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文學源于生活。文學也可源于歷史。事實上,二者殊途同歸。蓋歷史講述的是過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歷史的故紙堆,同樣可以找到許多鮮活、閃光而迷人的生活細節(jié)。作者郝周憑借自身傳統(tǒng)文化情懷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歷史文獻中打撈生活,發(fā)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間,使之以文學的面目展現在讀者面前。取材古風,研磨成文,自成新韻。
一
“跟我走吧,這是個好機會!趁他在人家吃年飯……”紅鼻子榨油工說。說實話,他長得一點都沒有特色,幸好還有一個紅鼻子。
“跟你去哪?”女人問。
“我?guī)闳タh城,那里有我的一個雇主,他開了一家大油坊,正缺熟練的榨油工,也缺女工,做飯洗衣,工錢也有榨油工的一半!油坊嘛,別的不敢說,頓頓吃香喝辣的,比你在家吃野菜喝粥強多了!”
“這……我男人回來找我怎么辦?”
“大過年的,他去地主家吃肉喝酒,留下你和孩子在家喝粥,他能怪你嗎?再說了,你是出去掙錢,也是為了這個家。”
女人眼里的淚珠差不多要掉下來了,這句話讓她有點心動了。
“不能等年過完再走嗎?”
“不能等了,今天晚上趕到縣城過年。東家的規(guī)矩,除夕就要定下明年的長工短工,不能誤了這個大事?!?/p>
“縣城哪?”
“縣城……七……里河?!痹捯怀隹?,榨油工就后悔了。怎么能把自己的老家給暴露了呢?萬一人家順著找上門來?他回頭望了一眼門外,只見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手里拿著一個彈弓,正瞄準著他。
“乖仔,今天可是過年呢!不許這樣?!迸肃亮R孩子。
男人不自然地笑了笑。
眼前的這個男人,是一個在本地油坊做短工的外鄉(xiāng)人。他是個單身漢,雖然外形普普通通,只是一個粗人,但在她面前卻很溫柔體貼,這讓她感受到少有的關懷。她是一次去油坊榨油的時候認識他的。她個子小,挑著一擔菜籽,走到油坊已經累得上氣接不過下氣。他接待了她,幫她做了后來需要做的一切雜事。最后還在自己的工作結束后,挑著榨好的油,一直送到了女人家。如果不是因為擔心被村里人看見說閑話,他恨不得幫她把油倒進油缸,把油渣做成的菜籽餅碼放得整整齊齊。
與別的家庭不同,女人在家里需要操勞農活和家里的事。沒有辦法,她的男人在附近的一家地主家做長工,一年到頭,只有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和除夕才能放三五天假回家。為了拿到完整的幾吊工錢,這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這年寒冬臘月,他去主人家魚塘里幫忙抓魚,凍壞了腳趾頭,主人也看在眼里,念他勤懇,就邀請他在主人家過年,一起享受地主家一年最隆重的年夜飯。一開始,他并不是很樂意接受邀請。畢竟這是年夜飯,更重要的是一家人團團圓圓,如果他去了主人家,家里的女人和七歲的兒子怎么辦?留他們母子倆在家嗎?她倆沒什么好吃的,除了白飯,除了帶些油花的蔬菜和一道豆腐燉肥肉。最重要的是,他們會孤獨的,丈夫不在身邊,父親不在身邊,坐在年夜飯的桌前,聽著屋外噼里啪啦的爆竹聲,想象著人家的歡聲笑語,那是什么樣的滋味呢?但是,最后,他終究不好忤逆地主的一番好意。畢竟,來人說得很清楚,主人家三個長工,只邀請了他一個。而且,去的好處很多,拋開豐盛的伙食不說,首先對明年繼續(xù)在主人家干活,打了一個很好的情感基礎;其次,最現實的是,除夕夜,主人會派發(fā)一個紅包。盡管他的主人并不比一般的有錢人更慷慨一些,但也不至于更吝嗇。等到吃完飯回家,這個額外拿到的紅包,不正好可以送給自己的兒子嗎?男人這樣想著,就跟女人告了別,又跟淚眼汪汪的兒子抱了抱。好像,他不是去吃一頓年夜飯,而是出遠門,一年半載再也不回來似的。
當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后的樹林時,榨油工就鉆進了女人家的后院。于是,在后院的墻根下,榨油工極力說服女人跟他一起私奔。
二
“不行,就算我跟著你,那我兒子怎么辦?”兒子的身影又在他們面前晃過,他正跟在另一個手里拿著小爆竹的同村伙伴身后蹦來蹦去。
“兒子?還是留下來?!?/p>
“不,我不能丟下他。兒子就是我的命根子?!?/p>
“但東家只請女長工,不多養(yǎng)小孩?!蹦腥藶殡y地撓了撓頭。
“不行,我一定要帶著兒子。大過年的,把兒子一個人丟在家里,想都不用想!他爹丟下他,我不能丟下他!”
