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0年12月24日晚八點,我決定去看她。
起因是她的一句微信語音,告訴我,她的大限已到,身不由己,速來,有事交代。
我媽自從做了甲狀腺手術(shù),開始一天一片服用左甲狀腺素鈉片,性子就軟了。她沒有阻止,反而開始念起我讀書時寄宿她家的恩情。對于初中三年的寄宿生活,我、父母、親人都三緘其口。如果不是猛烈地發(fā)育和打架留下的幾處傷疤,那三年就同世間多數(shù)事物一樣消失了。
我媽說要到樓下去轉(zhuǎn)圈兒。我知道她在轉(zhuǎn)什么,圖了別人一天三十的錢,幫著一塊兒在紗廠周圍轉(zhuǎn)。人多的時候就把東西拿出來散發(fā)給人群,人少的時候就二三十個女人換班兒轉(zhuǎn)圈兒。我不讓她走,說了幾次攔不住。我媽嘴上說心疼那些女人,說自己和她們一樣大,都是那個光景過來的。又提起自己年輕時在磚場干活兒時,女人們團結(jié)起來,就沒有人敢欺負的光榮事跡。
我不放心,一塊兒跟著轉(zhuǎn)過。我是去過五臺山的,并且跟苦修的比丘尼攀過話。老實說,為首的那幾個人,跟我在五臺山見過的那位比丘尼一模一樣。我媽說,那幾位都快得道了。我對這些是模棱兩可的。里面有位胖女人,小雪那天碰過面。
從那天開始,小區(qū)常常傳來的打鬧聲越發(fā)嚴重。我閑著無聊,下去看看,三個五十上下的女人,拉著橫幅,對著幾輛小卡(挖掘機)。女人們叫喊著,小卡往前進一步,都像扯著她們頭發(fā)根兒一樣。聽旁邊人說,這幾個都是原先紗廠的女工。我們小區(qū)旁邊兒就是紗廠舊址。我知道紗廠的事兒,這塊地皮賣了四個億。這些女工大概是捍衛(wèi)最后的領(lǐng)地,旁邊小區(qū)里的人也跟著叫罵她們貪心。
一個胸圍碩大的女人看著不斷掘進的小卡,躥著步子就往最近的小卡上撲。周圍看熱鬧的人笑話著這相撲式的姿態(tài),以為她要擋在車斗前。她沒有停下步子,經(jīng)過我時,周遭蕩起一股冷氣。她直接拽著欄桿往駕駛室里鉆。像炸魚一樣,幾聲悶雷在人群中傳開,人們都自覺往后撤,給隨時可能失控的小卡讓開位子。
我盯得仔細,那女人并沒有搶方向盤,而是直接上去掛了空擋,拉手剎熄了火兒。司機的個頭兒很小。但我沒想到,她被從人群外涌進來的十幾個男人拖下來。她不服輸,坐起來,明顯從一米多高摔地上,吃了勁兒,折騰四五下才站起來。她沒叫嚷,繼續(xù)鉆進駕駛室,男人們?yōu)蹉筱笥职阉聛?,一次比一次狠。遠處舉橫幅的兩個女人明顯架不住了,她們跑來拖拽男人們。那個胖女人還不肯罷休,不吭聲地往駕駛室鉆。終于,一個男人動起了手,一巴掌摑在女人臉上,一聲瓷實的耳光,點著了女人。她掄開架勢動起手來,三五人近不了身。更多的人上來,把她臉使勁兒摁在地上。那兩個女人也被架住,大聲叫著。
“阿彌陀佛,我們沒活路了!”
這話像鬧鐘一樣,沒人關(guān)停,一直循環(huán)著。直到警車響起。
旁邊兒一個大娘看不過去,她喊了句,別欺負女人。
看熱鬧的叫喊起來,警察來了,警察來了!
一部分人像浪一樣退去。沒有電視里的流程,三個女人直接被帶走了。挖掘機哐哧哐哧響了半個月。饸饹面攤吃面時,人們又開始懷念那三個女人,比起這些,她們的嗓門實在安靜又動人。一個剔牙的男人,謅了句:警惕群體迫害個人。這話釣上我的眼神兒,我隔著熱氣兒瞅他,他把牙簽折斷。旁邊的男人笑他,拉倒吧,你當時要是在,屁都不敢放。那男人不服,我要是在,我起碼要說一句,草,不行,老子就去上訪。旁邊男人嚼著,你他媽是光棍兒半夜瞎折騰,自己耍把式。那男人站起來,你但凡出車,老子就鉆你老婆被窩兒。人們哄笑,剛剛對于那三個女人的愁容都消散了。我走到老板攤兒前,掃碼付了七塊,在笑聲中溜走了。
我看著我媽掖好圍巾,拆一個新口罩罩上。手放在門把手上,突然轉(zhuǎn)回身看著我。我正躺在沙發(fā)上刷抖音。你明天晚上回來嗎?我媽問。不知道,看情況。我媽又問,那明天早上幾點走?十點往后,太早起不來。她沒立刻接話,指了指在陽臺上鋪張開的那一堆東西,這些明天帶過去,還有,最好不要過夜。我把手機聲音調(diào)低,說不過夜。我媽說,行,話要說到位,人情世故要懂。你在她跟前別提李娜。
我嗯了聲,有幾年沒見過李娜了。我倆同歲,我正月初四,她八月十五。出生的時候,神婆說她是神童轉(zhuǎn)世,兩只眼生得漆亮,幾個月就開始認人,會哭會笑。家里人都寵著,年歲大了,脾氣就沒邊了。初三的時候生了場大病,去北京住了兩個月,病好之后家里人就徹底收不住她了。
李娜是我表妹,叫我速來的就是她媽,文前,我姥姑的大女兒,我媽的親姑舅姊妹。說是親,其實是抱來的,我這小姨身世也算坎坷,生辰八字算出她是五月下山虎,吃人克父母。這算命的一句話,讓還沒滿月的小姨轉(zhuǎn)手了四家,才到我姥姑懷里。華北平原上,說不信命的,都是扯淡,更何況是這山西農(nóng)村的土屹梁里。我姥姑結(jié)婚四年都沒懷上,去找算命的,說是抱一個,生兩個。都是緣分,小姨到了姥姑家里,三天后就找了村里的神婆改了命。這才相安無事活了這些年。這些在楊家不是秘密,可我九歲意外知道以后,像頓悟一樣。我從小就好奇,為什么楊家所有的女兒里只有小姨脾氣秉性不一樣?
我經(jīng)常發(fā)呆,憨人一個。說話做事不過腦子,到我現(xiàn)在的鋪子上,少不得罪領(lǐng)導(dǎo)和那兒的老人。好在師父厚道,又有些本事,就常帶著我。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他看中我身上哪點。這事一多,攪和在一塊,我就跟雞崽子一樣追著他們走。地域歧視是不能有的,但我不少被那個來自人口大省的中年離異女秘書耍暗槍。所以,學(xué)會對付女人,是每個男人都要錘煉的本事。我為什么會想到這些,純粹是想起初中三年在小姨家寄宿的事,當然中途也在二舅家住過一段時間,他老婆算是我認識的為數(shù)不多的純壞人。小時候沒能力,長大后沒機會,要想出口惡氣,只能在夢里呱呱扇她。后來她得了乳腺癌,我百分之百信了母親常說的:舉頭三尺有神明。奇奇怪怪的事又接二連三地在我初中三年輪番上演。這頭一件事,就是小姨從南羅莊請來一個高人,叫“智智”(音同),三十出頭,白凈略肥,尤其是兩只肉耳垂至下巴,在三五步外粗看其頭頂,儼然就是佛祖的發(fā)髻。只是個頭和佛祖一丈六尺的巍峨相差甚遠,我那時也才十三四歲,頭到他胸前,推算他一米七,也算標準的中原身高。他像夜游神巡邏,就是臨走時望了我一眼,意識就像被狙擊手鎖定,我大煞風景地戰(zhàn)栗不停。
后來但凡進入香火旺盛的寺廟道觀,我都哈欠連天。起先長輩們還叮囑我?guī)拙洌髞沓闪藨?yīng)激反應(yīng),比看到好看的女人還要準確。在小姨家經(jīng)??疵琅业母咔逡壕щ娨暱梢允盏铰糜涡l(wèi)視。那時候旅游衛(wèi)視的泳裝大賽和《士兵突擊》一起搶占了那個小縣城的黃金檔。不過晚上八點半,小姨都會帶著李娜、李偉到南神廟燒香拜佛。我是很想去的,據(jù)說那里的供品可以分給香客,有求必應(yīng)。可惜每次他們回來已經(jīng)吃光了,我有次試著聞了聞表弟手上的味道,除了一股煙熏火燎的香燭味就是摳屁眼的屎味,就絕了這個念頭。每天晚上他們走了,我就打開旅游衛(wèi)視,看那些美女搖晃著從遠處走到跟前,又搖晃著走遠,幻想電視里的美女能鮮活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什么也不做,就是跟著她們來來回回地兜圈子?,F(xiàn)在想想挺好笑的。
住了三個多月,有一天放學(xué)回去看到一雙皮鞋,一個不胖不瘦的平頭男人斜靠著墻,一手扒著桌子,一手點著酒盅。我想這個男人應(yīng)該就是姨夫。他朝我招手,我過去坐下,小姨端著餃子出來。酒精彌散間,我感受到他的威嚴,還有小姨翹首等著這餃子好不好吃之類的話。然后他不說話,叼起煙尋火時,火就從小姨的掌心點燃了。兩人默契地彼此移動,煙絲點著了。那畫面竟有些香港三級片里黑老大的感覺。那些三級片就在她家電視柜下面的一個鞋盒里,光盤已經(jīng)花了,但伴隨雪花出現(xiàn)的畫面也像炸彈一樣摧毀了我的腦子。所以我每天放學(xué)第一件事就是看他是否還在。后來他帶表弟和我去澡堂,同行的還有幾個男人。我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第一次闖入了男人的世界,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談在出車中睡過的女人。我和表弟在溫度不高的澡池,表弟年幼,我只能潛進池子里游泳,來消解這些看似玩笑的語言。我那時還不清楚什么是出軌,什么是背叛。好像這些詞語生來不屬于這些小縣城一樣,這里的男人女人不會用這種詞語來定義彼此。合適就過,不合適也將就過。
