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 永 仙
長期以來,學(xué)界對傣族文化、文學(xué)都給予了較多關(guān)注和研究,其中不難發(fā)現(xiàn)有這樣的學(xué)術(shù)傾向,即學(xué)者們往往強調(diào)傣族受到印度文化和南傳佛教文化的深厚影響,而忽視傣族自古屬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是早在佛教傳入之前就已經(jīng)在中華大地上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起來的原生文化。正如張公瑾先生所說,“傣族由于地處云南省西南沿邊地區(qū),在文化上早期受漢族文化影響,而在南傳佛教傳入之后,在文化上更多的是受到印度和中南半島文化的影響”(1)張公瑾:《從壯族麼經(jīng)〈布洛陀〉看壯傣兩族文化的變異》,覃乃昌、覃彩鑾主編:《壯學(xué)第四次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03頁。。人類的歷史可以分為“前文字時代”和“文字時代”,(2)葉舒憲、章米力、柳倩月編:《文化符號學(xué)——大小傳統(tǒng)新視野》,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總社,2018年,第32頁。傣族的情況也如此。在“前文字時代”,傣族的歷史文化主要通過口耳相傳,南傳佛教傳入后激發(fā)傣族先民創(chuàng)制了文字并從此進入了“文字時代”,世代口頭流傳的神話故事和史詩逐漸完成文本化和經(jīng)典化。因此,若要全面客觀認識傣族文化,除了要看到歷史較晚期它所受到印度文化的影響外,更要將其重新置于中華文化共同體的早期歷史長河中來探討,傣族文化是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逐漸形成的,其中蘊含著豐富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神話是人類文明進程中的文化記憶和文化傳統(tǒng)”(3)王憲昭:《中華民族同源型神話的敘事特征與文化價值》,《社會科學(xué)家》2018年第1期。,日月神話是其中最重要的類型之一,其敘事圍繞著日月起源、多日月、射日月、救日月、日月運行、日月蝕等一系列母題,反映了先民對日月星辰、晝夜更替、四季變化等宇宙空間和自然現(xiàn)象的認知和解讀。近來不乏學(xué)者從神話敘事出發(fā)探討多民族文化“三維交融”的現(xiàn)象,(4)李世武:《多民族藝術(shù)“三維交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廣西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1年第4期。認識到神話敘事中蘊含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本文嘗試從日月神話出發(fā),通過辨析傣語中的日月神相關(guān)詞匯語音,探討它們與中原日月神話語言的淵源關(guān)系,通過比較分析核心母題,發(fā)現(xiàn)傣族日月神話和其他民族的日月神話與中原日月神話屬于同一體系。形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一方面是縱向的族緣(源)關(guān)系,另一方面是橫向的地緣關(guān)系。在歷史長河中傣族與同語族的百越族裔以及共同生活在同一區(qū)域的其他民族有跨族際的文化交往、交流和交融,因此,從日月神話中可以發(fā)現(xiàn)傣族自古以來形成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神話是一種以語言為主要載體的敘事,“神話始終相伴相隨的是神話的載體語言,語音在神話溯源研究上具有其獨特、不可替代的作用”(5)吳曉東:《神話溯源研究中語音考證的思考》,《民間文化論壇》2020年第5期。。通過語音辨析來認識神話的來龍去脈一直是學(xué)界比較認可的方法,要認識傣族的日月神話應(yīng)從相關(guān)的語音辨析開始。
我國絕大部分民族都將日月與眼睛聯(lián)系起來,太陽就是“天之眼”。傣語稱太陽為“達宛”[ta33wan55],“達”是眼睛,“宛”是天、日、太陽,直譯為天之眼,日常對話中簡稱“宛”。與傣族同源的其他百越民族情況大多如此,“‘太陽’為‘天的眼睛’是古南島文化的遺存,黎、壯、傣、水語普遍采用南島語‘天的眼睛’語義構(gòu)詞”(6)鄢卓、曾曉渝:《壯語“太陽”的地理語言學(xué)分析》,《民族語文》2019年第4期。。吳曉東認為“眼”與“日月”之間有著最初且根本性的同源關(guān)系,“‘眼’的語音在不斷的演變過程中,形成了‘日’‘月’等不同的詞匯,日、月也慢慢地被區(qū)分開”(7)吳曉東:《月亮里有兔、蟾蜍、桂而太陽里有烏的神話起源》,《中原文化研究》2021年第2期。。他將日(月)神“羲和”[yi-wo]大體分成[yi]和[wo]兩個音系,中原神話中的眾多對偶神如大羿與嫦娥、女英與娥皇、伏羲與女媧等都具有日月神格,其語音都能和yi-wo對應(yīng)上(參見下圖1)。(8)吳曉東:《中原日月神話的語言基因變異》,《民族文學(xué)研究》2014年第3期。傣語的太陽“達宛”也可以納入這個中原日月神話語音系統(tǒng)中。
圖1 “羲和”的語言“基因”變異圖(9)該圖由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民族文學(xué)研究所吳曉東繪制。
如果說yi-wo分化成了“yi”音和“wo”音兩大集團,那么壯侗語族民族大多都繼承了wo音系。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西疇縣的湯果村在當(dāng)?shù)貕颜Z意為“太陽躲藏的地方”,這里有“女子太陽節(jié)”,是女子祭祀太陽神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對應(yīng)的敘事是當(dāng)?shù)亓鱾鞯纳裨挕敦啃巧淙铡?。壯語稱太陽鳥母神“乜湯婉”,“乜”是指母親,“湯婉”意為太陽。這里的“湯婉”與上文所說的傣語“達宛”是音近異寫。早期曾經(jīng)共用的“原始侗臺語”不斷分化成不同的民族語言和方言,通過對比語音資料不難發(fā)現(xiàn),壯侗語族民族的“太陽”語音幾乎都與中原日月神話語音yi-wo的wo系有關(guān)(參看下表1)。(10)語音資料參考來源于《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簡志》編委會:《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簡志叢書卷3》,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年,第20,371頁;楊光遠:《十三世紀傣泰語言的語音系統(tǒng)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230頁。例如,傣語ta33van55,壯語的ta?55von51,侗族的ta35man55等都具有相同的結(jié)構(gòu),即“眼睛+wo音”。前者是眼珠,與太陽的圓形相似,而wo音則是與中原日月神話的語音一脈相承??梢韵胂蠊湃说乃季S,睜開眼可見到光明,天上出現(xiàn)日月世界就變得明亮,因此日月就是天的眼。
