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云潔

（廣東財經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廣東 廣州 510220）

一、前 言

《流浪地球》開創(chuàng)了中國科幻電影的先河，它在融入中國價值觀的基礎上，講述了一個符合中華文化體系的科幻故事，讓世界看到了中國科幻電影巨大的發(fā)展空間。在《流浪地球》中，導演沒有通過高大上的科技或物理知識去搭建影片結構，而是通過場景建構、情感表達、視覺特效以及人本主義理念，向觀眾傳達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情感。

學者黃德泉在《論電影的敘事空間》中提出：“電影中人物生存或者活動的空間，是由人工或自然的景和物構成的可視化的具象空間?！碧湛苹秒娪坝性S多以道具、美術等肉眼能夠識別的物質空間，它們有的在受眾認知范圍內，有的則需要去感受和想象。不同的空間類型都能夠幫助觀眾更好地融入亦幻亦真的太空環(huán)境中，讓觀眾感受未來世界的科技感[1]。中國科幻電影在對虛擬空間進行建構時，空間的設置不再是為了展現(xiàn)環(huán)境，更多的是思想觀念的傳達、文化情感的展現(xiàn)。《流浪地球》將真實的情感——東方式鄉(xiāng)愁、鄉(xiāng)土情結和中國式父子情建構在虛擬的科幻空間中，虛景與實情相融合，向觀眾呈現(xiàn)了獨具中國特色的科幻電影。

空間是影片中人物活動的場所?？ㄋ固卦?972年法文本《都市問題》中指出，“空間是一個物質產品，它相關聯(lián)于其他物質產品，包括在特定的社會關系中賦予空間一種形式、一種功能和一種意義的人[2]。”空間設置能夠展現(xiàn)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背景、反應人物的內心情感、體現(xiàn)一個地域的生態(tài)文明特征。對于科幻電影來說，空間場景大部分是虛構的，科幻電影的空間設置既具有科幻元素，又具有一般影片空間場景的承擔功能。這就要求中國科幻電影要處理好特效技巧和情感之間的關系，平衡空間展現(xiàn)與情感表達。

《流浪地球》設置了三個特定空間：充滿中國特色的“地下空間”、冰封灰暗的“地面空間”以及遠離地球的“太空空間”。影片劇情發(fā)生在這三個獨具特色的空間中，每一個空間都有自己的風格和暗藏的意義，觀眾的情感也在這三個空間中發(fā)酵。

二、鄉(xiāng)土情結：深切的鄉(xiāng)愁

（一）個人書寫群體記憶

在當下現(xiàn)代化進程中，“鄉(xiāng)愁”是指對工業(yè)化之后消失和被迫丟棄的自然景觀和文化生活的追懷[3]。在《流浪地球》中，“鄉(xiāng)愁”是地球脫離太陽系后，人們對被破壞的原本生活的追懷與留戀；是能夠回到地面空間生活的希冀；是對守護人類共同家園的愿望。單獨看這些場景似乎是個人行為，但是，放在“地球即將被毀滅”的背景下，這就是社會集體意識，這種集體意識一旦形成，就會以記憶的形式儲存，不會被輕易改變或抹去，個體的認知和判斷，也會直接受這種集體性文化記憶的影響[4]。

圖1

在《流浪地球》中，觀眾可以看到主人公在路面穿梭時，冰封下的蘭州拉面、校車、救護車、東方明珠塔以及上海奧運大廈，這些實物引發(fā)的記憶屬于同一個群體?！读骼说厍颉吠ㄟ^標志性建筑以及日常生活場景呼喚著社會集體意識的回歸，再通過對這些場景的摧毀，喚醒了人們的文化記憶。影片通過朵朵的視角將這些標志性建筑刻意展現(xiàn)出來，熟悉卻又陌生的建筑已經不再僅僅是一個物質空間，更多的是人們鄉(xiāng)愁精神的記憶載體。

