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不覺，就到了滿目蕭瑟的深秋。半個月里，溫度一降再降，樓前林地里那些已經(jīng)能給三樓陽臺遮陰的大柳樹和老榆樹，在第二次降溫的頭一個夜里，葉子就落了一大半。早上七點四十分，住在一樓的愛蓮女士做完一個小時的保健按摩之后，來到窗臺下的暖氣前。暖氣片溫吞吞的沒什么熱氣，愛蓮女士覺得冷，拿起那件袖口已經(jīng)磨爛的開襟羊毛衫打算穿上，但隨即又把它放下來，朝立柜一側新買的電子體重秤走了過去。

綠色的數(shù)字在顯示屏上來回跳動了幾次，最后停在一個數(shù)字上。愛蓮女士皺皺眉頭，從秤上下來。等到顯示屏上的綠色數(shù)字變黑之后，她深吸一口氣，又重新站了上去。數(shù)字亮起，不降反升！愛蓮女士失望地嘆了口氣，心想要是自己往電子秤的左邊移上0.1毫米，也許第二次就不會多出那0.02公斤的重量了。

燃氣灶上的白米粥滾開了，米湯的清香從小廚房飄出來，飄過餐廳，飄滿整個屋子。八點鐘，愛蓮女士坐在餐桌前開始吃早餐，她認真地剝開雞蛋，不允許一小片蛋白殘留在蛋殼上，指尖沾上的那些碎如針頭大小的蛋黃渣也被她極為耐心地舔進口中。

老伴兒離世十六年了，愛蓮女士一直獨自居住，其間來過幾個保姆，也有過兩個遠房親戚前來照顧過她，但少則一個月，多至兩年之后，一個接一個地全都離開了。后來，愛蓮女士分別去兩個女兒家住了一段時期，但不論誰家，她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所以，兩個女兒的家哪個都沒有住到半年，她就嚷嚷著離開了。

吃完早餐，愛蓮女士看了看左手腕上的表，八點半。她收拾了碗筷，打開水龍頭，用最小的水流沖洗干凈，而后坐在客廳一角的方桌前，開始每天事無巨細的記錄。

愛蓮女士日復一日地記錄著自己的擔憂、痛楚與渴望。在日記中，她時而表現(xiàn)出類似為法庭呈示證據(jù)般的細致與翔實，不厭其煩地收錄一些日常票據(jù)的數(shù)字，偶爾能將一些事件的發(fā)生時間精確到幾分幾秒；時而，她又對自己的孤老處境表現(xiàn)出情緒失控般的哀怨、指責與哭告。愛蓮女士把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記錄在一個又一個樸素的筆記本里，當然，其中也會有長時間的中斷與空白。按照這些日記的記錄規(guī)律來看，越是感到艱難的日子，愛蓮女士的記錄越是頻繁和細密，這多少印證了痛苦更具有力量、更使人產(chǎn)生表達沖動的普遍心理。

今天，愛蓮女士的日記寫得斷斷續(xù)續(xù)，她的心里被一連串的期待充斥著、拍打著，以至她不時看一眼墻上的掛鐘，寫過幾行字后，又把放在一邊的手機拿起來盯著看了很久，直到確認手機沒有被自己調(diào)成靜音，或者不小心被按了關機鍵。

愛蓮女士一邊寫一邊等電話，老花鏡下緊擰的眉頭因為用力過久漸漸透出一層令人擔憂的青紫色。

明天——星期一 ——是愛蓮女士七十二周歲生日，小女兒冰臺昨晚打電話來說周一工作忙沒有時間，所以今天中午會來接她，提前為她慶祝生日。往年生日兩個女兒會一同為愛蓮女士慶生，今年只有小女兒在，大女兒骍剛被學校派駐到外地參加學術交流，要到明年夏天才能回來，不過，前天已經(jīng)把三千塊錢打進了她的銀行賬戶。

但愛蓮女士等的不是女兒冰臺的電話，她在等一位劉姓女士的電話，這位劉女士昨天和她約好，會在今天上午十點左右打來電話。時間每過去一分鐘對愛蓮女士而言都是煎熬，但不管她等得多么焦急，多么想主動撥打電話，她還是本分地等待著。遵守時間，一諾千金，這是愛蓮女士為人處世的原則。退休前，她是一位榮獲過國家五一勞動獎章的法律工作者，從業(yè)三十多年，這份職業(yè)鑄就了她的一些硬如磐石的信念。

一陣突然吃緊的風聲貼著墻皮刮過，堆積在窗下的落葉瞬間被風卷起砸向地面。愛蓮女士側耳聽了聽窗外令人心煩的動靜，又拿起毫無聲響的手機，盯著手機屏幕上仿佛凝固的時間——10∶25，嘴里嘟噥出幾個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是什么意思的音節(jié)。

電話響了，不是愛蓮女士所盼望的劉女士打來的。

十一歲的小孫女蕾蕾風鈴般清亮的嗓音在電話里響起。

“姥姥，媽媽被叫到單位去檢查垃圾箱了，她讓我跟您說，治理完臟亂差，下午才能去接您?！?/p>

“知道了，正好?！?/p>

“什么正好，姥姥？”

“沒事沒事，我知道了。”

愛蓮女士松了口氣，頭一次因為女兒的晚到而心生快意。雖然她很想在電話里再跟小孫女聊上幾句溫暖的貼心話，但更擔心劉女士的電話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打進來。

現(xiàn)在，愛蓮女士內(nèi)心安穩(wěn)許多，甚至感受到了少有的舒暢，她拿起鋼筆，繼續(xù)記錄昨天的小便顏色、大便次數(shù)和使用按摩霜后出現(xiàn)的體感，同時努力尋找那些能夠簡單又快速地表達自己的擔憂、疑惑和不安的詞語。

二

半小時后，愛蓮女士完成了今天的記錄。寫完之后，她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發(fā)現(xiàn)許多涌聚在心頭的話語，許多徘徊在嗓子眼兒的愁思苦緒幾乎一句也沒有被充分地表達出來。這些用藍黑墨水書寫的漢字和句子，爬在一行行黑色的橫線上，全都干巴巴的像她曬在窗臺上的橘子皮，落滿了灰塵。

愛蓮女士記起自己年輕時一次次撰寫和謄寫的公訴材料。那時候也有過書寫的困難，為此她還感嘆過自己的初中文化水平——要是能多讀幾年書就好了，但是最終，她通過查字典和讀報紙，每一次都漂亮地完成了自己的報告。那里面的許多字句都像鐵針一樣，既準確又有力地說明了嫌疑人的心理、動機，以及實施犯罪時的狡黠與兇殘。

記憶在往事上略微停留了片刻，便掉轉頭來重新落在眼前樸素的紙頁上，愛蓮女士一邊等待劉顧問的電話，一邊審視自己的日記。

××××年××月××日 星期六

減肥第二十三天。

早晨按摩十分鐘左右，按摩霜繼續(xù)增加到八個花生米的量。按摩后腹部發(fā)熱發(fā)燙。稱了體重，量了腰圍和胸圍。大便四次，后兩次稀便，色黃。小便白天五六趟，夜尿七次。

繼續(xù)服藥，除了夜尿頻率增加，多到半小時一次，其他沒有異常，體重也沒有變化。

中午，收到劉顧問寄的第三次藥，貨到付款3150元。第二、第三次包裹單號分別是：××××××××××，××××××××××。迄今購藥已經(jīng)花去9100元（2800+3150+3150）。收到藥后，我趕快給劉顧問打了電話，核對了藥品的數(shù)量，無錯。

我問劉顧問，這么多天體重一斤沒減是怎么回事，劉顧問對我說，我情況比較特殊，所以在我吃第二、第三批藥之前，要給我用一個新技術。

劉顧問說，她要用一整天的時間指導和監(jiān)督我用新技術，這個技術簡單又高效，會從頭到腳激活我的每個細胞，白天十二個小時不能睡覺，晚上從陰道排出異物。她每兩個小時和我聯(lián)系一次。

到今天我還是不想讓女兒知道我買藥的事。女兒女婿，他們只會合起伙來反對我，我買什么他們都會反對我。幾年前我買磁療床墊的時候他們就這樣，幾個人圍著我，不停地說，嘴都要說破了。

錢是我的，他們比我還心疼我的錢。

買藥的事要從一個月前說起。九月里的一天，午飯前，坐在沙發(fā)上的愛蓮女士剛把血壓計扣在手腕上，電話響了。響鈴聲是一段好聽的《雪絨花》手風琴演奏，聽起來又熟悉又遙遠。愛蓮女士對電話里的女人一無所知。陌生女人自稱是廣州市“七日瘦身湯”廠家銷售中心的顧問，姓劉，還把公司地址——白云區(qū)機場大道南，和辦公室八位數(shù)字的熱線電話告訴了愛蓮女士。愛蓮女士驚訝異常，就像夢中的什么人對她開口說話一樣，問對方是怎么知道她的電話和姓名的，對方說愛蓮女士一年前用過一種名為“你真瘦”的減肥產(chǎn)品，所以她作為公司的老顧客，個人資料一直被公司小心妥善地保管著。

愛蓮女士猶如被人戳中了一件難堪的往事，立刻屏住呼吸，聲帶發(fā)緊地問了句對方要干什么。劉顧問清了清嗓子，她的廣東普通話說得又流利又清脆，她首先柔聲細語地問了問愛蓮女士的身體狀況，血壓穩(wěn)不穩(wěn)定，血糖高不高，一頓吃幾碗米飯，每天睡眠最少幾小時，每天的大小便次數(shù)，肝臟和腎臟功能有沒有問題，身上其他部位有沒有長瘤子，最近哪里有不舒服……原本腰背僵硬的愛蓮女士這下放松了許多，她跟著劉顧問的問詢，一個接一個地回答。

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愿意以這種耐心的口吻與她聊聊她的健康狀況了。在睡眠與腎臟功能問題上，她如同陷入一段難忘的往事一般展開了她的講述。她從每天睡眠的時間和長度，講到失眠的痛苦。又從半夜隨季節(jié)轉換而來回變化的小便次數(shù)講到肺功能的衰退，接下來從腎臟里的石頭講到腰上的兩個脂肪瘤，從自己被切除的子宮講到一個獨自生活的老太婆的艱難……愛蓮女士不知不覺把回答轉變成了講述，在對每一種身體狀況進行描述的當中，她都會自然又急切地摻雜進一些平常無法向女兒和朋友道出的猜疑、苦惱與哀怨。一開始，她說得有些小心翼翼，因為不確定對方是不是愿意聽到她這些多出來的廢話與嘮叨。然而，對方不僅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耐煩，還在她的描述與嘆息聲中，加入深切的同情與關懷之詞。于是她感到自己的語言功能恢復了許多，感到胸間那些始終不能像風一樣自由來去的苦思與愁緒終于可以不受阻攔地跑出來曬曬太陽了。

在對方“是的，是這樣”“真令人難過啊”“哎喲，真是可憐”……的鼓勵下，愛蓮女士敞開了心房。十來分鐘之后，她便感受到自己的講述激起了一個陌生人對一位寡居老婦真實又深切的同情心。而且，越往下說，她越是能夠從對方母性口吻的柔和女聲中認識到自己的脆弱與虛弱，越是不想從這種無限慈憫的關懷中脫身出來。因為成為一個被呵護的嬰兒，成為一個被所有人同情和照顧的可憐人，在愛蓮女士看來，是在她生活了七十二年的人間最幸福的一件事。

在這種十分美好的感受中，愛蓮女士忘記了對方只是一個陌生人，一個與她挨不著邊、只能聽她嘮叨幾句，并與她的幸福與痛苦毫無干系的人。她的感覺好極了，幾乎通過這天中午突然到來的傾訴機會恢復了心中泯滅的希望。她一邊緩緩地訴說著，一邊望著窗外清澈又明亮的藍天，昏花的雙眼像是被一種神奇的藥水洗過，看什么都比往常清楚了一百倍。

“你一定得瘦下來，我聽出來了，你身體上的疾病與痛苦都是因為肥胖?！?/p>

“沒用，哪次也沒見效果。你們的藥也一樣吧？”

