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諳哲
魯迅被視為“最具有原創(chuàng)性與源泉性的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家與文學家,中國現(xiàn)代思想與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其文學創(chuàng)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開拓了廣闊的藝術(shù)天地。他的愛情主題創(chuàng)作雖然不多,但深刻體現(xiàn)了魯迅對于個人、時代的獨特思考,意味深遠。
重讀魯迅的《愛之神》
吳新平
《新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后,旨在對國民進行思想啟蒙的新文化運動在中國蔓延開來,聲勢日益浩大。關(guān)于婦女、家庭、婚姻、愛情等社會與人生問題的討論愈演愈烈,引起了全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魯迅發(fā)表在《新青年》上的這首《愛之神》的詩歌,就是以白話的語言、自由詩體的形式探討了嚴肅的愛情問題。
“愛之神”是丘比特,傳說他有兩支箭,一支金箭和一支鉛箭。不論是神還是人,只要被丘比特手里的金箭射中,被射者都會立即萌發(fā)愛情。相反,若是被他的鉛箭射中,被射者就會拒絕愛情。詩歌的開頭,活靈活現(xiàn)地描繪出了愛之神的形象以及愛之神射箭的場景。被箭射中的“人之子”的愛情意識開始覺醒,但接下來的幾句詩——“小娃子先生,謝你胡亂栽培!但得告訴我:我應該愛誰”又反映出“人之子”在愛情覺醒之后的茫然,似乎有一種想愛又不知道愛的矛盾心理,因為他一邊感謝愛之神的“栽培”,一邊又發(fā)出了“我應該愛誰”的疑問。面對這個猝不及防的問題,愛之神顯得有些“著慌”,畢竟他向來只管射箭,中箭之人“應該愛誰”的問題他也不知道。雖然愛之神對中箭的“人之子”很失望,搖頭責備他“竟也說這宗話”,但還是發(fā)表了自己對于愛情的看法——“你要是愛誰,便沒命的去愛他;你要是誰也不愛,也可以沒命的去自己死掉”,表達出了一種愛情自由的思想主張。從整首詩來看,魯迅巧妙地借用愛之神丘比特用箭射中人心,使人產(chǎn)生愛情的故事,抒寫了一個被愛之神的箭所射中的中國“人之子”在愛情覺醒后的迷惘,以及愛之神主張愛情自由的理念。
《愛之神》對神話題材的靈活運用,也顯示出魯迅別出機杼的創(chuàng)作才能。魯迅是在成功創(chuàng)作過神話題材詩歌之后,進而才又創(chuàng)作了《補天》《奔月》等神話題材小說。作為湖畔詩社的成員,以創(chuàng)作愛情詩著稱的詩人汪靜之在晚年回憶起當年閱讀《愛之神》的經(jīng)歷以及對他的啟迪時說:“到一九二一年讀到《愛之神》這首詩就豁然開朗了……過去覺得這首詩味同嚼蠟,一讀懂就很有味了。這首《愛之神》就成了早期新詩中我最愛的一首。我因為喜歡《愛之神》這首詩,又因為《蕙的風》里面愛情詩較多,所以在《蕙的風》印刷期間,就請令濤同志畫一幅愛神作為《蕙的風》的封面……讀懂《愛之神》后,我就寫信給魯迅,附了學寫的新詩請他指教?!边@無疑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魯迅的《愛之神》對早期新詩尤其是愛情詩創(chuàng)作的影響。
(選自《華夏文化論壇》,有刪改)
【品讀感悟】
關(guān)于《愛之神》這首詩歌的主題意蘊,可結(jié)合“五四”前夕的時代背景與文化思潮,從批判封建禮教、倡導自由民主的思想方面著眼,即詩歌表現(xiàn)了深受封建禮教束縛的一代青年人“愛情的覺醒”以及覺醒之后“還不懂得愛情”,反映出當時青年在愛情上的苦悶。褪去神話與愛情題材的外衣,《愛之神》這首詩歌實際上蘊含了魯迅對啟蒙主義的反思。
