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熊秉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一書將中國古代書法理論分成“喻物派”“純造形派”“緣情派”“倫理派”“天然派”“禪意派”六大系統(tǒng)，其分類歷來爭議不斷。熊秉明雖然發(fā)表《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對分類爭議給予詳細回復，但六大系統(tǒng)分類爭議依然懸而未決（筆者以“層次之辨”名之）。簡要梳理相關(guān)爭議的焦點，對“層次之辨”既有研究成果進行回顧，并試從西方藝術(shù)理論及馮友蘭《人生哲學》“三道十派”等思想入手，對六大系統(tǒng)分類層次作猜想，并簡要剖析，進一步地闡述六大系統(tǒng)中前三派“內(nèi)在的邏輯的關(guān)聯(lián)”以及后三派的思想淵源，作為《中國書法理論體系》“層次之辨”的一個回答、一種推測。

關(guān)鍵詞：熊秉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分類

一、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

分類問題的議論和疑問

（一）從李澤厚的評論說起

對《中國書法理論體系》（以下簡稱《體系》）分類，歷來有較多的爭議，其中影響較大的是李澤厚的評論。他說：“一些海外研究者用西方的理論框架來分析和區(qū)劃中國文藝理論和觀點。……熊秉明則認為‘把古來的書法理論加以整理，可以分為六大系統(tǒng)’即‘寫實派’、‘純造形派’（“純造型”、“純造形”是《體系》所涉及到的另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筆者不對各種文章中的“純造型”、“純造形”作區(qū)分，為免讀者混亂，統(tǒng)一為“純造形”。）、‘唯情派’、‘倫理派’、‘自然派’、‘禪意派’。這些都可以作參考，但都不甚準確，并總感到有些削足適履，沒道出本土的真正精神?！盵1]李澤厚同時還提到另一位“海外研究者”劉若愚及其著作《中國文學理論》一書，該書以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為視角，研究和闡釋中國文學與文論，并以形上理論、決定理論、表現(xiàn)理論、技巧理論和實用理論等西方文論的范疇為框架，挖掘中國文學的價值。劉若愚力圖通過異質(zhì)文化中的文學理論的比較研究，進一步地提出一個“最終的一般的文學理論”。邱振中先生曾在《熊秉明與中國書法》一文中將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和《體系》作對比，他認為《體系》“按論題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思路“恰巧與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的思路暗合。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1975年于美國出版，亦按論題對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進行討論。”[2]李澤厚的評論和邱振中的介紹，自然地讓筆者產(chǎn)生某種假設(shè)，即熊秉明對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是否曾從劉若愚那里得到啟發(fā)?！吨袊膶W理論》“原是用英文寫的，出版于1975年。在1977年有未經(jīng)作者同意而出版的中文譯本……”[3]以熊秉明活躍的社交以及在法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中文系任課的便利，較早地接觸到這樣的研究成果并受其啟發(fā)也很有可能（《體系》于1980年6月首次于香港《書譜》雜志公開發(fā)表）。經(jīng)對比分析，《中國文學理論》和《體系》雖然各“按論題”進行研究，但有著顯著的區(qū)別?！吨袊膶W理論》是一部系統(tǒng)性較強的理論著作，各“論題”在層次上是平行的，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較為嚴密?！扼w系》一書如果從中有所啟發(fā)，這種啟發(fā)也是極其有限的，難以從對照閱讀中體會得到。最主要的是《體系》中的六大系統(tǒng)不僅是邏輯的，還是“歷史演進的”，即邏輯和時間上的關(guān)聯(lián)。

對李澤厚的評論，熊秉明也作了回應(yīng)。據(jù)王玉池先生介紹，他看到李澤厚對《體系》的看法后，即將此情況告訴了熊秉明。熊秉明在1991年6月給王玉池的回信中說：

李澤厚的《華夏美學》我在此間書店里見到。他所謂“有些削足適履”，也許可以這樣說。我在《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里自己說：“所以我們有必要把六個體系清楚地分別開來。這工作也許會引起削足的感覺?！钡俏矣终f：“我希望中國書法家讀這本書的時候，會感到一切熟悉，在陳述中沒有率意的歪曲，又會感到一切新鮮，因為每一種思想都具有明朗的輪廓和色澤。”我在敘述各家時以為是十分謹慎的。不知道您在讀此書時是否有過“削足適履”的感覺？我疑心李澤厚先生并未仔細讀我的書。