“要是沒用，我們公司早就倒閉了。以前沒效果，那是你沒用對藥?，F(xiàn)在不一樣了，不同人群用不同的藥，像你這樣的老年肥胖，我們用的是高科技進口藥。五十天能瘦五十斤?！?/p>

“我用不著瘦那么多，三十斤足夠了?！?/p>

“那更好辦。現(xiàn)在的服務全都是一對一，不像從前，買回藥就沒人管了，現(xiàn)在是跟蹤負責到底。比如你如果在我這里買了藥，我要天天記錄你的變化，管理你的用藥效果，直到成功?！?/p>

“你是要讓我買藥？”

“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打電話到工商局調(diào)查我們。無效全額退款?！?/p>

“這話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p>

“人的一生，就是在一次次的錯過中丟掉自己的幸福的，你想想，是不是這回事？機會就是在你猶豫不決的時候溜掉的。我們的藥都是限量的，供不應求，一到月底就斷貨，這次是公司發(fā)紅利，回饋老客戶，我才找到你的。你要是不相信我，等于錯過了一次消除你的病痛、延長你的壽命的機會。我們新開發(fā)的這款藥，對老年肥胖尤其有效，只要你聽我的，按照我的要求每天服藥，調(diào)控飲食，根本要不了五十天就能達到你的要求。”

愛蓮女士認真思索著劉顧問所說的話，腦海中霎時閃現(xiàn)出那幾次被自己錯過的人生機會。

“你的藥多少錢？”

“普通型五十天兩千八百元，加強型五十天三千六百元。這個價格真是太劃算了，是對老顧客才有的優(yōu)惠。你這個月不買，等下個月想明白了，藥就翻倍提價了?！?/p>

“好幾千，你還說不貴？”

“你拿著高工資，這點錢算什么？等減肥成功，你少上醫(yī)院、少做檢查，現(xiàn)在一個CT都要四五百，將來省下來的錢不知要比這個多多少！更主要的是，體重一下來，你的心臟啊、肺啊、血壓啊、腰啊、腿啊，這些地方的毛病統(tǒng)統(tǒng)都會減輕的，平常折磨你的疼痛也沒了，你想想，是你的健康快樂重要，還是這幾千塊錢重要？再說，你的錢，你自己做主，多少老年人都享不到你這個福，看個病啥的，都得問兒女要錢，看兒女的臉色。現(xiàn)在社會已經(jīng)變了，沒幾個老人能真正享到兒孫的福，兒孫都顧自己去了。像你這樣自己帶福的老人，你多少也得自己拿來享一享吧。要知道，這樣的福，在你這個年紀，是享一次少一次的?！?/p>

愛蓮女士頭一次聽到這種買藥就是享福的說法，剛開始不以為然，然而沉吟片刻之后，突然感到這句話就像一只無形的大手，推倒了那些一道道支棱在她心口的柵欄，那些曾經(jīng)讓她省吃儉用的觀念、阻礙她為自己大方花錢的想法，比如：節(jié)儉到吝嗇是老人應有的美德、錢是留給最后時刻救命用的、兒女孝不孝順全看老人銀行卡里存款多少，全都透露出一種拼命給自己套上枷鎖的愚蠢和可悲。她把錢省下來干什么呢？骍剛和冰臺不都因為看不慣她的節(jié)省而讓她把自己的錢花光用光嗎？要是真出現(xiàn)了那種需要花幾十萬塊錢來救自己這條老命的緊急關頭，她才不會讓女兒花這個冤枉錢，渾身插滿管子，機器一開，一天幾千上萬塊地把錢扔給醫(yī)院，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死掉。

“我買普通型的?！?/p>

一周后，一包價值二千八百塊錢的瘦身產(chǎn)品如期寄到，把現(xiàn)金交到等待貨到付款的快遞員手中之際，愛蓮女士生出一種與魔鬼做交易的感覺。她的心七上八下地跳了很久，拿不準只身進入這場交易的自己會遭遇什么。

從這天起，愛蓮女士像一位勤奮用功的好學生，每天一絲不茍地按照劉顧問的教導推進自己的減肥計劃。這一次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暗暗下了決心，無論多么辛苦也要堅持下來。兩千八百塊，這可是一大筆錢！無論周圍的鄰居還是朋友或者女兒，誰要是聽到她花這么多錢買減肥藥，準得譏笑、挖苦和大驚小怪地責備她，說她異想天開，說她愚蠢，說她糟蹋錢。

從十年前第一次服下那些減肥藥丸的時候，她就意識到驅使她這么做的原因是她對死亡的恐懼，那以后，年齡和體重就好像一對牽著手的老姐妹，在她的生命里一往無前地行進著，她們走得安詳又堅定，從不回頭也從不停歇，她也就一年比一年更緊密地把肥胖與死亡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服藥一周后，劉顧問打來電話，她根據(jù)愛蓮女士的大便次數(shù)和按摩霜使用后的體感，分析了她用藥一周體重毫無變化的原因。

“主要問題是你體內(nèi)毒素排不出來，你細胞轉換功能差，代謝功能差，失眠，提早閉經(jīng)，沒有性生活，這些都促使了你的提前衰老。有一種辦法可以迅速加快你的細胞代謝功能，那就是藥物介入，進口藥一萬兩千六百元，國產(chǎn)藥六千三百元，這種藥可以讓你脫胎換骨地解決體內(nèi)排毒問題，凈化細胞。這種藥吃下去，至少可以多活二三十年，這是全世界延緩衰老的最新科技?！?/p>

聽到可以多活二三十年的話，愛蓮女士沒有猶豫就決定買下六千三百元的國產(chǎn)藥，并與劉顧問達成協(xié)議，分兩次付款。

瘦身計劃在完全的孤獨中秘密進行，愛蓮女士懷抱著巨大的希望和模棱兩可的信心每天按時服下那些各種顏色的藥丸，可是二十多天過去了，愛蓮女士的體重即使是小數(shù)點的后兩位也幾乎保持不變，以至于她不止一次懷疑起體重秤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

失望一天天堆積，除了劉顧問，愛蓮女士滿心的苦惱、焦灼和懊悔無人可說，即使惱火得坐立不安，她也不能在電話里吵鬧抱怨，她怕自己那樣會嚇跑劉顧問，把她一個人扔在這次花了大錢的瘦身跑道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背著女兒和朋友與一個陌生人做交易，就必須獨自承擔所有的風險與壓力。

三

一直等到中午，劉顧問的電話終于來了，愛蓮女士抬起微微發(fā)顫的手指，按下通話鍵。

“我等了一早上你的電話?！?/p>

“我們在開會研究你的問題，你太心急了，老年人，心態(tài)要放平穩(wěn)。”

“你們研究出什么了？”

“我們要對你進行一次特殊治療。你的肥胖極端頑固，是我們公司頭一例，今天的會，公司頂級的專家都參加了。明天一整天，公司委派我全程指導和監(jiān)督你做個新技術，這個技術簡單又高效，會從頭到腳激活你的每個細胞。白天要十二個小時不能睡覺，晚上會從陰道排出異物。你每兩個小時和我聯(lián)系一次，準確報告身體的反應。你要完全信任和配合我，嚴格按照要求，把整套新技術做下來。你放心，我們是廣東唯一的減肥機構，你看我們的藥都是英文包裝，成分配方是世界專利，別人沒有，也學不到，是我們的獨家秘方?！?/p>

“后天可以嗎？”

“不行，必須明天，耽誤一天都會影響整個計劃。怎么，明天你有事？”

愛蓮女士想告訴她明天是自己七十二周歲的生日，萬一新技術把她搞出什么毛病，這件事聽起來只會叫人哭笑不得。但迅速斟酌一番，愛蓮女士把嘴邊的話吞回肚中。她覺得這位劉顧問知道得已經(jīng)夠多了，她的年紀、家庭住址、工資多少、發(fā)工資的日子、平常的交往、女兒回家的時間，以及她去女兒家的日子、兩個女兒的工作和年紀、她自己的婚姻史和性生活史，還有她的病痛與苦惱……不知不覺，她在類似聊天的過程中已經(jīng)把家里的基本情況全都告訴了她。生日的事情比起她已經(jīng)透露出的家庭信息遠沒有什么重要性，她之所以忍住沒說，還是因為劉顧問那句——“耽誤一天都會影響整個計劃”，她不想讓任何事影響她的整個計劃。

“你這個高科技，會不會有什么危險，我是不是要叫個人來陪我？”

“不需要！不需要！”劉顧問簡直在電話里喊了起來，“這是一種簡單高效的新科技，很安全，你內(nèi)分泌紊亂，細胞轉換功能差，代謝不好，衰老加速，最適合用這個新技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所以這個新技術也只能做一次。今天，你就要注意以下幾點，不能吃冰冷的東西，水果也不行，只能喝白開水，不能吃油膩的食物，最好不要吃肉，保持家里空氣新鮮，不能到污濁的地方去，從里到外，保持身體的清潔?！?/p>

“明天什么時候開始？”

“九點整。開始前，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明天家里要保證絕對的安靜，不要有外人在，消除任何會破壞你專注力和心情平靜的外部影響。”

掛了電話，愛蓮女士如臨大敵，這與年輕時頭一次作為第一公訴人在法庭上向被告發(fā)問、做結案陳詞時的心情一模一樣。她將客廳環(huán)顧一周，不太確定家中是否空氣新鮮，大風降溫天氣，暖氣片還感受不到多少熱量，她不可能開窗換氣?！安荒艿轿蹪岬牡胤饺ァ蓛?nèi)而外的清潔”，這聽起來不是高科技而像是要搞什么迷信。她曾經(jīng)因為胃脹做過一次胃腸鏡檢測，一根管子要伸進她的身體里東瞧西看，之前所提的要求是具體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然后再用藥物將腸子排泄一空，每一步醫(yī)生都讓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做。高科技應該是這樣的，有根有據(jù)，每一步明明白白。不過，也有可能，今天的高科技已經(jīng)高到了她想象不到的程度，無論如何，不能打亂整個計劃，她的情況已經(jīng)很不樂觀了。

下午四點，愛蓮女士正坐在女兒冰臺的香檳色小轎車里，上車后她就一直眼望窗外沉默不語。她坐在車后排的座位上，身旁擱著冰臺為她訂的生日蛋糕和一雙羊絨護膝。

“護膝是我在網(wǎng)上買的，我買的加大號，您盡早試試，不合適我再換貨?！?/p>

愛蓮女士把裝在塑料袋里的護膝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放在一旁，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專門訂了您愛吃的榴梿千層蛋糕?！?/p>

“這東西啊，我不能吃?！睈凵徟肯肫饎㈩檰柌蛔屗运陀湍伿澄锏脑挕?/p>

“上一次，您和蕾蕾還怪我把蛋糕買小了。”

愛蓮女士有口難言、心亂如麻，眼睛看似注視著窗外流動的街景，其實什么也沒有看到。盡管已經(jīng)決定對女兒只字不提明天的事，她仍然無法平息內(nèi)心的不安與擔憂——要是她明天出了什么事，大概連女兒都不會同情她。一路上，她深深陷在只有自己知情的顧慮中，既感到孤單無助，又極力與內(nèi)心的求助意愿抗爭。

“您一上車就心神不寧的，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什么事都沒有。新房……那邊什么時候可以搬？”

愛蓮女士新近購買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小公寓，與小女兒冰臺家僅一路之隔，也是為了方便女兒照顧她。新房的裝修都是冰臺在操心，裝成了什么樣兒，她從沒關心過。

“什么時候搬都可以。媽，上午加班檢查衛(wèi)生，跑得我又心煩又疲憊，歐陽已經(jīng)訂好餐廳，晚上咱們出去吃。”

“去哪兒吃都一樣，再說，我今天也吃不了什么東西?！?/p>

“今天是給您過生日，媽，您要是哪兒不高興，現(xiàn)在就跟我說出來，不要到了家里，又給歐陽臉色看，把我夾在中間，人家可是大大方方地訂了個好餐廳。”

“你就是愛多想，我哪兒也沒有不高興。就在家里下碗面條吃，行嗎？我實在沒什么胃口?！?/p>

“既然哪兒也沒有不高興，咱們就高高興興地去餐廳吃。”

