騙子,學(xué)會技術(shù)后,讓姨父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撿廢棄的輸液管。那時醫(yī)療廢棄物管控并不嚴格,姨父聽姨娘的話,夜晚在胳肢窩下卷了蛇皮袋子,到衛(wèi)生院的各個角落晃蕩,得手后,被一個值班醫(yī)生當作賊死命拽住。在逃跑和撕扯中,姨父跌倒坐在一蛇皮袋子輸液管上,上面很多使用過的針頭扎進他的大腿。好不容易逃回嶺上,姨父便開始發(fā)燒,嚴重時甚至昏迷過去,送到衛(wèi)生院說明情況,醫(yī)生建議直接去城里的醫(yī)院。兩天后,姨父還沒有醒,他的兄弟姐妹請自稱可以“包治百病”的游方和尚去醫(yī)院做法。姨娘則在外祖父的雜貨鋪躲避。姨父的兄弟姐妹說,他要是有三長兩短,就拿姨娘的命來抵。舅舅們并不向著姨娘,說她“燒造得很”,意思是胡折騰。外祖父、外祖母和母親建議讓姨娘逃跑,正在商量辦法,姨父醒了,只是從此他只要走路,便得拖著微瘸的右腿。

        我第一次來嶺上時,這里還沒有通電,煤油燈是唯一的照明工具,大家點著燈聊到大半夜才睡,早上起來,每個人的鼻孔都黑乎乎的,像長出一層茸毛。

        文渚生下后,姨娘堅持說自己得了心熱病,“身體里燒得慌,像點了一把火”,但去醫(yī)院檢查,什么病也沒有。醫(yī)生建議,如果感覺實在燒得慌就吃點涼的。那時候姨父在嶺下做建筑工,修房子、修路、修橋,夏天每晚回家都要給姨娘買冰棍。有一天,嶺下工地上的冰棍售罄,姨父騎摩托車去鎮(zhèn)上買,返回時在黑暗中與一輛拖拉機慘烈相撞,對方司機受輕傷,他廢了兩條腿。

        姨娘就是在這之后搭上馬登的卡車逃跑的。

        姨父的兄弟姐妹,隔三岔五就到外祖父的雜貨鋪去要人。門口擺滿凳子堵住來客,他們蹺著二郎腿坐在上面,質(zhì)問和詈罵外祖父、外祖母,還隨便拿雜貨鋪的零食吃。門口的花盆里丟滿他們隨后扔的煙屁股,繡球花和木槿花的葉子上被燙出很多窟窿,像大蟲子啃出的洞。

        外祖父的雜貨鋪成了平息這場怒火的籌碼,在強迫中,姨父的兄弟姐妹代替姨父與外祖父簽下轉(zhuǎn)讓協(xié)議,約定姨娘何時回家,雜貨鋪何時歸還。雜貨鋪落在姨父名下,但由“他們”輪流經(jīng)營,一層賣貨,二層改成日租房,舅舅們再也享用不到免費的煙酒糖茶油鹽醬醋,文渚也于那一年離開嶺上,在鎮(zhèn)上生活到如今。

        很多次的春節(jié)聚會上,我都在默默地聽有關(guān)姨娘的故事,她是那么漂亮的女人,我希望聽到大家的體諒,說姨娘逃跑是因為在那樣灰撲撲的日子里看不到希望。但有一次,大舅喝多了酒捶著桌子說姨父是“冤大頭”,姨娘的心熱病早在“娃娃做掉”時就已得上,說他和我母親都見過電子廠那個車間主任的妻子,她的確沒姨娘漂亮,但姨娘“做夢”,異想天開要取代她。我私下向母親求證,母親嘆口氣,淡淡地說:“那個女人說她丈夫和姨娘在電子廠不過是搭伙過日子的關(guān)系,那邊就流行這個。”

        命運好像一個車輪,從搭伙開始和男人糾纏不清的姨娘,再一次被命運的車輪“關(guān)照”。“搭伙”這個詞出現(xiàn)在姨娘早年生活中的時候,充滿羞辱和不甘,附帶埋葬一個少女的青春,但如今它由姨娘親口說出,竟有一種無奈和妥協(xié)的況味。

