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裝置使當今社會變得極為便利,每個人都在使用。這里所說的“每個人”特指某些特殊人群,他們富有、充滿魅力,在社會上很成功。
那些特殊人群是星際旅行的業(yè)余愛好者,他們受到科學的保護和眷顧,與當?shù)赝林送嬗螒颉T捳f回來,即使是超凡人類,也有可能出意外。比如,一根鋼纜吊著個保險箱,離地二十英尺時,鋼索突然斷裂,保險箱掉下來,而屬于某個特殊人群的某個人恰好在那個特定的時間出現(xiàn)在那個地點。
鋼纜斷裂的那一頭砸進了那個人的頭骨,現(xiàn)場極其可怕。一個植入體內(nèi)的機械裝置發(fā)出了求救信號,這個人的朋友收到了信號。而此時,弗蘭克·韋斯頓收到了尸體。
弗蘭克是一個與時代格格不入的人。如今,沒有人會二十八年來始終拖著一只扭曲變形的腳了,尤其當他擁有一張文藝復興時期天使般的面孔。但即使說他看起來像個天使,也是墮落天使。死去的人不會再受到傷害,但親屬們會,弗蘭克會告訴自殺者的父親,他死去的女兒肚子里懷了孩子;或者讓溺愛孩子的母親發(fā)現(xiàn)她的掌上明珠得了絕癥。親屬們懶得去檢查,有什么好檢查的?檢查了又能如何?他以他們的痛苦為樂。
現(xiàn)在,他冷靜地審視著這具尸體。鮮血浸透了西裝,但仍看得出來衣料上乘、昂貴。零錢、煙盒、打火機、鑰匙、手表、領帶……弗蘭克把它們?nèi)M信封時,它們發(fā)出沙沙的聲音。直到看到那枚戒指,他手上的動作終于停下來。
那只手沾滿了血,也許沒有人注意到;就算有人注意到,到時候無非也是各說各的。只要他把戒指取下來,藏好了,裝無辜,那枚戒指就歸他了。這種事他沒少干。
一小時后,有兩個人來認領尸體。他們衣著整潔,沉著冷靜,說出了死者的名字和住址,還有其他信息。因為不涉及犯罪,所以沒理由扣留尸體。
其中一個人嚴厲地看著弗蘭克:“他身上就這么多東西?”
“沒錯,”弗蘭克說,“都在這里了。在這兒簽字,你就可以把他帶走了?!?/p>
“等一下?!倍藢σ曇谎?,然后剛才說話的那個人轉(zhuǎn)向弗蘭克,問道:“我們的朋友戴了一枚戒指,大概是這樣的。”他伸出手,“是一枚鑲寶石的寬寬的戒指,我們可以把它拿走嗎?”
弗蘭克堅稱:“我沒見到。送進來的時候,他沒戴戒指。”
“這枚戒指本身沒有價值,但對我們是一個情感寄托。我愿意為它支付一百美元?!?/p>
“干嗎對我說這些?”弗蘭克冷冷地說。他內(nèi)心涌動著不斷增長的暖流,這是一種施虐的快感,他傷害了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澳愕降缀灢缓炞??”他繼續(xù)挑釁,“你,要是覺得我偷了東西,去報警好了?!?/p>
空閑下來后,弗蘭克弓腰坐在食堂的角落里,慢慢地轉(zhuǎn)動戒指。戒指又粗又寬,鑲的寶石扁平,切割工藝拙劣,可能是某種中低檔寶石。如果是這樣,花一百美元能買到一打。但是,西裝筆挺的人會戴這個價位的戒指嗎?
他茫然地望著食堂對面。三個人面朝他的桌子,正坐著喝咖啡。其中一個直起身伸了個懶腰,朝門口走去。弗蘭克皺著眉頭,垂下眼睛看著戒指。難不成他居然為了這么個破爛放棄了一百美元?他的指甲碰到了戒指上的寶石,發(fā)現(xiàn)能按下去。他不耐煩地把那里按平,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對面桌子旁站起來的那個人突然又坐了下來。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弗蘭克看著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朝門口走去。弗蘭克再次按下寶石,按住不放。還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他皺起眉頭,又按了一次。那個人再次回到了他的桌子旁,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朝門口走去。弗蘭克按下寶石,按住不放,心中默數(shù)。五十七秒后,男人又回到了他的桌子旁,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朝門口走去。
弗蘭克現(xiàn)在知道自己擁有的是什么了。他靠在椅背上開始思考這件事。他對特殊人群知之甚少,只知道這一群體中出現(xiàn)了很多科學家。弗蘭克雖然是虐待狂,卻不是傻瓜。這是一枚單向的時間機器,誰都會想把這種東西留下來。
運氣,是各種有利因素的偶然組合。但是,如果能提前五十七秒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誰還需要運氣?
五十七秒不算長,但對很多事情來說已經(jīng)夠用了。翻一張牌、確定進一個球、投一對骰子。弗蘭克將成為萬無一失的贏家。
弗蘭克舒展著身體,享受著淋浴。
“弗蘭克,親愛的,你還要再洗一會兒嗎?”簡·史密斯-康納斯夫人的聲音有著上流社會特有的腔調(diào)。她富有、好奇而無聊,并且缺乏耐心。
“快好了,親愛的?!彼暗?,微笑著低頭看著自己。金錢治好了他有殘疾的腳,解決了許多其他的問題。他的行頭、他的口音、他的品位、他所受的教育。他仍然是一個墮落天使,但在他殘破的翅膀上出現(xiàn)了明亮的金邊。
“來了!”他用一件絲質(zhì)長袍來遮掩身體,梳了梳頭發(fā),噴了檸檬味的口氣清新劑。在戒指的幫助下,他通過無數(shù)次演練,早已摸清了這個女人的各種喜好。他曾努力測繪她的心理藍圖,不斷探究,從而消除所有可能的錯誤,只剩下完美。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醒來,低頭看著還在熟睡的女人,不是把她當成血肉之軀,而是把她當作通向上層的階梯。
很快,她也睜開眼睛,看著他那張頗具古典美的英俊面龐:“親愛的!今晚見?”