慶生晚餐上的快樂與溫馨氣氛只維系到蕾蕾給姥姥唱生日歌，也就十來分鐘的長度，其余時間里，則因愛蓮女士令人不解的既不能吃蛋糕又不能吃肉的推辭而變得沉悶古怪。冰臺努力在母親與丈夫之間周旋，佯裝若無其事地就今天的加班發(fā)一通牢騷，又拿女兒蕾蕾學舞蹈的視頻讓愛蓮女士欣賞，卻仍舊沒能阻止慶生晚餐的提前結束。

第二天一早，在等到劉顧問按時打來的電話之前，愛蓮女士做好了一切身體和心理準備，她甚至破天荒地在早上洗了一個澡，以保證自己“從內(nèi)到外的清潔”，然后坐在沙發(fā)上嚴陣以待。九點整，在開始實施高科技手段之前，劉顧問像槍戰(zhàn)片里執(zhí)行任務的殺手或者戰(zhàn)士一樣，與愛蓮女士對了表——×時×分×秒，并說明這是為了讓愛蓮女士能準時向她進行兩小時一次的匯報。

這一天，愛蓮女士不停吞服各種膠囊、藥片和沖飲劑，劑量是平日的三倍，兩小時一次的通話目的則是為了及時了解愛蓮女士有沒有因為大量服藥而出現(xiàn)生命危險。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八個小時里，愛蓮女士依次服下三支一生美果蔬纖維粉，九粒一生美羊胎素維E軟膠囊，九粒一生美復合營養(yǎng)片，九粒一生美減肥膠囊，九粒一生美復合營養(yǎng)片，一管一生美陰部緊舒噴劑，使用一管一生美腹部按摩霜，并且被不停問到有沒有瞌睡、頭暈、頭痛等情況。下午五點半，結束監(jiān)督與指導之前，劉顧問以勝利的口吻在電話里向愛蓮女士表示祝賀。

“你是位比別人幸運一百倍的老太太，經(jīng)受住了高科技的考驗，通過這次高科技，你已經(jīng)從頭到腳、從內(nèi)到外地被凈化，活到一百歲已經(jīng)大有可能。晚上睡覺前，記得戴上衛(wèi)生護墊，平躺十分鐘，凌晨左右，陰道里會排出一種黑色分泌物，那都是你老化的細胞，你不用害怕，反而要有一種新生的高興?！?/p>

“老化的細胞怎么會從那里出來？”

“這就是我們這項高科技的高明之處。好了，這下你該放心了，從明天起，你的體重會迅速下降，到時候你可不要太高興了。記得明天上午九點鐘聯(lián)系我?！?/p>

希望再次化為泡影。愛蓮女士苦苦等了一夜，下身沒有流出任何東西。

一直到瘦身第三十天，體重仍然毫無變化。劉顧問的許諾隨著一個個消逝的黑夜遁入黑暗，一次也沒有向她招過手。

第三十一天早上，愛蓮女士洗漱之后，喝了一盒涼牛奶，坐在沙發(fā)上開始等候。上午九點整，她撥通了劉顧問的電話，這是劉顧問定下的規(guī)矩，無論事情如何緊急，也要等到九點上班之后。嘟嘟聲空洞地響著，電話無人接聽。二十分鐘后，劉顧問打來電話說自己剛剛參加完公司的每日晨會，搶在愛蓮女士開口之前，便用柔聲細語的聲音詢問了她的最新情況。愛蓮女士握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她努力放松發(fā)緊的喉頭，好讓此刻心慌氣短的自己聽起來不那么虛弱。

“在我這么多年的工作中，你這種情況聞所未聞，屬于特例中的特例，肯定是因為你體內(nèi)堆積了大量的頑固毒素，如果再不排出會危及生命，必須馬上用催化劑溶化掉，這樣才能萬無一失。但催化劑是一項昂貴的國際技術，同樣是限量的，價格是一萬七千二百元，要看你用不用?！?/p>

愛蓮女士難過地抱著電話哭了起來。她恍然大悟，劉顧問繞了一大圈，目的不過是讓她再買藥，而且胃口越來越大，張嘴就是上萬塊。霎時，壓抑了多日的焦慮、絕望、悲傷、憤怒、懊悔、羞愧聚合在一起，一舉擊潰了她，讓她沖著電話線另一端從來沒有真正弄清過其為何人的劉顧問發(fā)泄了一通肺腑之怨。

“我不怪別人，只怪自己有眼無珠，看不出你的心計，甘愿上當受騙。一個七十多歲的孤身老人，不僅得不到他人的同情，反而成為被你利用、哄騙的對象。為了健康，我想減減體重，竟然一次次地失敗，一次次地被騙！為什么就不能讓我看見一點希望？你一張口就是一萬七千多，我剛買了房子，裝修都是靠女兒幫我才做完的，我哪來的錢？之前買藥的錢都是我從生活費里省吃儉用摳出來的。你家里難道就沒有個老人嗎？你怎么就能忍心騙我這樣一個和你無冤無仇的老人？”

電話另一頭只有均勻的呼吸聲，劉顧問無比安靜和耐心地聽著，仿佛心靈正在經(jīng)受道德的洗禮，正在震撼中默默地被感化和凈化。

良久，劉顧問從電話里發(fā)出一聲嘆息。

“你哭得這么傷心，我聽著很難受，就像聽自己的媽媽哭一樣。你經(jīng)濟上的困難，我一定會向總部報告。這樣吧，減肥已經(jīng)到了關鍵一步，我也不能不管你，我要你在我身上看到希望。我向你保證，我到公司替你申請減免，為你做擔保，說你是我的遠房大姐，經(jīng)濟比較困難，讓他們減免藥費，只收你七千元。七千元啊！這是虧本的價格。再有，對于錢，你都這么大年紀了，不要想不開，以后減肥成功了，身體好了，沒病了，多活幾年，什么都有了，錢也能成倍地回來。你想開點，不要再難受了，這一個月來，我已經(jīng)把你當作母親一樣，你一定要開心，我一定會讓你從我身上看到希望的，你相信我?！?/p>

十天后，愛蓮女士收到了劉顧問寄來的“一生美溶化催化劑”，仍舊是貨到付款，愛蓮女士在填完簽收單后，交給快遞員七千元錢。

不足四十天，愛蓮女士已經(jīng)購買了一萬六千多塊錢的減肥藥。這一次，她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拆包裝一邊計算被自己大膽花掉的錢數(shù)，腦袋不禁一陣發(fā)暈，眩暈平息之后，又一陣陣地感到后怕。

愛蓮女士開始對自己感到惶惑不解，她在干什么？她到底想要什么？既然已經(jīng)感覺到對方是騙子，既然深感懊悔與羞愧，為什么還要繼續(xù)買藥？是什么在操控著她往前走？還是她真的已經(jīng)深陷在癡呆昏聵的迷霧中而不自知？連她自己都理解不了為什么一向吝嗇節(jié)省的自己會如此揮霍辛苦積攢下來的錢財。這件事和錢有關嗎？當然有關?！皼]錢什么也干不成，得虧我弄得到錢”，愛蓮女士想到這筆花出去的錢就感到心揪著疼，但同時又對自己說——這件事和錢沒什么關系，錢能讓我多活幾年，錢能減少我的痛苦，就是減不了肥，把我體內(nèi)的毒素化掉也行。

包裝打開后，愛蓮女士將藥盒像寶貝一樣收進只有她有鑰匙的立柜里，之后又重溫了劉顧問說的那句話，“多活幾年，什么都回來了”，心里頓覺平靜亮堂許多。

四

墻壁上貼著淺綠色的印花壁紙，淺褐色的復合木地板配著亞光白踢腳線。白色的組合衣柜裝有推拉門，無論往哪個方向滑動都順滑無聲。廚房雖小，但色澤明快功能齊備。衛(wèi)生間小巧而溫暖，干濕分離設計得十分周到，洗漱臺前還鋪了塊明黃色的防滑腳墊?？蛷d挨著窗戶擺了一張實木方桌，顏色與地板相近，吃飯、寫字、閱讀，一桌多用，亮堂又方便。新房漂亮舒適，家具上的甲烷氣味也似乎散盡了，愛蓮女士在女兒的催促下計劃這個周末搬家。

搬家忙碌了兩天，第三天上午，愛蓮女士撥通了劉顧問辦公室的電話。

“最高級的藥也全部吃完了，體重毫無變化，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的情況很特殊，催化劑、溶化劑只是內(nèi)調(diào)，代謝還要有個過程，有的人幾個月，有的人一年半載，你不要著急，藥吃完了，只要配合飲食，晚飯不吃主食，注意運動就能慢慢顯出效果的。你的體內(nèi)已經(jīng)清潔干凈了，身體也沒有什么大病，再多活個十年二十年的一點問題都沒有。你不要光想著花了一萬多塊錢，而要想著通過內(nèi)調(diào)把身體搞好了。你要往好的方面想，對女兒也要這樣講。另外，我升職了，辦公室也換了，最近工作更忙了?！?/p>

“給我你新辦公室的電話。”

“你打原來的電話我也能接到?！?/p>

“你有時間就給我打打電話，這樣我心里好受些。”

“我馬上要出國參加國際研討會，這次會把你的材料都帶過去，作為特殊情況開會研究?！?/p>

劉顧問出國參加國際研討會期間無法聯(lián)絡，為了讓自己少想減肥的事，愛蓮女士決定做點什么轉移注意力。

臘月頭一天，愛蓮女士吃過早飯，打車回了趟老房子。

“二十三塊”，當司機報出車費之時，她嚇了一跳，帶著不滿的口氣質問對方的計價表是不是壞了。司機被惹惱了，不客氣地頂了她一句：“老太太，我給你出發(fā)票，上面有電話，隨你怎么告我。”司機的話把愛蓮女士硬生生地懟到一個她不能再動彈的犄角旮旯里，她愣了一下，只好抖著手指頭心疼地從軟布包中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幾張不同面額的紙幣，再透過前后座位間的不銹鋼防護欄遞給司機。

“阿姨，您怎么回來了？”

問話的人是在老房子附近開理發(fā)店的火姑娘，以往，愛蓮女士剪頭和染發(fā)都在她那兒，因為住得近，火姑娘有時候還會上門服務，順帶幫愛蓮女士拖拖地或者給魚缸換換水。

“還有些零碎的東西沒拿完，今天太陽好，我也出門活動活動?！?/p>

“要拿什么？我?guī)湍??！?/p>

“不用，快去忙店里的事吧，也不拿什么，就是去瞧瞧還落下了什么?！?/p>

“您氣色不錯，住新房一定很開心吧？”

“周圍全是見不著人影的大馬路，買菜就在樓下一個轉都轉不過身來的小超市里，一個熟人沒有，有什么好開心的？我這把年紀，活一天算一天。”

“那您就?；貋砜纯础?/p>

愛蓮女士望著這位好心的姑娘，不知道她是順嘴說說，還是真希望自己?；貋砜纯矗绻鲎哉嫘?，那么自己回來看什么呢？看空蕩蕩的老房子？還是看她和她的理發(fā)店？

沒了家具和人氣的老房子讓愛蓮女士無法久待，似乎連墻角的蜘蛛網(wǎng)都在冷冷地打量她這個貿(mào)然出現(xiàn)的闖入者。愛蓮女士在衛(wèi)生間找到一塊肥皂，在廚房找到一卷保鮮袋和一小袋玉米面，在進戶門后面的衣櫥里找到一個打氣筒和一把雨傘……她把每個房間可能落下東西的地方都仔細地查看了一通，生怕自己遺忘了什么貴重物品。

在舊日時空里待了一陣，愛蓮女士拿出手機想看看時間，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沒電了。她頓時慌起來，急得一邊拿手指戳著按鍵，一邊小聲咒罵了一句。

整個上午，愛蓮女士看似在老房子里忙叨，實際上一直在暗暗期盼劉顧問的電話，劉顧問帶著她的資料出國參加完國際會議，她琢磨著也該回來了，更盼著國際專家們能研究出她瘦身一再失敗的原因。但是手機偏偏在這個時候沒電了。她急出一身汗，并且固執(zhí)地認為劉顧問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給她打了電話，于是匆匆去廚房找了一只大塑料袋，把那堆搜羅出來的無關緊要的東西塞進袋中，鎖上門就往家趕。到了馬路上，一想到來時打車花了二十三塊錢，她又說什么也不想坐出租車了，氣喘吁吁往南走了三百米，去等公交車。