        “不喜歡了嗎?”我向姨娘確認。

        “有些復(fù)雜,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币棠镎f。

        “為什么結(jié)婚?一直搭伙就挺好。”

        “他妻子死了,宮頸癌,去年的事。”

        這也是促成姨娘此次返鄉(xiāng)的直接原因。聽說,她想先結(jié)束和姨父的婚姻,再嫁馬登,但遭到所有親戚的譴責(zé),大家罵她“老了也是個菜瓜子貨”,讓她“死也死到外頭”。出乎意料的是事情傳到姨父耳中,他既沒有譴責(zé)姨娘,也沒有罵什么難聽的話,而是平靜地說“想見見她”,且指定要我作陪。當年姨娘跳上馬登的卡車逃跑后,舅舅們幾乎都跟姨父家斷了聯(lián)系,除了母親。受母親影響,這些年和文渚保持聯(lián)系的表兄弟姐妹,只有我一個。

        但我們都沒想到,姨父會死在姨娘與他見面前的最后一刻。

        “是不是我逼死了他?”姨娘問道。

        想起姨娘剛才反問“誰”,我也反問道:“你喜歡過他嗎?”

        姨娘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可憐他?!?/p>

        姨夫當然足夠可憐,鎮(zhèn)上所有人有目共睹,因為雙腿截去膝蓋以下的部分,早些年他一直用雙手撐著地面行走,幾乎可以算得上是爬行,提起他,人們總喜歡稱他為“爬著吃的”,意思是和豬狗一樣。幾年后,鎮(zhèn)上的一個木匠因為還不上在雜貨鋪經(jīng)常賒酒的錢,便打制了一架簡易木輪椅給姨夫抵債,像輛小型的四輪架子車,走起來需要雙手持棍子在地上撥拉,如劃槳,有好事的人每次見到總會嘲笑:“又開旱船啦!”那時文渚剛上初三,我好幾次見她流連于河壩、鐵路,有時還會拿著帶鉤的長棍在水渠里扒拉,她說在攢錢,想給姨夫買一輛真正的輪椅。我把這事告訴母親,她直呼造孽,又不住地罵姨娘是“害人的騷貨”。對姨娘巨大的恨意讓母親患上胸悶病,那個秋天長久不去,我感覺一直生活在她的罵聲中。不久,姨夫收到一個不知來歷的快遞包裹,里面是一雙機械腿,打電話給賣家,對方稱買家特意交代不能透露信息,姨夫以拒收威脅,賣家還是不說。但我們心知肚明,機械腿是姨娘寄來的。

        我們又聊回馬登,這個我從未見過,但聽聞了十多年的男人,在辦理完姨夫的喪事后,他將成為我的第二任姨夫。

        或許是十多年沒有回過故鄉(xiāng),或許是從來沒有可供分享的人,在這個夜晚,姨娘對我敞開心扉。她并不是親戚們口中的“菜瓜子貨”。在南方的電子廠,車間主任以自由戀愛為由,欺騙她從廠宿舍搬出去同居,等到她懷孕提出結(jié)婚時,對方卻告知她自己不僅已婚,而且育有一兒一女。她揚言要鬧到廠領(lǐng)導(dǎo)那里,車間主任就把她鎖在屋里逼她喝打娃娃的藥。但這藥一點作用也沒起,鎖了一個多月,她的妊娠反應(yīng)依舊強烈,車間主任只好帶她去醫(yī)院。她在途中趁機逃跑,去電子廠找領(lǐng)導(dǎo)說理,卻得知電子廠以無故曠工、違反勞動合同為由,早在半個月前就將她開除。害怕事情被同學(xué)知道,她只能打電話給外祖父、外祖母,于是便有了大舅和母親去南方領(lǐng)她回家的事。因為是丑事,在征得外祖父、外祖母的同意后,大舅和母親也不敢真報警,只是一味叫嚷,目的是拿到該有的賠償。就是在那時,他們見到了車間主任的妻子。她對車間主任的所作所為并不感到氣憤,顯然和他同屬一心,還稱這種情況在那里普遍可見。她的冷靜和漠然讓大舅和母親直呼離奇,他們準備好的各種污言穢語就此胎死腹中,拿到賠償?shù)倪^程也過于順利,一行人如吃了敗仗,只能灰溜溜回到甘州。

