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基強
清理家中的舊物時,我在涼臺雜物柜里翻出一頂生了霉斑的蚊帽,心中不禁悵然。這頂沒用過幾次卻留下了深刻記憶的蚊帽,把我?guī)Щ?98 8年的夏天。
在人們沉睡著的拂曉前,我頂著殘月,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跨越兩個區(qū),終于到達草木蓊郁的松花江北岸。
經(jīng)過一段高低不平兩邊長滿蒿草的蜿蜒小道,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江汊。匯入這里的江水沒有水流,很適合釣手竿。我選了一處凸進水里的草灘,在灘尖上架好魚竿。
身后的土坡上生長著大片的柳樹叢,岸邊的草地上開著星星點點的小野花,綠色環(huán)繞的水面沒有一絲波紋,一切都顯得那么靜謐秀美。這時,東邊的曉日已放出柔和的晨光,聚集在水面上的霧氣漸漸飄散,幾聲清越的鳥啼蕩去了壓在我心底的郁悶。連日來,我不停地更換釣魚地點,每次都是失望而返。此刻,穩(wěn)穩(wěn)立在水面上的浮標(biāo)凝聚了我全部的期盼。
半個小時過去了,浮標(biāo)掉進大水缸里似的紋絲不動,讓人寂寞難耐,草叢里的蚊子卻不時飛來襲擾。
氣溫漸漸攀升,小魚開始鬧鉤了。水中的浮標(biāo)不停地抖動,上躥下沉,提竿總是空鉤,偶爾上鉤的也是小不點兒。
我往下扯了扯帽檐,還是遮不住灼熱的陽光,鼻尖沁出了一層汗珠。一絲風(fēng)也沒有,又是一個令人難熬的悶熱天,來時的那點兒好心情此刻已消失殆盡。我把毛巾放在水里投涼后擰干,擦去臉上的熱汗才覺得舒服一些。
整個早晨,魚簍里只有幾條麥穗魚和兩條榆樹葉般大小的葫蘆子(鳑鲏)。我已沒了情趣,慵懶地收拾著釣具,最后提起魚簍來了個底朝天,望著游走的小魚有些沮喪。
我所在單位要創(chuàng)建星級賓館,在改建裝修不久的情況下又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破土重建,為此給職工放假二年,每月發(fā)30元生活補貼費。放假后,我在一家個人承包的中檔酒店主灶,月收入還不錯,可是剛干了一個多月就趕上住宅拆遷,由于我的崗位不能請假,只好辭職。在新家安頓好后的一段時間里,我暫未找到合適的工作,便有了比較充裕的時間出去釣魚。
我推著自行車沿著江邊的小道往回溜達,周圍的景物使我想起愛釣魚的父親。父親因病故去十五個年頭了,兒時跟他在這里釣魚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恍如昨日。背著漁具的父親在回家的沙土小路上走走停停,摘采路旁的小野花。斜陽西下,晚風(fēng)送爽,草叢深處傳出聲調(diào)各異的蟲鳴讓我心馳神往,我借機在野地里奔前跑后捕捉蟲蝶。父親手里的小野花已有一小捧了,他掏出手絹包好花的莖梗,握在手里,加快了腳步。我在狗尾巴草的莖稈上捉到一只綠色的大螞蚱后,忙去追趕父親。見父親轉(zhuǎn)過身來等我,我四下亂轉(zhuǎn)的眼睛又瞄上了一只剛剛落在蒿尖上的花翅膀蜻蜓……
每次父親騎自行車帶我去釣魚,怕我從后車架上掉下去,便總是把我放在前面的車梁上,那時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自行車上坡時,我腦后便能感受到父親呼出的溫?zé)釟庀ⅰ?/p>
我癡癡地望著依舊的悠悠江水、熟悉的荊藤野花,不禁潸然淚下。