表1 壯侗語族民族對日月的稱謂
再來看“月”的語音,上表中壯侗語族民族對“月亮”的稱呼大體相同,主要在聲母上有清濁之分,韻母變化區(qū)別在于開口的大小,它們也與古漢語的“月”[?od]同源?!啊隆纳瞎乓魳?gòu)擬為[?od],‘嫦娥’的‘娥’上古音構(gòu)擬為[?a:l],兩者讀音很接近,‘娥’的聲符‘我’目前在川方言依然保留[?o]的讀音,與‘月’的上古音更為接近,很容易看出嫦娥的名稱‘娥’原來就是月亮的名稱。”(11)吳曉東:《月亮里有兔、蟾蜍、桂而太陽里有烏的神話起源》,《中原文化研究》2021年第2期??梢姲鲎逶趦?nèi)的壯侗語族民族的日月語音與中原日月神話的語音有淵源關(guān)系。
傣語里大量與古漢語近音同意的詞匯可以作為日月語音的旁證。例如,傣語尊稱“人”為[kun]或[khun],與漢語的“君”上古音[klun]相近。如今保留了許多漢語古音的客家話“君”也讀“guen”,粵語的發(fā)音為“guan”。(12)何平:《東南亞民族史》,昆明:云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221頁。傣語的“我”發(fā)音是“羔”[kau],屬于第一人稱語音的[k]系列,與漢語的孤、寡同源。(13)第一人稱又分為三個系列:[?]系列的,含我、吾、言等;[l]系列的含余、予、舍、身、朕、臺等;[k]系列的含孤、寡。吳曉東在《月亮里有兔、蟾蜍、桂而太陽里有烏的神話起源》中詳細論證了這三個系列的同源性,第一人稱代詞的共同來源應(yīng)當(dāng)與這些日月神名的共同來源是一樣的,它們的共同源頭就是“眼”。傣語的“酒”稱[lau],即漢語的醪,傣語的“傘”稱[ts?],即漢語的幢,傣語的“銀”稱[?n],銀的古漢語音是[?rn],這種語音證據(jù)不勝枚舉。壯族、侗族等百越民族后裔的語言中同樣有大量詞匯與中原古漢語對應(yīng),百越民族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古老成員,百越文化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傣族的創(chuàng)世神“英叭”與中原日月神話中的太陽神形象相近。創(chuàng)世史詩《巴塔麻嘎捧尚羅》描述的英叭是太空中第一位出現(xiàn)的巨人天神,他用身上的污垢造了一輛鳳凰飛車翱翔宇宙觀察萬象,這與漢族“羲和御日”的形象相似。史詩中說“(英叭)搓下身上污垢,用污垢捏成飛車……讓污垢車有翅膀……神車長齊了翅膀,神車生出了頭尾,閃射出耀眼的光芒,金光萬道的神車,猶如披紅的烘相(鳳凰),從霧浪中徐徐升騰,太空驟然豁亮”(14)西雙版納州民委編:《傣族創(chuàng)世史詩 巴塔麻嘎捧尚羅》,巖溫扁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8—10,4頁。,從這些描述來看,霧浪中升騰起來的豁亮披紅的神車儼然就是太陽本身,與“日載于烏”具有相同的意象。
綜上所述,傣語里的日月神與中原日月神話中的“羲和”(yi-wo)有如下對應(yīng)關(guān)系:
(in)英(叭) (達)宛(wan)
語言是神話的載體,神話是一個民族口耳相傳的歷史文化。“語言的語音演變就像人類的基因演變,它是一脈相承的,一條線一直延續(xù)下來。”(16)吳曉東:《神話溯源研究中語音考證的思考》,《民間文學(xué)研究》2020年第5期?;谏衔膶Υ鲎迦赵律裨挼恼Z音辨析,發(fā)現(xiàn)其與中原日月神話有著淵源關(guān)系,這是傣族文化植根于中華文化土壤的語言證據(jù)之一。
日月神話是一個豐富的神話體系,包含日月起源、多日月、射日月、救日月、日月運行、日月蝕等重要母題,中原日月神話與此一一對應(yīng)的代表篇目有“盤古目化日月”“十日并出”“后羿射日”“公雞喚日”“羲和御日”“天狗食日”“(月)蝕于詹諸(蟾蜍)”等?!啊割}’作為神話的分析元,一方面有其自身所具有的典型含義,另一方面也具有結(jié)構(gòu)功能的相對穩(wěn)定。在研究過程中把‘母題’作為神話的基本分析單位,即從作品基本元素或敘事單元入手進行梳理識別,不僅具有較為成熟的理論基礎(chǔ),而且會使各民族神話的比較更為直接便利。”(17)王憲昭:《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母題的類型與體系——以〈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母題(W1)數(shù)據(jù)目錄〉為例》,葉舒憲、雷欣翰主編:《上海創(chuàng)世神話論壇文集》,上海:上海交通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213頁。通過母題的比較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包括傣族在內(nèi)的壯侗語族民族以及其他南方民族流傳著相似的日月神話,而且與中原日月神話同屬一脈。
最常見的日月起源敘事有四類,一是“婚生說”,即天地、天神結(jié)合生下日月;二是“化生說”,又有人體化生和物體化生,其中“目化日月”最為普遍;三是“鑄造說”,是天神或人類祖先、部落首領(lǐng)用某種材料造出日月;四是“人變說”,有姐妹、姐弟、兄妹、兄弟、夫妻變?nèi)赵露喾N。其中天地、天神結(jié)合生日月的神話比較古老,《山海經(jīng)》中有“帝俊之妻和羲生十日”“帝俊之妻常羲生十二月”的神話,和羲、常羲是日月之母,帝俊是日月之父。據(jù)目前筆者所得資料,傣族地區(qū)未看到這類神話,或已經(jīng)在歷史長河中演變和遺失了。