至于他所謂“沒有道出本土的真正精神”，我也覺得不甚中肯。長期住在海外的人，幾乎時時刻刻，意識地并不自意識地在比較中西文化，其所看到的中國文化之精神是從比較文化的角度得出來的；正是您所謂“學術(shù)角度的不同看法”。在國內(nèi)的學者，又有誰是“道出本土的真正精神”？ 李澤厚提出“儒道互補”的觀點，大概他認為是獨到的見地，其實我也是這樣看的。[4]98

這封回信，有兩個方面需要提示注意，一是熊秉明在著作里有一種想法，即讓中國書法家讀這本書時會“感到一切熟悉”，又會“感到一切新鮮”，這很容易讓人想到，《體系》中的一些結(jié)構(gòu)或表述其“新鮮”感是在某種寫作策略主導下展開的。二是雖說是對李澤厚“疑心”，但熊秉明強調(diào)，自己在敘述各家時是“十分謹慎的”，因而有理由相信李澤厚“并未仔細”讀這本書。在熊秉明看來李澤厚的看法只是想當然而已。

（二）梅墨生的評論及其他

丁正、白鴻指出，“雖然法國學者熊秉明先生在其《體系》一書中，演繹抽象出六大系統(tǒng)，分為：寫實派、純造形派、唯情派、倫理派、自然派、禪意派，但這只是一種人為的分類，仍缺少內(nèi)在的邏輯的關(guān)聯(lián)?！盵5]對于丁正、白鴻的觀點，梅墨生說：“筆者以為這一觀點有一定道理，以傳統(tǒng)學術(shù)眼光看，這種歸納不免‘是一種人為的分類’，理論總會如此。但是，該書并不是所有環(huán)節(jié)都缺少‘內(nèi)在的邏輯的關(guān)聯(lián)’”[6]。梅墨生認為丁正、白鴻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并對一些環(huán)節(jié)的“內(nèi)在邏輯的關(guān)聯(lián)”舉例論證。需要說的是，梅墨生的這篇文章在發(fā)表之前請熊秉明審閱過（“拙陋的文字復印寄給了熊先生，他回函一再表示謝意，同時也長信介紹了一些他的情況，訂正幾處文稿。最后，以《文化生命的秋實——熊秉明及其書法藝術(shù)》為題刊出……”[7]）。無論是李澤厚的評論，還是丁正、白鴻兩位作者的觀點，梅墨生的立場和他們是相類的，因為既然“內(nèi)在的邏輯的關(guān)聯(lián)”確有瑕疵，那么即使部分細節(jié)上有“內(nèi)在的邏輯的關(guān)聯(lián)”，也無法支撐六大系統(tǒng)整體層面上“內(nèi)在的邏輯的關(guān)聯(lián)”。但是，令人奇怪的是，熊秉明已經(jīng)“審閱”過梅墨生的這篇文章，是否也意味著他本人實際上默認了文章中的這些看法呢？

關(guān)于《體系》的分類問題，還有其他的一些看法，如章祖安認為“其看似嚴密實屬機械的方法論并不完全適合中國藝術(shù)，特別是中國的書法藝術(shù)?！盵8]學者周睿認為熊秉明“立足于中國書法如何走向世界的問題，試圖通過這種中西雜糅的方法達成國際性的審美共識，但他對古代思想資源不無偏差的理解，顯然影響了立論的準確度和分類的恰切性。這種雜糅的研究方法有待進一步圓融深入，以真正觸及古代藝術(shù)的神經(jīng)并傳達古代書法的靈韻。”[9]雖然很多讀者贊賞《體系》的分類并給予較高的評價，比較典型如黃君先生的評論：“熊先生所做的工作，對20世紀80年代的書法學術(shù)領(lǐng)域來說，實有篳路藍縷、開啟山林之功，他所提出的書法理論六個流派的思想是書法學術(shù)史上第一次完整、系統(tǒng)研究古代書法理論得出的結(jié)論?！盵10]事實也是如此。然而，關(guān)注那些真誠的具有批判意義的觀點并認真分析，更利于我們弄清問題本質(zhì)，更利于將思考引向新的高度。