“我們要走四十多里路,他一個孩子能走得動嗎?”
“孩子哪有這樣的腳力。你走吧,謝謝你的好意!我還要給孩子做年夜飯?!?/p>
“別……別這樣。我只是說一下而已。好吧,把孩子也帶走,我去東家面前說說好話,行吧?”
“孩子真走不了這么遠的路?!?/p>
“走不動我就背,總行了吧?”
女人盯著男人的眼睛:“你真的愿意帶我兒子一起?”
“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p>
“你真的能養(yǎng)活我和我兒子?”
“絕不會讓你娘倆吃半點苦。”
男人眼神里滿是懇切。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真誠的男人的臉了。
女人終于點了點頭。男人先行鉆進樹林,在一個約定的路口等女人。
女人喚來了兒子,又收拾了包裹行囊。出門前,她把灶膛里的火熄滅了,把來不及燉熟的肥肉和豆腐放在鍋里,蓋上鍋蓋,免得成了哪家野貓的美味。至于其他的,已經顧不上了,這個家,有男人跟沒有男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她也不再留戀了。另外一個家在等著她,那是一個新的天地,一個散發(fā)著菜籽油、花生油濃郁香氣的天堂,那里的生活在召喚著她,召喚著她和她的孩子。
出門前,孩子口渴了,他想喝一口水,但熱水太燙,涼水太涼,他只匆匆喝了一口剩下的溫水,連抹嘴都顧不上,就跟著媽媽身后,朝后山走去。
三
這是一年中最為寒冷的時節(jié)。男孩縮了縮脖子。
“娘,我們去哪?”
“你跟著娘就是了。”
“娘,今天不是過年嗎?爹爹知道我們去哪里了嗎?”
“忘了你爹爹,跟著我?!钡群蚨鄷r的男人笑著出現在他們面前。
小孩見過榨油工,吃過他帶來的一小包炒熟的花生。他緊緊地拉扯著媽媽的胳膊。但在這個團圓的日子里,這個男人出現在他面前,這讓他感到十分困惑。
灰蒙蒙的日光下,三人離開了村子,離開了地主家附近的集鎮(zhèn),他們一路沿著盤山路走。這是榨油工的主意。他就是三個人當中的男人。
小孩的腳走酸了,他幾次要求歇一歇,但男人的腳步一直很緊,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擔心吃飽了飯,想早點回家跟妻兒團圓的另外一個男人會追上來,一旦發(fā)現了,他肯定會追上來的,而且他的速度會遠遠比他們要快。
可憐的女人只好拉著兒子的手,緊緊跟著。她也央求過了,但是男人似乎耳背一樣,依舊快步往前走。
“我,我走不動了。”男孩的腳步停下來了,他蹲在地上,不愿意挪步。
除了累,還有餓,還有渴。他的嘴唇干裂得出現了一道道裂紋。還有村落里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他想家了,他想自己的父親了。父親在除夕狠心丟下他,他也還是想念父親。
“我也走不動了?!迸苏f,她的長發(fā)都被汗珠濡濕了。她也蹲下來,雙臂把兒子擁在懷里。
“你們真是的!”男人跺跺腳,“還沒離開縣界,到了江邊的旅舍,有你們歇腳的時候!”
“你,你不是說小孩走不動,你就背著走嗎?”女人直盯盯地看著榨油工的眼睛。
“背?你看我手里是什么?”他攤開兩只胳膊,除了他自己的行李包裹,還有女人的行李包裹,這倒是事實。
“我背包裹?!迸松焓秩ソ?。
男人不情愿地把兩個包裹遞給女人,蹲下身子,讓小男孩趴在他的背上。
小男孩不情愿地爬了上去。男孩覺得更冷了。他想睡覺,可又睡不著。風吹得耳朵像是被刀子割了一樣,最難受的倒不是這個,而是男人的兩只手,仿佛不是托舉著他的屁股,而是在掐他的屁股。
四
繼續(xù)走了兩三里路,又停下來了。這次,是男人要停下來。這是一個山腰的石崖邊上,頭頂有崖山,可以躲躲風。
“走不動了!累死我了!”男人沒好氣地把小孩放下來。
小男孩沒站穩(wěn),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腳下是硬硬的砂石,小孩的兩只手撐在地上,擦出了血跡。
“娘,我冷,我餓,我渴!”