“化生日月”最典型的是盤古化生萬物神話,如南朝梁任昉所著《述異記》中說道:昔盤古氏之死也,頭為四岳,目為日月,脂膏為江海。正如前文所說,百越民族的日月語音幾乎都與眼睛相關(guān),按理傣族民間也應(yīng)該有天神目化日月的敘事,然而在《巴塔麻嘎捧尚羅》等史詩或其他神話中只說到英叭的指甲、汗水、胡須、牙齒等可以“再生”的部分化為萬物,他最終身體完好地住在十六層天界中成為眾神之父。這應(yīng)該是一種后生文化現(xiàn)象,即在文字的幫助下后世傣族人將零散的神話記載下來并不斷系統(tǒng)化了,在此過程中一些母題必然被取舍。一些壯侗語族民族依然有“目化日月”的母題流傳,如黎族《萬界造天地》說為了天地的光明,始祖神無私地奉獻了自己的眼睛化為日月?!澳炕赵隆睉?yīng)是較早的母題,之后衍生出其他類似物體化生日月的敘事。傣族《布尚改雅尚改》說老夫婦二人攜帶著仙葫蘆到大地上創(chuàng)造人類萬物,他們將葫蘆籽撒向天空,天空頓時布滿繁星,日月光亮。(18)巖溫扁、征鵬編譯:《傣族民間傳說》,北京:中國旅游出版社,1983年,第1頁。滇西北傣族流傳的《太陽和月亮》說從前天下一片黑暗,大地上有一枚金蜘蛛,天神下來把它放在巨峰石崖上,用神藥擦一遍使之光芒四射。天神用刀把它剖成兩半,一半成了太陽,一半成了月亮。(19)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編:《云南民族口傳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總目提要·神話傳說卷(上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63,365頁。葫蘆籽、蜘蛛蛋等物品都與眼睛形似,或可將這些神話視作“目化日月”的延伸。
“鑄造日月”大概是比較晚出現(xiàn)的類型,體現(xiàn)了人類改造萬物的能動性。天神造日月所用的材料通常有泥巴、蛋殼、瓜果、石頭等物質(zhì)。中原地區(qū)流傳著“蛋殼變?nèi)赵隆薄暗暗奶囟ú糠肿兂扇赵滦浅健钡壬裨?。例?《天地卵的蛋殼碎后變成日月》說的是“盤古把雞子殼砸爛后,粉碎的雞蛋殼雜到清和黃里。雞子清中雜有兩塊稍大的碎殼,一塊變作日頭,一塊變作月亮。天地卵孵出盤古,盤古砸破蛋殼,蛋殼變?nèi)?、月?20)王憲昭:《中國創(chuàng)世神話母題實例與索引(3—2)》,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1757頁。。傣族《太陽、月亮、五星》說天神用六個召勐(君王)捏成太陽,用十五個召勐的女兒捏成了月亮。(21)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編:《云南民族口傳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總目提要·神話傳說卷(上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63,365頁。文本中說的“捏成”一詞不禁使人聯(lián)想到傣族祖先神布桑該和雅桑該捏黃泥人、藥果人的神話,所以不妨將這里造日月的材料視為一種“泥”。壯族《造太陽》中始祖神布洛陀和著泥巴捏出像吊籃一樣的東西,然后在火上燒成太陽。布依族《十二個太陽》中補杰用神仙土造十二個太陽。泥土可能是鑄造日月最原始的材料,隨著人類對大自然的認識不斷加強,鑄造材料就隨之豐富。傣族創(chuàng)世史詩《巴塔麻嘎捧尚羅》中說石山底的火神終年熔石煉鐵,熔石十萬年,又煉鐵十萬年,石水鐵水混雜后生出七個火少年,他們是七兄弟,也是七團火,是七個太陽神。(22)西雙版納州民委編:《傣族創(chuàng)世史詩 巴塔麻嘎捧尚羅》,巖溫扁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18頁。這里造日月的材料是熔巖。另一部傣族史詩《甘琵甘帕》說天神將巨火輪放在天柱山頂上,頓時照亮了人間大地,成了有光和熱的太陽,后來天神又將巨銀輪賜給人類,做成掛在天上的月亮。(23)岳小保、朗妹喊譯:《甘琵甘帕:傣族創(chuàng)世史詩》,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2020年,第12頁。這里鑄造日月的材料是礦物,應(yīng)是較晚形成的敘事。其他民族也有類似的神話,如黎族《蒼蠅吃日月》說用七個金籮筐和七個銀籮筐做成日月,阿昌族《遮帕麻和遮米麻》說用白閃閃的銀沙造月亮,用金燦燦的金沙造太陽,遮帕麻舉起月亮放到太陰山上,舉起太陽放到太陽山上。不難理解,黃泥、石頭、籮筐、礦物原料及其金銀成品是各民族生產(chǎn)生活中接觸到的物質(zhì),自然就成了神話中鑄造日月的材料。
“人變?nèi)赵隆鄙裨捲诟髅褡逯蟹浅F毡?又分日月為同性和日月為異性兩類。早期的日月神通常是女性,例如,殷商時期的日神是“東皇”“東君”“東母”,月神是“西皇”“西母”“西王母”,“東母”“西母”“西王母”顯然都是女性。(24)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第72頁。上文圖1的娥皇、女英都是太陽“羲和”的分身,她們也是姐妹。中原有“羲和與常羲均為帝俊之妻”的神話,羲和為日,常羲為月,它們都是女性。景谷傣族地區(qū)流傳《天地打架》說天和地是一對親兄弟,后來他倆鬧翻了,距離越來越大。太陽、月亮是姊妹倆,她們常在天地間來去。天看她倆長得好看就起了邪心,想霸占她倆,不許她倆再下地。(25)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編:《云南民族口傳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總目提要·神話傳說卷(上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63頁。其他壯侗語族民族中也有日月是姐妹的神話,例如,黎族《月亮為什么在夜里出來》說日月是一對姐妹,姐姐太陽皮膚淺黑臉蛋紅彤彤,能吃苦耐勞,后來她與大地結(jié)合生育人類萬物。妹妹月亮皮膚雪白長相漂亮,但比較懶惰,總是等到人們休息時才出來。一般來說,日月皆為女性的敘事相對古老,流傳下來的數(shù)量較少。
在人變?nèi)赵骂愋蜕裨捴腥赵聻楫愋缘谋壤^大。中原日月神話中的“伏羲女媧”“后羿嫦娥”“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皆是異性日月神。傣語“混楞朗宛”[xun35ln33la?55van55]一詞意為月亮男神和太陽女神。“混”(也說“坤”)的意思是男子、君王、主人、王,與漢語的“君”對應(yīng)?!袄省钡囊馑际桥印⒐?、婦女等,與漢語的“嬢”對應(yīng)。傣族地區(qū)廣泛流傳的神話說日月是兄妹,月亮哥哥膽子大所以晚上出來,太陽妹妹膽子小,所以白天出來,但是她害羞怕人們看她,于是哥哥給她一把金針,每當(dāng)人們盯著她看的時候她就灑出針一樣的光芒刺痛眼睛。其他壯侗語族民族幾乎都有類似的敘事,例如,壯族說太陽是女人,她躲起來不肯出來,沒有衣服光著身子怎么能出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于是布洛陀叫她帶上金針和銀針上天,誰看就用針戳誰的眼睛。水族同樣把耀眼的太陽比作俊美的女子,把皎潔的月亮比作男子,誰要偷看太陽,她就用銀針刺他的眼睛。仡佬族也說是月亮哥哥和太陽妹妹,兄妹倆因貧寒沒有衣服穿,太陽妹妹手持火把刺人們的眼睛,讓人們不敢抬眼望她,月亮哥哥只敢晚上出來。布依族說太陽妹妹膽子小,只能白天出現(xiàn),月亮哥哥給她一萬根針,誰看她就刺誰。