（三）熊秉明對分類問題的回復

關(guān)于古代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問題，我們再來考察分析熊秉明本人的論述。

熊秉明在《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中說明，關(guān)于分類的一些問題“原書中可以讀出來”，還說“書中也明白地談到”，引述了書中“明白地談到”的文字，并談到兩個問題，一是重復《引言》所說的分類意圖，即將古代書法理論里“不夠明確的觀念加以明確化”；二是把這些“明確化”了的類別進行“綜合”即“把不同流派的思想聯(lián)系起來”，聯(lián)系的方法便是“在時間上把它們貫穿起來”。

關(guān)于“時間”的問題，《體系》首次公開發(fā)表在《書譜》雜志上，文中并沒有下面這段話的：“簡單地回答這個問題，就是：在時間上把它們貫穿起來，也就是說，一個書法家在他的藝術(shù)發(fā)展的道路上，會在不同的階段膺服于不同的體系；也就是說，抽象地看，靜止地看，不同的體系互相分明對立，但是在實際生活中，在經(jīng)驗的時間里，則可以互相引發(fā)，互相轉(zhuǎn)移，可以有辯證發(fā)展的關(guān)系?！盵11]熊秉明的這段話是分析書法家個人學書經(jīng)歷的，他所謂的“時間”是書法家個體學習道路上的“不同的階段”，是書法家個體的“經(jīng)驗的時間”。當然，在《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中，熊秉明明確地說，“邏輯與時間相結(jié)合，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實現(xiàn)在群體的思想史上；另一種是實現(xiàn)在個人的思想歷程上?！痹凇扼w系》中，熊秉明明確提到的那個“時間”，便是后一種，即“實現(xiàn)在個人的思想的歷程上”的時間。

那么熊秉明所說的“實現(xiàn)在群體的思想史上”的時間是如何的呢？在《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中熊秉明將“六個體系層層發(fā)展的邏輯次第”擺明后，即在“時間”上作了說明，他說“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書法理論的歷史演進。”并在文章中把書法歷史的發(fā)展做了一個排列。清代書法大體風格“尚樸”，傾向“倫理”，明代書法大體風格傾向“自然”，對照六大系統(tǒng)的“歷史演進”順序，即“天然派”在“倫理派”之后，這里我們明顯地看到了矛盾之處。這一存在明顯瑕疵的時間序列，便是熊秉明“一定程度上符合書法理論的歷史演進”。熊秉明他是這樣解釋的：“思想體系之間的正反關(guān)系，在時間上可以接承，也可以并起，也可以有逆承?！碑斎?，熊秉明在《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中特別提到：“把邏輯和時間聯(lián)系起來，是黑格爾的思辨方法?！辈⒎瞧鋵懽鳌扼w系》時的前置預設(shè)。也即從邏輯和時間兩個層面對《體系》分類問題進行解釋，只是對《體系》成書后所作的補充性的說明，其在邏輯和時間上的聯(lián)系，是《體系》寫作過程中思考的成果，是書法理論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使然。因此，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明確，在熊秉明那里，六個流派在時間上的“歷史演進”只是一個大體的傾向，并無嚴格的“時間次第”。