        一直以來,這就是親戚們口口相傳的故事全貌,但姨娘口中的車間主任的卑劣程度,遠勝如此。

        和馬登一起搭伙在全國各地流轉(zhuǎn)的那幾年,姨娘意外碰到電子廠的工友,敘舊中得知由于玩弄女工,車間主任已被人毆打致終身殘疾。被玩弄女工早期經(jīng)歷了與她如出一轍的遭遇,不同的是當車間主任再次請出自己的妻子時,卻被識破——他根本沒有結(jié)婚,所謂的妻子不過是從小劇場雇來的演員。

        姨娘從這個來自別人的故事中得知了自己作為主人公的那次事件的真相,雖然感覺被車間主任強烈冒犯和侮辱,但她并未在工友面前流露出憤怒的痕跡,而是大方地將馬登介紹給對方。

        那時馬登的妻子已經(jīng)知道姨娘的存在,但馬登依舊如數(shù)將運輸所得交到她手里,因此她并未來找麻煩。真正的不幸始于兩年后的一天,姨娘因為身體不適去醫(yī)院檢查,被醫(yī)生告知懷孕已經(jīng)四周,這讓馬登情緒激動到發(fā)狂,無論如何都堅持要姨娘生下這個孩子。正在孕育的生命和馬登的倍加關(guān)懷,讓姨娘度過了一段溫馨甜蜜的生活。胎兒發(fā)育到四個月時,馬登帶姨娘找到一位退休的中醫(yī)學(xué)院老教授,通過看羅盤、吊鉛筆、號脈等一系列神秘的操作方式,測出姨娘懷的是個男孩。

        這一訊息讓馬登更加堅信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就在姨娘徒步穿過兔灘跑到省道搭上馬登卡車的那天早晨,因為唯一患有腦癱的兒子上廁所時掉入便池,剛回家的他,又一次在妻子的抱怨和哭泣中開車逃離。妻子把兒子患病的原因歸咎為馬登家族的“種”不好,馬登的二妹患有同樣的疾病,成年后只能嫁給同村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鰥夫。再往上追溯,馬登的三叔也是一個腦癱患者,八歲時的一個雨天從路邊滾入水渠后便蹤跡全無,直到十多天后,才被外村的人發(fā)現(xiàn),和一堆柴草一起堵在離家三十多里外的一處廢棄河壩的閘門口。馬登并不認為兒子患有腦癱是自己家族的“種”不好,這純屬“惡人先告狀”,他早就聽知情者說,分明是懷孕的妻子嘴饞不聽勸,走十多里路執(zhí)意去鎮(zhèn)上吃麻辣燙,動了胎氣導(dǎo)致兒子早產(chǎn)在田間,又受了風(fēng)寒造成的。

        離家的這天早晨,馬登在車上發(fā)誓一定要讓妻子受到懲罰,盡管他還不知道懲罰會以何種面目呈現(xiàn),但只有這樣發(fā)誓,他覺得才會讓老天明白自己強烈的愿望。郁悶和委屈交織起來擰成一股強大的沖動,他繼續(xù)在車上做起司令夢,把路邊的樹木當成等待檢閱的士兵,曾經(jīng)這個游戲陪他消解掉無數(shù)次走南闖北的孤獨,可以說正是靠著它,他才完成漫漫運輸途中,自己的內(nèi)心由弱小到強大的成長。但在這天從早晨到中午的這段充滿無助和壓抑的時間里,這種有來無往的游戲,讓他第一次品嘗人生的無助,甚至感到絕望。他不想繼續(xù)在耗神費心的折磨中拖垮自己,祈求老天給予他泥沼一般的生活一些改變,無論是好是壞,他都承諾會坦然面對。

