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華

當(dāng)我把頭抬出泳池水面的時候，岸邊正放送著拉赫瑪尼諾夫的《紫丁香》（Lilacs），恰好到了那句華彩，幾個凝聚在樹枝上的“顫音”，在微風(fēng)輕輕吹動的花枝上搖蕩，終于一串晶瑩的露珠落下。我聽著不禁下意識地甩了甩頭發(fā)。在炎熱的暑假里，一早就能聽到這么清涼的音樂，一整天都會覺得神清氣爽。

如果沒記錯的話，我第一次被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觸動，是在看電影《白夜》的時候。

這個凄美的故事自有它的隱喻，但我的注意力卻被配樂吸引了，從頭至尾就是拉赫瑪尼諾夫的浪漫曲《旋律》（Mélodie）。那時我只是上海音樂學(xué)院附屬中學(xué)的學(xué)生，還不會像后來那樣“振振有詞”地給別人分析這部作品好在哪里。作曲家僅僅靠兩個級進(jìn)音級構(gòu)成的簡單動機(jī)，就寫盡了心中的溫暖、惆悵，表現(xiàn)出一種從容不迫的期待，并由此發(fā)展成心靈的呼喚……總之，全然不像柴科夫斯基，一到高潮就三連音，最后一聲大镲。

說來也巧，那時候的視唱練耳課，我唱了不少歌劇詠嘆調(diào)和藝術(shù)歌曲。莫扎特的純真，威爾第的動情，舒曼的詩意，李斯特的傷感……都讓我們喜歡，但最讓我入迷的還是拉赫瑪尼諾夫。

你聽那首《春潮》（Spring Waters）！鋼琴上那一陣陣拍岸驚濤！接著一串帶著折裥花邊似的半音階慢慢上行，在運行中注入了作曲家細(xì)膩的情感，讓你看到浸沒了沿河林地的春水徐徐漫漲，讓你聽到堅冰破裂的聲音，料峭寒風(fēng)呼嘯著漸漸遠(yuǎn)去……終于，生命的號角響徹天地：春天來了！隨后一串緩慢的同音反復(fù)，引出那句柔美的“待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它總讓我覺得自己正走在茂盛的果園里，時不時撥開眼前濃密的花枝，微香的清風(fēng)撲鼻而來……

拉赫瑪尼諾夫這部作品之所以震撼人心，幾年后我讀到書上的話就完全明白了，因為它細(xì)致地表現(xiàn)了生命的美：須知這世界本就是屬于生命的。無論是大自然的一切，還是一切的藝術(shù)作品，只要符合了生命特征，只要顯示了它生生不息的成長偉力，哪怕是非生物體的星辰的運轉(zhuǎn)、四時的循環(huán)、大海的波濤、春潮的喧囂，都是美的。

我們的視唱老師善心先生是正宗的“拉赫”迷，讓我們唱了不少他的浪漫曲，活生生地把我們也帶成了“拉赫”迷。善心先生還喜歡和我們討論一些課程內(nèi)容之外的問題。“你們知道紫丁香的花語嗎？”彼時大家還是第一次聽到“花語”這個詞，不禁面面相覷了一陣。她解釋道：“它暗藏了對初戀的回憶?！倍迓曇綦A在西方音樂中往往又帶有一種不動情感的超脫。很多年之后，我看了一部敘述拉赫瑪尼諾夫早年生活的故事片，同樣以《紫丁香》為名。那么丁香花與五聲音調(diào)疊加，又意味著什么呢？我們不得而知。

隨后，善心老師又帶我們唱了那首根據(jù)普希金短詩譜寫的《別唱吧，美人》（Do Not Sing， My Beauty），隨即問道：“為什么這首歌在漸弱之后突然以一個強(qiáng)奏和弦結(jié)束呢？”我脫口而出：“那就是‘曲終收撥當(dāng)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唄！”她想了一想，輕輕地自言自語道：“這倒也是?！比缓缶驼f，凡是打動我們心靈的美，如果留個心眼去探究一下，那應(yīng)該是很有意思的。