愛蓮女士的擔心是多余的。下午，她一連給劉顧問打了三通電話，都沒有人接。

接下來的幾天，愛蓮女士處于一種被人遺忘和拋棄的彷徨當中，往日那些自欺欺人的說辭再也不能給她慰藉，生活仿佛突然掉入一種漫無方向的陰霾里。愛蓮女士十分清楚，這一回她是自討苦吃，就好像衰老、孤單以及病痛都不夠她應付似的，她還要把自己推進一個騙局里，讓自己嘗嘗上當受騙的滋味、遭人笑話的痛苦。她曾是一位法律工作者，三十多年的職業(yè)素養(yǎng)讓她很少會失去判斷力。三十年前，她查過一個誘奸未成年少女案，被告六十九歲，鰥夫，平常少言寡語，不少鄰居還白吃白拿過他菜地里的蔬菜。家人報案時姑娘已經(jīng)懷孕八個月，因為始終找不出有效罪證，鄰人的證詞也都說他是個好人，到了關押期限，公安局準備放人，她的助手小趙不僅被被告老實巴交的外表給蒙騙了，還在上級面前夸大她的偏執(zhí)與傲慢。她沒管那么多，堅持自己的判斷，一直挨到胎兒誕生。孩子生下來就死了，但還是確定了死掉的嬰兒與犯罪嫌疑人的關系，所有人都為此稱贊她的直覺和判斷。識別謊言、窺察動機，三十多年的從業(yè)經(jīng)歷讓她洞悉了更多人性之惡與人心之復雜，但是她現(xiàn)在怎么了？不僅被一個騙子哄得團團轉，連自己是怎么想的也弄不清了。

新房與小女兒冰臺家一路之隔，這一天是周末，中午冰臺要她過去一起包餃子。出門之前，在外地學習的大女兒骍剛打來電話。愛蓮女士和大女兒并不親近，因為骍剛的性格又冷僻又傲慢，甚至相當刻薄，算得上是愛蓮女士的升級版。骍剛當年結婚不到兩年就離了，二十年過去了，到現(xiàn)在還是獨身，無兒無女，像是鐵了心就這么過下去了，誰都不能勸。骍剛是家里唯一敢當面指責愛蓮女士是一個失職的妻子和母親的人，因此母女之間有過不少次水火不容的沖撞。大女兒對愛蓮女士態(tài)度的轉變是在她老伴兒去世后，但也僅限于勉力盡到一個女兒應盡的職責，言語與舉止都透不出溫暖與親密。

愛蓮女士滿腹心事，大女兒骍剛問一句她答一句，無精打采的語氣讓女兒連連追問她到底怎么了。幾次欲言又止，最終，愛蓮女士還是把話咽了下去，只要一提到花錢買藥或者購買保健儀器之類的事，骍剛就會不問青紅皂白責怪她一通。前年，她自己悄悄花了兩萬多塊錢買了一大一小兩個磁療床墊，骍剛知道后，氣得兩個多月沒和她聯(lián)系。此刻，面對骍剛的追問，愛蓮女士只得找個說得出口的理由。

“就一頓飯，還得來回跑一趟，我腿腳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p>

“總共不到四百米，您走慢點兒?！?/p>

“我也沒什么胃口。”

“冰臺好心讓您去吃餃子，周末一家人吃頓飯多好！您這么別扭，肯定有什么事?！?/p>

“什么事也沒有。我就是……唉，覺得老房子好，那跟前多熱鬧。”

“怎么又繞到老房子上了？得了，這話讓冰臺聽見，她又會不高興，這不是為了方便照顧您嗎？事先商量好的事，房子也是您自己選的。您到底怎么了？”

“不說了不說了，跟你說說心里話，你又反過來責備我?！?/p>

愛蓮女士的心情與生活已經(jīng)無時無刻不被減肥一事影響。在劉顧問消失的這十來天里，愛蓮女士一天比一天消沉，她把自己關在五十平方米的新居里，除了倒過兩次垃圾、下樓買過一次菜、去了一趟女兒家，再沒有出過門。晚上，她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或者半夜醒來，然后望著黑沉沉的天花板，喟嘆第二天將如何度過；白天，除了吃飯、服高血壓藥、喝水、上廁所，她下意識讓自己去做的唯一的事就是聆聽屋外零星的人聲和車流聲，以及屋內(nèi)壁掛爐和冰箱工作時的嗡嗡聲。她有意讓時間就這么空空流逝，仿佛能借此更清晰地聽到生命因衰老而分崩離析的嘆息聲。除了劉顧問，她沒有給兩個女兒或者任何一個朋友打過一個電話，連一直堅持的日記她也不再寫了。這些天，陽光出乎意料地好，每天按時按點地透過窗玻璃在她的小客廳和小臥室里灑下大片的光明與溫暖，但是，動輒就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的愛蓮女士只有一種感覺——她被裹在一片沒有盡頭的黑暗中。孤注一擲的減肥徹底失敗，她被一個陌生女人騙走了一萬六千多塊錢，關鍵是，這一切是她自作自受，沒有人會同情她這個七十二歲的老太婆。她越想越痛苦，越想越絕望，等到痛苦與絕望都麻木了，心里便又涌起一種孤零零的、被世界遺棄的強烈感慨。

五

臘月中旬里的一天，情況發(fā)生了轉變，一個自稱是廣州美容美體研究中心總部的唐教授的女人給愛蓮女士打來電話。做完自我介紹之后，唐教授談到了劉顧問，說劉顧問一再向總部反映她服藥無效的情況，現(xiàn)在，她作為研究中心的代表全權接手這件事。唐教授態(tài)度和藹極了，沉穩(wěn)的音色中隱隱透露出歲月的滄桑感，愛蓮女士首先問了問她的年紀。

“我六十歲了，剛從醫(yī)院退休，他們就把我聘到這里來了，都不讓我在家里抱孫子，說研究中心業(yè)務忙，人手緊張?！碧平淌谛臐M意足的口吻就像是對著多年老友發(fā)牢騷似的。

“你既然是專家教授，那么你來說說，兩個月了，一斤沒減，到底是怎么回事？”

“劉顧問把你的用藥記錄都發(fā)給了我，我仔細研究了三天，是沒用對藥。”

“藥不都是你們開的？把我的細胞都更新活化了一遍，又說不對！”

“你得吃一種通絡補氣的藥，吃了這種藥，大便次數(shù)會增多，一天兩到三次，排泄物會是油和黑色的毒素，一個療程就會有明顯的療效?！?/p>

“你打電話來就是為了讓我再買你們的藥？”

“我打電話是為了對你負責，你花了這么多錢，總得有個交代吧。不然你會以為我們是騙子?，F(xiàn)在，我不是為了讓你買藥，是告訴你失敗的原因，讓你心里明白。買不買，由你自己決定，買了，你會真的瘦下來。不買，也就只能這樣了。我們都盡了力。我年紀這么大了，不會像年輕人那樣愛說漂亮話，我只會把實話告訴你，讓你看實際的藥效，但效果，你知道，只有吃了藥才能證明?！?/p>

“沒有效果怎么辦？”

“全額退款，一分不少地退給你?！?/p>

“你說的這個藥多少錢？”

“誰讓我們都是老人呢，出診費我給你免了，只收藥費，一千二百八十元。這是我的私人電話，你再考慮考慮，下午四點我讓我的助手聯(lián)系你，你買不買跟她說好了。”

掛了電話，愛蓮女士望著寫在紙上的電話號碼，一度降至冰點的心又融化了，就像在漆黑的山洞里聞到了一縷新鮮的空氣，又升起了一股難以撲滅的希望。

“一千二百八十塊，和前幾次比便宜多了，再試最后一次，不行就讓他們?nèi)~退款?！?/p>

愛蓮女士把這句話念叨了幾遍，整個人頓時輕松了許多。

下午四點，愛蓮女士出了門。灰藍色寒冷的天空、空曠街區(qū)零星的行人，讓踽踽獨行的愛蓮女士更顯得形單影只，但這正是她所需要的，這一刻，她不需要任何人來干擾她的行動與計劃。

五十分鐘后，愛蓮女士下了公交車，隨后來到距離老房子三百米、她常去的一家農(nóng)業(yè)銀行。她從工資卡里取出三千塊錢，分成兩部分裝進手提軟布包里，一部分一千二百八十元，剩下的裝在包內(nèi)側的側兜里，那是她這個月的生活費。從銀行出來，她給好朋友桂蘭打了一個電話，問她在不在家。桂蘭說她正好在她們共同的好友朱有美家里，說朱有美做了手術正在家里休養(yǎng)，要愛蓮女士也過來看看。愛蓮女士這就轉身去銀行旁邊的一家超市，來來回回看了又看，最后咬牙買了一盒自己從來舍不得吃的土雞蛋。

三個好朋友有一陣沒有見面了。桂蘭和朱有美都是愛蓮女士相處了半個多世紀的老友，每次見面都會從對方的臉上看見時間無情的爪痕，都會既為對方也為自己感到擔心和后怕。朱有美跌傷后做了骻關節(jié)置換手術，見到愛蓮女士之后，又把剛剛給桂蘭倒過的苦水重新對她說了一遍，說血液檢查的各項指標都不好，怕是肝上出了什么毛病，過兩天又得住回醫(yī)院里。愛蓮女士一邊聽一邊嘖嘖嘆氣，還不住地打量朱有美浮腫又蒼白的臉頰，生怕看出什么不祥的陰影。待了將近一個小時，三位老友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再說下去也只剩下重復的嘮叨和嘆氣，愛蓮女士和桂蘭就告辭出了門。

兩個人從小區(qū)出來拐上馬路，桂蘭陪著愛蓮女士順著人行道往公交車站走。

“坐什么公交車嘛，你上下車這么不方便，打個車也花不了幾塊錢?！?/p>

“我買了點藥，留的是你的地址，貨到付款，這是藥錢，到時候你幫我收一下。我回頭再來拿。新房那邊位置太偏，快遞員找不到，打電話問來問去的，我也說不清?！?/p>

桂蘭把裝著錢的信封拿在手里，看了一眼寫在封皮上的錢數(shù)，露出不解之色。

“外面的藥你還是少買，不清不楚的，別吃壞了?！?/p>

思忖片刻，愛蓮女士不知道該怎么回復桂蘭，恰好車來了。

“車來了，找時間我再跟你細說吧?！?/p>

愛蓮女士上了車，在老年人專座上坐穩(wěn)后，朝站在站臺上仍舊望著她的桂蘭招了招手，終于放心地嘆出一口長氣。雖然耽擱了一個多鐘頭，但是今天下午的計劃都順利完成了——取錢并且把收藥的事安頓妥當。這是住進新房后的第一次購藥，新房所在的街道樓牌號碼她曾經(jīng)問過冰臺，但冰臺說這片地方離市區(qū)遠，她一個老太太自己在家收快遞不安全，有什么東西寄到冰臺的單位或者家里就好。所以她思來想去想出了這個辦法，讓唐教授把藥寄到桂蘭那里，這個世界上，除了女兒，她能信任的，也只有桂蘭了。

一周后，藥如期寄到。正好是周日，中午，接到桂蘭電話，愛蓮女士顧不得午休就坐著公交車到了市內(nèi)。她估摸著桂蘭會問她什么，萬一非得說實話，她卻不愿意在桂蘭家里當著她老伴兒的面說這件事，這種事情讓不理解她的人知道真是太難為情了，所以提前讓桂蘭在樓下等她。

“你買的什么藥？這么貴！”

“這事，我告訴你，你可別對冰臺說?！?/p>

“你就說吧?！?/p>

“你是知道的，我這體重好歹減下去一些，心臟和肺部的壓力就會小一些，你瞧，我現(xiàn)在一走路就是一身汗，氣也上不來……所以，買了些減肥藥，說是高科技，很安全的?！?/p>

“你之前又不是沒有買過，哪次管用了？你又信他們瞎說?！?/p>

“試試唄，就這一次，再說，也沒多少錢。他們說好的，無效退款。”

“你瞧你，打個車都不舍得花錢，買這種藥倒大方得很?！?/p>

“你就別說我了，我心里也煩著呢。”

“你要小心，別吃出毛病來，一個人在家，哪兒不舒服，叫人都來不及。”