        在反復(fù)的祈禱和憧憬中,馬登離家越來越遠。黃昏降臨,于天邊飛起的一片紅霞中,當一眼看見等在路邊請求搭車逃離的姨娘時,他堅信眼前的女人,就是老天對自己的祈求做出的反饋。幾乎是在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兩人便在各自心照不宣的眼神中,讀懂對方的心思和底牌。馬登騰出副駕駛,毫不猶豫地做出接納姿態(tài),姨娘則沒有任何留戀和擔(dān)憂地就隨他一起去了遠方,從此刻開始,她決定擯棄昨日種種不快,為自己而活。

        可能是出于一種可接受范圍內(nèi)的報答心理,卡車走了一天一夜終于到達目的地,那天夜里,當一路秉持沉默的馬登沒有任何征兆地朝姨娘撲過去時,她只是象征性地掙扎幾下就順從了他。從那以后,她便留在這輛卡車上,隨他走南闖北。

        從退休的中醫(yī)學(xué)院老教授口中得知姨娘懷的是個男孩的一瞬間,馬登被這期待已久的消息,帶回兩年前離家那天的回憶中。當自己的祈求和對妻子的懲罰,從虛幻變成現(xiàn)實由遠及近地撲面而來時,他忽然意識到這兩件事,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它們即將在這個喜人的訊息面前,凝結(jié)成一個強有力的證據(jù):馬家的“種”沒有問題。

        盡管他們已經(jīng)做到足夠保密,但幾天后,馬登的妻子還是帶著一眾娘家人,將他和姨娘堵在卡車駕駛室里。對方?jīng)]有做任何多余的問詢,抬手便打。面對突如其來的暴力,馬登雙拳難敵,抵擋一陣發(fā)現(xiàn)終是徒勞后,便像當初撲向姨娘那樣再次朝她撲去,用身體護住了她腹中的胎兒。他的舉動徹底激怒對方,妻子原本只是想教訓(xùn)他一番,但情緒失控的她,竟在眾怒的慫恿下,飛腳狠狠踢向姨娘。

        姨娘因此流產(chǎn),而且永遠失去再次懷孕的能力。

        從醫(yī)院出來后,樂極生悲的現(xiàn)實讓馬登暴跳如雷,他再也不想和妻子有任何瓜葛,瞞著姨娘闖進家里,用箱子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徹底離開。妻子以為他只是厭惡自己,但不久她就收到他寄去的離婚協(xié)議書和信,他表示會凈身出戶,兩人就此一刀兩斷。妻子知道,憑一己之力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養(yǎng)活兒子,她在悲痛欲絕中回到娘家,和兄弟姐妹共同想出一個釜底抽薪的絕招。幾天后的一個大霧彌漫的夜里,娘家兄弟帶著她找到馬登的卡車,偷走并將它賤賣給一個不知真相的異鄉(xiāng)人。

        馬登忍無可忍,打算持刀血洗妻子的娘家,但被姨娘阻攔下來。此后,他還給妻子寄過幾次離婚協(xié)議書,但全都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姨娘也將心比心,以女人獨自養(yǎng)活孩子不易勸他放棄離婚。姨娘的所作所為讓他看到人性的良善,他痛哭流涕,為不能給可憐的她一個真正的家而感到愧疚。但姨娘從未將姨夫失去雙腿的真相告訴馬登,而一直撒謊是受不了家暴才離家出走。從此,一無所有的馬登和懷揣秘密的姨娘便四海為家,通常是馬登開車,姨娘做飯,一起以夫妻的名義搭伙流轉(zhuǎn)于各個工地謀生。十多年過去,馬登的兒子已經(jīng)和一個瞽女結(jié)婚,并于三年前生下一個健康的孩子,包括妻子因患宮頸癌去世,他都沒有回過家。他們逐漸在南方的一座小城安定下來,也積攢夠了買一套小戶型房子的錢,并打算姨娘離婚后以及新房一入住就結(jié)婚,徹底結(jié)束長達十多年的搭伙生涯。

        當姨娘十多年的故事像畫卷一目了然地展開,我已經(jīng)從多年春節(jié)時親戚們不辨真假的閑談中,抹去不良情緒,他們的愛恨恩怨終究是屬于上一輩的,而我只想關(guān)心文渚的未來。

        “她終究是我的女兒,而且是我這輩子唯一活下來的孩子。”姨娘說,“如果她愿意,我們就繼續(xù)做母女,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勉強,但她總歸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有事我不能不管?!?/p>

        “她要是反對你和馬登在一起呢?”