這句話讓我記了一輩子，但我卻是過了很久才悟出了些道理：既然生命是動態(tài)的，那隨著生命而來的美感也必定是動態(tài)的。那種感受雖然讓精神愉悅，但等到你意識到這就是美的時候，這一瞬間已經(jīng)成為過去。所以浮士德要想暫停這一瞬間是不可能的事。想到這個道理，我也就明白了為什么拉赫瑪尼諾夫會說：“我愛上了我的憂郁。”

簡單來看，感傷、惆悵、失落，似乎都是負(fù)能量。而實質(zhì)上，這都是對“美”的懷念，這大概就是古語常說的“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因此拉赫瑪尼諾夫的《練聲曲》雖然讓人聽著心里有微微的痛感，但卻是美得無可比擬。

當(dāng)然，拉赫瑪尼諾夫的憂郁也包含著對宿命的不安、憂慮和對死亡的恐懼，總是一再地提醒人們要警惕命運的兇惡。

不管怎樣，無論優(yōu)美、憂傷還是憂慮，那時候要聽一部作品哪有現(xiàn)在這樣容易？出于對他作品的愛好，我硬是把他的《前奏曲》《音畫集》都一首首瀏覽了。這些經(jīng)典作品為我提供了許多種情感模式，讓我知道何謂“悱惻”，何謂“旖旎”，讓我領(lǐng)略了萬人空巷的“世俗狂歡”，感受莎士比亞詩里的“淌淚清曉”，體驗了拜倫說的讓人胸膛漲破的“心潮澎湃”……

在美國的那陣子，晚上我又會夢回上海，穿過復(fù)興路到對面小店買什么東西。忽然大調(diào)轉(zhuǎn)為小調(diào)：“啊，那是夢。”拉赫瑪尼諾夫站在我背后，沮喪地說。

我知道，我這輩子算是完了。我的生活已經(jīng)被他的音樂套牢，走不出來了。就像一位空想者，雖有善良和幻想，又能成就什么大事呢？但是反過來一想，天下景物、人世情感，如果非得用抽象音響來表現(xiàn)的話，不就是這些高低快慢、輕重粗細(xì)組成的各種秩序嗎？由此構(gòu)成的各種模式，也就是蘇珊·朗格說的情感概念吧。難怪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鋼琴曲集》能被譽(yù)為“巴洛克生活百科全書”，它不僅是當(dāng)時的寫作大成，還在肖斯塔科維奇的手里又成為新古典主義的作曲寶典。

在傳統(tǒng)審美的藝術(shù)世界里，誰都離不開這樣的模式。它不僅應(yīng)當(dāng)代入自己情感的符號，也會成為人際關(guān)系的紐帶。正如馬克思所說，憑著《國際歌》的歌聲，工人們可以在世界各地找到自己的戰(zhàn)友。而我則憑著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找到許多知音。

當(dāng)年小住洛杉磯的時候，某日我去一家臺灣同胞開的鋼琴店選琴，在店堂里打開琴蓋就彈起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不料那經(jīng)理麥科恰巧是個“拉赫”迷。他說往時在辦公室里聽到試琴的聲音都是《小星星變奏曲》之類，今日店里竟然傳來自己心愛的曲子，便連忙出來看個究竟，并且迅速打開另一架電鋼琴為我伴奏。那時候我還沒見識過這種能夠奏出弦樂長音充當(dāng)樂隊和聲填充的玩意兒呢。我和麥科彈得十分盡興，也因此相識，成了莫逆之交。

一個洛杉磯難得的陰天，麥科開車接我到比弗利山莊兜風(fēng)，一直等到雨輕輕打在車頂?shù)臅r候，才找了路邊幽靜處停車聽雨。

“我知道，這次第怎是‘鄉(xiāng)愁兩字了得，”他說，“聽些什么音樂吧，你想聽拉赫瑪尼諾夫的任何作品我車上都有?！?/p>

“那就放一首《紫丁香》吧。”

麥科笑了，“思念你青春時代的最愛了吧！”他說。

“是的，我青春時代的初戀，就是音樂，就是拉赫瑪尼諾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