既然沒有嚴格的“時間次第”，那邏輯上的“次第”又是如何的呢？就邏輯上的“次第”，在《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中，熊秉明從書法理論發(fā)展的邏輯“次第”出發(fā)，層層論述，并借康有為書論隱含的“流派觀”和《評書帖》，一方面肯定了流派承替的客觀存在，一方面肯定了流派演進的“邏輯次第”。（《評書帖》里是這樣說的：“晉書神韻瀟灑，而流弊則輕散。唐賢矯之以法，整齊嚴謹，而流弊則拘苦。宋人思脫唐習，造意運筆，縱橫有余，而韻不及晉，法不逮唐。元明厭宋之放軼，尚慕晉軌，然世代既降，風骨少弱?！保┝硗猓鼙鳌扼w系》在部分章節(jié)中，有明確的文字為下一章節(jié)作鋪墊，如在《喻物派的書法理論》一章中說：“‘方圓流峙之?！?、‘經(jīng)緯昭回之度’，已超過寫實的層次，而達到純造形的層次。純造形是我們下一章要討論的主題?！痹凇都冊煨蔚拿馈芬徽碌拈_篇對此也有承應(yīng)，“在前一章中我們說過，最早的書法理論是借著自然美來描寫書法的美，進一步，則人們看到書法的美是來自一種造形的秩序和法則?！痹凇都冊煨蔚拿馈芬徽码m然沒有明確為下一章的敘述作鋪墊，但在《緣情的書法理論》一章的開頭，邏輯承應(yīng)上也有明確的表述……。這些便是熊秉明在《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所說的“原書中可以讀出來”。

（四）王玉池的回憶及《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的價值

關(guān)于《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這篇文章，王玉池有一篇回憶。因熊秉明未將六個大系統(tǒng)的分類原則說清楚，引起一些議論或疑問，王玉池先生專門寫信向熊秉明請教，1986年3月5日王玉池先生接到熊秉明的來信，信中說：

最近完成《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我想這篇文章頗能回答您在信中所要求的“如何寫《體系》一書的問題”。在這篇文章里我把六個體系之間的關(guān)系作了更清楚扼要的說明。不過比較有哲學性，不知道一般讀者是否會感興趣？另外這文章討論思想體系之間的環(huán)扣，當然不談到經(jīng)濟社會下層建筑的問題。不知道是否有一部分讀者會感到不習慣？……此文在《史論》發(fā)表以后，反映不是很大，也許正像先生所估計，它“較有哲學性”，一般讀者不感興趣，他們?nèi)匀话凑兆约旱乃悸啡プh論。我卻覺得此文雖然不長但卻十分重要，可以當作中國古代社會、哲學思想關(guān)系史去看待。[4]92

先生的這段話，可以體會到一些信息。首先，熊秉明專門寫作《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說明在他看來《體系》分類問題確實是個問題，對分類問題的不同看法有其合理性，需要認真給予回應(yīng)。其次，王玉池先生所說的讀者“反映不是很大”，這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此文“說服力不夠”？“他們?nèi)匀话凑兆约旱乃悸啡プh論”，也即原來的疑問并沒有經(jīng)由這篇詳細的說明得到解決。最后，王玉池認為此文，“可以當作中國古代社會、哲學思想關(guān)系去看待。”這樣的表述算不是算是對《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的實際“價值”的判斷呢？

二、《體系》前三派分類的理論背景

（一）“層次之辨”——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在《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的開篇，熊秉明轉(zhuǎn)述了其好友提出的一個問題，即“六個體系的分類不似從一個層次出發(fā)”。但他這篇文章并未將這個問題回答清楚，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是分類“不似從一個層次”（這也是筆者命名“層次之辨”的由來），《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貌似回答了“層次之辨”，其實沒有。正如王玉池先生所說，雖然熊秉明以《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來作說明，但“一般讀者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去議論”，也即讀者的疑問還在，爭議還在。

學者黃映愷認為熊秉明“采用分析綜合的邏輯方法，對古代書論的研究類型進行歸納，從五個方面對古代書法理論進行分類闡釋，提出了‘五大系統(tǒng)’的書法美學理論主張”[12]，認為這“五大系統(tǒng)”分別是書法美的本源、書法美的本質(zhì)、書法美本體、書法美的功用和價值。對于熊秉明六大系統(tǒng)，這是一個另一層面的考察分析視角，是對熊秉明分類體系理論上的再抽繹。在敘述各類別之間關(guān)系時，黃映愷認為：“現(xiàn)在看來，這些分類不一定存在著很明顯的線性遞進的邏輯關(guān)系，而是采取并列的邏輯方式?！边@便否定了《體系》一文各類別之間“遞進的邏輯關(guān)系”，但僅以“并列的邏輯方式”去理解，仍顯簡單化，依然解決不了“層次之辨”。學者宗緒升在論文中以歷史的視角，以書法史上有關(guān)書法理論的著述體例及同時期其他美學著作的體例為參照，充分肯定了《體系》在分類上的超越性價值，但在分析過程中，宗緒升似乎沒有注意到六大系統(tǒng)分類上“層次”問題的存在，也許宗緒升為突出《體系》在分類上所取得的成就，暫將此疑擱置?？傊?，《體系》的分類問題、《體系》的“層次之辨”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筆者試從《體系》各流派本身出發(fā)進行分析，以考察《體系》理論傾向，推測分類令人信服的深層邏輯，為回答“層次之辨”作一嘗試。