將日月擬人化,勇敢者在黑夜中行走;針是女性常用之物,將刺眼的太陽光與女性常用的針聯(lián)系起來,這些貼合現(xiàn)實生活的聯(lián)想是人類先民的一種自洽解讀。此外神話也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社會關(guān)系,尤其是與家庭制度和婚姻習(xí)俗有關(guān)。傣族傳統(tǒng)上有從妻居習(xí)俗,婚后男子要到女方家住一段時間再自立門戶,侗族有“不落夫家”的傳統(tǒng)習(xí)俗,壯族也有入贅婚俗,等等。眾所周知,太陽對稻作農(nóng)耕民族來說至關(guān)重要,將太陽賦予女性的人格,某種程度上反映了這些民族的女性在歷史上具有重要的社會地位。
多日月與射(除)日月神話往往前后伴隨出現(xiàn)。中原神話中有“羲和生十日”,后有“十日并出”帶來的災(zāi)難,才有了“后羿射日”的偉業(yè),我國各民族大多都有類似的多日月與射(除)日月神話。各民族的多日神話有著不一樣的數(shù)量偏好,如水族是十日,壯族、毛南族有十一日或十二日,仡佬族有七日或十二日,布依族有九日或十二日,傣族則以七日居多。傣族創(chuàng)世史詩中說有“七個太陽神”,其父親是石山底的火神。黎族《人類的起源》說大洪水后出現(xiàn)了五個太陽和五個月亮。黎族《大力神》也說遠古時候天地相距只有幾丈遠,天上有七個太陽和七個月亮。布依族《十二個太陽》說天神的十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取火種以后上天成為了十二個太陽。
以稻作生產(chǎn)為主的百越民族,需要居住在陽光和雨水充足的地區(qū),干旱或洪澇都會給人們帶來生死攸關(guān)的后果,這無疑是多日月和射(除)日月神話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旱災(zāi)讓人聯(lián)想到多日月共出,除旱去災(zāi)是先民的一種生存渴望。傣族史詩中說七個太陽并出帶來了世間大旱,人類青年惟魯塔用七座大石山磨成七支神箭射下六個太陽,另一支神箭折斷了所以有一個太陽得以幸存。布依族天神的十二個子女是太陽,后來被布杰兄妹射之。水族女神牙巫造了十個太陽,人類向她求來銅箭鐵箭射下其中八個。壯族有郎正射日,侗族有皇蜂射日,仡佬族有老公公射七日,等等。射日英雄以男性居多,他們都與后羿具有相似的形象和角色功能,甚至有些民族的射日神話就是“后羿射日”的變音。例如,壯族地區(qū)就流傳著的《侯野射日》,“侯野”即“后羿”。傣族與其他民族所流傳的多日月和射(除)日月神話與中原“后羿射日”神話的敘事結(jié)構(gòu)基本一致,這不僅是各民族具有共同的精神追求和原始思維,也是各民族文化交流和交融的結(jié)果。
后來多日月、射(除)日月常與洪水再殖、葫蘆生人等母題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形成復(fù)合型神話。傣族史詩中大多涉及“三劫”敘事,即世界之初經(jīng)歷了洪水淹、大火燒、颶風(fēng)吹三大劫難,射日神話常被納入其中。例如,《射太陽的故事》說風(fēng)雨云霧之王皮扎禍給世間帶來災(zāi)害,火神王的七個兒子戰(zhàn)勝了皮扎禍神后變成七個太陽掛在天空曬干了大水,但他們發(fā)出的熱量燙死了不少人,又給世間帶來新的旱災(zāi)。后來一個青年用六支石箭射落了六個太陽,留下最小的一個太陽掛在天上。射落的六個太陽流出的血和滾燙的腦汁燙死了不少人,英叭神就連降大雨洗滌大地才使之恢復(fù)原狀。(26)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編:《云南民族口傳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總目提要·神話傳說卷(上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66頁。布依族的《勒戛射日和葫蘆救人》說十二個太陽曬得石頭也要融化,草木干枯莊稼絕種,人們躲入山洞避暑。有個青年勒戛用箭射落十個太陽,留下一個曬谷子。但從此狂風(fēng)暴雨四起,洪水滔天淹死了所有的人。只剩下盤和古在葫蘆里逃生,他們滾磨盤合攏方結(jié)為夫妻。后來生下沒頭沒腳的圓磨石,勒戛拿刀子來劈,扔到四面八方紛紛變成人,形成各民族。(27)姚寶瑄主編:《中國各民族神話·布依族、仡佬族、苗族》,太原:書海出版社,2014年,第79頁。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過程中,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彼此的影響。傣族受到南傳佛教的影響,將日月神話融入“三劫”敘事中,而布依族明顯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將日月神話與“盤古”神話、葫蘆神話結(jié)合起來了。
尋日月并救回日月的主角以動物為主。中原地區(qū)流傳著許多“天雞叫出日月星辰”“女媧造的雞叫出日月星辰”“公雞喚日”等神話。例如,女媧娘娘造萬物時,她把泥巴摔來摔去摔出一只雞子,雞子一叫,天門開了,日月星辰齊出來。(28)姚寶瑄主編:《中國各民族神話·漢族》,太原:書海出版社,2014年,第33—34頁。湖北地區(qū)流傳,公雞從海里喊出太陽,這天是古歷六月初六,就是太陽的生日。(29)中國民間文學(xué)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湖北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9年,第17頁?!肮u(鳥)喚出最后一個太陽,是南方射日神話的一鮮明特色?!?30)李銳、熊黎明等:《西部地區(qū)民族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研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14頁。傣族《雄雞醫(yī)治太陽的故事》說以前天上有十個太陽,世間只有白晝,烈日炎炎。后來被人類青年射落,大地一片黢黑,人類也無法生活和勞作。大家又想辦法讓所有生物來喚出太陽。結(jié)果人和野獸、百鳥的聲音都無法將太陽叫出來。最后是公雞叫出了一個太陽,天就慢慢亮了,世間恢復(fù)光亮。從此以后公雞一叫太陽就出來,傍晚雞入窩巢,夜晚就降臨了。(31)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編:《云南民族口傳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總目提要·神話傳說卷(上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63頁。仡佬族《公雞喚日》說白天有七個太陽,晚上有七個月亮,后來被青年射落。人、馬、牛一一前往喚日都失敗了,最后是公雞宏亮的歌聲才把太陽叫出來。壯族神話說,從前公太陽和母月亮結(jié)婚生下十個太陽,十日并出把人間一女子背上的孩子給曬死了。布洛陀叫特桄做了弓箭射落那十個太陽,剩下的公太陽和母月亮不敢再出來。布洛陀派公雞去請?zhí)?聽到公雞悅耳的歌聲,公太陽和母月亮才姍姍升上天。人類飼養(yǎng)禽類后必定觀察到公雞鳴叫后太陽升起的自然現(xiàn)象,久而久之形成了“雞司晨”的觀念。此外,在南方民族地區(qū)常見用活雞或雞蛋給人、動物做贖魂儀式,有的地方用滾雞蛋的方法給亡者選墓址,用雞骨卜卦判吉兇更是普遍現(xiàn)象。雞在民間信仰中有重要的作用,這或許是雞在救日月神話中扮演主要功臣的原因之一。