“對舊日居所的回憶被重新體驗，仿佛過去的居所在我們心中是永遠無法忘卻的夢想[5]。”影片中，導演對韓子昂的人物刻畫，向觀眾述說著人類對于往日的懷念，傳達著人類對棲息于大地之上、重返家園的渴望與期待。在韓子昂生命的盡頭，他坐在了沙發(fā)上，摘掉氧氣頭盔，似乎在享受最后一刻“歸家”的美好，這一行為看似是個體行為，實際表達的卻是人類對于“歸家”的期冀。影片通過韓子昂的個人行為，將個體的回憶逐漸匯聚、上升并轉化為集體文化記憶，借助個體展現(xiàn)了所有居住在地下城的人們的心理，以此構建出中國式鄉(xiāng)愁。當大樓坍塌，巨大的災難吞沒了韓子昂代表的“歸家”的個體時，意味著人們的“返鄉(xiāng)”愿望也破滅了。

親情諧振屬于情感諧振的一部分，是人們因心理溝通和心理相容而產生的情感共鳴，這種情感共鳴能夠產生諧振作用[6]。中國的傳統(tǒng)血緣關系使得許多中國人形成了“家人在哪兒，家就在哪兒”的觀念。這種親情觀念不僅包含了血緣關系，也蘊含了文化內涵——家人是家的重要組成部分。

電影《流浪地球》中，當韓子昂去世時，劉啟對朵朵說：“朵朵，我們回家?！边@時，隨著朵朵一句“爺爺不在了，我們的家在哪里??？”鏡頭切換成了大全景，四周一片白茫茫，一望無際，冰川已經將城市淹沒，人物在這個大全景中顯得格外渺小，周圍沒有別的生命體，沒有高樓大廈，更沒有家，只留下了荒涼。

（二）安土重遷式懷鄉(xiāng)

在對土地和家園這一母題的敘事上，東西方國家呈現(xiàn)出了兩種完全相反的理論觀念。西方國家的科幻大片往往傾向于“反烏托邦”式的敘事方式，通常是對原有的家園進行摧毀，尋找新的人類家園。在東方中國人的觀念中，家是不可拋棄的，人們對土地有著本能的眷戀。這也是為什么在 《流浪地球》中，面對地球即將被毀滅，我們選擇“帶著地球去流浪”，表達出“中國人對家、房子和土地的深厚的情感”。

鄉(xiāng)愁（nostalgia），希臘語是（nostos）“返回家園”的意思，指對過去的事物、人或環(huán)境的一種苦樂交織的渴望，也指一種想家的愁怨體驗。鄉(xiāng)愁至少包含兩個要素：一是離家在外而對家園的渴望，二是置身都市而對鄉(xiāng)村的緬懷[7]。在《流浪地球》中，人們被迫離開原本的家園，原因是地球離開了原本的“家”，向著太空深處“遷徙”，意味著人類的鄉(xiāng)愁就此深深埋藏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但是，無論如何人們都不愿意放棄地球，放棄這個原本美好的生活空間。地面空間被破壞，導致被迫搬遷至地下幾千米的地下城中的人們無法再看到、感受到或觸摸到原本的生活，昔日生活的記憶正在消逝，這無時無刻不在觸發(fā)著人們的鄉(xiāng)愁。

影片開頭，北京三號地下城中：劉啟的床上貼著“?！弊郑笃聊恢胁シ胖履曩R歲視頻，街頭的橫幅標語以及新年舞獅表演等都在仿造原本的北京城，構建出一個人們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展現(xiàn)出人們對原本家園的渴望。人們背井離鄉(xiāng)寄居于地下城，“地下空間”成為人類生存與生活的棲息之地，也是物質家園、精神家園、血脈家園的匯集地，從本質上講是一種原鄉(xiāng)仿制。段義孚將這種仿制與還鄉(xiāng)沖動結合起來，認為“人們經常通過提及黃金時代來說明應該按照一種理想化模式恢復當世的和諧，他們要求回歸到以前的社會秩序和維系它的禮儀規(guī)范。[8]”影片中地下城的建構，就是這種仿制與還鄉(xiāng)沖動的結合。影片中“地下空間”的建構，是現(xiàn)實生活的投射，也是人們返鄉(xiāng)心理的映射，承載著中國傳統(tǒng)的家族觀念和鄉(xiāng)土情結——人們聚居在一起，親人、朋友如往常一樣的生活，仿佛這不是在地下幾千米的空間里，而是在原本的地面上。這個空間，不僅承載了人們傳統(tǒng)的生活習俗，也承載著人們期待回歸原本家園的精神寄托。影片精心構筑的“地下空間”，是人們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的立體空間，代表著中國自農耕時代以來的“返鄉(xiāng)”“留鄉(xiāng)”“守鄉(xiāng)”的“原鄉(xiāng)”精神。