（二）從“寫實”到“喻物”的語詞轉(zhuǎn)換

《體系》首次在《書譜》雜志上發(fā)表時，在“引言”中將中國古代書法理論分為“寫實派”“純造形派”“唯情派”“倫理派”“自然派”和“禪意派”。文匯出版社出版的《體系》，其在《引言》中將個別流派的名稱作了變動，分別是“喻物派”“純造形派”“緣情派”“倫理派”“天然派”“禪意派”。對于“寫實派”名稱的變動，熊秉明解釋說：“因為書法家寫字的時候并不想以書法摹寫自然之物，而評論家用自然事物描寫書法之美，是一種比喻的說法，‘喻物’一詞較為妥善?！彪m然名稱改變了，但是熊秉明在文中有時仍舊表述為“寫實”，如像埃及文字那樣的將字寫得像一個實物，“這種很‘寫實’的象形方式是中國書法家所排斥的”。文中在對第四類比擬作進一步詮釋時說，前三類的比擬是說字“像”什么活動著的實物，那是心理上的“聯(lián)想作用”，而說字本身“是”什么，則是“移情作用”，熊秉明接著解釋說：“這種寫字、看字的方法，也許有人要稱做抽象的觀點，其實是更廣義的‘寫實’?！本捅菊聛碚f，這一說明在論述上很為關(guān)鍵，無疑是在擴展“寫實”的意涵，由此看來，本章實際上都是以“寫實”一詞來具體闡述四類比擬的，本章題目“喻物”也好，“寫實”也好，改不改動關(guān)系不大。另外，在本章末，熊秉明以李陽冰將主宰萬物變化的規(guī)律運用到書法上，超過“寫實”的層次，而達到純造形的層次，進一步地說明從“寫實”到“喻物”僅僅是改了一下名稱，在論述過程，依然用“寫實”來說，并無改變。學者彭鋒談到這個問題時也說：“發(fā)現(xiàn)熊先生是這樣寫實的，書法不能寫事物的外形，而是寫實際的感情，是感情寫實，不是形狀的寫實?！?jīng)過了轉(zhuǎn)換之后寫實派是可以成立的，書法是可以寫實的，如果它是寫實感而寫實情的話。我覺得熊先生這方面的論述還是很有意思的，盡管他后面認為寫實派不太好，用了喻物派，但我覺得他的寫實說法還是成立的?！盵13]

（三）從“喻物派”到“純造形派”