除了公雞喚日外,壯侗語族民族還有“鴨載雞尋(救)日”的獨特母題。廣西壯族的《侯野射日》說:“侯野張弓搭箭,將天上十二日射落十一,其余一日懼為侯野所斃,乃潛藏海底不敢出。頓時天昏地暗,不辨景物。人又紛紛往求侯野。侯野乃令母雞載公雞(一說為鴨載公雞)去海請日,日知侯野不再射之,始敢出,即今吾人所見天上之日?!?32)袁珂編:《中國故事:華夏民族的傳說與神話(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95頁。這里就有“鴨載雞”的母題。布依族《射太陽》說太陽被射落后躲到海邊的黑暗世界,公雞要去叫太陽出來,然而它不會游泳。于是雞請鴨馱著它游到海邊,并承諾以后母雞為鴨孵蛋,最后它們到海邊把太陽請出來了。從那以后,鴨蛋就由母雞孵了。(33)王憲昭、郭翠瀟、屈永仙:《中國少數(shù)民族神話共性問題探討》,北京: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70頁。壯族和傣族這兩個親緣民族,他們在玉溪、文山比鄰而居,“鴨載雞,雞為鴨孵蛋”母題在這里普遍流傳。文山壯族布傣支系的古歌《拷昭難昭民(話說創(chuàng)詩歌)》(34)李朝剛主編:《文山市壯族(布傣)詩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8—33頁。唱道:“遠古世沉沒,水落創(chuàng)世界……雀聲叫雨水,雞聽見雞哭,鴨叫雞別哭,我們認姊妹,等到洪水來,我背你上天,鴨在水上游,我肚里冰冷,我不會孵蛋,鴨叫雞孵蛋……”玉溪新平傣雅支系也流傳著內(nèi)容相似的《雞為什么替鴨孵蛋》,說古時候水淹沒了大地,萬物都滅絕了。有一只鴨和一只雞,雞不會游泳過河,于是請鴨子馱它過河。作為報答,雞承諾以后給鴨子孵蛋。侗族的《雞替鴨孵蛋的由來》說一只小母雞回外婆家,中間要過一條河。小母雞坐上一條船過河,不料一陣狂風(fēng)吹翻了船只,小母雞掉落河中,在浪中拼命掙扎。恰好一只鴨子在水里捕魚吃,鴨子便救了她的命,從此雞給鴨孵蛋作為報答。(35)羅世榮:《侗都民間故事》,北京:民族出版社,2016年,第389頁。通過這些神話敘事可以推斷,“鴨載雞”“雞為鴨孵蛋”“尋(救)日”“洪水”等母題早先是獨立的,壯族將“鴨載雞”和“尋(救)日”母題結(jié)合,傣族將之與“洪水”母題結(jié)合,而侗族則沒有。從中也可以看到神話中的核心母題在跨族際文化交流中具有很強的穩(wěn)定性,同源民族在外文化的影響下既有個性也保持了共性。
日月運行神話是先民對日月星辰分布格局、晝夜交替和長短、季節(jié)更替和冷熱、月亮盈虧等時空變化的解讀。中原神話有許多解釋日月運行的神話,如“日載于烏”說太陽是烏馱著太陽東出西落的,后又有“羲和御日”,在《山海經(jīng)》中記載“混沌始制,羲和御日,消息晦明,察其出入。世異厥象,不替先術(shù)”。(36)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譯注》,王招明、王暄譯注,長沙:岳麓書社,2016年,第323頁。說的是混沌初開時,羲和女神駕著太陽神車巡游,觀察日月的盈虛、陰晴和運轉(zhuǎn)等現(xiàn)象。傣族神話說英叭神用身上的污垢捏了一只鳳凰,他騎著鳳凰翱翔觀測宇宙,又說鳳凰變成神車,英叭坐在神車上翱翔宇宙,這與“羲和御日”有相似之處。
關(guān)于季節(jié)變化和產(chǎn)生日長、日短的現(xiàn)象,各民族常以牽引太陽的動物速度不同來解釋。傣族的《太陽與月亮》說太陽神趕著太陽車去往天柱山的峰頂,九月雨季時是駿馬拉著太陽車,太陽神坐在厚厚的褥墊上,他身穿大紅綢衣,披著鑲金邊的斗篷;當(dāng)太陽車快跨過峰頂那條線時,這時換成巖羊拉車直奔峰頂,所以這段時間天黑得要快一些,這是秋冬季節(jié);到春夏季節(jié)時,太陽車開始走下坡路,這時是大象拉著太陽車走,人間烈日當(dāng)空,世間萬物被曬得干涸。(37)保山市傣學(xué)研究會編:《保山傣族民間故事(第一輯)》,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16頁。拉祜族神話說太陽神很勤勞,每天都要在天上從東到西走一遭。冬天冷了,他就騎著馬快跑,聰明的馬專找近路走,所以跑得一天比一天快;夏天熱了,太陽就改騎豬,笨豬凈走遠路,所以一天比一天慢。(38)黎小龍:《西南日月城文化概論》,西南師范大學(xué)西南研究中心,1994年,第76頁。從太陽本身運行演變成鳥、馬、象、羊等動物馱著運行,最后演變成動物牽引太陽神車運行,靠外力或工具運行日月反映了先民根據(jù)對自然的認知加深不斷作出的調(diào)整。
我國各民族常用擬人手法解釋日月星辰出現(xiàn)的時間和月亮盈虧現(xiàn)象。例如,壯族《太陽、月亮和星星》說日月是夫妻神,他們生下的孩子就是星星。太陽嫌孩子太多了,常常把它們吃掉,月亮媽媽心疼自己的孩子,每當(dāng)太陽出現(xiàn)的時候,月亮媽媽就帶星星們躲起來,直到太陽落下她才帶他們出來。(39)鐘健:《創(chuàng)世神話》,北京:中國社會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107頁。傣族說日月是兩兄妹,太陽哥哥乘一輛金車,車前有一盞光亮無比的大燈,每天白天在天上從東到西走一趟,把光亮帶給人間;月亮妹妹乘一輛銀車,車前也有一盞光亮無比的大燈,每天晚上從西到東走一趟,把銀光灑向大地。太陽哥哥熱情大膽,所以他的光亮天天都一樣。月亮妹妹害羞,總是躲閃的,每個月只有十四、十五、十六這幾天才肯露出整張臉來。