        “我和馬登在不在一起,不影響我和她的關(guān)系,我們是母女,但我也有權(quán)選擇跟誰一起生活?!?/p>

        門外傳來汽車發(fā)動機的突突聲和人說話的聲音。天還沒亮,應(yīng)該是棺木到了,我問姨娘:“要參加姨夫的葬禮嗎?”

        “想讓他見見我。”

        姨娘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姨夫的葬禮極其簡陋,可能怕大操大辦花的錢日后無人償還,“他們”甚至連負責(zé)吹吹打打響器的道士都沒有請,更不要說鋪開排面做紙扎、宴賓客,來的也只是相熟的親戚。甘州的喪葬風(fēng)俗是人死后最短也要在靈堂停放三天,“他們”并不打算持續(xù)如此之久,而是棺木一到就將姨夫草草裝裹入殮擺在上房里,等待天亮就像昨晚悄悄將其拉到老宅一樣,再悄悄將其拉到墳園下葬。

        清晨,姨娘的執(zhí)拗讓她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將姨夫的棺木封死之時,這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除了我和文渚。

        現(xiàn)場頓時亂作一團,“他們”定然不肯放過消失十多年的姨娘,長久以來,“他們”一直將這視作無法彌補的背叛和恥辱,并在每一個目睹姨夫艱辛的日子,詛咒她不得好死。因此,當她準備掀掉棺蓋最后看一眼姨夫時,“他們”沖上來就對她推推搡搡。“他們”人多勢眾,姨娘很快就被推搡跌倒在地,她的頭撞到棺木的棱角上,立刻發(fā)出哐哐之聲,臉部也因剮蹭紅腫一片?!八麄儭边€逼她下跪在棺木之前,強摁住她的脖頸和后腦勺,一次次磕頭。我出面想要阻止,但很快就被拉出門外掀翻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在一片亂糟糟的咒罵聲中,文渚沖上去抱住了姨娘的頭,她邊哭邊喊道:“你們都放手,都給我放手!”

        人群安靜下來,但很快又因為文渚扶著姨娘去揭棺蓋而再次騷動,“他們”惡聲列舉姨娘的種種劣跡過往,企圖當著文渚的面讓她蒙羞,目的是讓她認識到她的母親有多么不堪,以期讓她做出“他們”認為正確的選擇。但文渚并未聽從“他們”的意見和建議,而是合力與姨娘揭開棺蓋?;蛟S是感到失望或許是感到不值,“他們”七嘴八舌把火力集中到文渚身上,說她是“永遠都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

        “我要你們養(yǎng)了?!沒有雜貨鋪你們誰養(yǎng)我?!”

        文渚帶著哭腔的反擊讓“他們”徹底失去耐心,紛紛丟下一句“那你自己管吧”,就氣沖沖地出院子開車離去了。

        看見姨娘探著身子把手伸進棺木,我想她可能需要幫忙,便往前幾步站在她身邊。她摘下姨夫臉上的黃表紙后,又把雙手放在他的雙眼上開始揉眼皮,可能熱炕的余溫尚未完全從他身上褪去,她幾乎沒費什么功夫就讓姨夫睜開眼睛。做完這一切,她把手拿出來搭在棺木沿上,前胸貼著棺木,眼睛直直盯著姨夫,眼神專注,表情凝重。我試圖從她臉上尋找或久別重逢的喜或生死相隔的悲,但除注意到她的眼睛一次也沒有眨之外,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文渚則一直在旁邊攙著她,整個過程大約持續(xù)了一分鐘多。我無法得知這期間姨娘的心理活動是什么,但明白她從南到北跨越山水終于趕在姨夫入土之前,幫他實現(xiàn)了“想見見她”的愿望。