雖然本章文末和下一章《純造形的美》的起始，熊秉明作了有機的鋪墊和承應(yīng)，以體現(xiàn)不同類別書法理論之間的演進關(guān)系，但用畫家克利的素描舉譬時說：“若干素描并不表示實際物體，只是線條的組合。……這好像游離了實物的抽象線，乃是更深一層次的，更廣泛的實物的模擬。”從而將“寫實”意涵進一步地“廣義”化、“抽象”化，這同時也在說明“寫實”和“抽象”之間客觀地存在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威廉·沃林格在《抽象與移情》一書出版50年后依然不無自信地說：“這恰是一本我認為已經(jīng)獲得成功的書，這個成功是，用一種全新的、更深層的基礎(chǔ)系統(tǒng)分析（即一種基于精神史的形式之原初心理分析法），使古代事實煥發(fā)出嶄新的證明力……”[14]威廉·沃林格對古代事實還作了進一步的詳細的說明，他說：“這里的古代事實指的是：人類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歷史在其原初階段絲毫不是對自然的直接模仿，而是無可抗拒地在做幾何——抽象的表達，并由此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甚至將直接模仿自然根本排除在外的符號語匯?！蓖の至指竦慕?jīng)典之處還不止這些，他繼續(xù)說：“進一步看，這個嚴格拒絕模仿自然的做法，后來由于新滋生的人對自然的親近而漸漸轉(zhuǎn)變成向自然移情和模仿自然，這是在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并漸次出現(xiàn)的過程之后才發(fā)生的，而且以特定的精神發(fā)展狀況為前提條件。這個由拒絕模仿自然轉(zhuǎn)化過來的移情自然，是在對自然語言進行藝術(shù)性提升……”威廉·沃林格的這一理論最初發(fā)表于1908年，而最早的抽象藝術(shù)則出現(xiàn)在1910年，并且抽象藝術(shù)也正是在《抽象與移情》這本書中找到了理論依據(jù)，蒙德里安似乎吸收了威廉·沃林格的理論，他說：“造型藝術(shù)表現(xiàn)為兩種傾向：寫實主義和抽象主義，前者是我們的審美情感的一種表現(xiàn)，這種審美情感是被自然和生活的外表形象喚起的。后者是一種色彩、形和空間的抽象表現(xiàn)，它是通過一種更抽象的手段表現(xiàn)出來的，而且常常是幾何狀的形和空間，其目的是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真實?！?/p>

熊秉明在《體系》中說：“可以用立普斯等人的理論來解釋移情作用。”威廉·沃林格的上述論述也正是建立在立普斯的理論基礎(chǔ)上的。由此，我們便完全能夠理解熊秉明將書法從“寫實的”引向“抽象的”有其深層的理論背景和基礎(chǔ)。所以，通過對威廉·沃林格等人相關(guān)表述的考察，從“喻物派”到“純造形派”本質(zhì)上是從“寫實”到“抽象”的邏輯演進，從這個角度去理解，這兩個類別的理論體系關(guān)系便可一目了然。

（四）從“純造形派”到“緣情派”

再來看抽象主義，在對“純造形的美”進行分析前，我們先對抽象主義作一簡略的梳理。作為藝術(shù)流派的抽象主義其發(fā)展趨勢大致可分為幾何抽象和抒情抽象，幾何抽象帶有幾何學的傾向，又稱為冷抽象；抒情抽象帶有浪漫的傾向，又稱為熱抽象。幾何抽象以蒙德里安為代表，抒情抽象以康定斯基為代表，“由于他的早期作品是從野獸主義和表現(xiàn)主義演變而來，并且強調(diào)抽象形式的移情作用，也即表現(xiàn)畫家的內(nèi)在情感，所以，他的作品被稱為抒情抽象派”[15]。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在抽象派里面抒情抽象是以表現(xiàn)“內(nèi)在情感”為指歸的。

1945年即二戰(zhàn)以后，抽象派繪畫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一些抽象派熱衷于抽象主義的表現(xiàn)性價值，其表現(xiàn)性在畫作完成的瞬間產(chǎn)生，因而顯得更為強烈。這種態(tài)度同時導致了書法抽象派或色點派等。但抽象藝術(shù)在這些新傾向上的目的一致，都是把藝術(shù)家心底最深處的東西即時而全面地表現(xiàn)出來。到了這個層次，抽象與形象之間的壁壘進一步消除，畫家經(jīng)常覺得有必要超越傳統(tǒng)手法乞援于被日常繪畫技術(shù)排除在外的材料，這便是材料至上了。在這種新傾向上，最具代表性的是波洛克，他在創(chuàng)作時不能容忍緩慢，其創(chuàng)作過程類似“瘋癲”狀態(tài)，并于1947年進入了“點灑”階段。這種手法不再需要畫筆，用的是工業(yè)顏料，波洛克把它們直接澆到平放在地面的畫布上。就這樣，畫家拿著顏料盒，圍繞著畫面揮灑，一條條色跡四面八方地交錯疊落在畫面上，一幅畫就這樣完成了。諸多歐美畫家不同程度地排斥了其他的表現(xiàn)形式，只采用這種以身體動作為基礎(chǔ)的表現(xiàn)形式，該形式被冠名為“行動繪畫”。