日月蝕神話常見有三類,一是蛤蟆吞日月,二是天狗吞日月,三是其他動物或魔怪吞日月,其中又以“蛤蟆吞日月”較古老,蛤蟆是蟾蜍和青蛙的總稱。在《淮南子·說林篇》中記載,“月照天下,蝕于詹諸(蟾蜍)”。各地傣族關(guān)于日月蝕的解釋也多與蛤蟆有關(guān),傣語稱蛤蟆為顧[kop11],稱日食為“顧金宛”[kop11kin33wan55],即蛤蟆吃太陽,稱月食為“顧金楞”[kop11kin33ln33],即蛤蟆吃月亮。kop音也與中原語音對應(yīng),屈原《天問》里有“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兔在腹?”其中這個“顧”就是蛙的古音記錄,“顧”即“蛙”。(40)吳曉東:《印度日月神話的田野考察》,《民族藝術(shù)》2016年第6期。泰國語言學(xué)家巴色·納·那空寫的《青蛙吞食月亮》一文講到,泰國、老撾、緬甸、越南的泰族、佬族、撣族都有青蛙吃月亮的故事。(41)轉(zhuǎn)引自范宏貴:《同根異枝的壯泰族群》,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2013年,第292頁。可見,大部分壯侗語族民族的日月蝕神話以“蛤蟆吞日月”類型為主。蛤蟆是稻作生產(chǎn)過程中的常見動物,人們往往將蛤蟆的出現(xiàn)及其叫聲與旱澇關(guān)聯(lián)起來,壯侗語族民族普遍有蛙崇拜。當(dāng)然,其他民族中也有這類神話,例如瑤族《盤王歌》中有“天暗烏,便函是蛤蟆吞日頭,蛤蟆吞日爭天國”之說,這也從側(cè)面說明該母題的古老性和普遍性。
中原神話中不乏“天狗食日月”敘事,學(xué)界普遍認為它晚于蟾蜍之說,或是從南方少數(shù)民族傳入的?!疤旃肥吃?蓋為后起之說。據(jù)《協(xié)紀辨方》卷四云,天狗乃叢辰名,為月中之兇神,常居月間前二辰。大狗食月者,或即本此傳說而演變?!?42)袁珂編:《中國故事:華夏民族的傳說與神話(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0頁。河南一帶流傳的《天狗吃太陽》說天上有九日輪流值班,只有白晝沒有黑夜,莊稼枯死人畜喪命。天狗來到太陽宮殿勸他們輪休值班。太陽們卻讓他少管閑事,只管盡情在天上玩耍導(dǎo)致人間大旱。天狗為蒼生主持公道于是吞下了八個太陽。(43)張振犁:《中原神話通鑒(第4卷)》,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1218頁。有些傣族地區(qū)也流傳著“天狗吃日”的神話,例如,文山馬關(guān)“黑傣”支系的老人敘述,聽老人家們侃古時,說一年中種的莊稼不好了,就怪天狗吃月亮,傣語叫“麻發(fā)金楞”[ma35fa53tsin33ln33]。每當(dāng)月食的時候,老人們會敲鑼打鼓,搶救月亮。(44)被訪談人:董*梅(女,50歲,傣族,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馬關(guān)縣倮灑中寨村民),訪談人:屈永仙;訪談地點: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馬關(guān)縣倮灑中寨;訪談時間:2010年8月18日。文山壯族苗族自治州也是苗瑤語族民族的聚集地,或許是受其影響。總體來說,天狗食日月更多是出現(xiàn)在游獵民族中。例如,苗族神話說天狗曾經(jīng)救了日月,日月答應(yīng)給它一定的報酬,后來卻沒有給,所以天狗要吃日月。此外,哈尼、佤、景頗、傈僳等民族普遍有天狗吃日月的神話。可以理解,在歷史上狗對游牧、游獵民族的生產(chǎn)生活具有重要的協(xié)助作用。
日月蝕神話與“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有某種淵源關(guān)系?!鞍]蛤蟆想吃天鵝肉”之說在中原地區(qū)流傳甚廣,其中一則傳說王母娘娘召開蟠桃會,邀請各路神仙參加,蟾蜍仙雖然相貌丑陋,也名列仙班被邀請了。蟾蜍仙遇見天鵝仙姑,被其美貌所傾倒,想要與她結(jié)為伉儷。天鵝仙姑當(dāng)面拒絕,還把蟾蜍仙怒斥了一通,狀告到王母娘娘那。王母娘娘大怒,隨手將嫦娥獻來的月精盤砸向蟾蜍仙,并罰其下界為癩蛤蟆。(45)羅有高主編:《有滋有味興化話》,南京:河海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101頁?!疤禊Z”“嫦娥”皆是月亮(神)的標識,蟾蜍仙愛慕月亮求而不得成為了癩蛤蟆。傣族地區(qū)也流傳著這類神話,相關(guān)的篇目有《月食的傳說》《顧京宛》《青蛙戀月亮》《日食和月食的由來》《日食和月食的傳說》《青蛙吃月亮與青蛙吃太陽》等,皆說到蛤蟆(青蛙)與日月之間的恩怨,從高高在上的“蛙神”降到“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其中,《顧京宛》說蛤蟆(青蛙)與日月是三兄弟,其本領(lǐng)更加高強,蛤蟆是老大,日月是老二和老三。三兄弟比誰的武藝高強產(chǎn)生了矛盾,大哥顧神認為兩個兄弟太傲慢了。日神性情暴躁,動手打了大哥一巴掌。顧神又氣又羞,從此每年都要張開巨口將太陽含在嘴里使太陽蒙受羞辱,然后再把它吐出來。(46)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編:《云南民族口傳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總目提要·神話傳說卷(上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64頁。在《青蛙吞日月》中青蛙降級成了“老三”,說金蜘蛛蛋生出了三個兄弟神,老大樹里亞是太陽神,老二召章達是月亮神,老三叫南達樹亮是蛙神,他被派去駐守天柱山住在洞穴里。天神賜給他長生不老的仙草,后被月亮神偷去并藏在太陽神那里。丟失仙草的蛙神暴跳如雷上天去找兩個哥哥算賬,他用手抓住月亮不放,瞪大雙眼張著大嘴好像要把整個月亮吞下去,于是造成了月蝕。(47)保山市傣學(xué)研究會編:《保山傣族民間故事(第1輯)》,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20頁。后來蛙神地位再次下降,成了日月神的愛慕者和追求者?!度帐澈驮率车膫髡f》說,太陽神芭阿底和月亮神芭阿娟是兩姐妹,她們的男傭人帕拉呼因愛慕姐妹倆也修煉成一只天上的蛙神戈發(fā)(“戈”即蛙,“發(fā)”是天)。他想抓住太陽和月亮姐妹倆,每當(dāng)他伸出手去抓太陽時遮住了太陽金光就出現(xiàn)日蝕現(xiàn)象,去抓月亮?xí)r則擋住了銀光就出現(xiàn)月蝕現(xiàn)象。(48)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編:《云南民族口傳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總目提要·神話傳說卷 (上卷)》,第366,365頁。最后,蛙神變成了“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地位卑微且相貌丑陋?!肚嗤軕僭铝痢氛f金青蛙住在天宮里愛上了月亮神,但他自己容貌太丑,怕眾神譏笑只能悄悄愛戀。當(dāng)月亮全部露出她的容貌時他就悄悄躲在身邊跟她談情說愛,但怕其兄太陽神看見只能談一會兒就走開。金青蛙用手遮住月亮的時候,就是月食,人們說是青蛙在抱月亮。(49)云南省少數(shù)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辦公室編:《云南民族口傳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總目提要·神話傳說卷 (上卷)》,第366,365頁。從上面這些資料來看,傣族的日月神話敘事是相當(dāng)豐富的。