“該死就死吧。”

桂蘭沉下臉，嚴肅地盯著愛蓮女士看，停了一陣，直了直腰，將目光移向一旁。

“要是知道你買的是這個東西，我說什么都不會答應幫你收快遞?！?/p>

“我就是想試試。你千萬別對冰臺說啊，再說，你不幫我誰幫我啊？”

堅持了將近四個月，這件事終于有了一個聽眾，愛蓮女士委屈得憋了一眼眶的淚，但她努力沒讓眼淚流下來，嘴里也克制著，沒讓自己把事情的全部說出來，要是桂蘭知道她買藥已經(jīng)花了將近兩萬塊錢，而且什么效果也沒有，百分百會當著她的面立即給冰臺打電話。

“別在這里站著了，天怪冷的，上樓坐會兒吧？”

“不了，我還是早點回去，冰臺讓我去她那兒吃晚飯。我就知道，我一說出來，你肯定要怪我。”

“你要是覺得孤單，就請個人照顧你?！?/p>

“等以后動不了了再說吧。我走了，你……你別跟冰臺說??！”

第二天中午，愛蓮女士剛吃過午飯，女兒就來了。一見冰臺的臉色，愛蓮女士就知道桂蘭告了密。她從桌前站起來，一聲不吭把手里的碗筷放進廚房水槽，打開水龍水，一邊洗碗，一邊努力使自己顯得鎮(zhèn)定自如。

“你怎么來了？周一不是最忙的一天嗎？”

“您買的什么藥？我看看?！?/p>

愛蓮女士朝茶幾上看了一眼，上面擺著一黃一藍兩個藥瓶。

“媽，這上面連個生產(chǎn)許可證都沒有，您也敢吃？”

“我這不是好好的？”

“您為什么總不聽勸？”

“體重減下來，我的病就少了，也少給你添麻煩?！?/p>

“您哪一次把體重減下來過？這種造假騙人的東西，您嘗試得還少？”

“要是造假騙人，國家為什么不管？”

“您是法律工作者，您說說，有法律在，為什么還有那么多犯法的人？”

“你別進門就訓我，和你姐一個樣。”

“媽，這一回……您是怎么聯(lián)系上的？”

“她們找上我的……就這一回了，吃完再沒有效果，我就再也不信她們的話了，我要找她們退款?！?/p>

“他們？他們是誰？”

“全是女的，都在一個公司，一開始是個年輕些的劉顧問，她寄的藥不管用，后來換了個年紀大的唐教授，這藥是唐教授寄的?！?/p>

“什么劉顧問、唐教授的，您……到底買了多少藥？吃了多久了？”

“從九月份開始吃的，總共花了快兩萬塊了?！?/p>

壓抑了數(shù)月之久，愛蓮女士終于把這件折磨得她寢食難安的心事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女兒，說完之后，雖然很是擔心女兒的反應和態(tài)度，但胸口的感覺終于不那么憋悶了。

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欞，在房間中央灑下一片明亮的光影。愛蓮女士與女兒隔著光影坐下，她瞅了一眼女兒的臉，冰臺的眉頭似乎比進門時擰得更緊了，兩個腮幫子不知是因為疲憊還是生氣而垂下來，看起來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說到劉顧問對她實施高科技那一段時，冰臺驚愕的神情像是猛然撞見了鬼。

愛蓮女士不敢多看女兒的臉，她躬著腰，無精打采地坐在沙發(fā)上，瞅著女兒拿起又放在茶幾邊角上的兩瓶減肥藥，心里突然滿是不解。為什么她這個減肥的小小愿望，會讓自己遭受如此折磨，也讓女兒如此煩惱？難道這個愿望有什么錯嗎？難道她就不應該有這個愿望嗎？雖然她已經(jīng)步入老年，難道就因此喪失了有這個愿望的權利嗎？她想多活幾年，這難道有什么錯嗎？

“這么說，您是自愿上當受騙？”

“自愿上當受騙？你當我是老糊涂！我心里什么都明白。”

“您明白什么？”

“這么大的世界，難道我就找不到希望？你們除了告訴我放棄希望，還能說什么？”

“騙子能給您什么希望？騙子只想騙您的錢?！?/p>

“我和她們無冤無仇，她們?yōu)槭裁匆_我？藥瓶上明明白白寫著生產(chǎn)廠家，人家那是廣東唯一的減肥機構，總經(jīng)理都是外國人。這么大的公司要是騙子，國家能不管它？”

“為什么您會相信一群陌生人？”

“萬一有希望呢？”

愛蓮女士瞧見女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冰臺原本抱握在腹前的右手在空中毫無目的地揮了一下，然后捏捏眉心，接著捂住自己的上半張臉，埋下頭好半天不出一聲。愛蓮女士靜靜地等待著，等待女兒換成另一種腔調(diào)繼續(xù)教訓她。

“我還得去單位，媽，既然您什么都明白，那您就好好想想，您的這個希望有多么荒唐和糊涂?！?/p>

女兒冰臺自這天中午離開后，一連數(shù)日沒有和她聯(lián)系，只在星期天的中午，派小孫女蕾蕾提了包好的餃子過來，讓小孫女陪她待了半天。愛蓮女士知道女兒在生她的氣，但是她不打算低頭。她就是想減減體重，肥胖除了讓自己顯得丑陋、笨重之外，還壓迫她的心臟和整個的呼吸器官，要是沒有肥胖，連醫(yī)生都說過，她的五臟六腑比同齡人都要健康。但誰也拿她的肥胖沒有辦法，任何人都只能由她這么胖著，運動、餓肚子她不是沒試過，哪一樣都沒有管用過，身上的這些軟塌塌的肥肉就像時間一樣跟著她，讓她比別人承受更多死亡的威脅，為此忍受的艱難和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醫(yī)生、女兒、朋友無論說什么，說到底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腔調(diào)，他們不會與她感同身受，她只能獨自吞下所有的焦慮和恐懼。說到底，他們放棄了她，只會把她扔在一邊，眼睜睜看著她一個人與肥胖所意味的死亡威脅作斗爭。他們不僅理解不了她、幫不了她、放棄了她，還不允許她自己尋找希望。除了多活幾年，除了健康長壽，愛蓮女士心中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祈求。從一開始，愛蓮女士就心知肚明，自己多半又受了騙，但對方說的每一句話都在鼓勵她、幫助她，每一句話都為她空空蕩蕩的時間豎起一面小旗，讓她朝著那個方向前行。她哪能不懷疑那面小旗又是一個毫不存在的幌子？女兒冰臺的那句話提醒了她，也許真的是那樣，她是自愿上當受騙，因為她不愿意相信，她活到這個年紀，生活還是會像對待任何人一樣，待她這個頂可憐的孤老太婆沒有什么仁慈之心，想欺騙還是欺騙，要戲弄照樣戲弄。她說什么都不愿意相信，生活只能是這樣。

決不向女兒低頭，愛蓮女士越想越不愿意認錯或者服輸。她一輩子都沒有向誰認錯、服輸?shù)牧晳T，更不肯讓別人笑話和指責自己。然而事已至此，下一步該怎么辦，說實話，除了堅持把藥吃完直到徹底失敗和絕望，她毫無辦法。

還有另一件讓愛蓮女士心煩的事情，在外學習的大女兒骍剛也知道了這件事，在得到消息的頭一個晚上就打來了電話。

“您平時省吃儉用，破爛都攢著，卻把成千上萬的錢扔給騙子！您做了將近三十年的法律工作，怎么能不辨是非真?zhèn)危磕B起碼的健康常識都不具備，難道瘦人就不得高血壓、支氣管炎？”

愛蓮女士讓大女兒一口氣把話說完。

“你說完了，那你回答我，她們?yōu)槭裁匆_我？”

“為了錢！能為什么？”

“我和她們無冤無仇?！?/p>

“騙子要騙錢，跟您是誰沒有關系?！?/p>

“我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難道她們沒有父母？”

“您跟騙子講什么良心？他們才不會管您的死活?！?/p>

“藥還沒吃完，說不定這次會有效果?！?/p>

“如果沒有效果呢？”

“一切等到藥吃完再說?！?/p>

“您把她們的電話告訴我。”

“我說過了，等藥吃完再說?！?/p>

這段時間，愛蓮女士度日如年，除了每天忍受自己毫無變化的體重，還得面對女兒與桂蘭的規(guī)勸、嘮叨，即便她們都盡量不再使用埋怨的語氣，但她還是感覺自己像是被推上了被告席，無時無刻都需要接受她們的盤問。這種感覺令她惱火，也更讓她懊悔不已，她后悔把事情告訴了桂蘭，兩個陌生女人已經(jīng)夠她心煩的，現(xiàn)在更是雪上加霜。

六

××××年××月××日 星期二

第二輪減肥第二十五天。

感覺肚子小了一點，但是體重沒變。

下午四點多鐘，桂蘭來電話，又勸我不要再相信唐教授的話，說她們都是為了騙錢。這些話聽得我耳朵都起老繭了。

桂蘭剛掛電話，唐教授又打來，問我這一周的減肥情況。我說還是沒有變化。她告訴我，最近有個十八位專家參加的研討會，她把我的情況報了上去，可是診療費用很高。

我說，我的肥胖可能是遺傳造成的，再好的藥對我也沒有用處，算了，我不減了。

唐教授說，那好，那我們就退錢給你。你總共花了多少錢？

我一聽心里十分高興，就立刻把買藥的總額告訴了她，唐教授說她會與公司財務聯(lián)系，同時又給了我另一個賬號，讓我往這個叫陳慧的戶頭里打三千六百一十五元的保證金，打完就可以辦理退款。

15∶40，我趕著去銀行打了錢。打完錢后，我給唐教授打電話，沒人接。

20∶40，唐教授來電話，說明天到財務室查一下賬再告訴我后面的情況。

今天走了不少路，心累，腳疼。沒有人來關心我。

××××年××月××日 星期三

第二輪減肥第二十六天。

今天早上唐教授主動來電話，說她到財務室質問管財務的劉會計，問她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借錢付了保證金，為什么還不給我退款？

我聽了十分感動，唐教授到底是有良心和正義感的人，還能為我打抱不平。

接著，唐教授說，財務劉月告訴她，我還有一萬元的藥款沒有交，要把那個錢交上，其他錢才能退回來。

我解釋說，那是你們賣藥時優(yōu)惠減免的錢，你們這樣不是欺詐嗎？

唐教授說，你還是想辦法把錢交上，不然退不了錢。

我說，我昨天打給你們的錢都是向朋友借的。

唐教授說，那我想辦法給你借借，你自己也問問朋友。

交上三千多塊錢的退款保證金，不僅沒有退款，反而又讓她補交一萬塊錢的藥款。與唐教授通完電話是上午十一點，愛蓮女士坐在桌前發(fā)怔，她頭冒虛汗，心臟在嗓子眼兒里蕩秋千，跳得她不得不服下三粒速效救心丸。她在桌前呆坐了將近半個小時，反反復復想的是，如果她不寄這一萬塊錢，之前的藥款和保證金將一分錢也要不回來，如果寄了，連同這一萬塊錢，按照唐教授的說法，都會退給她。但是，為什么要交保證金，為什么要把這優(yōu)惠減免的一萬塊錢交上去才能退款？她后悔自己沒有在電話里聽得更明白一些，除了唐教授再三聲明的“公司規(guī)定”，其他那些有關財務方面的手續(xù)和流程她一句也沒有記下來，總之，那是一件無可更改的事。

服下藥，情況好了許多，她站起來走進臥室，拉開床頭柜的抽屜，拿出一只深褐色的仿皮手提袋。她先是看了一眼夾在其中的兩沓人民幣，那是她上一次從銀行取出的兩萬塊錢，接著她神色凝重地翻開放在內(nèi)層的一個農(nóng)業(yè)銀行的存折，然后戴上老花鏡盯著上面的數(shù)字瞧。愛蓮女士瞧了老半天都瞧不清楚，她的手從來沒抖得這么厲害過。

現(xiàn)在，體重的事已經(jīng)是次要的了，主要的是她怎么能把她的錢拿回來?！盁o效退款”，這是她們向她許諾的，“無效”已經(jīng)沒什么好啰唆的了，“退款”這一步得走下去，不然她就是雞飛蛋打了，這事就成了女兒和桂蘭繼續(xù)埋怨和責怪她的理由。