“不?!?/p>
“弗蘭克!”她坐了起來,充滿了嫉妒之情,“為什么不……”
“我必須飛往紐約,有工作安排。我還是要賺錢糊口的?!?/p>
她上鉤了:“這你不用擔心,我會跟爸爸說的……”
“我還是得去?!彼麍猿值溃暗任一貋怼?/p>
“我要離婚,”她說,“我們結婚?!?/p>
圣誕節(jié)到了,他想。黎明的天空一片蒼白,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在飛機上,弗蘭克解開安全帶,向窗外望去。機艙里傳來機長的廣播,說飛機正在三萬四千英尺的高空,以每小時五百三十六英里的速度飛行。
一位漂亮的金發(fā)空姐搖搖晃晃地走到過道上,進入了他的視線。
“來杯白蘭地,”他說,“加冰和蘇打水。”
她走過來,好給他倒酒。這時,他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惡意,伸出右手,用手指掐住她的喉嚨。她的臉頰泛出紫色,眼睛睜得大大的,被丟棄的托盤弄得一團糟,她的雙手在無助的痛苦中顫抖著。
周圍人驚恐大叫,他心中的自動時鐘在報時。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他按下戒指上的寶石。
白蘭地從小瓶里流出來,倒在冰上,汩汩作響。他點了點頭,看著她倒蘇打水。她會知道自己差點兒被他殺了嗎?她有可能猜到嗎?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猜到?她現(xiàn)在毫發(fā)無損。她給他倒了杯酒,僅此而已。他沉思地盯著戒指。激活戒指,就能回到五十七秒之前。在這段時間里所做的一切都將被抹掉。可以殺人、搶劫、制造混亂,但這些都無關緊要,因為這些都沒有發(fā)生,雖然確實發(fā)生了。
飛機有點兒搖晃。機艙廣播里傳來從容不迫的聲音:“請所有乘客系好安全帶。我們遇到了氣流,但請不用擔心。我們正處于遠離暴風區(qū)域的上方?!?/p>
弗蘭克沒有理會廣播,仍全神貫注地研究著他的戒指。時間是單線的還是多線的?難道他每次激活戒指,就會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平行宇宙嗎?在那個世界的某個地方,他襲擊了空姐,還得為他的罪行付出代價?他不知道,也無關緊要。他有這枚戒指就夠了。
突然,有東西擊中了機艙,發(fā)出金屬撕裂的聲音。他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從座位上扯下來,拋向空中。他大口吸氣,努力保持呼吸,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在空中扭過身子,雙眼迷蒙。他看到那架飛機的機翼折斷了,大塊金屬散落開來。
這是一場意外,他正往下掉,往下掉!他瘋狂地按壓戒指。
“聽好了!”他抓住金發(fā)空姐的雙臂,“去跟飛行員說,改變航向?,F(xiàn)在告訴他。趕快!”
如果是火球或流星,這樣做應該就能躲開了。迅速改變航線,他們就安全了。但必須快!
“快!”他向駕駛室跑去,空姐茫然地跟在他后面。該死的!她怎么就不明白?“緊急情況!”他喊道,“必須立即改變航向!”
機艙的頂部被擊中了。機艙炸裂,金屬像香蕉皮一樣卷了起來。金發(fā)空姐消失了??諝馓右莅l(fā)出的巨大炸裂聲蓋過了金屬被撕裂的尖銳噪聲。弗蘭克絕望地抓著座位,感覺自己的手被扳離了座位上的織物面料,身體被吸向了裂口。他再次被拋入空中,胃里翻江倒海。
“不要!”他嚇得發(fā)瘋,尖叫著,“神啊,不要!”他激活了戒指。
“韋斯頓先生,我必須要求你坐下。如果你不想上廁所,就必須讓我?guī)湍阆瞪习踩珟А!?/p>
他在座位旁站起來,金發(fā)空姐看上去很生氣。太煩人了!
“這事情很重要,”他說,努力保持冷靜,“一分鐘之內(nèi),這架飛機就要解體了。你明白嗎?飛行員必須立即改變航向,否則我們都會死?!?/p>
她為什么傻站在那里?他說過很多遍了!
“蠢貨!讓開!”他把她推到一邊,再次沖向駕駛艙?!案淖兒较?!”他大聲說,“看在神的份上,聽著……”
機艙的頂部被擊中了。又是各種轟鳴和爆炸,有東西擊中了他的頭部,他還沒來得及完全控制住自己,人就已經(jīng)在云層下面了。他動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空中,大口地吸著稀薄的空氣,冷得發(fā)抖。
穿過云層,下方的海面閃爍著微光??吹胶@藭r,他心中產(chǎn)生巨大的恐懼,胃部猛烈收縮,恐懼感撕扯著他的每一個細胞。掉在海面上,就像掉在堅硬的混凝土上。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是清醒的。他痙攣似的按下了戒指,立刻又飛到了空中。差不多有一分鐘的時間可以讓他重新墜落。
五十七秒貨真價實的地獄。
重復,重復……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五十七秒的地獄。如果不這樣做,就會砸向等待著他的海面。
(摘自《恐飛故事集》,人民文學出版社,原標題“路西法!”,本刊有刪節(jié),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