通過對抽象主義的梳理，我們再來考察熊秉明所說的“純造形派”和“緣情派”。熊秉明將“純造形派”劃分為理性和感性兩派，理性派在熊秉明看來是強調(diào)“平衡的美、秩序的美、理性的美”的古典主義，并對應(yīng)于抽象主義的幾何派，而感性派在這里則是剝離了“抒情”意味的創(chuàng)作，諸如上述抽象主義里的書法抽象、色點派、行動派等。熊秉明還以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和程瑤田的《書勢》為依據(jù)，挖掘了“純造形”從材料到技法上的“純粹”性的例證，但如果將這些例證和上述抽象派“乞援于被日常繪畫排除在外的材料”的創(chuàng)作傾向，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這點上，熊秉明的理論構(gòu)架也許是“由來有自”的。另外，我們?nèi)菀装l(fā)現(xiàn)，在《緣情的書法理論》一章，熊秉明將“抒情”意味又拿了回來，“緣情的書法”和抒情抽象以表現(xiàn)“內(nèi)在情感”為指歸何其相似。

（五）對前三派命名的構(gòu)想

通過上述分析，筆者大膽地將《體系》“喻物派”“純造形派”“緣情派”的“新鮮”的語言裝飾解除，并以西方藝術(shù)理論范疇重新構(gòu)想其命名，我們完全可以名之為“寫實派”“幾何抽象派”“抒情抽象派”，或?qū)ⅰ皫缀纬橄笈伞焙汀笆闱槌橄笈伞焙戏Q（本質(zhì)上就是將“純造形派”和“緣情派”合稱），三類分派便成了兩類分派即“寫實派”“抽象派”。這或可解決“喻物派”“純造形派”“緣情派”這三派之間的“內(nèi)在的邏輯的關(guān)聯(lián)”問題。這樣的分類命名，雖然有些大膽，但鑒于以上分析，我們或可以猜度出熊秉明《體系》一書對書法理論流派命名的內(nèi)在的理論背景。

三、《體系》后三派分類的思想淵源

（一）熊秉明和馮友蘭的關(guān)系

至于“倫理派”“自然派”“禪意派”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從另一角度來進行審視。

熊秉明在《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中以馮友蘭《新原道》講中國哲學思想“也不會有人把它當作中國哲學史看待”，以進一步論證“邏輯發(fā)展與歷史”可以“不相吻合”。這樣的補充說明，并未實質(zhì)上解決《體系》一書的“層次之辨”，但為我們打開了思考問題的一個樹洞。馮友蘭另有一本書即1926年面世的《人生哲學》，當時此書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是作為新學制高級中學教科書的?！度松軐W》既然是作為高級中學的教科書使用的，因而此書對熊秉明在哲學思想上產(chǎn)生過影響應(yīng)該是可能的。熊秉明和馮友蘭還是師生關(guān)系，熊秉明在一篇文章中有過這樣一段敘述：“我舉一個極端的例子，馮友蘭先生是我的老師，家里掛著一副對聯(lián)：‘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是眼睛幾近失明寫的?！盵16]在《馮友蘭年譜長編》里，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記錄，“21日（1988年8月），下午侯仁之陪熊秉明來訪?！薄?日（1988年12月），……下午侯仁之受熊秉明之托來攝影，拍攝為先生手書對聯(lián)‘闡舊邦以輔新，極高明而道中庸’……”[17]這些細節(jié)正可以說明熊秉明和馮友蘭之間的師生情誼。另外，熊秉明的父親熊慶來于1927年應(yīng)聘清華大學，此后便舉家遷往北京，其時馮友蘭亦在清華任教，馮友蘭和熊慶來在工作上有很多交集，在馮友蘭的年譜中有這樣的記錄，1931年4月“月初熊慶來贈同游十三陵相片兩張”。熊慶來自法國回國一事，也主要是由馮友蘭直接促成的。1956年馮友蘭前往日內(nèi)瓦參加“國際會晤”，出訪前受國家高教部委托，利用出訪機會與在外華人學者接觸，動員他們回國，其中熊慶來便是著重提到的兩位之一。當年9月份，馮友蘭在蘇黎士和熊慶來見面。