第二天，愛蓮女士仍在猶豫中。張口就要一萬塊，好像她們要多少她就能給多少一樣，所以愛蓮女士沒給唐教授打電話。另外，她也在試探唐教授，看看她們到底是在騙她的錢，還是真的要給她退款。她的想法是——要是唐教授來催她，那么她就不會寄這個錢。等了一天，唐教授也沒來電話，愛蓮女士想明白了，她拖得時間越長，退款就辦理得越慢，而她現(xiàn)在一心只想盡早拿回自己的錢，盡快了結這件事。這天夜里，過了兩點她都睡不著，啃噬著內(nèi)心的懊悔折磨得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嘆氣。她的腎不好，晚上不敢多喝水，這陣子嘴里又苦又黏，卻一連上了四趟衛(wèi)生間，每次只有幾滴尿液?！岸际且驗檫@把老骨頭！我這是干的什么事啊?！睈凵徟恐雷约航o自己捅了一個大婁子，現(xiàn)在沒人能幫她補上這個被她自己捅開的窟窿。想到這里，她突然著急起來，恨不得立刻把這一萬塊錢寄走。忍耐了半個小時，愛蓮女士再次翻身起來，頭昏腦脹地上了趟衛(wèi)生間，回來后瞧了瞧時間，已經(jīng)兩點四十分了，于是拉開床頭柜抽屜，從小藥匣里取出一粒安定服下，重又躺下入睡。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愛蓮女士一直昏沉沉的，這是服用安眠藥的常見反應。今天寄錢的意義完全不同，不僅數(shù)額大，而且無根無據(jù)，全憑對方的一句口頭承諾，更關鍵的是，她完全不顧女兒和桂蘭的勸阻，是她一意孤行決定只身再闖虎穴。雖然她的心里一點底都沒有，但她仍然情不自禁地決定往前走，好像越是擔心、害怕和懊悔，她越是要往前走。之前是減掉體重，現(xiàn)在是退還全款，她根本無法拒絕這些能夠給她帶來希望和滿足的許諾。當然，她一絲都不糊涂，她感受得到，自己的這個行為就像不顧危險地去靠近一只不知拴得是否牢靠的野獸。一群野獸如果能和自己親密接觸，一群陌生人如果能對自己充滿關懷與愛護，這，難道不是人生最大的幸運，難道不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奇跡嗎？

天氣晴朗，亮閃閃的陽光卻冷冰冰的，除了刺眼，感覺不到丁點兒溫暖。愛蓮女士照舊坐著公交車進了城，照舊來到那家她熟悉的銀行。一進門，在大廳輪崗做值班經(jīng)理的英子姑娘就朝她露出燦爛的笑容。

“奶奶好，這么冷的天您還出門，今天辦什么業(yè)務？”

“我……匯款?！?/p>

“哦，這陣子人有些多，您得等等。給您，您先填單子，別著急?！?/p>

愛蓮女士坐下來填匯款單，戴上老花鏡，拿起筆卻又擱下。心跳太快，她感到自己喘不上氣來，因此不得不解開羽絨服頂端的紐扣，心煩地將已經(jīng)汗?jié)竦慕z巾扯出來。再次拿起筆的時候，她不放心地揚起眉毛，朝正在大廳門口接待顧客的英子姑娘望了一眼，接著掏出寫著唐教授地址的小記事本，攥緊筆桿，找到匯款單上收款人姓名一欄。但她的筆尖一直在抖，抖得她根本對不準那行細窄的空白。愛蓮女士挺了挺胸，做了一個十分標準的深呼吸，年輕時在法庭上宣讀公訴書前，她都是這么做的。但還是沒用，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抖得她感到害怕和擔心。

虛汗濡濕了她額頭的短發(fā)，連后背都黏糊糊、冷颼颼的，愛蓮女士朝在大廳另一頭忙碌的英子姑娘望了一眼，心想幸虧今天英子姑娘忙得顧不上她，不然，早就會湊過來主動幫她。但她不需要英子姑娘幫她，上一回她給唐教授寄錢，英子姑娘問這問那的，她撒謊說是給一個親戚，今天若是讓英子姑娘知道她又給這位親戚寄錢，女兒冰臺怕是就會知道了。英子姑娘的媽媽和冰臺在一個單位工作，兩人十分要好，對她家哪兒有親戚早就了解得八九不離十了，而愛蓮女士以往在銀行辦任何業(yè)務，存錢、取工資、繳水電費、繳有線電視費、買理財產(chǎn)品……英子姑娘都像對待自己的親奶奶一樣幫她辦理。

愛蓮不得已摸出電話，她小心翼翼地打給好友桂蘭。

“我在銀行，你過來幫幫我，我手抖得不行，寫不成字。”

等了二十分鐘，桂蘭一瘸一拐地走到愛蓮女士跟前。

“你的腿怎么了？”

“天一冷，老毛病又犯了，左腿從膝蓋下面又腫起來了?！?/p>

“看醫(yī)生了嗎？”

“看不好，在家吃藥烤電，能對付就對付。天這么冷，你上銀行干什么？”

愛蓮女士拉著桂蘭在等候區(qū)人少的地方坐下來，把唐教授讓她寄保證金和補齊藥款的事情告訴了桂蘭。桂蘭聽到最后，臉拉得又斜又長，盯著愛蓮女士的目光全是驚愕和氣惱。

“我看你真是腦袋發(fā)昏了。騙子的話你也信！她們才不會給你退款，她們就是變著法兒把你的錢騙走！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真的腦袋有毛病了？你要趕快去醫(yī)院看看！這么簡單的事情你都弄不明白嗎？寄什么保證金，昨天讓你寄保證金，今天讓你補退款，等到你把退款寄過去，再變出另一種說法讓你寄錢。你怎么能糊涂到這種程度呢？簡直讓我沒法兒相信！”

好友桂蘭一向和氣溫婉，此刻聽到愛蓮女士讓她幫填匯款單，神情與口吻立刻像換了個人，一張慈眉善目布滿光澤的白皙臉龐變得灰白干冷，仿佛一塊再也擰不出半滴水的濕手帕。愛蓮女士看著好友桂蘭，也為她的變化驚訝得合不攏嘴。就在她目瞪口呆的時候，桂蘭又用一種在她聽來咋咋呼呼的夸張語調(diào)，向湊過來打聽事情原委的英子姑娘把她買藥的事情全都說了出去。桂蘭一點也沒照顧她要面子的心理，聲調(diào)一句比一句高，把年輕時播音配音的本領全都發(fā)揮了出來，像是好不容易逮著了一個顯山露水的機會，繪聲繪色、抑揚頓挫，陳述、疑問、感嘆，語氣充沛、感情豐富，只用了兩三分鐘，就把愛蓮女士推進一個羞愧、懊悔到無以復加的難堪境地。

“你不能再相信她們！”

“您怎么能相信她們？”

“她們是一群騙子！”

“她們已經(jīng)騙了您兩萬多塊錢了！”

“這么大年紀，你減什么肥？只要身體過得去就行了。”

“這錢您不能寄！”

好友桂蘭的嗓門兒一聲比一聲高，最后簡直提到了頭頂上。大廳里遠遠近近的人都朝著愛蓮女士看過來，聽明白情況的人用怪異的目光打量她，不知道原委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盯著她不放。愛蓮女士羞得臉沒處放、手沒處擱，一句為自己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有兩次，她以為桂蘭該住嘴了，剛想把提到嗓子眼兒的慌亂化作一口長氣吐出去，沒想到桂蘭下一句反而嚷嚷得更大聲，以至于她忍不住抬起頭狠狠瞪了桂蘭兩眼，然后垂下頭來，心中無限感慨地對自己說：這就是我相信她的下場，讓她來幫忙，她反而當著眾人的面狠狠臊了我一頓。

接著是英子姑娘。

“奶奶，您瞧，我們那兒貼著呢，不能給不認識的人匯款，不能把自己的賬號告訴對方。

“奶奶，這明擺著是在騙您的錢！您不能再給她們匯款了。來，把您的錢和存折給我，我?guī)湍孢M您的賬戶。還有，您不能再揣著這么多錢一個人跑來跑去了，我會告訴冰臺阿姨的。

“奶奶，這是詐騙，我得報警，這是我們的工作要求，發(fā)現(xiàn)詐騙行為要及時報警。”

“別報警了，我不寄就是了?！?/p>

“不行，我不報警就是我工作失職。”

十五分鐘后，一個年輕的警察來了。愛蓮女士看著他威嚴又稚氣未脫的臉龐，心里松了一口氣——這個片區(qū)公檢法的工作人員多半都是她的熟人，好在這個小伙子不知道她是誰。

警察和桂蘭、英子姑娘一樣，一點也不避人，愛蓮女士被動地接受問訊，她垂著頭怔怔地坐在大廳一角的一張椅子上，一遍遍吞咽著丟盡老臉的羞恥感。聽完愛蓮女士的陳述，警察又皺緊眉頭問了幾個問題，愛蓮女士小聲地一一回答。小伙子身強體壯，說起話來，就跟自帶了一個大音箱一樣，嘴巴沒見張得有多大，聲音卻把愛蓮女士的太陽穴震得嗡嗡直響。

“這明顯是詐騙！您怎么能信騙子的話？這么大歲數(shù)了，減什么肥？買藥的單據(jù)、收據(jù)、對方的賬戶、電話號碼、藥盒子……能用來做證據(jù)的東西都收好，盡快去戶口所在地報案吧。報案前，先寫個情況說明，把買藥的金額、時間都寫清楚。不過，雖然明擺著是在詐騙，但這個情況，保健品減肥藥，您又沒吃出什么毛病……恐怕不好立案。這事啊，還要靠自己多警惕，把騙子行騙的渠道堵上，不能讓騙子得逞。有些事情，警察是管不過來的?！?/p>

臨走前，年輕的警察想再說些什么，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清澈又冷漠的雙眸在轉身離去之前，又將愛蓮女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而后搖搖頭走了。

警察走后，愛蓮女士無地自容地坐在那張她接受問訊的椅子上，半天都站不起來，站在一旁的好友桂蘭拉拉她，意思是她們一起去坐在另一邊的連排長椅上。愛蓮女士沒理她，更不想和她坐在一起。這個和她好了一生的摯友，不僅不懂她的絕望和痛苦，反而把她推進從未有過的難堪境地，這一刻，愛蓮女士說什么都不想原諒桂蘭。

好友桂蘭這時候從規(guī)勸愛蓮女士的熱忱中平靜下來，看著愛蓮女士垂頭喪氣地坐在大廳一角，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愛蓮女士不肯和好友桂蘭找個地方坐在一起，她四下里瞧了瞧，沒有瞧見第二張能搬得動的椅子，只好可憐巴巴忍著腿疼站在一旁。

“你回家吧，別這么站著了。謝謝你，今天瘸著腿來幫我?！?/p>

“我是為你好?！?/p>

“你們要是為我好，就幫我把我的錢要回來。你們只會數(shù)落我、羞辱我，你們誰都幫不了我?！?/p>

“這事，要靠你自己不去上當。我們能做的，只能是勸阻你??！”

“就是這樣，你們誰都幫不了我。”

“……”

“這一輩子，都沒人能幫幫我。你老說我要強，我不要強，我不把事情扛下來，誰能幫我？我多希望有人來幫幫我，幫我過得輕松些，活得快樂些，可是次次我的希望都落空了?！?/p>

“你不要東拉西扯的。我們都老了，不要再做非分之想，減肥的事，那是年輕人想的，和咱們不相干！你怎么老轉不過這個彎兒？”

“非分之想，你真會用詞，我就是想多活幾年，怎么成了非分之想？”

“靠減肥能多活幾年嗎？你太異想天開了。一個人命長命短，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去，那里面的機密是誰都說不清也說不準的?？傊阊?，不要再信騙子的那一套了，你的想法一開始就不對?！?/p>

愛蓮女士將臉扭到一邊，好友桂蘭的話仿佛只是說給她身后的空氣聽。一位銀行的工作人員從她們身邊走過，愛蓮女士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盯著自己看，頓時又臊得抬不起頭來。