日月蝕神話往往關(guān)聯(lián)著民間救助日月的風(fēng)俗?!豆攘簜鳌分杏涊d“日月蝕時,古人以為是妖物在侵犯日月,遂舉行救日月的活動:天子諸侯陳兵擊鼓射箭;民眾敲鑼打鼓,揮棍舞棒,射箭舉刀,燒火吹角,大聲吶喊……以驅(qū)妖物,至日月復(fù)現(xiàn)時方才停止見”。(50)姜彬主編:《中國民間文學(xué)大辭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59頁。各地傣族同樣有這樣的風(fēng)俗,發(fā)生日月蝕的時候,人們敲鑼打鼓鳴炮,希望趕緊把吞食日月的動物趕跑。
綜上所述,通過語音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傣族日月神及相關(guān)詞匯與中原日月神話有著同源關(guān)系;又通過分析日月起源、多日月、射日月、救日月、日月運行、日月蝕等神話母題,可以看到傣族日月神話以及其他兄弟民族的日月神話皆與中原日月神話屬于同一系統(tǒng)。同源的語音詞匯和相同的母題皆反映了這些日月神話所承載著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可從多民族文化“三維交融”來分析傣族與漢族及其他民族有著相似的日月神話敘事;所謂多民族文化“三維交融”,簡單來說是少數(shù)民族吸收漢族文化、漢族吸收少數(shù)民族文化、各少數(shù)民族文化相互吸收交融。(51)李世武:《多民族藝術(shù)“三維交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廣西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1年第4期。
首先,傣族自古就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員。傣族文化植根于中華文化土壤,傣族與中原地區(qū)有著歷史悠久的交往交流歷史。先秦兩漢以來,傣族先民常以大象、象牙、象齒等珍貴物品上供中原王朝,傣族先民與中原內(nèi)地的文化交流早有史料記錄。漢朝永寧元年(公元120年),撣人首領(lǐng)雍有調(diào)帶領(lǐng)樂工和幻人到洛陽獻技并獲“和帝賜金印紫綬”?!逗鬂h書》記載,“海西即大秦也,撣國西南通大秦。明年元會,安帝作樂于庭,封雍由調(diào)為漢大都尉,賜印綬、金銀、彩繒各有差也”(52)范曄、司馬彪:《后漢書(下)》,長沙:岳麓書社,2009年,第978頁。。這是傣族認同中華文化的紀實案例,雍有調(diào)是史書記載的第一位受中原王朝賜封的撣人首領(lǐng),從現(xiàn)在視角看,他帶去的是一個“文化交流代表團”,不僅將傣族歌舞藝術(shù)帶到內(nèi)地,也帶著官方的認同“勛章”歸來。
其次,從族緣關(guān)系看傣族與親緣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交融。作為百越族裔,傣族與其他親緣民族共同繼承了百越文化基因。百越民族是從夏朝開始就分布于我國長江以南廣大地區(qū)的一個古老族群,浙江余姚河姆渡新石器時代遺址附近被視作百越文化的發(fā)源地。隨著百越民族向西、向南遷移不斷分化和交融逐漸形成不同的群體,發(fā)展成了今天的壯侗語族民族,包括壯族、布依族、傣族、侗族、水族、仫佬族、毛南族、黎族等民族,分屬于三個語支,即壯傣語支、侗水語支和黎語支。因為有相似的語言和族源歷史,這些親緣民族就具有大致相同的文化特征,如都形成了“那”文化(水稻文化),大多有干欄式建筑,普遍有入贅婚俗,善舟楫漁獵,有蛇、青蛙、鳥(雞)崇拜等等。這些都是傣族與其他親緣民族擁有相似傳統(tǒng)敘事的基礎(chǔ)。
共同的族源是民族文化發(fā)展的初始條件,不管各民族后來是如何發(fā)展的,受到了外族文化的影響,都離不開這個初始條件?!笆紫仁钦Z言不會發(fā)生大的變化,其次是文化最深層的核心部分不會變化。”(53)覃乃昌、覃彩鑾主編:《壯學(xué)第四次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05頁。最突出的例子是《越人歌》?!墩f苑·善說篇》中記載:“鄂君子晰泛舟于新陂之中……越人擁楫而歌。歌辭曰:濫兮汴草濫予?昌桓囗澤予?昌州州湛。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逾滲。隋囗河湖?!?54)馮明祥:《越歌嶺南本土歌樂文化論》,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頁。鄂君子晰聽不懂越歌,請人翻譯為漢語是: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后來有學(xué)者用壯語、傣語、侗語分別與《越人歌》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皆能翻譯一致。例如,韋慶穩(wěn)將《越人歌》用漢文記音和壯語音做了一一對照分析后得出結(jié)論,“越人很可能就是西甌駱越的人民,很可能就是壯族的先民”。(55)劉付靖:《鳥狗傳奇中國南方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文化研究》,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21頁?!耙皇住对饺烁琛芳饶苡矛F(xiàn)代壯語翻譯出來,也能用現(xiàn)代傣語或侗語翻譯出來,這說明當(dāng)時的壯侗語諸族共同使用同一種語言,即今天壯侗語諸族共同的母語——原始侗臺語?!?56)陸生主:《東南亞南亞語言文化研究》,昆明:云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146頁。吳其安根據(jù)上古中期漢語中部方言的特點構(gòu)擬了漢字《越人歌》的讀音,又以原始侗臺語作為釋讀文本的語言,他翻譯的《越人歌》是另外一種版本,認為這是古越人尋找女情人為主題的情歌。(57)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化學(xué)院合辦:《南開語言學(xué)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第2期。百越民族的后裔繼承了共同的語言,因此擁有許多高度相似的詞匯。