既然熊秉明與馮友蘭有著如此密切的關(guān)系，其作為馮友蘭的學生在中學和西南聯(lián)大的求學經(jīng)歷中，在思想上受馮友蘭的影響也是情理之中的，馮友蘭《人生哲學》中的“三道十派”的分派理念也必然對熊秉明產(chǎn)生較為深刻的影響，甚至在較早時期結(jié)構(gòu)為熊秉明一生哲學思考的基礎(chǔ)。

（二）《人生哲學》對《體系》分類的影響

在《人生哲學》這本經(jīng)典的論著中，馮友蘭認為重要的人生論即“三道十派”，并先后敘述了“損道”的老莊道家之流的“浪漫派”、柏拉圖“理想派”、佛教及叔本華為代表的“虛無派”；“益道”的楊朱之流的“快樂派”、墨子功利家之流的“功利派”、以培根與笛卡兒為代表的“進步派”；“中道”的儒家、亞里士多德、新儒家、黑格爾。筆者認為，《人生哲學》“損道”中的“浪漫派”“理想派”“虛無派”其三派的分類，在思想傾向上分別對熊秉明在中國書法理論體系“天然派”“倫理派”“禪意派”三派分類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比如，《人生哲學》在《虛無派——叔本華》這一章的最后一節(jié)即第七節(jié)里，馮友蘭在引述了一段叔本華的話之后說：“多數(shù)宗教，皆教行絕欲主義，特意違反意志所喜好，以滅絕意志。蓋非如此不能脫離此充滿苦痛之世界也。”“如此世界一切，皆由于意志，則意志完全滅絕以后，將一切皆無，而成完全空虛矣?！闭f到這里，馮友蘭話鋒一轉(zhuǎn)，又說“此又不然”。在熊秉明《體系》《佛教與書法》這一章最后一節(jié)即第七節(jié)里說：“禪的真諦在去‘有執(zhí)’，又得去‘空執(zhí)’，更進而去‘非有非空’以及‘非非有非非空’，到頭來，煩惱即菩提。”進一步地，熊秉明認為禪意的書法“必寫出貌似愚拙，而實靈智的書法”，同時認為“把文字的可讀性、整體性排出去，把藝術(shù)性、技巧性排出去。這樣一種禪意的書法，在中國頗難找到……”不難看出，這和馮友蘭論及“虛無派”的方式和思想有著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如果深入分析我們還可以找到熊秉明《體系》一書“倫理派”“天然派”“禪意派”三派在論述中受馮友蘭哲學思想影響的地方。

熊秉明在《關(guān)于〈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的分類》一文中引用馮友蘭《新原道》有關(guān)思想來說明問題，其實《新原道》和《人生哲學》的“三道十派”是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的，即后者是中西比較，而前者只是中國的“舊學”和“新統(tǒng)”。馮友蘭“在《人生哲學》中，他將中西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派別列出，認為西方哲學中具有的思想，在中國哲學中也有相似的思想與之對應(yīng)?！盵18]從中我們或可進一步地理解，熊秉明在六大系統(tǒng)分類問題上，對六大流派名稱的轉(zhuǎn)換、修改的一些思想淵源，同時，我們也可以進一步地理解前三派和后三派這兩組本屬于不同層面的流派分類何以在全書體系中“次第排列”。

四、結(jié)語

綜上，可以發(fā)現(xiàn)熊秉明正是以馮友蘭“三道十派”的思想為基礎(chǔ)，從西方抽象主義相關(guān)理論中得到啟發(fā)，建立了自己的中國書法理論體系。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可以對《體系》一書的分類作這樣的理解，即上篇：寫實派、幾何抽象派、抒情抽象派；下篇：倫理派（理想派）、天然派（浪漫派）、禪意派（虛無派）。當然，正如熊秉明所說：“希望中國書法家讀這本書的時候，會感到一切都熟悉”，于是便有了對一些流派的命名所作的令人“熟悉”的變動，這便是目前我們看到的六派的名稱，這些或可作《體系》一書“層次之辨”的一個回答、一種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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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顏以虎，上海青浦區(qū)練塘可的美術(shù)館藝術(shù)總監(ji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