所以后來小姨離婚,是讓我詫異的。雖然離婚這件事她是被迫的。但我依舊覺得這件事對她而言,是個機會。
早上出發(fā)的時候,我媽還沒醒。這作息是在我中考那會兒熬的。我不在她身邊,人背,又遇到各種事兒,我媽為了我操了老命。頭發(fā)也是那會兒白的。后來,早上三四點才睡的習(xí)慣就養(yǎng)成了。出了小區(qū)門,準備上汽車站坐車。兩公里不遠不近,就想著走著去吧。結(jié)果半路又遇到早班轉(zhuǎn)圈兒的這些大姨們。
有一兩個認出我來,跟我打招呼,問我去哪兒?我說回平城。一個短發(fā)的大姨穿著大紅色的長款羽絨服,熱絡(luò)地跟我說,她們也準備約著時間去,聽說平城人工湖有位師太,有大智慧。聽她說法,可以不墮輪回,得享超脫。我說,行,這兩天我先給你們探探路,去看看。興許是我的玩笑,或者因為這個大姨跟我說幾句,整個隊伍不得已停下來受凍,之前那個勇戰(zhàn)小卡的胖女人,出了聲,像是丹田里蹦出來的幾個字:“阿彌陀佛,一路平安。”然后她們就頭上冒著熱氣兒,排著隊走了。
介城號稱“三賢故里”,出城關(guān)往南走有一個巨大的鳥形雕像,聽人說是用來鎮(zhèn)鬼的,又有人說是用來引神的。這兩種說法,前者是現(xiàn)代的,鎮(zhèn)的是特殊年代枉死的冤鬼,后者源于萬歷年間,介城平城二地的城隍?qū)€,前者輸了老婆?,F(xiàn)在平城的城隍廟里那尊娘娘,還遠遠望著介城方向。后來為了她,就修了這座雕像,等待一千年時限到,能找到回家的方向。因為介城和平城都是遠近聞名的旅游城市,所以這說法越神道越有價值。我從小愛琢磨這些,也不是為了賣弄。好像從哪兒聽到的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兒,晚上準會演戲一般在我夢里重演。剛打了會兒盹兒,同車的人就喧鬧起來。二級路上出了車禍。兩車相撞,被撞的車發(fā)動機都蹦出來四散在路中間,一家四口都沒了命。迎面超車撞來的車保險杠壞了,其他屁事沒有。前面是義安鎮(zhèn),介城首富的發(fā)家地,他去年撒手人寰,留下了焦化廠、煤礦、洗煤廠、客運公司和一個旅游景點。北方人,遞根煙不論認不認識都能和你諞幾個小時,所以等待交警和保險公司的幾個小時里,倒也不寂寞。我是無意中聽到一個大爺說:平城的西城勇勇死了。這個名字和狗蛋、鐵蛋一樣常見。但自從“西城勇勇”橫空出世后,這個名字就沒人再敢叫了。
高一為了一個女生,和一個雞崽子打架,他叫了三個幫手,我一個對他們四個,贏了。但一天后我沒還手被原封不動地打回來了。就因為有人傳言那個雞崽子的哥跟著西城勇勇混。二者相比,我寧愿被四個人群毆,也好過去見那位爺。以至于我喜歡的女生都不敢再聲張,直到我轉(zhuǎn)學(xué)。轉(zhuǎn)學(xué)前唯一一個能和我說兩句的也只有川洪了。后來我到了南方,才加了微信。平常不聯(lián)系,逢年過節(jié)互相問候。不過他朋友圈發(fā)得頻,當了金店的銷售,為了業(yè)績也是不容易。這次回去也計劃和他見一面,微信上聯(lián)系,他給我發(fā)了地址,約了在陶源豐后面燒烤城里敘敘舊。那里離二中不遠,走三五百米,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是。十字路口周圍都是金店。前幾年他生意不好,金價尚且可以接受。我定期買幾顆金珠存在他那兒。一是替他完成業(yè)績,二是前幾年賺了一些歪錢,這錢留著燙手,所以還不如放他那兒。后來他開始賣空調(diào)就斷了。空調(diào)不好賣。店里開始搞網(wǎng)絡(luò)直播,也賣得不好,又擔心售后。這件事應(yīng)該是困惑大多數(shù)人的,就像川洪曾經(jīng)跟我抱怨娶了一個二婚的女人,還不能省心。結(jié)婚之后,父母任務(wù)就算完成,川洪也就隨便了。前年父親去世時,他來找我,奉勸我一定要找一個喜歡的女人,不然不如找個不用結(jié)婚的女朋友。我忘了是什么時候開始,我也肆無忌憚地加入這種話題。他高中畢業(yè)后考了個大專,學(xué)人力資源,肄業(yè)。跟著一個老板當馬仔,那點錢也是一瓶瓶吹出來的,附帶挨了不少巴掌。
警察來了,尸體分揀裝袋。車上的大人蒙著孩子的眼睛。老人們默念禱告,司機加速離開,這一切在突如其來的沉默中,順暢完成。往前走了二三里地,一個穿著墨綠色羽絨服的女人突然打開車窗,空氣凜冽到人們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那女人呼應(yīng)眾人的目光:開窗透透氣,滿車的血腥味。
大家哈著氣轉(zhuǎn)回頭,任由華北平原的冷氣臨時掌管各自的身體,在如此肅穆和寒冷中停止思考。寒冷接近于一種苦修。小姨在家里也修這種功法。母親跟我說過她的腿病很重。我懷疑是苦修所致。后來小便也幾近失禁。這天太冷了,我點了支煙,呼吸間逐漸溫暖。離平城縣城十里地有一座雙林寺。
之前遞煙的大爺,看我瞅著國道兩邊印著韋佗像的廣告牌入神了,就告訴我,這雙林寺靈得很。說是菩薩住這兒了,要是遇著什么乞丐、什么瞎婆或者唱花落的,都有可能是菩薩。每月初一十五來上香的人,能擠得鞋跟兒都掉。我說,都有所求嘛,正常。他撣了撣煙灰,說,錢財名利,世人不就是追求這個嗎?我說,保不齊,求段姻緣。他點點頭,也有。我看他一副看淡的樣子,就問他,要是菩薩在你跟前,你求什么?他想了想,不知道。到跟前了再說。再說了,你求啥,菩薩也不一定都給你。車開始晃蕩,一進城路就坑洼不平,顛得人難受,我們也就不說話了。
平城火車站已經(jīng)老舊不堪,煙火氣和尾氣一起烹煮這個縣城??粗煜さ某赐雸F攤,就給川洪發(fā)語音說在這里等他。小攤背靠火車站,正對順城北路,這條主干道平穩(wěn)分割了這座兩千多年的縣城。十年前我也經(jīng)常繞著這條路,搭著經(jīng)停義安、只兩站便到介城的綠皮火車回家。也曾經(jīng)在這條路上遠觀過社會青年群架事件。有時候我很懷疑這世間的一切是否是死循環(huán),幾十年前楊德昌拍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又在我的生活中重演。而這兩個遠隔千里的城市,同時在一個個少年時代烙下疤痕。當年慘死的四個少年,又是否已經(jīng)往生……
喂,叫你半天都不答應(yīng)。川洪揚著嗓子走過來叫醒我,還穿著導(dǎo)購制服,頭發(fā)后梳,把電動車往街沿上一抬,跺腳抖擻幾下。我看他春光滿面,倒有些意外。在平城不大的版圖上,他的出現(xiàn)不足以讓人安靜。只是我耳郭進不去聲音,腦子瞬間回到了多年前,我們分著一支煙頭,躲在城墻敵樓里看著外國大妞的乳房和屁股。我記名字不大準,但川洪是把好手,所以每次看完“教育片”,他總要做些惡俗的小游戲,考問我演員的名字,然后換來一盒云煙過嘴癮。我抽煙并不是跟他學(xué)的。小姨家里有很多姨夫的煙。我總是趁他們不在暗自抽上幾支。初中畢業(yè),發(fā)育的沖動讓我想急速逃離她家。她們不在時,這個家除了抽屜和神龕,都是我的。她們在時,空氣都是借來的。這樣尷尬的場景,似乎是我拒絕小姨檢查我的身體后發(fā)生的。那時,在她家打翻了一碗雞湯,我舌頭像結(jié)冰一般。她過來,邊收拾邊罵李娜:懶人骨頭,好吃懶做,也不知道收拾!
大爺,給咱們來一碗,加麻花,多切個洋柿子。用豬油炒,別惡心人啊!川洪囑咐完,坐在我旁邊,熟練地劈開一次性筷子,左右交叉摩擦去毛刺。然后伸到我碗里,挑了不大不小一塊送進嘴里。搖頭對我說:你這都混成外地人了,炒碗團子的都敢欺負你。然后利索放下筷子,端過來轉(zhuǎn)身給攤主遞過去。說:再入點碗團,用豬油重炒,這是我弟兄!
攤主聽到川洪的話,抬頭認認真真打量著我,當然手上的活絲毫不含糊。洋柿子從下面白色塑料筐里拿出來,打個十字刀,往滾鍋里一過,皮兒燙崩開,切成塊橫刀一收扔進炒鍋里。突然關(guān)了火,抬起頭來,罵了句,是樹兒?我點頭,川洪大笑,攤主卻“哎呀呀”地感慨起來:人老了,腦子不夠用了。你比以前胖了,冒了幾個頭。這得多少年不見了?川洪罵他,你這老東西腦子還夠用,不然怎么捉哄(騙)外地人。攤主又打開火,喧囂起來,打人不打臉,這頓算我的。樹兒愛吃豆芽,我記得。說完又抓了一大把放進去。川洪急了,這是我的,我不要豆芽。攤主回過神來,一拍腦袋,撿起筷子又挑出來,說是人不行了,干不動了。年跟前就收攤不干了!我當起真來,年紀大了難免,沒啥事,你兒子不也得靠你養(yǎng)嗎?
