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陽煜
作為川端康成去世后半個世紀里,日本唯一健在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3 月剛剛去世的大江健三郎,一直以來有個經(jīng)典的形象:站在山間,雙手分別放在兩耳旁作招風狀,同時緊閉著眼睛。
“我以蓄滿淚水的雙眼為耳”這個意象,取自大江健三郎在作品中的一段描述:“我感覺你將產(chǎn)下比最新之人更新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新的人”—講述者對著一位即將分娩的女性,如此滿是敬慕地,表達出對未來人類的新期待。
什么是全新?從日本四國島一個偏僻山村走出的大江健三郎,“將自己的寫作與重大世界問題糾纏在一起”,打破了西方對日本文學空靈、輕盈的單一美學想象,從而實現(xiàn)了對自身民族傳統(tǒng)的超越,終成人類寶貴文化財富的一部分。
豐饒厚重的思想,配得上極富斗志的戰(zhàn)士。從提出“曖昧的日本”論述出發(fā),大江健三郎終其一生,都在努力還原著自己國家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那些被試圖掩蓋的暴力、血腥和非正義的歷史真相。將自己置身于與日本軍國主義搏斗的過程中,他被本國的右翼團體攻擊為用糞弄臟了自己巢的鳥、“非國民”,還曾因“有違史實、侵犯舊日本軍官名譽”,惹上持續(xù)6 年的訴訟案;又因為對抗天皇崇拜傾向,他拒領由天皇親自頒發(fā)的“文化勛章”,從而引發(fā)舉國爭議。
他被本國的右翼團體攻擊為用糞弄臟了自己巢的鳥。
但斗爭的最初源頭,還是他完成對于自我的救贖。在大江健三郎于1935 年出生時,日本對外擴張的陰影已經(jīng)蔓延至東亞鄰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順理成章地,讓這個日本四國森林里的孩子,成長為一個軍國主義少年。后來,他曾透露,當時年幼的自己,既渴望作為天皇的士兵英勇地戰(zhàn)死,又期盼自己來不及參戰(zhàn)—直到1945 年8 月15 日那天后,這個茫然的軍國主義少年開始反思,在整個余生都踏上了另一條道路。
所以,回到“我以蓄滿淚水的雙眼為耳”,為何僅僅是憑借著眼睛,用力去“看見”這個世界仍然不足夠呢?這要提到大江健三郎書中常見的意象(也是他兒時最熟悉的)森林和綠樹,他認為懂得聆聽,才能抵達林間更隱秘的深處,打開內心的封閉,與他者連接,展示日本人集體無意識所結的惡果,及其在戰(zhàn)后培育的保守主義傾向。
大江健三郎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無法重新活一遍,可是,我們卻能重新活一遍”—這來源于他給日本交響樂團“紀念莫扎特誕生250 周年”演奏會的贈詩。
又是一年清明時節(jié),當我們在緬懷逝者時,總會勾連起更多對于現(xiàn)世的追索和思考,也至少稍感安慰的是,我們能夠從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如《個人的體驗》《萬延元年的足球隊》《核時代的森林隱遁者》)里,繼續(xù)汲取著詰問人類歷史過錯的勇氣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