（三）全球語境下的“歸家”

《流浪地球》傳達的是全球語境下的“歸家”意識?！皻w家返鄉(xiāng)”意識并非只是中國理念，西方的“戀地情結”與中國的故土情結如出一轍。段義孚認為“戀地情結”是人與地方之間的感情紐帶，是人類對地方的愛，其目的是為了廣泛且有效地定義人類對物質環(huán)境的所有情感紐帶；“戀地情結”是關聯(lián)著特定地方的一種情感，環(huán)境能為“戀地情結”提供意象[9]。影片通過對太空空間及地面空間的描繪，傳達了全球視域下的“鄉(xiāng)愁”。這種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對歸家的期待不僅僅停留在對中華文化的描繪上，更是將這種感情放在全球、全人類的視角下。影片中，各個國家的宇航員在空間站凝望著地球，此刻的地球就是他們“思鄉(xiāng)”“返鄉(xiāng)”的表征符號。當馬卡洛夫和劉培強在空間站中準備出倉時，劉培強說：“我們還要帶著孩子去貝加爾湖釣鮭魚呢?！瘪R卡洛夫說：“那還不如去吃火鍋。”隨后，兩人在太空中瞭望地球，勾起了他們無限的思緒。太空空間是一個虛擬的空間，近在眼前的地球并沒有讓兩人感到親近，這種虛擬空間的設置反而拉遠了心理上的距離——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突顯出鄉(xiāng)愁的濃。

影片通過太空空間以及地面空間的來回切換，讓觀眾感覺穿梭于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之間。如果說太空空間是對未來的想象，那么地下空間則是與命運的對抗，而影片對于地面空間的展現(xiàn)多是全景，大片大片的冰川，荒涼至極。各國人民為了拯救共同的家園，往返于這樣的環(huán)境。當救援隊得知地球即將毀滅時，他們選擇撤離，回“家”與親人團聚；此時，紅色的車燈占據了畫面，像萬家燈火在照亮歸家的路，抒發(fā)了人們想要歸家的急切心理。

三、中國式父子情：意象符號的代際關系

導演郭帆曾在采訪中有這樣一段話：“當我有了孩子，成為父親以后，才能感受到父親對孩子的情感究竟是什么——就是我們把欠上一代的還給下一代，這樣循環(huán)往復[10]。”在影片中，導演將中國式父子情通過“木星”這一意象符號展現(xiàn)出來，而“木星”不僅承載著空間站中各國航天員“望月懷遠”的思鄉(xiāng)愁緒，也象征著劉培強與劉啟這對中國父子之間的代際關系。

費孝通曾在《鄉(xiāng)土中國》中用一捆柴和水波來形容西方與東方家庭之間的關系差異。他認為：西方家庭的關系就像一捆木柴，雖然被家庭的紐帶綁在了一起，但是，作為木柴個體而言，他們還是獨立的，彼此之間的界限是明晰的；相反，東方家庭的關系更像石子投到水中后泛起的漣漪，是一種由己推人的模式，你很難分清楚彼此之間的界限[11]。在《流浪地球》中，劉培強與劉啟就是典型的中國式父子關系——劉培強心系兒子，卻由于身在太空，不知如何表達對兒子的牽掛；與此同時，劉啟的內心期盼父親早日歸來，卻又恨他當年放棄對母親的治療。