川洪打了我胳膊,攤主大爺有一個唐氏綜合征的兒子,我們大致同齡,之前但凡出攤都不離攤主一步。都是熟人,所以我也沒在意就脫口了。但川洪的反應(yīng)讓我知道,我說錯話了。攤主沉默幾秒,又勉強笑著說,我兒死了,我這老漢也沒后顧之憂了!川洪打岔聊起了別的。三人默契地聊起當年我們是如何逃課出來吃的,只要逃課出來必會來這里,只是這么聊竟然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覺,我還在想攤主兒子是病死還是其他。所以我已經(jīng)忘記,他們問起我的近況時是怎么回他們的話。越聊越嗨,我被迫抽出來全身心參與進去。多年未見,三人竟不覺陌生。好像一部分缺失的自己又回來了。每當我隨著他們的描述回憶起共同認識的人時,我就多一分激動。這些年遺失的記憶一口一口就著碗團回來了。
商全強?還記得嗎?他鄭重其事地問我,語氣急轉(zhuǎn)直下,少了些輕蔑。這個名字我記得,初中轉(zhuǎn)校過去,挨的第一頓打就是拜他所賜。并不是沒打過架,只是我十三歲人生以來,第一次被七八個人亂拳掄。但現(xiàn)在也并沒有多恨他,只是從川洪的語氣中,我預(yù)感到了別的。點頭。
川洪湊近,吸毒,還有這個(右手比著槍),你爸去世轉(zhuǎn)年春天他就進去了。說完又呲溜兩口,就著熱氣繼續(xù)說,據(jù)說是跟西城勇勇?lián)尩乇P,被暗算了。這年頭,都他媽不是好人。受制的都是我們這種平頭百姓。他湊過來貼著我,樹兒,你說現(xiàn)在這社會,上頭人知道不?我被這話問住了,剛到口的又退回去,放下碗筷。回答:我哪知道這些。
桌子低過我膝蓋,坐久了渾身難受。川洪看我不時捶幾下,收拾了碗底問我晚上大保健安排,走不?我從他眼神里知道安排了什么。他接著話茬,萬紫千紅、云峰賓館。二選一,兄弟請客。聊熱鬧了,我也松動了,跟他有一搭沒一搭諞起來,就這?我示意他那輛單薄破爛的小刀電動車。他掏出手機準備微信掃碼,我手凍僵晚了幾秒,就聽到“支付寶到賬十六元”。也沒啥好搶的,手機揣兜里,插話跟攤主道別。川洪順勢搭在我肩膀上走過去,揚著嗓子:小刀就是好,沒電也能跑!很奇怪,我覺得他越活越輕松了。和我截然相反。
我坐在他電動車后座上,凝視這座逐漸染上霓虹燈的縣城。過一個紅綠燈就是陶源豐。到了金六福門口,他隨手給我指,這就是兄弟我的地盤。又指著櫥窗里那套五金,說,瞧見沒,光那條項鏈就五十克。那套五金下來得十四萬九,內(nèi)部員工九三折。十三萬八千五百七。你結(jié)婚照著這個準備,準保丈母娘把你當兒。這個十字路口紅綠燈時不時延遲,我對象都沒有,跟他聊這些扯淡,所以就沒接他話茬。他從西裝內(nèi)兜里掏出煙,遞給我,芙蓉王。又解開扣子給我擋風。冷不丁又說了句:不結(jié)婚也挺好的。昨天你二嫂子把我老底掏空了,下一步就是逼宮。我抽了幾口,問,跟定你了?他說保不準,難說。我問,她看上你啥了?他也懶得再點,我遞給他抽了口暖和著,色瞇瞇地指著襠說,家伙事兒強唄!小時候他一說這話,我倆總要干仗比比。現(xiàn)在沒那工夫,我說,文明點!現(xiàn)在都是天網(wǎng)!他笑了,文明點?文明點兒就是她愛我!愛是沒有理由的!綠燈亮了,我還在吃味那句話,操,現(xiàn)在動不動都在說愛。奸夫淫婦都說愛!他看我當真了,說你真不知道?哥馬上就是百萬富翁了!啥?我又問。風太大,他又揚著嗓子:我家西城的宅子被人看上了,四百萬!
四百萬?
對,四百萬!他驕傲地亂吼起來。我問他,不是之前你們村都不讓私自買賣嗎?
他高一度:今時不同往日了!西城勇勇死了!我們自由了!
一輛破電動車穿梭在車流中,他莫名狂歡起來。我也跟著狂歡,四百萬!這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照此推理,不多時,西城有像樣四合院的人家,都搖身一變成了百萬富翁。
前面是人工湖,他指著那片塔吊告訴我。那邊沒事別過去,亂得很!你這么多年不回來,不了解情況。再往南拐就到了我小姨家所在的小區(qū)。曾經(jīng)平城最豪華的小區(qū),現(xiàn)在色情廣告像雀斑一樣滋長在犄角旮旯。太冷了,一口氣爬到四樓,敲了兩分鐘的門,沒在。隔壁鄰居告訴我,小姨可能在附近公園,讓我去碰碰運氣。鄰居透露這個消息時,我哈腰感謝。
二
她癡望著那個不斷被抽動的陀螺,耳郭回蕩著鞭子的凜冽聲,這聲音讓她頭骨抽搐,甚至尿意涌上來,括約肌在戰(zhàn)栗著維持最后的本能。在極盡控制中,久違的春潮按捺不住,奔涌而出。文前笑了。這笑多少有些無奈。她和陀螺一樣,忍著這樣的鞭打,一刻不停地轉(zhuǎn)動,小時候繞著弟弟,成家繞著男人、孩子,現(xiàn)在也不知道該繞著什么,但還是一刻不停地轉(zhuǎn)動。天冷了,穿著件不大保暖的羽絨服,腳底拔涼,不知怎么的突然罵了句,瞬時鼻涕下來,她慌亂摘下口罩擤掉。日頭趕著往下落,耍陀螺的大爺走了,就像動物園的表演一樣,準時散場,她作為唯一的觀眾,也要回去,繼續(xù)過生活。她不止一次怪罪自己的母親為自己取的名字:文前。她弟弟叫文進。這名字像皮膚一樣糊在命格上,掙不脫,只能跟著走。這地方被一片矮子柏圈起來,入口剛好一棵樹寬窄。她和那個男人緊跟著大爺離開。這三人成規(guī)律地互相點頭致意,從不說話,按時到,按時走。
文前離開鐵道宿舍樓下的公園往左拐進了洪文街,走三五分鐘就是她家,這小區(qū)剛修完就成了這個小縣城最富的小區(qū),靠近監(jiān)獄不會停電停水,往東一里地就是古城西門。那時她風風光光搬進來,天天擦著那套價值四十萬的紅木家具,還有數(shù)不清的古董。她也成了娘家人眼中的闊太太?;畹貌诲e,也沒人想到她能成這樣。她自始至終都未曾承認丈夫海寶負心。拿出鑰匙,屏息面對開門后溢滿風的房子。每次出門她總要把窗戶打開,冷氣灌進來,生堆出座冰窖。她洗凈后打開自動念經(jīng)機。跪在廚房里口靠近臥室的蒲團上。風呼嘯著勾勒出她并不算走樣的輪廓,又鉆進針腳刺進毛孔,檢查她拜佛時晃蕩的心是否虔誠。她這招是從一個居士那學(xué)來的,說這樣無限接近于苦修。說也奇怪,在外面幾個呼吸就能感受到冷氣,可只要跪在神佛菩薩前,就像裹在羊水里一樣溫暖。起先兩年,她只要跪下,眼睛就酸了,然后很多眼淚流出來,她明白自己不能出口的苦都要流干凈,以至于她會餓上自己幾天,灌進數(shù)不清的水,想通過眼淚清洗自己皺褶的身體。
她就是這樣一個固執(zhí)的人。每天翻身睜眼前,她都要醞釀很久,把自己身體弓一般拉滿。雖然,她已經(jīng)不用再為孩子做飯,也沒有個正經(jīng)工作。遇到熟人詢問她這一兒一女時,她總是笑意盎然,開著花兒似的露出喜悅。她兒子在海南當兵,女兒考了個三本。但她并不是一個慈母。或者說,她的兒女見過了母親最暴躁瘋狂的一面,故而在自己成年有選擇時不吭聲地離開了。她每每躺在床上,看著床頭柜上孩子的稚容,就叮囑自己做夢。一旦半夢半醒時,她周身的空氣顆粒有規(guī)律地浮動起來,就像菩薩前的香火,一種莫名的生產(chǎn)的沖動刺破她的身體,隨即攀升出希望把他們重新生一遍的罪惡,希望這兩個孩子一切隨她所愿。她無法安慰自己,為什么連孩子都離她而去,這是莫大的背叛,一種剝離肉體的恨轟炸她的腦漿,然后在幾個呼吸中睡去。
文前已經(jīng)跟娘家不大來往。不是娘家人見臺倒不理她,只是文前一看到自己娘家人,就會想到之前貼補他們時殷勤的樣子。這是道坎,對于文前來說。所以她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形單影只,很多人勸她再婚,無論嫁一個什么樣的男人都要比海寶強。文前當面只會反駁,聲稱自己已經(jīng)是半個佛家弟子,這方面的事暫不考慮??杀车乩铮薏坏糜帽M渾身力氣咒罵他們多管閑事,或者裝模作樣。
北方的老人一入臘月就在醫(yī)院扎堆了。今年更甚,縣里財政支了一筆款項,用于給貧困老人看病補助。有人鉆了空子沒什么病卻住幾個月院,就是因為不想在村里燒火取暖。人多了味道就膩,甚至蓋過消毒水的死寂。文前早晨起來焚香拜佛后,就到人民醫(yī)院門口等著弟弟文進把母親送來。這段時間送飯守夜,文前守在身邊,母親單薄的身體時不時擠出舊時抽風箱的呼嘯,夜里微末的跳動和復(fù)雜的聲響交織在病房里。文前看著眼前的母親,她忽然聯(lián)想起母親把她抱來時的第一面。如果不是母親要自己,她一定可以去個更好的人家。她沒有考慮過自己萬一被遺棄,或去一個條件不好的家庭是怎樣的。她堅信自己禮佛做善事的種種,都彰示著自己的慧根善緣,所以自己的命是好的,至于為什么是現(xiàn)在這副樣子,她責怪是母親給自己篡改生辰八字導(dǎo)致的。這樣崩壞的邏輯在她腦海里劇烈地推演,以至于她忽略母親在觸碰她手背。她心里不是滋味,如果自己那個時候不是五天,而是五歲,自己一定要拒絕來到現(xiàn)在的家里??蛇@一切不能改變。脫離和這個家的一切聯(lián)系也是她的心病。所以那些年貼補娘家,為的就是這樣走得干脆且有理有節(jié)。她為此打算再成倍地貼補三年,就和這個家斷得干干凈凈??傻诙曜约壕蛿囘M泥潭里,有些話也沒有底氣說了。