《傷逝》:為“五四”式愛情唱挽歌
溫儒敏
魯迅的小說極少寫愛情,《傷逝》是他唯一的以愛情為題材的小說。這篇小說的情節(jié)簡單,抒情意味很濃。涓生和子君相愛,勇敢地沖破世俗的偏見,我行我素就同居了。但他們的結(jié)合為社會所不容,生活也碰到很大的困難。后來涓生的感情發(fā)生變化,終于向子君明白說出已經(jīng)不愛她了。子君無所依持,在絕望中默默死去。涓生在悔恨中掙扎,希望能覓得新路,但前途渺茫。
像這類以青年男女戀愛為題材的小說,在“五四”時期和1930年代非常流行。但魯迅寫得很特別,甚至有點“煞風景”——和許多流行的寫法大相徑庭:他不是謳歌自由戀愛,而是為“五四”式的愛情唱起了挽歌。
應當怎樣來讀《傷逝》呢?常見的讀法,就是偏重作品思想內(nèi)涵的發(fā)掘。許多研究者就認為,《傷逝》寫的是“五四”一代青年的精神追求及其困境,一方面,揭露了當時黑暗的專制社會如何迫害子君、涓生們,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了子君、涓生們的脫離實際以及心靈的軟弱空虛?!秱拧穼Α拔逅摹彼枷虢夥懦绷饔蟹此迹窃谒伎肌敖夥拧敝笤趺崔k的問題?!拔逅摹睍r期提倡過“易卜生主義”,也就是個性解放,很多學校都演過易卜生的話劇《玩偶之家》,其中女主角娜拉力爭個體獨立,她離家出走的摔門聲驚動了整個歐洲,也驚醒了“五四”之后積極探索出路的中國青年?!澳壤睅缀醭蔀楫敃r的英雄。但魯迅考慮得更多,也更實際一些。他寫過一篇《娜拉走后怎樣》,說娜拉出走了,好戲落幕了,大家鼓掌了,問題是娜拉沒有錢,一個女人在當時怎么活下去?要么回家,要么墮落。魯迅認為個性解放終究不能離開現(xiàn)實,所以《傷逝》中才有這句警策之語:“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痹u論家進一步的解讀便是:魯迅在借《傷逝》來思考“娜拉出走后會怎樣”?子君、涓生故事的意義是在詮釋中國式“娜拉”的命運。
《傷逝》采用的是第一人稱“手記”的形式,其中的“我”就是涓生。表面上涓生是敘述者,其實小說作者是隱藏著的另一敘述者,兩者的立場顯然是有差別、有距離的。這種距離就可能在閱讀中產(chǎn)生觀照,引發(fā)對涓生行為的觀察、思考、批評與譴責。潛隱的敘述者有意讓表面敘述者(涓生)的悔恨記錄不那么“完整”,留下某些矛盾與縫隙,讓細心的讀者再深入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奧妙,想象涓生到底是什么樣的人物?他的內(nèi)心世界到底怎樣?他的所為哪些值得同情,哪些應當批判?這樣,我們就走進了人物復雜而鮮活的內(nèi)心世界。小說的潛隱敘述者對一切都不做直接的評判,而是制造某種距離,讓細心的讀者有些超越,去發(fā)現(xiàn)與體味人生的種種情味,這正是《傷逝》藝術(shù)的高妙之處。
(選自《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有刪改)
【品讀感悟】
魯迅的創(chuàng)作往往把自己也“燒”到里邊。《傷逝》中也有魯迅自己,不只是為“五四”式的愛情唱挽歌,還寫出“涓生”式的兩難:當涓生明確意識到與子君之間只剩下無愛的婚姻后,如果不說出真相,即“安于虛偽”;說出,則意味著“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對方,且確實導致了子君的死亡。無論怎樣選擇,涓生都不免空虛與絕望。這“兩難”何嘗不是魯迅所深有體會的人生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