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五百多年前,孔子面對一條河,說了一句非常有影響的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p>
站在河邊的孔子,感慨如奔流不息的河流一樣滾滾而去的時間,這意象構成了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個祖型,這就是人與河,是水邊的中國。從古以來多少讀過《論語》的人,頭腦中都會浮現一個畫面:瘦高的夫子站在河邊,面對河水感慨歲月流逝。這直接、感性、充滿張力的意象,仿佛金剛石一般,自簡單結構中折射出純粹的美,讓我們從任何角度觀賞,都看得到一份徹底的通透和燦爛。
我們身邊有兩種時間:一種是直線型的,是我們生命的過程;一種是循環(huán)型的,是大自然春夏秋冬的循環(huán)變換。在循環(huán)不盡的自然時間面前,人生一去不回頭的有限生命是那么短暫——美好永遠是一瞬,青春緊連衰老,鮮花后面就是墳墓,所有你擁有的都注定會失去。一念到此,憂從中來不可斷絕,這就是生而為人永遠揮之不去的萬古愁。從孔夫子開始,“人與河”成了中國文學有關永遠流逝的時間與有限的生命的思考最感性、最經典、最基礎的意象結構。這結構仿佛是一個神秘裝置,平時隱藏在我們的生活中,但只要遇到有緣人觸碰機關,大幕的一角就會為他徐徐拉開,他會幸運地成為主角登場。
讓我們細數孔子播下的這顆種子飄然落于中國這塊肥沃的土地上,長出過什么樣的果實吧。
《古詩十九首》是漢代詩歌最有代表性的一組作品?!堕L歌行》是《古詩十九首》中流傳最廣的一篇: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jié)至,焜黃華葉衰。
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當一去不回頭的時間感慨遇到了人與河,當“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二十個字排到了一起,這首詩歌就已經進入了一個經典的序列,被打上不朽的印記,漢人發(fā)奮向上之心,也躍然紙上。
唐是中國文學輝煌燦爛的年代。走到了河邊的大詩人很多。篇幅關系,只談三首詩歌。
一首《春江花月夜》。聞一多贊其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而這首詩“復絕的宇宙意識”,正是在人與河流之間搭建而成的?!笆耪呷缢狗颉痹谶@首詩里流轉為對人與自然關系的叩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后人稱譽這首詩“孤篇壓倒全唐”,良有以也。
二首《將進酒》。李白是何等侃快之人,開篇直陳人與河流的主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眰€體生命的短暫在李白這里碰撞上奔騰不息的黃河激越出的一份蒼涼,橫絕千古。這份蒼涼來自我們有限的生命直面流逝的時間,是無解的“萬古愁”,所以無論后面這位大詩人怎樣長呼“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這份萬古愁終究無法銷得。但大唐盛世的男人遇事根本不需要復雜的彎彎繞,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得美酒,只要醉得盡歡,一醉已足。
三首杜甫《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比绻f孔夫子的目光是追隨河流流逝而去,《登高》中老杜卻是迎著長江不盡的滔滔江水,在萬木蕭瑟中凝視自己悲情的命運。有人評論說這四句詩“有力拔泰山之勢”。惜乎這位“萬里悲秋”的詩人,到底是李白的迷弟,面對人與時間的關系這樣終極的問題,也只能潦倒新停濁酒杯,和大哥一樣一醉了事?!兜歉摺芬黄鱾骶眠h,和這首詩觸動了人與河的裝置,不無關系。
宋代文學家中,有幸進入人與河這個序列的,是被貶黃州的蘇東坡。東坡是寫水的圣手。西湖在他筆下是“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錢塘江潮在他筆下是“欲識潮頭高幾許,越山渾在浪花中”。但只有等到被貶黃州,當滾滾長江水喚起他對三國往事的追懷,他才真的觸動了人與河流的裝置。“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是何等驚人心魄的詩篇。
蘇東坡的前后《赤壁賦》,更是給水邊的中國,添上了新的樂章。曹操是了不起的詩人,更是一代英雄,但于今安在?英雄尚且如此,何況我們這些普通人,那么這生命的意義該如何理解?蘇東坡答曰: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念奴嬌》中“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的慨嘆,在這里變復雜了。江水滔滔奔流東去,大江恒在;暑往寒來日升月落,山川永存。變與不變、有限與無限、人與自然之間,蘇東坡為人找到了精神的落腳點。他不再郁結于當下的痛苦,不再因人生命的短暫而悲傷,而是從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層次上,為靈魂找到寄托和價值。自然在這里的角色,不再是短暫生命的對立面。相反,流動的山水成為蘊含無窮哲理的寶貴財富,四季瑰麗奇美的循環(huán),變得令人回味無窮。這答案讓船上同游者得到靈魂的安頓,“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明人觸碰到人與河流主題的,是楊慎的《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臨江仙》中作者把自己相對化、客觀化得比蘇東坡還徹底。滔滔江水淘盡英雄,而是非成敗已空無意義,蘇東坡悟到的流動山水蘊含的無窮哲理被相對化成了慣看的秋月春風,而且即便所有古今英雄的事業(yè),也都被相對化,變成了笑談的內容。
最后進入“水邊的中國”序列的,是毛澤東的《沁園春·長沙》: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
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面對李鴻章所說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下的中國,毛澤東面對河流而思考的“萬類霜天競自由”后面,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中華民族之危亡,青年毛澤東已經在追問“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而他“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的激越,如一份遺傳基因注入了今天的共和國,這是一種極為寶貴的戰(zhàn)天斗地的斗志,浪漫又堅如鋼鐵。萬古愁情,至此已演變出了全新的旋律。
《論語》,中國文化的源頭;川上之嘆,中國人永遠的惆悵。驀然回首,過去的兩千五百年間,中國古人沿著人與河這一祖型思考人與時間的關系,留下了諸多深邃哲思和多彩文字。河在那里、人在那里,未來走進這個序列的,還會有誰呢?
(摘自《讀書》2023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jié),德德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