母親嗓子眼的呼叫游離著叫醒文前。她下意識地找水杯,從暖瓶里倒了半口水,然后晃蕩幾下,再倒半口。反復(fù)幾下后,這水終于進入母親口中。長夜的無奈積累覆蓋下來,于是窗外應(yīng)景地鋪灑起雪來。她沒穿多少,下樓要望一望這雪。她從小就喜歡雪。有時一動不動站上幾個小時,雪占據(jù)了她的身體,甚至毛發(fā)的氣味也被寒冷改變。雪光規(guī)律地折射,夜晚早已失去了本色。一時間,地上厚出一寸來。不遠處婦幼保健站的玻璃長出一個人影,也像自己一樣一動不動,周遭泛出光,文前一時間沉靜了。她和那個影子互相觀望彼此,不由得覺得那個影子好美啊!確實有些美!臉型輪廓不盡清晰,卻伴著光散發(fā)出一種善意。她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那影子仿佛朝自己延伸過來。
她沉浸在那種抽離的夢幻中,那一刻,全世界都和她無關(guān),又都和她有關(guān)。她看到醫(yī)院里瀕死的靈魂在游蕩,囿于肉體的痛苦。她皮膚似乎開始皸裂,那些痛苦隨著寒意蔓延過來,似乎是神靈在用鞭子抽打自己留下傷疤。她似乎感知到了自己的責任,低頭,雙手合十,朝著那一團團淡藍色的光默念著:阿彌陀佛。念一聲,雪就開始有規(guī)律地運動,不多時,那雪似乎架出一條無邊際的橋,那些淡藍色的光沿著橋往遠處走,一直接到遠處,天邊。文前目送最后一團光離開,這才松下一口氣。她的身體開始回暖,又散發(fā)出一種慈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微笑中流下眼淚。要不是腳下叼著尾巴的一串老鼠經(jīng)過,她就長在雪里入定了。文前后來是這樣跟人描述那個夜晚的:菩薩感念她,賜她神念。她能和萬物交談,能參透一切眾生的內(nèi)心。
她越發(fā)明確自己的奇遇,是和那個和她一樣看陀螺的男人。母親不久就被弟弟接出醫(yī)院回家過正月。她又可以去鐵道宿舍樓下那個公園。自從人工湖開始修建,這里就逐漸荒廢了。半年前,文前偶然在火療店結(jié)識慈云法師的三弟子紅姐,兩人一見如故,就被帶去了公園接受慈云法師的開化。入冬后農(nóng)民工和流浪漢都聚集在此,靠慈云法師布粥為生。關(guān)于慈云法師的來歷,只憑著她敬稱老人“怹”,斷出來自北京,又有人說大同一帶也這么叫。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只是法師舉手投足間自有佛韻。這十二個弟子又都是些苦出身的女人,自然在法師開化后一心向佛。不出半年,都成了慈眉善目的活菩薩。不知是感念太深,還是世事太難,聽法的人越來越多,進而有了一眾信眾,又因為多來自外地,易團結(jié),逐漸成了勢。
紅姐跟文前說過,她為一個男人流過五次。之前她在度假村做小姐,在大棚錄像館認識了一個縣城的語文老師。那男人長相平平,紅姐第一次開口就要了一百塊,那是1997年。買賣竟成了。領(lǐng)回去,門一閂。男人不急著脫褲子,問紅姐知不知道蘇格拉底。他們前半夜都在聊彼此的經(jīng)歷。后五分鐘辦完事,男人就走了。后來她墜入愛河,一個妓女和嫖客的愛情故事在紅姐嘴里說得不痛不癢,只是想起打掉的五個孩子,紅姐就抽抽搭搭起來。她片刻間怒捶起自己的腹部,像壯士斷腕般。文前搭過右手安慰紅姐,二人逐漸平靜下來。紅姐鼻涕一甩,說自己該享的福也享過了,沒有子孫緣也不能強求。打量起文前死水般的臉,湊上去問她多久沒有那個了?文前問哪個?紅姐罵道,裝什么清純,現(xiàn)在年輕人叫做愛!文前也記不清了,自己的身體在無數(shù)次的毆打中,隨著傷痕全部愈合了。她的男人已經(jīng)拋棄了她,只是自己不愿承認。遠處信眾開始聚集,文前迅速起身離開了。
她第一次見到海寶是幾人結(jié)伴來家里玩。起初他并沒有看中自己,家貧無奈,兩人結(jié)了婚,過了風風雨雨二十年日子。2008年后,海寶出車掙了錢,又合伙包了黑煤礦,每天幾十萬進賬讓這個家庭手足無措。他找女人,文前一直知道。她也試圖挽救過。她咒罵那些婊子,又在兩人廝混的房間外停下腳步。等兩人走了后,她又屏著呼吸把自己丈夫和別人的愛巢清掃干凈。
她從未想過離婚。如果不是那夜雪掩了整個縣城,從棍棒的間歇逃出,她赤腳從四樓空調(diào)外機跳下來,就不會因為求生的本能而同意離婚。她在未遇到慈云法師之前,也想過皈依佛門。聽外甥樹兒說五臺山有個女子佛學(xué)院。小輩兒里自己只有跟樹兒關(guān)系親近些。這孩子心實,沒有分別心。人總說往后看,但她想起來也后悔自己為什么沒往后看。一路上樹兒都陪著她,為她上下打點。傳說文殊菩薩發(fā)下宏愿,凡上山者皆得見菩薩。至于見沒見到不得而知,大廟宇并不接待,肉眼凡胎的苦悶讓文前右腳剛邁進一個半山腰的尼姑庵時,就被勸誡了。
五臺山火車站外面有間招待所,兩人睡到半夜趕上回平城的火車。文前向外甥樹兒表示感謝。外甥告訴她,自己也很感謝她初中三年的照顧。文前回憶起往事種種,沉默不語。車廂里幽黃的燈光伴人入眠。只有他們二人看著車窗外逃離的夜色。樹兒把玩著一個老者販賣的星月,十塊。這些物件他從小就喜歡。一直以來他都觀望著表弟手里的東西,從不明言。文前看著車窗里的外甥,他已然成人的輪廓。二人在車窗中的目光刻意虛散,以至于各自心事浮現(xiàn),外甥逐漸隱去。文前在火車進入隧道時落了淚。
從五臺山回來,文前徹底失了底靠。她開始找一些活計。也從各色居士那里尋求佛法解脫。用苦修的方式檢視自己的罪過。身體毀壞時去火療店療養(yǎng),就認識了老板紅姐。繼而結(jié)緣慈云法師。大鍋飯的日子倒讓生活好打發(fā),政府卻因為連日來的治安問題將遣散人工湖一帶的外地人。這消息像瘟疫般蔓延開來。明面上的治安問題一直存在。西城尤甚,因為西城勇勇的勢力,大家整日噤若寒蟬。人工湖這塊地本就西城和南城常年混戰(zhàn),又加上之前交通局局長意外去世,這塊原屬于旅游集散地的客運中心被臨時擱置。西城勇勇這幾年因為狠辣果決,又十分講究江湖義氣,逐漸收拾了西城原來的勢力,成了東西南北四城中最大的勢力。如果西城勇勇接手人工湖,這里將不復(fù)存在。
如果外地人被遣散回去,辛苦一年的工資就徹底要不回來了。他們企圖用自己的力量對抗。當他們準備在十月初八那天,積蓄更大的反抗時,卻收來了慈云法師被公安局以擾亂社會治安傳喚的消息。文前不懂這些爾虞我詐,只希望慈云法師能回來。十二個徒弟隔天再見時已經(jīng)只剩三個,都是古稀老人。文前想起了自己的前夫,或許找他能試一試。文前在去之前反復(fù)想過,他應(yīng)該不會這么無情,肯定是這樣的,她畢竟是他的結(jié)發(fā)之妻,風風雨雨過來,還養(yǎng)育了兩個孩子。自己就請他幫這點忙,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生出這個念想來的時候,發(fā)根就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雪色。未到冬季。
在云峰賓館三樓的包間里找到了海寶。推杯換盞間他瞥到了文前,幾個識相的小弟連忙去請。文前也不說話,就站在門口。她生怕自己的出現(xiàn)讓海寶難堪,畢竟一年多過去,自己已經(jīng)不成人樣。文前試探著說,找你有個事,能出來一下不?海寶放下杯子,斜靠在椅子上,裝醉說,有什么就在這兒說吧。文前不知從何說起,只能一再懇請他出來說。海寶揚灑著罵了幾句,然后起身出來了。
海寶:要錢?
文前搖頭:求你幫個事。
海寶:啥事?
文前:人工湖那片的事你聽說了沒?
海寶:這事你有摻和?
文前:慈云法師是好人!
海寶:關(guān)你啥屁股事?
文前:海寶,我求你幫幫我,把慈云法師救出來。多少錢都愿意。
海寶:你回去吧,這事辦不了。
剛要轉(zhuǎn)身回去時,文前拉住了海寶,求求你!