        由于“他們”的憤怒離去,各種物力和人力都需重新安排,姨娘請求我聯(lián)系舅舅們和母親以及各家親戚。電話接通后,她親自邀請他們過來參加姨夫的葬禮,原定的下葬日期延后一天,算上去世的那日,姨夫終于得以在靈堂停放三天。

        盡管過去的十多年中,姨娘在舅舅們和母親的口中一直是“菜瓜子貨”,但是在受到她的邀請參加姨夫的葬禮這件事上,他們都表現(xiàn)得極為莊嚴,不再指責(zé)和嘲諷,而是作為兄弟姐妹和她站在一起,發(fā)自內(nèi)心地助她料理姨夫的喪事。他們彼此并沒有過多的寒暄,見面后只開了一個短暫的分工會議,就開始忙前忙后。在大家的幫襯和聯(lián)系下,一家專業(yè)的殯葬公司帶著樂團、紙扎、壽衣、帷幔、紙錢、宴席、豬羊以及其他喪事所需,從市區(qū)來到老宅。也有專門從鎮(zhèn)上開車到嶺上來看姨娘笑話的好事者,可目睹她披麻戴孝長久跪倒在姨夫的棺木旁邊守著,都灰溜溜地退到人群里去了。殯葬公司為姨夫的葬禮帶來熱鬧和體面,自從進門,樂團奏起的音樂就沒斷過。后來舅舅們提議,應(yīng)該用喜樂歡慶姨夫結(jié)束人世悲苦進入天堂,開啟幸福人生,于是整整一天院子里到處都洋溢著歡樂和祥和,雖然是白事,但每個人都被喜樂營造的氣氛感染,臉上泛起紅光。

        諸事被殯葬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條,大家?guī)缀踉僖膊宀簧鲜郑缓萌宄扇旱亻e聊,有人甚至找來撲克牌和象棋玩,一開始是拿瓜子糖果下注,后來逐漸發(fā)展到現(xiàn)金和手機轉(zhuǎn)賬,最熱鬧的時候甚至連麻將桌也支起來了。這座十多年都無人居住的老宅,在這一天顯現(xiàn)出比廢棄之前還活潑的生氣,如果不是門口擺滿了花圈,屋頭前掛滿了白帳,每一個過路之人都會誤以為這里在舉行什么慶典。

        文渚一直陪姨娘守著姨夫的棺木到深夜,除了吃飯和上廁所,她的雙手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焚燒紙錢的火盆,在此期間,我曾喊她休息,但她以要給姨夫“多帶點錢好在那邊生活”為由而拒絕。根據(jù)甘州的一個民間傳說,下葬的吉時定在次日早上七點,那正是黑夜與白天的交割之時。少部分親戚選擇留下,多數(shù)則回家,到明早再直接去墳園送姨夫最后一程。盡管院子里的人少了很多,但燈火持續(xù)通明到了第二天。

        次日黎明,在舅舅們的指揮下,姨夫的棺木被抬到殯葬公司的靈車上,前往嶺上一里之外的墳園。送葬隊伍緩慢地在雪地上行走,回家的親戚陸續(xù)趕來,等悉數(shù)到齊,棺木恰好落地合上下葬的吉時。

        在眾人的共同力量之下,棺木順著繩索安全滑入棺穴,第一捧土由姨娘蓋上,第二捧來自文渚,在場的親戚依次輪完后,殯葬公司將棺穴里原有的土全部蓋在了姨夫的棺木上。雪地里,一座低矮的新墳包向祖先報到的同時,也把姨夫和姨娘這對夫婦阻擋在彼此的世界之外。

        葬禮結(jié)束,親戚們陸續(xù)散去,老宅里只剩舅舅們、母親、姨娘、文渚和我。問及以后的打算,姨娘并沒有掩飾,大家都沒有明確的贊同或者反對,只把目光全都集中在文渚身上。姨娘表示,會用往后余生的力量,來彌補十多年里對文渚缺失的母愛。大家似乎已從內(nèi)心原諒了自私的姨娘,七嘴八舌地給出各種建議和意見,甚至連我都以為十多年的母女疏離,終于在此刻得以畫上一個大團圓式的完美句號,不料文渚竟厲聲質(zhì)問起來:“別一副假惺惺的模樣!就因為我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嗎?”