“我相信你，背著女兒和你說這件事，要你來幫忙，你可好，就這么把我晾在外人跟前，讓這么多人看我的笑話?！?/p>

“你真是的，我的話你一句也沒聽進去。”

大廳的玻璃轉門一直不停地轉，愛蓮女士不時要朝四周望一眼，看看有沒有人還在拿她當笑話看。忽然，她看到從旋轉玻璃門走進來的一個人影，立刻緊張地睜大了眼睛。

女兒冰臺來了。愛蓮女士坐在椅子上一動沒動，目光望向站在大廳另一側的英子姑娘和女兒冰臺，看見她倆嘀嘀咕咕了好一陣，女兒一邊聽英子姑娘說著什么，一邊吃驚地朝她這邊看過來，擰緊的眉心成了一坨黑影，一張臉拉到了胸口上。

母女倆到家前一路無話。進屋后，愛蓮女士默默想象著即將開始的爭吵，女兒冰臺卻依然一語不發(fā)，自己用熱水壺燒了半壺開水，給愛蓮女士和自己分別沏了茶，而后嘆口氣坐在桌旁發(fā)怔，看上去又疲憊又迷茫。

“媽，所有人都看清了她們的面目，只有您一個人在幻想。這到底是為什么？”

“如果是騙子，唐教授為什么還幫我？”

“唐教授是誰？您認識她嗎？如果她把電話換掉，您上哪兒去找她？她那是在演戲！我們說破嘴您不信，這些從電話里冒出來的陌生人胡亂編造出一句鬼話，您卻當它千真萬確？媽，您到底是怎么了？”

“不這樣，我的錢怎么能要回來？”

“要不回來的，媽，她們是騙子，她們只會騙您更多錢?！?/p>

“萬一她們有了良心，可憐起我這個老太太呢？”

“永遠不可能?！?/p>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任憑女兒怎樣勸說，愛蓮女士毫無所動。今天的事太出乎意料，她完全想不到會鬧出這么大的動靜?，F(xiàn)在，她只想一個人安靜地待著，只覺得每一個苦口婆心勸她的人都讓她心煩、讓她惱火。

“媽，我先走了，您把收藥憑證、藥品盒子和匯款單據(jù)找齊，警察讓您寫什么，您盡快寫好，明天下午我請假，帶您去報案。

“媽，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我生日，媽，您只顧著給騙子寄錢，把我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凈了吧。

“您的手機我拿走了，免得您再跟她們聯(lián)系?！?/p>

女兒話音落下，愛蓮女士吃驚地轉過頭來，但是，還沒等她露出愧疚的神色，女兒已經(jīng)出了門。

家里回到了愛蓮女士所需要的安靜中，她坐在床邊，望著窗外開始發(fā)灰的天空，為自己忘記女兒的生日而深深自責。老伴兒去世后，在這一點上她做得不錯，每年兩個女兒生日的當天上午，她都要打電話表示祝賀。

忘了就是忘了，現(xiàn)在多說什么都于事無補。愛蓮女士伸手拉開床頭柜抽屜，里面有個白盒子，白盒子里面裝著另一部手機。這也不是什么秘密，是小女婿歐陽吉安兩個月前送她的另一個通信公司的老人手機，說是碰上節(jié)日搞活動，價格便宜，字也大，就連卡帶手機給她買了一個回來。手機送來后她一直沒用，這一刻，對女兒的歉疚稍稍有所平息，她取出新手機的充電器，接上電源充電，接著按下開機鍵。

二十分鐘后，她用新手機給唐教授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對方以后用這部手機相互聯(lián)系。

在女兒冰臺的一再催促下，愛蓮女士開始寫報案材料，但她總是找借口不完成，不是說付款單據(jù)因為搬家少了一張，數(shù)字對不上，就是說某個單據(jù)的日期對不上。事實上，所有的憑證都在，每一個貼著快遞單據(jù)的紙盒片她都仔細地保管著，藏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收貨人和寄貨人的地址、姓名和電話全都在上面。她不想去報案的原因十分簡單，她相信唐教授還在幫她與公司斡旋，期待對方會突然打來一個電話，告訴她她最希望聽到的好消息。

一天上午十點左右，電話響了，是唐教授打來的。

“你的女兒和女婿把我大罵了一通，在電話里輪番訓斥我。我這么大年紀了，要聽兩個小輩這么教訓我！我在真心幫你，你卻讓你家人來罵我，你到底想不想退款？”

“女兒把我手機收走了，我哪里知道她會這樣。我怎能不想退款呢？”

“誠信要看行動，光嘴上說不行。我已經(jīng)幫你說盡好話，但公司財務還是堅持要補上那優(yōu)惠的一萬塊錢才能給你退。我向你保證，只要你匯過來，我們這邊一小時就把錢退給你，包括這一萬塊在內(nèi)，全部退還給你。讓你匯一萬塊錢的原因，就是走一下財務上的賬面手續(xù)?！?/p>

與唐教授通完電話，愛蓮女士從床頭柜里取出剩下的一萬塊現(xiàn)金，急忙下樓。

這一回她直接打車往市內(nèi)去。上了出租車，司機問她去哪兒，她想了想，除了老房子附近的幾家銀行，她哪里都不熟悉。老伴兒去世之后，愛蓮女士更加不愛出門，每天應對生活的行走半徑即是她的整個世界，所以，雖說滿大街都是銀行，可超出她生活半徑的世界在她看來都布滿危險，既不親切也不可信。

愛蓮女士還是去了老房子附近，不過沒去農(nóng)業(yè)銀行，那兒的工作人員都已經(jīng)知道她是去干什么的了。她換到了拐角的一家商業(yè)銀行。但是，柜臺前的小姑娘一看匯款單上的地址，立刻叫來了一位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看看單子又看看愛蓮女士，以必須要有本行的銀行卡才可以匯款為由拒絕了她。愛蓮女士問他為什么，對方一連串地說了許多她聽不懂的理由，聽到最后，她多少有些明白過來，這件事不是英子姑娘就是女兒冰臺動的手腳，她們料到她不會罷休，也不會去別的地方。

愛蓮女士靈機一動，去理發(fā)店找到火姑娘，請她幫忙打款?；鸸媚锏恼煞蛞苍诘昀?，兩個人一聽都連連搖頭，說什么都不幫愛蓮女士，還一再向她說明——這種事情只能讓冰臺阿姨來辦。

一直拖到中午錢也沒能寄成。身上揣著一萬塊錢的現(xiàn)金，愛蓮女士不敢到處走。這時候，灰色的天空落下細碎的雪粒，雪粒忽地又被風斜甩在人的臉上，路上行人都埋著頭加快了腳步，愛蓮女士跌跌撞撞走到丁字路口，只好打車回家。

到家喝了口水，想到唐教授等在電話機旁，在看她的誠意，她鼓足了勇氣，無限愧疚地撥通了唐教授的電話。

“我等了你一個上午。銀行滿大街都是，你說的理由不成立。我看你是沒有誠意，我白幫你了。放棄算了?！?/p>

直到唐教授掛電話，愛蓮女士一個字也沒能為自己辯白，她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小學生，站在怒氣沖沖的老師面前，聽任對方不留情面地訓斥和責怪自己。

七

第二次跑到銀行給騙子匯款，以及求助火姑娘的事情，當天就傳到了女兒冰臺的耳朵里，母女之間免不了又生齟齬。

第三次，愛蓮女士在銀行門前一露頭，英子姑娘就給冰臺打了電話。冰臺又一次急匆匆從單位趕到銀行，勸說無效之后，拿走了愛蓮女士揣在懷里的一萬塊錢的現(xiàn)金。愛蓮女士哭了起來，不得已，母女倆從大廳移到門外。愛蓮女士哭著說錢是自己的，怎么花是她自己的事，不需要別人管。兩人在銀行門口拉拉扯扯，引來眾人側目，女兒冰臺又羞又氣，只好把錢又還給了愛蓮女士，留下一句“隨您怎么糟踐自己的錢，我不管了”，轉身憤然離去。

愛蓮女士陷入無邊的懊悔、哀怨和痛苦中。對著一杯清水、一只喝完牛奶的空碗、窗外被雪覆蓋的馬路、自己戴著五一勞動獎章的照片、一只擠在窗臺旮旯里取暖的麻雀、黑洞洞的天花板，甚至灑滿光影的美麗墻紙，她可以長時間地呆坐著，兩頰上，則是淌也淌不完的眼淚。偶爾一個晚上，她總算幸運地睡著了，但半夜會突然驚醒，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是淚。愛蓮女士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這么脆弱過，有天夜里，失眠癥折磨得她實在睡不著，她無可奈何地披上衣服，坐在桌前，拿起筆寫起了日記，期待用這種方式緩解心中的煎熬。

××××年××月××日 星期四

我總覺得老天在幫我，讓我堅強，不要倒下去。廣州騙子、女兒、朋友，一個都不幫我。

我每天都在哭泣，淚水沒完沒了地流著，半夜醒來，也是滿眼的淚。我想不到自己的晚年生活如此的悲慘。外面的騙子欺負我，女兒孤立我，朋友指責我。這個漂亮的新家，每天除了冰箱和壁掛爐的嗡嗡聲，一片死寂，什么聲音都沒有。上下左右沒有鄰居，也沒有人給我打電話，給我打電話最多的人，被他們說成了騙子。我只能看看電視。

難道這件事就這么結束了嗎？難道我的錢真的就退不回來了嗎？難道她們真的忍心騙一個老太太嗎？

我昨天給唐教授打了電話，沒說兩句她就掛了。

我不愿意說她們是騙子。承認她們是騙子，錢是小事，關鍵是丟人。

女兒又催促了愛蓮女士兩次，她還是不愿意去報案。她一遍遍地以女兒和警察的口吻警告自己——那是一群騙子，又一遍遍地否定這種判斷，因為這意味著她與騙子們的決裂，意味著徹底的失敗、可笑和荒唐，意味著她晚年如此悲慘的境遇全是咎由自取，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與關懷，意味著任何人都可以拿這件事取笑她、批評她。

愛蓮女士繼續(xù)一意孤行。她天天都給唐教授打電話，次次都是無人接聽，正當她在絕望與憤恨中決定前去報案的時候，一個禮拜二的上午，美體中心的財務劉月突然給她打來了電話。

“減肥這么長時間沒有效果，心情不好是可以理解的，退款的事移交到我這里了，我一直在辦理，但是公司還是要求補上那一萬塊?！?/p>

“我沒有錢了?！?/p>

“這樣吧，你象征性地再寄些錢，我私自從其他客戶那邊幫你攤一部分費用，把一萬塊的藥款湊齊?！?/p>

“我沒有錢?！?/p>

“你身上還有多少？”

“最多一千五百塊，這是我這個月的生活費。你幫幫我，不要再為難我了，好嗎？我是個七十多歲的孤老太婆，你們行行好，把我的錢退給我吧。”

“那你匯過來，我最多一個小時就給你退款?！?/p>

巨大的歡喜鼓舞著愛蓮女士，中午吃過飯，她碗也顧不上洗便出門了。正是最冷的三九天，哈氣成霜，愛蓮女士一點不覺得冷，因為心中急切，她走得比往?？?，以至于需要不時停下來喘口氣。到了公交車站，她帽子下的頭發(fā)全都濕透了。她朝馬路兩頭望了望，公交車還沒有影子，想到只要匯出懷里的一千五百塊錢，自己所有的錢馬上都能失而復得，她便不想等公交車了，恰好開來一輛出租車，她用力揮了一把手臂。

這一回，愛蓮女士有了經(jīng)驗，她讓出租車司機把她帶到了市中心最大的郵局。這家郵局的歷史差不多和她的年紀相當，雖然幾乎不去那里辦業(yè)務，但她熟悉它，因為它是這座城市所剩不多的老建筑。

順利匯出一千五百元之后，愛蓮女士迫不及待地給劉月打了電話，但是沒有人接，“我最多一個小時就給你退款”的承諾又成了泡影。

春節(jié)說到就到，愛蓮女士同意去女兒家住上一段日子。購買年貨、大掃除、做年夜飯，女兒女婿都不讓她操心，她也懶得動彈，每天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女兒忙來忙去，自己不是看電視，就是和小孫女蕾蕾下跳棋，話也沒有興致多說，最多拿著一塊濕抹布，幫女兒把金錢樹的葉片擦了又擦。自從老伴兒去世，大女兒骍剛從不樂意回家過春節(jié)，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撂下一句“沒有爸爸的年不是年”，便獨自出門旅行，今年人在外地，更有理由不回來。愛蓮女士對此毫無辦法，有時候，她害怕去弄清大女兒骍剛到底在想什么。