小男孩哭了起來。這時,天色完全黯淡下來,北風呼呼地刮著,風里還夾帶著雪花。
女人一把把手里的兩只包裹扔在地上,扶起孩子,哭了起來。風把淚水吹到嘴角,又咸又苦。女人后悔了。她什么也不想要了,她只想回到自己破舊的茅草屋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圍坐在火塘邊暖暖身子,只要兒子陪著,哪怕丈夫一個晚上都不回來,也行。
這時,有人從山路對面遠遠走來。像是一家子,提著籃子,在野外做除夕夜之前的祭祀活動歸來。
男人神色慌亂,她擔心女人會向人呼喊求救。他隨即也蹲下身子,向女人道歉:“別哭,別哭!”又把小孩的手掌抓在手里,拼命地吹著氣,想緩解他的疼痛。
“快別叫人家瞧見了,以為我是壞人,說不定會報官呢!”男人湊在女人的耳邊說。
女人不哭了。如果報官,事情就說不清楚了。不說別的,未經丈夫同意就出遠門,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女人又趕緊安慰起孩子,說:“你不是渴了嗎?等一會我就去給你找水喝。”
“對對對,喝了水再走,不,我再背你!”男人附和。
男孩不哭了,女人不哭了,男人在笑。這樣的一家人并沒有什么值得懷疑的。對面的一家人走了,沒有發(fā)現任何異常。
五
眼看天色已晚,離預定的落腳點還差一大截,男人心急如焚。但他竟然也贊同了女人的建議。
恰好,再往前走幾步,就看到了山坡上有一戶單門獨院的人家。這戶人家不跟村子相連。
男人對女人說:“你去那給孩子討一碗茶水吧,反正我是不渴,我守在這。”說這話的時候,他右手緊緊捏成拳頭,捏得吱吱響。
男孩像是察覺到什么,拉著娘的胳膊:“我也要去!”
男人說:“讓你娘去,我替你去找一把止血草,給你傷口敷點草藥,天冷好得快?!?/p>
女人想了想:“也好,我快去快回,你等我?!?/p>
女人望了兒子一眼:“乖仔,你等著娘回來!”
女人轉身朝山坡走去,但沒過眨眼工夫,她又從山坡上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狼……狼!”
“一只灰點狼,在……在那條溝里……”
“什么?狼?”男人跳了起來,“你看清楚沒有?到底是狼還是狗?”
“狼!藍眼珠子,掃帚一樣的長尾巴!”女人說著,蹲下身子把兒子抱在了懷里。
男孩嚇得哇地哭出了聲。他的哭聲很干,沒有淚水。
“那還喝水?快點走吧!你看,多帶一個拖油瓶,什么禍事都跟著來了!”男人又瞪了女人一眼,仿佛這只狼是男孩引過來的。
“你……你去打點水?孩子燒得發(fā)燙!”女人摸了一下孩子的額頭。
“我去?我去讓狼吃掉?或者,等著狼把你倆吃掉?”男人沒好氣地說。他的眼神已經在周圍的林子里搜尋,想折一根合適的樹枝做防身的棍子。終于,他找到了一根,“咔嚓”,上前用力折了下來。
他一個人提著棍子去趕狼。
他看清楚了。果然有狼,是一只剛剛分娩的母狼,身邊浸著一灘血。身邊的蓬草下,躺著一只幼崽,剛生下來的。母狼把小狼夾在了胯部,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它嗚嗚地叫著,身上的毛立了起來,眼里發(fā)出瑩瑩的藍光。它根本沒有心思去攻擊任何人。但它會用命去護它的崽子。
男人在寒風中站了很久。他的腦子很亂。所謂的榨油廠,所謂的女長工,所謂的吃香喝辣……都是編出來的。這個女人,不過是他的另外一個拐賣對象,僅此而已。他沒想到,女人最舍不得的始終是孩子,就是這個孩子節(jié)外生枝,讓眼前的事情變成一團亂麻。他原本打算,等女人去打水,他就把這個男孩推到山崖下去……如果有必要,他會這樣做??墒?,眼前的母狼讓他明白,幼崽是無法跟母親脫離的,如果有人非要這樣做,收場的事一定不會讓他輕松……
男人提著棍子又回來了。
“走吧,我送你們,帶孩子去人家討口水喝。”男人說。
瘦弱的女人背著兒子走進了莊戶人家的大門。一轉身,男人不見了。
是一個獵人家。好心的獵人收留了這對孤兒寡母。一頓熱飯熱茶剛端上桌,屋外的林子里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是一個男人低沉的嗓音,聲音拖得很長,還夾雜著嗚嗚的狼叫聲。
獵人立刻背著獵槍出門察看。他在林子里找到被母狼咬斷喉管的男人。他太大意了。剛產下狼崽的母狼也會傷人,尤其是當那個人踩中了獵人的捕獸夾而無力反抗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