        文渚的表現(xiàn)和在整個葬禮當中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簡直天壤之別,大家也為之一愣。我攬過她的肩膀拍拍,安慰道:“別說氣話?!?/p>

        “要不是我爸最后松口,我連老宅的門都不會讓她進!”文渚帶著哭腔,“他同意離婚,說等不到見她了,但一定要讓她見見自己?!?/p>

        “所以我來了?!币棠镎f。

        “你一句輕飄飄的‘所以我來了,就想抹平我們這十多年的痛苦嗎?你和野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亂折騰到不能再生了,才想起還有個我,對不起,我不需要有個媽!你讓我孤獨十多年,我要你孤獨一輩子!”

        顯然,文渚偷聽到了我和姨娘在偏房里的對話。

        大家面面相覷,看得出,他們也是第一次知道姨娘的秘密。而這秘密,由文渚說出,分明就是一份誅心的判詞——它判定姨娘前半輩子的“菜瓜子貨”人生,不僅一無是處,而且一敗涂地。

        可能不便解釋,也許出于羞愧,乃至憤怒,抑或是出于其他什么別的原因,姨娘不再說一句話,嘴角發(fā)抖,眼中噙滿淚水。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哭。

        事發(fā)突然,母親提出大家到嶺下聚聚,但姨娘捂著嘴巴拒絕了;問要不要回家看看外祖父外祖母,姨娘再次搖頭,只問我能不能立刻找到去市區(qū)的車。大舅表示可以坐他的車,但姨娘推說“不麻煩了”。

        尷尬中,我只好聯(lián)系了送我來的司機。

        對比文渚在葬禮前后對姨娘的表現(xiàn),我覺得她只是想當眾發(fā)泄十多年的壓抑和委屈,如果坐下來談或者慢慢相處一段時間,和姨娘的關(guān)系極有可能會妥善修復(fù),但她一番揭姨娘傷疤的操作,凜冽無情又六親不認,不僅讓姨娘感到心寒,連我們也感到戰(zhàn)栗。她們誰都沒有耐心向?qū)Ψ娇繑n,如果我們硬杠,無異于火上澆油,也許,唯有冷處理才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火爐漸漸熄滅,大家訕訕地陸續(xù)站起來搓手跺腳,沉默無聲??赡芏加X得這是和姨娘的最后一次見面,誰也不愿意提前離開。半個小時后,司機打電話說坡上的雪已被碾壓成了冰,太滑,車根本上不來,他只能在嶺下等。

        我和姨娘先行,一步一步往下走?;赝?,我才注意到老宅已經(jīng)破舊到不能修復(fù)。嶺上還有很多老宅,一樣破舊,一樣空蕩蕩,一座挨著一座,安安靜靜,如同行將就木但相互偎依的人。下過雪,嶺上比往日更冷,刺眼的白,日出不化,嶺儼然成了雪山,莊嚴、肅穆,泛著微藍色的光。站在嶺下往上看,那些老宅宛如烏黑的云朵懸浮在空中,仿佛大風(fēng)一吹,就會不知所終。

        到酒店取上行李,姨娘直接去了車站。離別時,我勸她注意身體,又說文渚畢竟是女兒,遲早會接受她,但什么事都得有個過程,她搖頭,再次苦笑:“真是可笑,我明知道來嶺上會被難堪,也還是來了,但就是沒想到,讓我難堪的竟然會是自己的女兒?!?/p>

        這年的春節(jié)聚會上,親戚們繼續(xù)談?wù)撘棠?,大家態(tài)度溫和了很多,都在祝福她,但我猜測,之所以這么說,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雜貨鋪已經(jīng)被舅舅們強勢要回。開春,文渚徹底住在了學(xué)校,母親和我分別去了幾次市區(qū),都叫不回來,最后一次是母親和我一起去的,但文渚堅稱自己已經(jīng)成年,高中畢業(yè)就去別的城市,邊打工賺錢邊讀大學(xué),再也不想和甘州有任何瓜葛。母親哭了一場,只好和我一起回家,途中,她不停地念叨,文渚說狠話時的神情和年輕時的姨娘簡直一模一樣。我說,畢竟母女一場,有其母必有其女,母親卻一句話問得我啞口無言:“這么說她們的命也是差不多的?”