半夜酒局散盡,出來時文前還在云峰賓館門口等他。海寶決定開車送文前回去,畢竟比露水情緣更羈絆些。文前跟著,她被風干的身體又開始悸動。坐在副駕駛上,離他更近些。兩人從地下車庫開出來,就撞到了來興師問罪的正妻。文前之前在商場遠遠見過一次?,F(xiàn)在蒙著黑夜,在廣告牌的五色光下氣氛凝結(jié)。那女人把車門一拉開就薅頭發(fā)拳打腳踢。文前被女人拉下車門,摔在地上,開始文前還反抗。逐漸落了下風后她轉(zhuǎn)頭看著海寶,看到他有些嬉笑的臉,手還扶在方向盤上。
兩人都耗盡力氣,像兩顆橡皮糖糾纏起來,又無力卸開。那女人跟文前說,以后敢再來找我男人,就不是我一個來收拾你了。女人右手撐在地上,用力杵了一下,站起身來,像個勝利者的姿勢,朝文前啐了口痰,而后繞過去拽著海寶的領(lǐng)口,問,這騷貨找你來干嗎?文前聽到“騷貨”這兩字安到自己身上,立刻彈起身子,正準備上前動手,被海寶一腳踢回來。海寶賠笑道,問人工湖那片的事。那女人變本加厲,準備重溫舊夢,是吧?文前忍著腹部疼痛站起來要走。被女人叫?。焊媲宄?,你們這些邪教都該被抓起來槍斃,省得在這破壞別人家庭。那個慈云法師是他媽的殺人犯,小三殺了一家三口,逃了十幾年,昨天晚上被扭送到大同了。
文前追著女人,到底是什么事?女人坐上副駕駛,大敞著車門,然后重新調(diào)整好座位,雖然文前坐上去都沒有動過。文前又問,到底是什么事?女人斜眼看著,滾吧,你們這種人,都要下地獄。文前說,為什么是我下地獄?不是你?女人反問,你說呢?然后她把海寶的右臂摟過來,接著說,那女人肯定是要吃槍子了。然后重重地關(guān)上車門。文前追著車屁股,撐著身子跑起來,她看著遠處闌珊夜色,靠著最后一絲意志力,往車消失的方向跑。每一層被驚醒的空氣都像山一樣坐在文前肩上,每走一步就加重一層,甚至腰椎和關(guān)節(jié)都開始戰(zhàn)栗。
文前忘記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是這一路上車來車往。從前平城街上的車數(shù)得過來,她想攔一輛出租車,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零錢都在打斗時掉了。快到迎薰門時,遇到了一個小弟,戴著信眾的帽子,騎著電車招呼文前上來。殘破的身體已經(jīng)不容許她拒絕。小弟把文前帶到了自己的住處。人工湖往南走二里地,一片出租房里。收拾干凈,一個大車后視鏡插在墻縫中間。他盯著鏡子中昏睡的文前,又回憶起之前布粥時那個單薄的女人。不足五平米的房間似乎漾出陣陣暖意。深秋時節(jié)的平城,已經(jīng)安靜得如冰封湖水。
文前是被門外孩子的嬉鬧吵醒的。她規(guī)整地蜷縮在一套干凈的薄被褥里。房間里除了一個大車后視鏡竟沒有能打眼瞧見的。文前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走了。沿著一條灰土路摸索回到家中。又在家中躺了幾天。重復(fù)只做一個夢:她變成一只巨大白色的鳥,往一座似有似無的雪山飛去。還有佛音傳來:阿彌陀佛。四日后,紅姐帶著慈云法師僅剩的三個徒弟過來,替她傳話,說今夜子時,慈云法師會開示,傳你心法,度你成佛。紅姐送走幾位師姐后,跟文前咬耳朵:剛剛是磨不開面子,現(xiàn)在我可是以你干姐姐的名義,告訴你,內(nèi)部消息啊,這個慈云法師是個小三,因為男的聯(lián)合正房偷了她的孩子,一怒之下把他們兩個殺了。不過孩子也沒找著,所以她從大同出來一路逃了十幾年。嘖嘖嘖,這娘們,太狠了。話落搖頭驚嘆。又起一句:不過她裝得也是夠夠的,我都被蒙了。你可別再被騙了。她那套就是他媽的邪教。
文前送走紅姐,簡單喝了口水,蒸了半根紅薯。吃了幾口就跪在蒲團上,等待慈云法師的到來。直到文前感覺面前撲來一層藍色的云,睜眼便看到慈云法師端坐佛龕上。文前想往前靠近,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罩著不動。
法師,我知道你會來。
法師目潤,佛緣至此。我來度你,也是我最后的機緣。
文前哽咽,法師,我好苦??!為什么我不能反抗?
法師低眉。
文前:法師,救我吧!
法師指尖一捻,文前伏下的身子逐漸支起,一陣妙音入耳??諝忾_始黏稠,直至天大亮。文前身上蒙著厚厚一層汗。冥冥中她看到天邊一只亮白色的鳥,嘶鳴而至。次日,文前找了那個男人,刀子。之前公園里看抽陀螺的外賣小哥,上次在半路上帶自己回家的男人,就是他。清秀健朗,唯有一點,不會說話。文前一眼望穿了他的俗世種種。兩人不用言語交流,眼神往來中便知道彼此心事。
文前把刀子安置在李偉那屋。刀子本意是拒絕的,但文前只用懇求的眼神看著刀子,刀子的內(nèi)心便化了一般。文前特意把地暖閥門打開,屋子里冷空氣遇到熱,開始加速流動。不多時,刀子后背開始刺撓。他約束著自己的身體,避免過多地擺動,打擾這兩人的安靜。他是向往這種安靜的,就像那天晚上,他將文前抱起放在自己的床上,月光無遮無攔地鋪灑在二人中間,此刻的他們共同呼吸著同一片空氣,甚至有可能,自己呼吸的就是她剛剛傾吐出來的二氧化碳。文前找來一盒煙,抽出一根遞給刀子。
刀子擺手。文前說,我也不會,點一根試試吧。文前走到佛龕前,從香燭柜子里拿出火柴,走到刀子面前,然后刺啦一聲,火柴燃燒。刀子是聽不到聲音,只是他聞到了硫磺的氣味,加上火光跳躍,他身體不禁抖動了一下。然后文前將煙遞給刀子,示意刀子咁住。還沒等刀子控制好嘴部肌肉,文前就將逐漸熄滅的火柴遞到刀子面前。文前說,你要吸一口,才能點著。刀子看著文前的唇語,照做。第一口就直沖天靈蓋,然后急轉(zhuǎn)直下,嗓子眼兒和鼻黏膜像沾滿了跳跳糖,噼里啪啦。刀子連忙將煙夾下來,扶著腦門兒緩了幾口氣,把眼淚擦干凈,抬眼時,文前已經(jīng)撫著肚子笑了。他聽不到聲音,但看文前的樣子,樂夠嗆。他也隨著空氣的跳躍,跟文前一起樂著。
刀子很規(guī)矩,兩個人總是一前一后挪著步子。有時候文前故意跟刀子拉開距離。刀子就像只貓一樣,貼邊兒逛蕩。他把這間空屋子里所有的信息都收集起來,以他能看得到聞得著的方式。好幾天過去,他終于明白了自己這種狀態(tài),就像拼拼圖一樣,每一處信息都要比對過后,才能放到該放的位置。文前過午不食,刀子就去外面面攤咥碗面。他拿著文前配給自己的那把鑰匙,用力地摩擦著,他似乎以這種痛來提醒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其實他是明白的,兩個人緣何走在一起,他對文前復(fù)雜的情緒,像這鎖一樣,精密復(fù)雜,卻又缺一不可。
三五天過去,刀子似乎隨著房間里冷空氣的消失一般,把自己融化了。
對于文前,他似乎不需要讀懂唇語,他們之間眼神交流就可以,甚至他們的默契可以覆蓋一切形容詞。無論悲傷和心動。文前第一次在月光下,念叨了幾句后,就用指尖輕輕抵住刀子的眉心,片刻,便將自己的眉心貼在刀子的眉心上,那種姿態(tài)并不曖昧,反而有幼時母親為孩子試探體溫的姿勢。刀子沒幾秒鐘,便流出眼淚,從小他便失去了表露情緒的能力。在外人看來,刀子的哭泣和開心像狗一樣丑陋,他自己是從伯母的棍棒下明白的,所以他越發(fā)謹慎表露情緒。他自我的感知,開心是吃甜的,傷心是灌辣酒。一個人的情緒能被另一個人準確感知到,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文前要還刀子的恩情,給他陪伴,或許是自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她要讓自己圓滿。文前和刀子在相處中,也無數(shù)次感觸,自己幸運得法,又幸運遇到了自己要度化的人。這世間能量如水一般,來去皆有因果。文前過午后便在佛龕前祈頌,這兩日一直有一只鳥站在窗邊,搖晃著腦袋看著窗里的文前。文前明白它的心意,便打開窗戶。它也有規(guī)矩,只是站在窗框上,也不進來。風吹起它翅下的絨毛,它穩(wěn)住身子站定。每天都在太陽落山前就離開,第二天午后便會咁些果子或者谷穗,輕輕放在文前窗前,入定一般。