抹去臉頰上的淚,掃了一眼灼熱無情的太陽。天像下火似的,陣陣熱浪撲面而來。前面不遠處的江邊沙灘上,幾個人正往江里撇罐頭瓶。江里的魚越來越不好釣了,有人便打起了小魚的主意。聰明的人用剪成鋸齒狀的舊自行車外胎封住罐頭瓶口,往瓶里放點兒玉米餅作誘餌,再把拴了繩子的瓶子拋進水里,小魚一旦鉆進瓶里吃食兒就很難游出來。我對此沒有興趣,繼續(xù)推車朝前走著。
不知不覺我已走到了公路大橋前。這里平日鮮見人影,此時卻有兩個身著新迷彩服的年輕人在拋海竿,我推車朝他倆走過去。大橋附近的水岸植被稀疏,建橋時遺留的混凝土結(jié)塊兒、廢磚、石頭,還有裝著沙土已經(jīng)破爛不堪的編織袋遍布各處。在一小塊廢棄的水泥平臺上停放著兩輛摩托車,平臺旁插著一個艷麗的三色遮陽傘,傘下放著兩把電鍍腿的折疊椅,旁邊有幾瓶啤酒和一些食物。那啤酒瓶立刻刺激了我干渴的神經(jīng),已有多日沒沾啤酒了,我掏出軍用水壺,一口氣喝光了壺里剩下的涼開水,卻也生出幾分愜意。
此時,那兩個青年中的一個正搖著海竿,由于沒摘下鈴鐺,鈴聲一直響個不停。另一個拿著抄網(wǎng)立在一旁,還沒等他伸出抄網(wǎng),一條尺許長黃黑色的鲇魚已被拽到岸上,二人頓時歡呼起來。搖竿的青年扔下海竿,直撲過去捉住魚,鼓搗半天才把魚鉤摘下來。他兩手緊緊抓住鲇魚,小心翼翼地放進鐵絲魚籠里,那里面還游動著幾條翻著肚皮的嘎牙子。他們用的魚鉤是金色的,在陽光下閃著光澤,看起來十分鋒利。拿抄網(wǎng)的青年見我注視著他們的魚鉤,很得意地從地上拾起海竿,用手抖了幾下鉤線,瞟了我一眼,說:“要想釣大魚,就得用進口鉤,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我笑笑,推車離去。
到家時快十點了,我早飯并午飯,狼吞虎咽吃了一頓,準備睡一覺?,F(xiàn)在住得離江邊遠,騎車釣一次魚感到很疲乏,真盼著能早日回遷。
睡醒已是下午四點,我開始準備晚上的飯菜。一切完備后,我從床下掏出一個搬家后沒拆封的紙殼箱,里面裝的是父親留下的底鉤。父親用的底鉤原是棉線,因年久失去拉力,兩年前被我換成尼龍線,只有線板還是原物,我打算明天一早去江北大橋下拋底鉤。
我正從紙箱里往外拿底鉤,下班的妻子領(lǐng)著兒子進屋了,瞧見我擺弄著釣魚家什便有些生氣,提高嗓門說:“不抓緊時間找工作,還有心思去玩兒?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
我笑了笑,沒言語。
妻子的焦慮我能理解,我的心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她曾對我說過,她去幼兒園接兒子,回家的路上兒子問她:“媽媽,幼兒園的小朋友家里都有電視、冰箱,咱家咋啥都沒有呢?”妻子的這番話一直在我心頭縈繞,本想借單位放假的機會憑自己的廚藝及早實現(xiàn)妻兒的愿望,不料卻因住房拆遷導(dǎo)致計劃受阻。雖然近來倒是有幾份工作找上門,但都不適合我,如果饑不擇食盲目就業(yè),無異于把身子綁定,會錯失良機。我心里清楚,遇到合適的工作要等待機緣,著急上火也于事無補,莫不如利用暫時的空閑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天還沒亮,我悄悄拿上頭天晚上裝好底鉤的編織筐,輕輕溜出家門,跨上相伴兩代人的自行車,融入清晨的靜謐之中。
一個多小時后,我如愿到達松花江北岸公路大橋下,在布滿雜物的岸邊依序布下六把底鉤,魚餌是和鉤子等長的蚯蚓段兒。
我本想坐在馬扎上休息一會兒,一把底鉤的鈴鐺響了,我急忙起身,上岸的是一條嘎牙子。之后,底鉤的鈴聲不斷,上鉤的都是嘎牙子,個頭都不超過一兩,和早市成堆賣的嘎牙子相仿。這種嘎牙子學(xué)名青鮠,跟黃顙(本地也稱“嘎牙子”)是兩個品種,沒有黃顙長得大。