        文渚高考成績不錯。報志愿的那段時間,正是盛夏,氣溫陡然上升,有不少南方城市已經(jīng)破了五十年的最高溫紀錄,全國很多地方的河流過早進入枯水期,有的甚至斷流,連洞庭湖都裂出了龜紋。甘州雖地處西北,但也熱得人心慌,路上像涌出看不見的地火,人站都站不住。得知文渚填報了離甘州有兩千多公里的一座城市的大學(xué)的那個夜晚,高溫格外撩人,我來來回回翻身醞釀了好久,終于要入睡,半年多沒有音信的姨娘,突然發(fā)來一條很長的微信消息。她說當年和姨夫去鎮(zhèn)上登記結(jié)婚,工作人員告訴他們沒證了,那天是星期五,讓他倆過完周末再去,不知是忘了還是什么原因,后來一直沒去,因此直到姨父去世,他們也不是真正的夫妻,實際上等同于搭伙。馬登的妻子去世后,她本可以立刻結(jié)婚,但內(nèi)心反復(fù)糾結(jié),覺得對不起姨父,就想見見他,聽他親口說同意離婚,這樣才心安。

        我在迷糊中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就說:“你們雖然沒有領(lǐng)證,但已經(jīng)形成事實婚姻?!?/p>

        隔了很久,姨娘發(fā)來一行字:“前些天,馬登死了?!?/p>

        我一骨碌從床上坐起,想問什么原因,但醞釀了好久,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似乎明白我的心意,又隔了很久,她再次發(fā)來一行字:“因為熱射病,本來我們說好房子裝修完結(jié)婚的?!?/p>

        我打電話過去,剛叫了一聲姨娘,她就說:“可能搭伙就是我這輩子掙脫不了的命吧?!?/p>

        責(zé)任編輯 林東涵

        猜你喜歡
        姨娘姨夫姨父
        姨娘養(yǎng)貓記
        家庭百事通(2025年2期)2025-02-16 00:00:00
        小姨娘
        百花園(2023年4期)2023-04-23 14:04:08
        耳 環(huán)
        姨夫貪閑
        姨父貪閑
        幸福(2019年13期)2019-05-30 09:11:44
        姨夫
        雨花(2018年3期)2018-11-15 14:59:33
        我的“作家”姨夫
        姨父哄騙子
        姨夫
        天池小小說(2009年8期)2009-08-14 09:28:08
        唯一的愿望和唯一的埋怨
        37°女人(2009年9期)2009-06-11 00:34:01
        国产乱子伦精品免费无码专区 | 国产精品专区一区二区av免费看| 中文字幕成人精品久久不卡91| 精品含羞草免费视频观看| 久久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 国产在线一区观看| 扒开非洲女人大荫蒂视频|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偷拍| 国产av一区二区精品凹凸| 国模无码视频一区| 国产福利97精品一区二区| av中文字幕性女高清在线| 无码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免费暖暖 | 日本不卡高字幕在线2019| 无遮挡又爽又刺激的视频| 大香焦av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久久99精品成人片直播 | 国产精品99精品久久免费| 国产裸体舞一区二区三区| 四虎成人精品无码永久在线| 视频二区精品中文字幕 | 日本不卡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 | 亚洲av毛片在线免费看| 香港aa三级久久三级| 真人男女做爰无遮挡免费视频 | 午夜天堂av天堂久久久| 少妇做爰免费视频网站| 精品不卡久久久久久无码人妻| 开心激情网,开心五月天| 久久久久免费精品国产| 特级做a爰片毛片免费看108| 无码人妻系列不卡免费视频| 内射中出后入内射极品女神视频| 精品一二三四区中文字幕| 久久国产精品精品国产色婷婷| 亚洲AV秘 无码二区在线| 丰满熟女人妻一区二区三区 | 亚洲女同精品一区二区久久 | 免费1级做爰片1000部视频| 久久亚洲道色宗和久久| 美女被搞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