那日風大,文前開窗戶時便覺得有些異樣,等鳥兒飛來,沒半小時,一顆鋼珠就準確地穿透鳥兒的身體。連帶著炸開了文前全身的神經(jīng),痛感瞬間襲來,又迅速抽走空氣,瀕死的窒息讓她脖頸處青筋暴起。雨瞬間落下來,將空氣罩住,鳥兒沒有半點哀鳴,文前喘了口氣,盯著落在地上的鳥身,掙扎幾下,羽翼撐開,尾翹起,腳先勾起隨后像泄氣的皮球一般,整個身子像頭和尾被托平后緩慢收縮,最終咽氣,整個過程不到五秒。文前還來不及反應(yīng)。更多的彈珠從窗戶里射進來。她捧起鳥兒的尸體貓在櫥柜旁,門在這時被破開。
文前眼睜睜看著海寶現(xiàn)在的女人帶著幾個打手將整間房子砸得稀爛。女人踩著高跟鞋,看著文前一言不發(fā)的樣子,一腳踹過來,文前沒有招架,摔在地上,鳥滾落在女人鞋邊,她一腳挑開,然后看著文前咒罵著。至于說了什么,文前毫無印象,她只看到從鳥兒身上升騰起的藍色云朵,漸漸飄到佛龕的方向,然后逗留幾秒后,從陰郁的天空中撕裂出一道白光,直直照射下來,那朵藍色云朵似乎有所眷戀,蝴蝶一樣飄到文前身前,在她凌亂的發(fā)絲中間游蕩兩下,文前起念,往西方去吧。那朵藍色云朵就在白光之下,霧化了。
那女人的咒罵像海綿扔進了水里,毫無波瀾。她看著文前若有若無的笑意,又順著文前眼神的方向看到了垂目微笑的菩薩,她幾步趕上去,捏著菩薩的脖頸,提溜著到文前面前。文前被菩薩像反射的白光喚醒,她直起身子想要奪下,結(jié)果被那些小弟上來束住胳膊,女人手松開,文前的眼淚是菩薩落地時噴涌出來的。
刀子趕到的時候,文前滿手鮮血,試圖將菩薩一小片一小片重塑起來。他緩慢接管過文前的手掌,鮮血順著掌紋或褐色或鮮紅地流淌。刀子下意識支吾了兩聲,然后又將頭貼在文前的額上,畫面掠過,刀子從文前那里感受到了恨意,讓他冰冷的身體重新沸騰起來。
二人徹夜無眠,那晚文前似乎又聽到了法師的召喚,聯(lián)合那天夢中傳授的心法,她明白了自己若想解脫,必須抓緊時間,時日無多。月光鋪灑在滿地的菩薩像瓷片上。恨意噴薄,她看著刀子想說什么卻無從開口,幽藍的月光下,刀子輕輕握住文前的手,未曾言語,二人此刻已經(jīng)心意相通。
第一件事辦完之后,刀子回來,文前看到了他的無助和害怕,但隨后兩人對視中,一切又如平常。甚至一種油然的幸福和愉悅感在刀子眼里攀升。文前看著眼前的刀子,單薄精瘦,如果李偉在身邊,個頭身板也差不多。她用手搓著刀子的掌心手背,天氣太冷。像濕火柴般擦不出溫暖。刀子不會說話,喉結(jié)鼓動,松開前襟,把文前的掌心放在自己胸口。又是漫長的眼神,二人逐漸融化在這個冰窖一般的房間。
文前和刀子睡在一張床上,她窺視著這個赤裸的男人,許久沒有性愛的文前像一張羊皮一樣上下抖落出混沌的聲響。這并不是喜悅或生澀,而是恐懼,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厭棄了男人的觸碰,直到刀子將搭在她肩膀的手,逐漸向下掠過已經(jīng)下垂的乳房,她竟下意識地打掉他的手,繼而狠狠地摑在刀子的臉上。一下,刀子像揉碎的雪塊一般悶哼了聲。文前的手指開始散發(fā)一種鐵銹氣。
一下,再一下。
刀子開始發(fā)出呻吟。第一次打下去的麻頓竟然變?yōu)橐环N勃發(fā)的喜悅。文前的動作就像平時拍打空氣、拍打浣洗的衣物、拍打皮球一樣,一下一下地落在男人精裸的肉體上。她似乎從沒有這樣沉重準確地感知一份男人對她的情感。而這種情形竟釀發(fā)出情愫乃至性欲。刀子沒有動,卻以笨重的回彈力的方式撩動著文前。在全身慌亂的互相占有和反擊中,文前落淚了。她不明白自己的身體為何回暖起來,也不明白為何又為男人落淚。她咒罵自己是個賤骨頭,可同時她又異常明確自己的喜悅。直到喜悅占據(jù)全身,她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鳥飛向山的場面……
三
我站在樓下等了許久,又靠著記憶里對于公園的印象摸索。初二時,那還是個下陷式的凹地,有四五級臺階。沿著護城河走幾分鐘就能到。想想如今成了非法集會的地方??磥?,這地方倒還真不錯。想來設(shè)計者也精于此道,想為這個缺水干燥的縣城保留一個精神圣地。
剩幾百米時,小姨叫住了我。樹兒,她聲音不大,但周遭太安靜,塔吊組成了回音壁。我瞬間抬頭,她像只干枯的鳥,矮小地朝我走來。姨,我叫她,隨手把煙頭丟地上擦掉。啥時候來的?不久,敲你門,你不在。鄰居跟我說你可能在這兒。她走幾步?jīng)]理我,又問,吃了嗎?我說吃過了。她看我不自在,說,沒事,想抽就抽,你大了。以前你小,不讓你抽?,F(xiàn)在管不了了。我說,沒事,我癮不大。她問我,你媽咋樣?我說挺好的,就是藥不能斷。她點頭,年紀大了,你們不在身邊,自己得多注意。這段生硬的對話,讓我殘余的理性懷疑她所謂的大限將至。我跟幾步,姨,你沒啥事吧?過馬路時,她左右環(huán)顧后回答我,有事。李偉還得當幾年兵,李娜那個樣子我也管不住,我就是想讓你幫我給李偉留住這套房。等著車流經(jīng)過時,我點了支煙,我看你身體沒啥事??!人又不是光活皮肉,她這么回答我,又說,我信佛,你曉得吧?我點頭。嗯,信佛好,人生苦短,信佛能解脫。她繼續(xù),我修一門功法,明天起要禁言七七四十九天。如果能成,往生極樂。如果不成,永墮地獄。所以這事我只能托給你!你是個好孩子。
我們沒有再多交流,兩人一前一后。風胡亂吹著,逐漸下起雪來。樓下有個大盤雞店,她猶豫幾下問我,今天就在這吃吧。我說不用,家里隨便對付點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沒吃的。天氣冷,吃肉添點熱乎氣兒。我給她擺好碗筷,她不要,說,我不吃。我說點個素菜?她說不用了。我也沒想多勸,顯得生分,隨她去。她指著墻上小瓶二鍋頭,喝點?服務(wù)員拿來兩瓶二兩裝的。她沒等我直接擰開,就喝下了半瓶。這下我蒙了,她看我樣子有些好笑,說,從前不喝酒,今天看見,就想喝。人嘛,活著隨意些。我擰開和她碰一下。抿了一口,辣,和從前在她家抽的第一口煙一樣,沖!她見我悶頭吃著,冷不丁說了句,你還記得之前你在家里,打翻的那盆雞湯嗎?我想了一下,說,不記得了。她不知道怎么接,就說,不記得就算了。樹兒啊,小姨之前有做得不對的,你大人大量,別記恨!我放下筷子說,沒有,我得磕頭感謝你,你收留我三年。她問我,你知道你姨夫的事吧?我點頭,聽過幾句。她說,男人?。∏f不能忘本,糟糠之妻不可棄,家有丑娘不可嫌。這都是這輩子修行要結(jié)的因果。她看我點頭不說話,又問道,有女朋友了嗎?我搖頭,人家好女孩都看不上我。她喝了口酒,別等,等就涼了。這俗話說,瓦片也有翻身日,豈可人無轉(zhuǎn)運時。我笑著問,姨,你這是上了趟大學(xué)回來的?學(xué)問都擺上了。她也笑笑,我這是頓悟了,人活通透了。我們聊了許久,煙一支一支抽,話一句接著一句。酒喝完,又添起。我忘記自己是怎么回的她家里。
只是夢里我看見一個果子一層一層裹著些奇景,還有無數(shù)人畫片一般走來走去,好不容易看到我的場面,一只白色的巨鳥突然銜走,往一座潔白的圣山飛去。房間沒有絲毫熱氣,我本能地裹了周圍能裹的東西。還是凍醒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亮起。床邊留張字條:
四十九日禁言,昨日托你辦的事一定幫我!