嘎牙子不停地咬鉤,這把底鉤沒等拽上岸,那把底鉤的鈴聲又響了,搞得我手忙腳亂。后來我取下鈴鐺,按時間起鉤,就不受鈴聲干擾了。
八點后,魚口稀了,編織筐里的嘎牙子已有二斤多,相比之前幾次手竿釣魚可謂大豐收了。魚不愛咬鉤,陽光愈發(fā)強烈,我便拿上馬扎躲到大橋下乘涼,每隔一小時起一次鉤,收獲寥寥,大不如早晨。我四處觀望,大江邊只有我一個人釣魚,在人人想方設(shè)法去抓錢的大環(huán)境下,自己居然成了世外閑人,不禁苦笑。
下午三點后,魚又陸續(xù)咬鉤了,釣著釣著就到了回家做飯的時間。釣趣正濃,馬上走有點兒不甘心,我想了想,決定留下一把底鉤試探一下夜間的魚情,明天一早來起鉤,來一個神不知鬼不覺。我從備用鉤里挑出四只父親留下的已有銹跡的大號鉤,用拇指肚碰碰鉤尖,還算鋒利。換好魚鉤,我把剩下的幾條快要干死的蚯蚓全部穿在鉤上,直至穿過鉤把。將底鉤拋進水里后,我把魚線纏在一塊帶有水泥灰塊的整磚上,和線板一塊壓在岸邊水里,又搬來一塊大石頭壓在上面。
回家后,我做了一鍋鮮魚湯,又燒了一大盤嘎牙子。妻兒吃得很香,但妻子卻說這魚是我花一元錢從市場上買來的(當(dāng)時一元錢能買三四斤嘎牙子)。也難怪她猜疑,我接連幾日沒拿魚回家,這次釣的是清一色的嘎牙子,個頭又和市場上賣的一般大小。
那晚我失眠了——釣到魚的興奮,加上那把留在江里的底鉤,弄得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醒來時天色已大亮,妻子領(lǐng)著兒子上班走了,我急忙穿上衣服,拎上釣魚家什,鎖好門,跨上自行車直奔江邊。
趕到釣魚地點時,我出了一身透汗。還好,不是星期天,附近連個人影都沒有,我懸著的心這才落地。我把自行車往草叢里一扔,急切地奔向隱藏底鉤的地方。走到近前一看,心立刻涼了:魚線露出來了,有八九米長,正白晃晃地斜著在水邊漂著,隨江浪來回起伏。
心情失落的我撈起魚線,一把一把往上捯著,手上輕飄飄的,一點兒重量都沒有。是被人動過了還是石頭墜子沒拴牢?正疑惑著,手上的魚線竟突然有了重量,一下子就抻直了,緊接著就傳來一股很強的拉力。毫無疑問,我碰上大魚了!突如其來的魚情令我措手不及,我沒帶抄網(wǎng),急忙四下張望,仍不見一個人影,看來我只能靠自己了。我有點兒緊張,屏住呼吸不敢用力,一下一下慢慢往上拽著魚線,水下的魚卻又猛地一陣拉扯。我順勢松一松手里的線,隨著嘩啦啦的擊水聲響起,離岸只有五六米的水面上冒出一個大寬腦門。肚皮潔白、身披花斑的青黃色大鲇魚終于現(xiàn)身了,它左沖右竄,上下翻騰,攪起一大片水花。更讓我沒想到的是,鲇魚后面竟然跟著一對半尺多長的虎皮嘎牙子,像兩個隨從護衛(wèi)!一把底鉤、幾條蚯蚓,竟然釣上來三條不尋常的大魚!我又驚又喜,心怦怦直跳。
關(guān)鍵時刻到了,別慌,別慌,一定不要慌,千萬沉住氣。我反復(fù)告誡自己,小心翼翼地遛著魚。興許是在水下咬鉤過久的緣故,魚沒剩多少力氣,僅一個回合后,這三條魚便乖乖地被我牽到岸邊。我一手提著魚線,另一只手緊緊摳住鲇魚鰓,貼著沙底把它拖上岸,重量足有三斤多。那兩條嘎牙子也老老實實地上來了。
鲇魚吞鉤較深,剩下的子線不足一寸。到了岸上,鲇魚從我手中掙脫,又是一陣翻滾,身上沾滿沙土。那兩條嘎牙子則沒了掙扎力,趴在地上無助地擺動著三根利刺,發(fā)出“嘎呀嘎呀”的響聲。仔細一看,一條鉤住上唇,另一條鉤在嘴角處,傷口已經(jīng)紅腫。用手掂量,每條都有三四兩重,這么漂亮的大嘎牙子是很少見的。我決定即刻回家,顧不上摘魚鉤,將魚線胡亂地纏到線板上,連魚一起裝進編織筐里,隨手在身后的土坡上扯幾把青草蓋在魚身上,滿懷欣喜地奔向草叢里的自行車。此刻我已打定主意:機不可失,今晚就來夜釣!