從親密到陌生再到和解，影片對這對父子之間的情感刻畫大多是通過“木星”這一表征符號來展現(xiàn)的。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把符號看作是“能指”和“所指”的統(tǒng)一?！澳苤浮钡暮x是：符號直接作用于人的感官的形象，其作用是指向它自身之外的某種意義?！八浮笔侵阜柕囊饬x。符號具有任意性，這是符號的特點之一；所指和能指的聯(lián)系也具有任意性，這就是符號的不確定性[12]。木星本身是宇宙中的一顆行星，在影片中，導演利用“木星”這一符號指代父子之間的關系，因此，“父子情”就成為“木星”的所指。劉啟小的時候，劉培強帶他去海邊玩耍，兩人通過天文望遠鏡觀察木星。劉培強告訴兒子：“等有一天，你不用望遠鏡就能看到木星的時候，爸爸就回來了?！边@時，兩人距離木星非常遙遠，但是，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是非常親近的。導演通過對話將二人的父子情用虛擬的木星連結起來。當劉啟到達蘇拉威西后，地球仍然面臨著被毀滅的危險；此時，空間站的moss開啟了“火種計劃”，這意味著地球與空間站要永遠地分離了。劉啟抬頭，看著木星，想起了父親對自己說過的話，此刻木星就近在眼前，但他與父親的距離卻遙不可及——這與影片開頭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開始兩人距離木星非常遙遠，但父子之間是親近的；現(xiàn)在，兩人都能夠用肉眼看見木星，但父子之間卻十分陌生。木星成為了父子之間物理及心理距離上的參照物，彼此之間與木星的距離也象征了父子兩人之間的情感距離。最后，劉培強為了點燃木星，獨自利用空間站沖入木星；木星被點燃后，耀眼的光芒照耀著地球。劉培強不在了，劉啟抬起頭看見木星的閃耀，那光芒，象征著父親的愛。影片將人物與虛擬空間聯(lián)系在一起，將中國式父子情通過木星這一空間意象符號含蓄地展現(xiàn)出來。

圖2

四、命運共同體：國際場域的“地球村”

中國科幻電影注重展現(xiàn)全球語境下的家園救贖，刻畫出了“同呼吸，共命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意識?！读骼说厍颉芬詷嫿ㄈ祟惷\共同體為主題，通過對在地空間的救援以及太空虛擬空間的刻畫，宣揚了在全球主義視野下，人類命運緊密相連的情感意識。

影片中的太空空間設置具有想象超越性，一方面展現(xiàn)了未來的太空空間，另一方面也是對“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理性觀念的呼喚。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要尊重世界文明多樣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優(yōu)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21世紀籌劃人類命運的唯一選擇。人類命運共同體本質上屬于交互共同體[13]?！痹谔招菝邆}中，導演沒有刻意將不同國籍的宇航員區(qū)分開來，這樣有意的空間設置，跨越了文明的隔閡，體現(xiàn)了文明共存的理念。

當行星發(fā)動機出現(xiàn)故障時，所有國家的人們義無反顧地開始救援，遼闊的地面空間亮起了無數紅色的車燈，大片的紅色照亮了被冰封的地上城市。影片通過大片強烈的紅與黑的對比，展現(xiàn)出人類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奮斗的場景，這個目標與全人類的命運息息相關，各國人民奮力挽救的不僅僅是人類共同的生活家園，更是全人類精神文化的棲息之地。

《流浪地球》充分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集體想象和民族意識，體現(xiàn)了“天下大同”的大國責任感。提出“帶著地球去流浪”的觀念是基于“愚公移山”式的“神話”，對家園的不離不棄，不拋棄地球上任何一個人，不分地域、國籍，最大程度的尊重生命，隱含著中國人以人為主體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影片中全體人類不分國家，團結一致共同面對全人類的危機，是“命運共同體”的最好詮釋。

五、結 語

科幻電影中，物理空間的呈現(xiàn)往往隱含著意義的表達，利用好這一點，能夠豐富電影的精神內核，賦予影片人文情懷。在《流浪地球》中，通過虛擬景象的構建，塑造了三個獨具特色的空間，傳遞出不同的情感——通過真實布景，搭建傳遞鄉(xiāng)愁的地下空間；通過展現(xiàn)全人類共同拯救地球，傳遞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地面空間；通過將木星符號化，傳遞父子親情的太空空間?！读骼说厍颉吠ㄟ^有意塑造，利用虛擬的空間，向觀眾傳遞真實情感，為中國科幻電影未來的發(fā)展開創(chuàng)了新的范式。未來，中國式科幻電影可以充分建構“虛景”與“實情”的關系，并將中華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充分融入到電影中，從而將中國式科幻電影打造成國際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