我跟母親說明情況,母親讓我留幾日照應(yīng)小姨。我嫌家里太安靜。她整日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閉目入定。我就想著約川洪出去聊聊。在陶源豐后面一家燒烤攤,一個叫“大偉夫妻夜市”的地方,我撞見多年未見的同學(xué),一個叫合歡的女人。之前在職中她可是風云人物,可如今隔著羽絨服都能看到她臃腫的三圍,只是臉蛋還留著當年幾分俏眉目。川洪問我,看啥呢?我說沒啥,一個高中同學(xué)。他往里望去,誰???我怎么不認識?我說,我轉(zhuǎn)學(xué)到職中的一個女生,當年也算是美女了!他用胳膊肘撩騷我,怎么,有故事?我劈筷子劈歪了,換了一雙,說,哪敢???人家當年是大哥的女人。川洪聽到大哥便作罷了。等老板過來給我們點完單,他跟我說,看見沒有,這個老板,當年跟西城三哥跑過夜場,這不算本事,最牛的是西城勇勇上來后也沒收拾他,人家安安穩(wěn)穩(wěn)開了個夜市。日子也是瀟灑。提到西城勇勇,我問,那人是怎么死的?川洪借火點煙,告訴我,身上捅了十幾個窟窿,就是五六個十四五歲的小孩。
冰綠的雪花往桌子上一落。三三兩兩吃起來。川洪告訴我,這幾年,有個傳言說平城狀如龜,無水則無財,久則困!所以才開始興建人工湖,這多方利益一勾結(jié),平城就沒再消停過。聊了半天,他趁著醉酒之前從懷里掏出一包金珠,迷迷瞪瞪跟我說,樹兒,這是我當年落魄時你,你買的。我都給你留著,一共一百四十一顆,一顆……一顆不少。我抽了口煙,回他,我不在乎這個,你留著。川洪趴著又站起來說,我告訴你,別小瞧人。這世道任他怎么變,我川洪得對得起兄弟!然后往后一栽,我彈起接住他,金珠在桌子上七零八落,噼里啪啦都掉地上。那顆顆金珠在污地上散落。人們看著一哄而上,我手腳并用都不夠,川洪還嘟囔著,對得起、對得起之類的。直到攤主出來大喊一聲:都他媽住手,想活就都還回去。我看著他,點頭致意。沒想到一個干瘦的身子竟能震懾住這些蠅營狗茍。又瞧這眉目好似在哪見過。川洪吐了一身,只能想辦法把他弄賓館了。
隔天回來,路過花鳥市場,閑著無聊進去看看。被一個賣八哥的老頭纏著,說這鳥與你有緣。這真他媽是個壞鳥,都能訛人了。我看它可憐,價錢也才百出頭,就掏錢了,誰知加籠子一并四百。沒籠子也沒處養(yǎng),好在他安慰我說,這鳥會學(xué)舌,吉祥話說得那叫一個棒!想著在小姨家能做個伴,就掏錢連籠帶鳥提走了。回家后發(fā)現(xiàn)怎么逗它,都歪著腦袋睜著漆黑的眼睛看你,時不時扇動幾下翅膀。連聲都不出。小姨禁言的第十天,下了一場暴雪。下午,警察找到家里,說姨夫和他妻子失蹤,要求小姨配合調(diào)查。我跟警察說明情況。兩個活生生的人憑空消失了,不論尸體或者任何線索都找不到,全城搜查均無果。這個寒冬凜冽,所屬姨夫的云峰賓館也蕭條了,有傳說是因為姨夫和南城的任光明爭地,有接盤人工湖的可能,被仇家暗殺了。一切不得而知,我也無從知曉。只是小姨這邊安定了,我告訴她明天天亮回去。也臘月二十了。
迷糊起來上廁所時,聽到一串沉重的男人腳步聲,出去查看時看到小姨披著衣裳出去了。我好奇跟著,誰知道剛出樓宇門,雪鋪灑起來,一路跟著來到人工湖旁邊,原來渾濁的土坑竟整出一片潔凈的湖面。兩人攙扶著在冰面上滑行,一黑一白兩只鳥一般,不斷隱去又出現(xiàn)。我渾身顫抖起來,如同少時在她家見到那個佛面的“智智”一般。仿佛毛孔都沸騰了,拼命收縮又張開。第二天醒來,除了落雪滿地,跟小姨告別,也早分不清是夢還是現(xiàn)實。走到她面前,她睜開眼示意我坐下,摸著我的手心,寫下一個不知所謂的符號,我身體又開始顫抖,意識進入一片白色空間,仿佛看到了她的結(jié)局,渾身上下散著光,像得道高人,微微笑,不言語。她朝我招手,往前走一步,雪就下起來??諝饽郎?,我呼吸變慢,之前聽走江湖的說過,練把式的都會控制呼吸。一呼一吸就是大道。我這時明白,小姨或許真如她所說,得到了神啟。往后走向哪里,我問她。她還是沒答。那李偉李娜怎么辦,我追著問。她也不回答。日頭呼吸間轉(zhuǎn)落,小時候是經(jīng)歷過這沒日光的場景,倒是不害怕。我盯著她的眼睛,也不是我要盯著,像是吸鐵石一樣吸過去的。什么都沒有,我還指望從她眼神里得到答案。周圍雪大片落下,又變成粉末揚灑起來,再往前走,滿街都成冰和泥。前一秒的圣潔全沒。我有些害怕,帶著八哥倉皇告別。
回家之后的幾天,我都無法入睡,也不困。只要閉上眼睛,腦海里就翻騰著那個男人的背影。我試圖像小姨一樣冥想,總覺著天靈蓋有一處光點,找了半天資料,也不得法門。身體就像浸了水的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媽看我難受,就讓我去跟著她們一塊兒轉(zhuǎn)圈兒。反正閑著無聊,小姨那邊也沒動靜,我應(yīng)下了。結(jié)果當天晚上,我媽膝蓋疼,只能在家養(yǎng)著。我一個人在紗廠鐵柵欄前等著轉(zhuǎn)圈兒的隊伍集合。
凌晨五點,大雪紛揚。我點著煙,盡量控制著少呼出熱氣。街道的掃雪車歸攏著路邊生長出來的雪,又不斷壓實路面睡著的雪。等掃雪車走后兩三分鐘,壓實的路面就覆蓋上一層薄薄的鹽一樣的細雪。我看著,想起小時候,專門撿著厚雪,往里面躺。經(jīng)常凍得手腳起凍瘡,也樂此不疲。轉(zhuǎn)圈兒的人還沒來,我看著柵欄外厚厚一層雪。往后退幾步,想想別弄折了,就又乖乖走到厚雪跟前,緩緩坐進去,躺下來。閉上眼睛,路燈不算刺眼。
靜了片刻,我慢慢感受著雪在我的耳郭融化,像有人舔舐著我耳骨。細膩瘙癢,我忍受著來自雪的挑逗,內(nèi)心卻奇怪地沉靜下來。是小時候的感覺,對,無論是沉在水里,還是雪里,都是這種感覺。我已經(jīng)忘記了媽媽懷抱的溫度,爸爸胡子扎的癢,或者他們皮帶抽打的疼痛,我通通忘記了。但躺在雪里,我還記得這個感覺。我慶幸,這個小城,并沒有拋棄自己。鼻子和口腔開始分泌體液,眼淚在凍結(jié)的眼眶里,悄悄滾落。雪像一塊兒濕手帕輕輕覆蓋著我的臉。我的五感在放大,三兩只麻雀結(jié)伴到我的旁邊,它們撲通通的小心臟像跳跳糖一樣,躍進我的鼓膜。它們像有什么話要跟我說,我坐起來,撣了撣頭發(fā)和眼睛上的雪。準備伸手接住它們。往前跳了兩步,又扎著翅膀飛了。我循著聲音往遠處看時,一隊人馬串著熱氣過來了。
我站起來跺了跺腳。身上的雪沒有半分留戀,輕薄得像灰一樣重新落回地面。第一個朝我走過來的,是之前跟我招呼的那個短發(fā)大紅羽絨服的大姨,我昨兒才知道這大姨原先當過兵,挺神的。我媽讓我客氣點,叫志紅阿姨。志紅阿姨帶我走到那個為首的胖女人前面,我要張口問好,那胖女人雙手合十,朝我微微點頭。我忙不迭地回禮。志紅阿姨告訴我,叫她慧姐。我心里犯嘀咕,她們都叫慧姐,我這么叫合適嗎?那女人似乎看出我心思,說了句:“不要著想,名字就只是名字?!蔽揖凸ЧЬ淳唇辛司?,慧姐。
她說:“我知你有慧根,更有佛緣,諸般造化已定,半點不由人?!?/p>
我看后面十二三人,都口誦佛語,等著我。隊伍森然不亂。心里著急,趕緊走吧,后面的人估計要罵死我了。
她說:“等會兒你跟在我后面,一路上默念這句,一百零八遍后,你自有答案?!?/p>
她微微抬頭,眉心中仿佛蕩出一條波紋,水一樣地泛出漣漪,有光色,朝我眉心飄來。我只身體擺了幾下,汗毛霎時直豎。那聲音如光似電。我準備重復(fù)說出來,她只微微一笑,朝我搖搖頭。她往前幾步,落雪在路燈下?lián)潴卦蚁聛怼N蚁癖晃话?,跟著她。不著一音,腦海里卻被那道佛號擠滿,路過的世間萬物仿佛都在我的注目下。
路過騎摩托車的男人剛剛大哭一場,他剛才死去了他的工友。在地下三五百米的礦道里,那些男人匍匐著將一鍬鍬煤鏟到車上。我爸跟我說過,過去就是這樣。在半人高的礦坑里,幾百號人下著死力氣,還為此鞭策我好好讀書,將來出人頭地,不要學(xué)了他或者他們。那幾只麻雀一路跟著我,哀求著告訴我,它們的孩子死了。沒有熬過這個冬季。我詫異于自己的變化,外面四面八方的聲音和畫面向我奔來。寒冷充斥了我的身體,腦海中那句佛號逐漸接替我,成為我身體的掌控。雪變得黏稠,像幼時過年用面煮出來的糨糊,無死角地封住了我的五感,身體的每個細胞都逐漸慢下來。天靈蓋上那處光點似乎變大,我慢慢朝著光點前行。
我完全不知繞了多少圈,也不知道從何處終,只知道回去的時候,呼呼大睡。夢中,我看到那個叫刀子的男人,停在人工湖旁,遠遠看著小姨。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好奇他的模樣。他轉(zhuǎn)過來,看著我,我看著他。二十多歲,我假意朝他借火,他身上沒火,讓我等著。一兩分鐘,他從人群中擠出來,給我點火。我問他,你叫刀子?他操著四川口音,說,對。啷個認識的?我說,夢里,你信嗎?他說,他最近也經(jīng)常做夢。我問他夢到什么了?他說,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鳥。他說完抽了一口,眼神隔著煙飄走了。我問他,你看誰呢?他笑笑,把眼神收回來問我,你知道我在看人?我說,眼睛都冒出來了。他說,人嘛,一輩子或者總要為點什么,有人為了自己,有人為了別人。我問他,你為了啥?他說,我為了她。我順著他的眼神往外望,人群烏泱泱涌動。他說后會有期。我看著他箍在袖口的刀子,心頭一緊,跟著他。
他往人工湖外走去,我始終離他四五步。我看到他袖口那把刀子越發(fā)明亮,像一根冰凍在身體里。眼睜睜看著那冰冒出血來,我急忙喊叫,但他像看不見我似的。漸漸地,我落了他很遠,怎么追也追不上,直到我經(jīng)過人工湖,看到湖面倒影中的自己,是一只白色的鳥。我試著振動翅膀,風便從我的腋下托起,我一路追著刀子。他騎著電動車,像一顆射出去的子彈。我只能遠遠看著他,近不了身。