到家后,鲇魚還在扭身擺尾,兩條嘎牙子已奄奄一息。難怪妻子抱怨,家里確實應(yīng)該有個冰箱了。我接了一大盆涼水,剪斷鲇魚嘴上的魚線,把三條魚放進盆里。
江邊夜釣最大的麻煩就是蚊子太多,簡直能把人咬死。有一次釣魚,白天魚不咬鉤,傍晚卻來勁兒了,我貪釣了一會兒,蚊子便圍攏上來,不大工夫臉上頸后就被叮了好幾個大包,我不得不倉促收竿逃離,到家后被妻子好一頓奚落。想到這里,我不顧疲勞,立刻動身去買蚊帽。
我騎著自行車轉(zhuǎn)悠了半個城市,能想到的地方差不多都去了,聽到的全是兩個字——沒貨。近乎絕望時,我走進一家門臉不大的勞保用品商店。
“有蚊帽嗎?”我沒抱太大希望。
店主是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他打量著我的裝束,慢聲說:“晚上釣魚用吧?蚊帽現(xiàn)在沒有銷路,很長時間不進貨了。我這里好像還剩下幾頂,一直沒人來買,現(xiàn)在不知壓在什么地方了,我去找找看吧。”
我拖著步子走進這家小店時,身上已汗透,嗓子干得直冒煙,小屋逼仄憋悶更增添了我的疲憊感,此刻聽了店主這番話,猶如喝下一大碗涼開水,頓時來了精神。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在焦急地等待。店主終于從里間踱了出來,手里拿著兩頂蚊帽。“你的運氣真不錯,就剩下這兩頂了?!彼哉f得慢條斯理。
我激動得手直顫,從兩頂蚊帽中選出一頂,向店主連聲道謝。
回家后,我先喝了一通兒涼開水,然后忙活起夜釣所需的用品。一切完畢,我才想起我已經(jīng)一天沒吃飯了。
飯后,我開始為妻兒準備晚餐,打算在太陽落山前趕到釣魚地點。此時水盆里的魚全死了。我從鲇魚嘴里取鉤時,發(fā)現(xiàn)鉤上還鉤著一條大船丁子(蛇),鉤尖刺穿它的上眼圈兒,牢牢地鉤住鲇魚口腔后部。
我用鲇魚中段兒做了一盤熗魚片,頭尾紅燒,魚皮魚骨燉湯,嘎牙子醬燜,又拌了一盤芹菜土豆絲,燜上一鍋大米飯。為避免妻子下班回來阻攔我夜釣,我又迅速留了一張寫滿好話的字條。一切妥當(dāng)后,我興致勃勃地拎起裝滿釣具的大包,準備去實現(xiàn)我的美夢,結(jié)果姐夫突然來了,隨后妻兒也到家了。
就這樣,我被迫脫下了釣魚服。
其實此行泡湯既不是因為姐夫突然造訪,也不是因為妻子阻攔,而是生活境遇使然。原來姐夫一位開酒店的朋友遇到了棘手的事,他的主灶師傅跳槽了,副灶頂不起來,請我現(xiàn)在去救急。
困擾我和妻子多日的工作問題在這種情景下解決了。
每天走出酒店,帶著一身疲憊,頂著星月騎自行車回家,望著路邊由綠漸漸變黃的樹葉時,我就不免想起那頂曾讓我興奮不已卻一直沒用上的蚊帽,還有夜間上大魚的遐想。
那年年底,家里添置了一臺彩電,轉(zhuǎn)年又搬回一臺冰箱。妻兒為此歡心,我也有一種成就感,唯有那頂蚊帽依舊閑置在柜子里……
轉(zhuǎn)眼,事情過去三十多年。每當(dāng)回想起這些,親切中又伴有隱隱的傷感和遺憾,這大概就是生活本來的面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