最后,從地緣關(guān)系來看傣族與周邊民族的文化交流。傣族世居于我國西南邊沿區(qū)域,其中滇西北傣族還處于“西南絲綢之路”要道上,與周邊各民族有著頻繁的交往?!拔髂辖z綢之路”史稱“蜀身毒道”,是在川、藏、滇三省區(qū)的邊境橫斷山脈中,六江(58)六江:即岷江、大渡河、雅礱江、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六條由北往南流的大江及其眾多支流。流經(jīng)之地,這個區(qū)域是藏緬語族、壯侗語族、孟高棉語族諸多民族雜居的地帶?!拔髂辖z綢之路”在我國境內(nèi)由三部分組成,即“靈關(guān)道”“五尺道”“永昌道”。其中,與緬甸相接的“永昌道”貫穿保山和德宏,這里有藏緬語族的傈僳族、怒族、阿昌族、景頗族等民族,有壯侗語族的傣族,孟高棉語族的德昂族。西南邊境也是中華文化與印度文化以及東南亞文化交流碰撞的地方,傣族與東南亞的撣族、泰族屬于同源異流的跨境民族,因語言交流的便利性傣族成了中華文化與外來文化交流的媒介之一。漢史料中的傣族先民撣人(滇越)主要生活在“永昌徼外”?!白詮臇|漢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永昌置郡,這里便成為祖國西南傳播中原文化的大本營?!?59)黃惠焜:《從越人到泰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7頁。永昌郡可理解為保山以西的廣大地區(qū),也可以理解為哀牢徼外即昆明以西的廣大地區(qū)。黃惠焜認為“永昌徼外”的范圍相當(dāng)廣闊,它的中心應(yīng)當(dāng)是今緬甸北部的撣邦,東界是今我國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西界到達今印度東北部的阿薩姆邦。這猶如“筑起了一座絕妙的橋梁,它的東端聯(lián)系著我國的巴蜀和中原文化,它的西頭聯(lián)系著佛陀的印度文明”(60)黃惠焜:《從越人到泰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1頁。。
傣族是中華文化在西南地區(qū)的繼承者和傳播者,也是加強西南邊地各民族與中華民族共同體聯(lián)系的紐帶。西南絲綢之路是文化交融之道也是商貿(mào)官道,“永昌道”是我國西南方面向南亞、東南亞的商品集散地。《馬可·波羅行紀》《西南夷風(fēng)土記》《滇西兵要界務(wù)圖注鈔》等史書中都不乏傣族邊地的商貿(mào)往來記載。“回溯歷史上我國西南的對外交通,無一不通過傣族地區(qū),或以傣族地區(qū)為中轉(zhuǎn)站。傣族人民在促進中國與東南亞的交往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61)楊建新、楊筑慧:《各民族共創(chuàng)中華(西南卷中)》,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1999年,第201頁。中華文明通過傣族這個橋梁向東南亞及世界傳播,而印度文化也從這里傳入。
總的來說,傣族自古就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員,傣族文化植根于中華文化。傣族與壯侗語族民族共同繼承了百越文化,含有許多日月神話相關(guān)的同源詞匯和高度相似的神話敘事。傣族世居于我國西南區(qū)域,與藏緬民族、百濮民族為鄰,各民族持續(xù)交往交流交融,相似的日月神話便是這種“三維交融”的綜合結(jié)果。
我國作為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建設(sh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fù)興,光靠某一個民族或幾個民族的力量顯然是不行的,而是需要56個民族的合力,需要56個民族同心同德、群策群力、攜手并肩、團結(jié)奮進。(62)金炳鎬主編:《中國共產(chǎn)黨民族工作理論與實踐》,北京: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95頁。猶如一個巴掌想要變成強有力的拳頭,需要五個手指緊緊攥向手心,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就如這樣的同心圓將56個民族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經(jīng)濟和政治瞬息萬變的新時代,我們面臨著諸多機遇和挑戰(zhàn),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助力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就成了各民族面臨的必修課。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內(nèi)涵豐富,除了共有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共同的思想觀念、共同的歷史命運等層面,各民族民間的神話敘事也是重要組成部分。日月神話屬于自然神話的范疇,先民把人類生產(chǎn)生活的經(jīng)驗投射到日月星辰上將之人格化,賦予生動的敘事,這些內(nèi)容反映了人類先民對時空變化和自然規(guī)律的認識和闡釋。日月神話是中華各民族共有的“文化基因”,(63)趙靜:《中華文化基因的特點探析》,《文化軟實力》2017年第4期。具有鮮明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敘事特征,凝聚著開拓創(chuàng)新、勤勞勇敢、艱苦奮斗、頑強不息的民族精神,也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各民族神話傳說的共性表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已經(jīng)浸潤各民族的心田,成為從古至今的時代主旋律。”(64)楊梓:《試析“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寧夏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9年第8期。日月神話作為中華文化基因之一,在各民族之間代代相傳,是聯(lián)系中華各民族共同體的文化紐帶,在潛移默化中強化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
貴州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