他停在云峰賓館門口,看著姨夫醉醺醺被兩三個人架出來。我想找個地方停歇,但找了十幾處地方都落不下腳,只能不停扇動翅膀。那些人以為刀子是代駕,眼睜睜看著他上了姨夫的車。一路往南城走。我困于鳥身,但也知其心意,奈何哀鳴如同細雪落下,我想阻止他,這個叫刀子的男人,差我半個頭,像弟弟一般。估摸著跟李偉差不多大小。我撐開每根飛羽,拼命往他身上撞,我希望他停下來,不要萬劫不復(fù)。
至于他到底是不是受了小姨的指使,我不得而知。我只希望他能停下來,終于,到了南城的南神廟停下來。姨夫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酒醒了一半,他手腳被捆著,亦步亦趨地挪動著步子。我終于落在山門處,聽著刀子和姨夫的對話。
刀子沒有對姨夫動粗,反而規(guī)勸姨夫收手,一方面是對他愛的人,另一方面,是整個平城的動蕩。姨夫告訴刀子,告訴他什么條件自己都答應(yīng),只要不害了他。刀子拿出電話,撥通了女人的電話,告訴姨夫讓女人過來,自己要女人和他對文前的一個道歉。姨夫騙女人自己在南神廟有事處理,帶五十萬過來。這事兒不能驚動了別人。女人沒有猶豫,帶著錢十幾分鐘就趕過來了。
刀子終于見到了那個女人,正是她一巴掌一巴掌打在文前身上,然后又親手碾碎了文前的菩薩像。他壓抑著自己的憤怒,要求女人對著滿天神佛,給文前道歉。只要一個道歉。而且文前說了,只要這兩個人能在佛面前道個歉,他們?nèi)说那皦m往事就能消解,自己便無牽無掛地離開。刀子說人活一口氣,這口氣沒了,人就活不成了。他知道文前是從被打那天沒了心氣的,所以他能做到的只有為文前爭回這口氣來。只是女人傲著勁兒,咬死了沒有說出一個歉字。
刀子拿出匕首對準了女人。女人咬著牙,告訴刀子,現(xiàn)在我們倆是合法夫妻,我為什么要允許另一個女人來影響我的家庭?刀子說,你在跟他好之前難道不知道別人有家庭嗎?女人篤定地說,知道。刀子把匕首往女人脖子上逼近兩厘米,那你還破壞別人家庭?女人說,愛就愛了,哪管那些。刀子,那你問問,這個男人愛你嗎?女人看著海寶,海寶沒有說話,只是求告著,不要害了自己。任何條件都可以答應(yīng)。女人看了一眼海寶,只留下句廢物。然后開始不斷謾罵著文前,婊子婊子。那些惡毒的詞語仿佛是動脈中噴薄出的鮮血,刀子看著女人,他不斷勸說女人停下來。女人看著刀子,眼神灼傷著這個不安的男人。女人叫囂著,不是想一筆勾銷嗎,我就讓你們?nèi)f劫不復(fù),永世不得超生。海寶還想掙扎,他言語懇求著刀子,在滿天神佛面前,不能開殺戒。殺人會下十八層地獄的。刀子微微抬頭,大雄寶殿正中間,釋迦摩尼佛結(jié)跏趺坐,左手橫置左足上,右手直伸下垂。法相莊嚴。兩旁塑有迦葉尊者和阿難尊者,朝中作禮。大殿兩旁供奉十八羅漢像。刀子無論看向何方,都有佛像低眉凝視。似乎有氣壓過來,讓他微微戰(zhàn)栗。他攥著刀子,朝著佛像比畫,他像一只小野獸一般朝滿天神佛齜出牙齒。海寶看著刀子,補了句,人不能不信這些,只要你放了我,你要什么我給什么。刀子將刀逼向海寶,那你為什么要辜負文前?還有你,為什么要傷害一個那么善良的人?他將刀橫比至女人面前。一步步逼近。刀尖碰到皮膚時,刀子怒吼,道歉!女人不說話,只是白眼瞪著。海寶求饒,你要相信這些,因果報應(yīng)??!刀子冷冷說了句,我不信這些,但文前信,所以我就算下地獄,也要完成她的心愿。
我試圖嘶鳴阻止,聲音被大雄寶殿歇山頂回彈。海寶拼命叫女人道歉,女人未曾開口,就那樣一直瞪著海寶。刀子放開女人,女人像被困在房子內(nèi)的麻雀,橫沖直撞。無論走到哪里,刀子就緊跟其后一步。人就是這樣,面臨絕境時的希望,總會奮不顧身地抓住,一旦這根救命稻草斷掉,便徹底沒了生氣。女人精神瀕臨崩潰,絲毫沒有了之前的囂張,她甚至把眼神投向那注目眾生的佛,心底冒出了哀求,又悄然消散在刀子匕首的寒光中。女人最后一個眼神看向磕頭如搗蒜的海寶,冷冷一笑,便以決絕的態(tài)度沖向刀子。
刀子后撤兩步,穩(wěn)住身子后,握刀捅到女人的脖頸兒,女人瞬間像泄氣的皮球。他放倒女人,海寶并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哀求不要殺自己。沉默的夜晚,海寶的哀求,女人似有似無的呼吸,空氣震蕩起來。刀子抽出匕首,戲謔般地看著男人,然后慢慢蹲下身子,將匕首緩慢滲透進女人的皮膚。海寶躲避著刀子的眼神。突然,身后的阿難尊者的塑像發(fā)出瓷片皸裂的聲音,隨后其上半身轟然倒地,砸向刀子。刀子往后跳,阿難尊者只離女人的身子一拳距離。刀子走近,發(fā)現(xiàn)其身未碎,像被人切割開般平整,露出中空內(nèi)里。刀子看著女人,心生一計,將女人口鼻捂住,手腳捆綁,放進阿難尊者的身體里,隨后將塑像重新封好。
刀子身上有火升騰而起,我看到了他的妄念。
刀子把姨夫一路運到了人工湖的塔吊下。兩個塔吊并排站立,相隔百米。他砸暈了他,將他背上塔吊,然后綁在駕駛室里。我無能為力,只能不停地飛,不停地在他身邊盤旋。他看著我,我看著他。他看我,你是不是來勸我的?我長鳴。他說,來不及了,我要懲罰他。我扇動翅膀想攔住,他只說了一句話,我要為了愛勇敢一點。這是唯一能為她做的。他拉開駕駛室門,風灌進來,我依靠最大的力量穩(wěn)住身體,叼住他的袖口,不住地搖頭。他看著我,露出最后一絲憐愛,溫柔地說了句,何苦呢?不用勸我了。我們這些人,說的話做的事,誰在乎啊。可是她在乎我,我發(fā)過誓要守護她一輩子,為了她,值得!他最后將姨夫綁定好,看著我,看著這座城市白茫茫一片,縱身一躍,仿若一只鳥,渾身潔白。
一陣悠長的調(diào)子響起,聽著像從刀子的故鄉(xiāng)傳來:
自古花無久艷
從來月不常圓
任君堆金積玉
難買長生不死
飛禽可有千年鶴
世上稀逢百歲人
生碌碌死茫茫
要覺何時閑
欲長哪得長
浮云煙鎖玉
無事嘆炎涼
說什么功名富貴
夸什么錦繡文章
須信到頭終是幻
端然限盡夢黃粱
三皇五帝歸何處
歷代公卿在哪方
但看青史上
誰能免無常
等再醒來,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九,川洪發(fā)來微信告訴我,姨夫的尸體已經(jīng)找到了。在人工湖三四十米的塔吊駕駛室里。聯(lián)系對接案件的李警官,才知道事情原委。知母莫若子,李娜意識到小姨的不對勁,她質(zhì)問小姨跟這件事情是否有關(guān)。小姨只望著李娜,只字未提。李娜先是以情動人,想要讓小姨顧念多年的夫妻情分,即使分開了也要好聚好散,他組建新的家庭,自然小姨也可以。即使小姨遠嫁,李娜表示逢年過節(jié)自己也回去看望。畢竟她們是親生母女。千萬不要做事太絕,親生母親殺了親生父親,傳出去讓她怎么活啊?小姨依舊沉默,她內(nèi)心是否波瀾起伏未曾可知,李娜開始咒罵小姨的冷血無情,又咒罵她被邪教洗腦,六親不認,甚至拿小姨小心粘貼起來的殘破菩薩像作為要挾,直到摔在地上,小姨也未出聲。但當李娜以死逼問小姨,她爸爸在哪?李娜大聲吼叫著,鮮血汩汩冒出。刀子捅進肚中兩寸,拔出來刺第二刀時,小姨流下了眼淚。李娜拉開架勢,手臂高高抬起,呈鈍角閉合的動態(tài),狠狠刺向肚子時,小姨才開了口,說出大致方向。
人們找到時,尸體在小小的塔吊駕駛室,同一只束翅僵死的鳥一般。警察調(diào)查后,才發(fā)現(xiàn)兇手不是小姨,是一個叫刀子的外地勞工。警察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就在人工湖一個月前剛預(yù)埋的土坑里。而此時的南神廟里,在香火鼎盛、眾目睽睽之下,阿難尊者的塑像再次裂開。露出女人的身體,人們驚呼,繼而感慨神跡,女人還活著。人們合力將女人抬出來,而此時的女人手中攥著一本《楞嚴經(jīng)》。人們想要詢問什么,女人五感盡失,不發(fā)一言。隨后人們將其從女人手中取下,剛好落頁數(shù)在第一章,阿難尊者遇險,魔女愛上阿難尊者后被佛所救所悟……
我站在窗前,等待細雪落下。紡織廠歷史遺留的三十二棵大楊樹列成一排,蔓長到六樓。不多時,地面漸濕。落寞之地也開始狂歡。車輛來往停滯,像初識的陌生人約會至此。車燈和轟鳴伴生出一種浮躁的儀式。陰郁的平原開始崩潰,以致雪花紛揚,呼吸間仿若回到她消失的那個黎明。冰封的人工湖瀲滟已逝,一種侘寂之美在它的背影中盛放。像一只白虎潛入無盡的雪中。我常懷疑那是否是實感。直到雪撲進我眼中,冷和濕潤同時讓我驚醒。手機那個時候傳來一條微信:
李娜:我媽死了,李偉要三天后到,你能回來幫幫我嗎?
我聞到了不一樣的味道。等放下手機時,我仿佛看到慧姐一行人一片素白,被宏大的機器碾過,她們不著一言,平靜地接受,像雪一樣。再細看時,她們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遠處紡織廠和印刷廠同時拆遷,只留下一座假山。雪花漫落,假山上的字不大清楚,閉眼再睜,那山忽壯偉忽渺小。蒙太奇的瞬間,一只白色的杜鵑落在眼前枯枝上。杜鵑是否有白色?或是雪落滿身?但我確定它發(fā)出“布谷、布谷”的鳴叫。我和它四目相視,穿透厚實的落雪不斷放大。振翅抖落幾下,便像只鷹朝我撞來。我急忙關(guān)上窗戶,它又瞬間飛走,像捕捉我一樣,露頭時又迅疾飛來。三番后,像憤怒一般,直直朝窗戶撞來。它的果決竟讓我遲疑無措。突然,房間里傳來一聲:
阿彌陀佛。
媽?難道母親已經(jīng)回來了?
房間里又結(jié)實地傳來一聲“阿彌陀佛”!
【武庭英,1997年生,山西介休人。作品散見于《作家》《詩歌月刊》《廣西文學(xué)》《廣州文藝》等刊物?!?/p>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