不再和騙子糾纏，時間像是突然放慢了腳步，女兒女婿絕口不提買藥和退款的事，努力做出全心全意歡度春節(jié)的樣子，愛蓮女士自然懂得要配合他們，但是卻無法真正高興起來。窗外的爆竹聲和電視里的歡笑聲，以及滿目的大紅顏色和吉祥物，反而會給她帶來無形的壓力和隔世之感。女兒使她與騙子隔開在兩個無法聯(lián)系的世界里，愛蓮女士這才不得不承認，自己沒有一刻安心過，沒有一刻不在揣摩唐教授和劉月到底想怎樣，到底怎樣才能把錢退還給她。日復一日的盼望與失望把一年之內(nèi)這個最重要的節(jié)日搗得沒滋沒味。晚上，她照舊難以入眠，但是她卻覺得好過一些，因為她可以一聲接一聲地嘆氣，可以任著性子琢磨這件事下一步該怎么辦，而白天里，她的一舉一動全在女兒的看管下。

七天長假結束，生活回歸常態(tài)，女兒冰臺說什么也不讓愛蓮女士回到自己家里，“十五過完，春節(jié)才結束，在這里有蕾蕾陪著您”。愛蓮女士這一次沒有固執(zhí)己見，她知道如果她急著回去會暴露自己的心思——給唐教授和劉月打電話。女兒上班后，愛蓮女士以為自己可以自由些，但是她發(fā)現(xiàn)小孫女蕾蕾實際上在執(zhí)行一項秘密指令——監(jiān)督和阻止她自由地打電話和出門活動。舊手機開著，除了桂蘭等幾個好朋友，幾乎沒有人打來，新手機她藏在手袋里沒有拿出來。有一回，趁蕾蕾做作業(yè)的機會，她鉆進小臥室，想給唐教授打電話，但是剛把手機打開，小孫女就出現(xiàn)在她的身后。

“姥姥，您怎么有兩部手機？”

“這是你爸爸給我的，我拿出來看看?！?/p>

小孫女的詢問差點沒把愛蓮女士嚇死，而且，不出她所料，女兒冰臺下班后就知道了這件事。

“媽，您還藏著另外一部手機呢？您不會還在跟騙子聯(lián)系吧？”

“我就是拿出來看看，過年了，我想……用用新手機，有什么不行？”

“您用新手機，怎么不跟我說一聲？還有，您要是不打算報案，那就把這件事徹底忘掉，別再讓它折磨自己了?！?/p>

終于挨過了正月十五，愛蓮女士回到自己的家。家里到處都蒙著灰，愛蓮女士將新手機打開放在茶幾上，一邊刻意地使自己忙起來——燒水、抹灰，一邊不時瞅一眼一聲不響的手機。也就忍耐了半個小時，她就拿起了電話，先是給劉月打電話，后來是給唐教授打，都沒有人接。

愛蓮女士這次下定決心，她花了兩天時間，把之前寫好的報案材料重新謄寫一遍，再把最后一次匯款的時間、地點和數(shù)額添加進去，來回又將警察可能問到的問題在心里演練了一遍，因為她知道，一旦坐在警察對面，進入正式的司法程序，她就得面對一切可能傷害她自尊的調(diào)查。

二月的最后一個禮拜五上午，一切準備就緒，愛蓮女士決定報案之前，突然一個轉念，撥通了劉月的電話。

“你們到底什么時候退錢給我？”

“你如果相信我，就再寄三千五百元，我雖然年輕，但是愿意和你做一個忘年交，加上這個三千五百元，你就只欠五千元，這筆錢我私人給你補上。但是我告訴你，你如果不寄，我真的給你辦不了?！?/p>

“我一分錢都不寄了，你如果不退藥錢，那么就把我寄的保證金退回來。你如果辦不了，那么，把你老總的電話給我，我直接找他。”

“公司老總的電話怎么能隨便給客戶？你相信我好了，只要你再寄三千五百元，我會貼上五千元把賬對上，然后幫你把款全部退回來。我是看在你這么大年紀的分上，覺得你可憐才幫你的。你就不要為難我了，好嗎？我和你非親非故，愿意自己貼錢幫你辦理退款，難道不冒風險嗎？”

暖流與希望瞬間在愛蓮女士心中翻涌不息，她被劉月姑娘的好心腸深深打動——自個兒貼錢幫她辦理退款，兩個女兒都沒有這份慈悲之心。

午飯后，愛蓮女士又像上次一樣，打車去了郵局，匯出了三千五百元。

隔了一天，一個陌生女人給愛蓮女士打來電話，說自己是總公司督查組的李主任，要對她的退款問題進行調(diào)查。愛蓮女士以為退款的事終于有了進展，按捺著心中的喜悅，如實回答了對方所有的提問。但是，當她把買藥與匯款的次數(shù)與金額一一回答清楚之后，對方語氣驟變，突然以一種審訊者的口吻質問起她來。

“經(jīng)查實，你還欠五千元，財務劉月故意幫你隱瞞，你和她到底什么關系？”

“什么關系也沒有，她只是想幫我?！?/p>

“劉月已經(jīng)因為你的事被停職，不能再過問此事?，F(xiàn)在，我以總公司的名義告訴你，你還欠五千元的補款，只有匯過來，我們才能辦理退款，沒有別的辦法！”

“我沒錢寄，要寄也要等到下個月發(fā)工資的時候。你們?nèi)绻唤o我退款，我就當是喂狗了?！?/p>

連著兩個晚上，愛蓮女士都噩夢不斷，不是夢見老伴兒在一個陰濕昏黑的地方嘆氣，就是夢見蟲子在啃噬自己的骨頭，醒來后她只覺得自己對不住那個叫劉月的姑娘，怪自己吝嗇多疑拖累了她。第三天下午，為了還劉月一個清白，愛蓮女士又去郵局匯出五千元，然后給李主任打了電話。李主任回復說要對賬，讓愛蓮女士等她的電話。

為了這一萬塊錢的補款，退款的事拖延了四十多天，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全部補上，想到這樣既能讓退款有望，也能幫助劉月免受牽連，愛蓮女士終于松下一口氣。從郵局打車回來，她沒有立即回家，在小區(qū)里走了大概半個小時，又去小廣場上的健身器材上活動了幾下筋骨。

搬到這里已經(jīng)有五個月了，她頭一次如此有興致地在周圍溜達。小區(qū)入住率不高，老年人更少，即使這么暖融融的天氣，也看不見幾個人出來曬太陽。從小廣場出來，她又來到樓下的小超市。今天，看超市的人換成了一位老太太，愛蓮女士主動上前打招呼，明白她是來給女兒幫忙的，老太太坐在菜架前，一邊拾掇菜筐里的綠葉蔬菜，一邊和愛蓮女士閑聊，直夸她滿臉福氣。

八

三月里陽光明媚，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積雪消融，大地化凍，升騰的濕氣滋潤了春風與草木，小區(qū)花壇里的月季冒出紫紅色的嫩芽，行人脫去裹得嚴嚴實實的冬裝，身影一天比一天輕快，連孩子們嬉鬧的聲音也更加明亮。但愛蓮女士卻感受不到春天的來臨，她像著了魔一般，在半個月內(nèi)悄悄去了三趟郵局，又給美體中心那邊寄了三次錢。每寄一次回來，她就將匯款時間、金額以及對方讓她匯款的理由如實記錄在報案材料上，她無法在報案材料上寫上自己中邪一般的心理，無法解釋騙子的謊言對她來說具有何種感染力，無法道明她們一次次騙她，她為什么仍會抱有幻想，無法說清楚自己為什么寧愿一次次地欺騙女兒和朋友也要落入騙子的圈套……她唯一確定的是，她寫在報案材料上的被騙記錄越多，騙子的罪惡就越大、越確鑿，她們也就越發(fā)不能逃脫最后的懲罰。

三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愛蓮女士又重新整理了自己的匯款記錄。

一月六日 3615元（保證金）

一月二十四日 1500元（購藥補款）

二月二十一日 3500元（購藥補款）

二月二十七日 5000元（購藥補款）

三月二日 2000元（補保證金）

三月七日 2860元（補唐教授新增藥費）

三月十九日 3200元（補第一次買藥差價）

寫完報案材料，愛蓮女士悲痛難抑，心口像是塞進了一塊燒得通紅的鐵塊，必須把它掏出來才能讓自己好過些。但她無人可說，她不會再像上一次一樣，將苦水倒給桂蘭，更不會去找女兒。女兒們要是知道她背著她們一直在給騙子寄錢，家里一定會發(fā)生一場地動山搖的爭吵。

她只能寫她的日記。

××××年××月××日 星期六

今天匯完款我就給李主任打電話，她說這幾天一直在查我的賬，結果查出我還得交四千五百元才能退款，否則她們就當我放棄，把我的交易封檔，再不和我聯(lián)系。我問她這是什么錢，她說了一大通，我越聽越糊涂。

我說總有解決的辦法，法律總管得了你們。

李主任說，通過法律當然可以，但錢還是退不了。如果通過法律可以解決，我們公司早就不存在了。這一次，你相信我，如果再出現(xiàn)問題，后面再要問你要錢，我們?nèi)齻€人（指劉月、唐教授和李主任）會自己出錢幫你墊付。

掛了李主任的電話，唐教授破天荒主動聯(lián)系了我，電話一接通她就張口質問我，問我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把錢交了，這樣大家都輕松，說她因為我的事，已經(jīng)被上司批評了好幾次。

我氣憤極了，握著手機的手一直在不停地發(fā)抖，我說，你們這群女魔鬼！我要去告你們，讓法律制裁你們！

唐教授在那邊得意地哼了一聲，然后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說了聲，你有本事就讓公安來抓我吧，就掛了電話。

我瘋了嗎？我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相信這伙騙子？為什么不聽女兒的，不聽警察的，不聽朋友的？為什么她們說什么我就做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

我想通過自己的辦法挽回自己的過錯，挽回上當受騙的事實，挽回我一分一分從日子里摳出來的錢，挽回我的臉面。只要能把錢拿回來，一切的一切就可以當作沒有發(fā)生，我什么都沒有損失，女兒、朋友、警察……也都沒有理由埋怨我和笑話我了。

下午四點左右，一個自稱是葉娜副院長的女人打來電話，叫我把買藥和退款的前后情況說一遍，我還沒有說完，她就聽不下去了，說自己很忙，明天找時間再聯(lián)系我，說完就把電話掛掉了。

這個叫葉娜的女人不知以后又會編出什么鬼話來。

禮拜天早上，愛蓮女士決定報案。中午，在女兒冰臺家吃完午飯，兩人換衣服準備出門。冰臺將材料拿在手里，順手翻開，這一眼就看到了報案材料最后一頁寫的購藥記錄和匯款記錄。愛蓮女士想攔也沒法兒攔了。冰臺一屁股蹲兒坐在了餐椅上，盯著紙頁上的字跡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原本氣色姣好的臉龐瞬間變得煞白，眉頭跟著擰成了一塊青紫色的疙瘩，不一會兒，嘴唇也哆嗦起來。

“媽，這一個月您又背著我給她們寄了一萬八千多塊錢？！這是什么錢？您干嗎要給她們寄？”

冰臺話一出口，正在洗碗的歐陽吉安停下了手，走過來把報案材料看了一遍，而后深深地嘆了口氣。

愛蓮女士料到女兒會這樣，滿心恐懼地在沙發(fā)上坐下來。

冰臺低下頭，又把報案材料看了一遍，突然手一揮，把報案材料扔在空中。

“報什么案！不報了！您有錢您就寄吧，您干脆把銀行賬戶的密碼告訴她們，直接叫她們把錢取光好了，何必這么麻煩呢？您一趟趟地背著我跑銀行，您的腳不疼嗎？您不是老喊膝蓋疼嗎？一趟趟地往市里跑，您的腳怎么不疼了？您被人騙得那么心甘情愿，報什么案？我替您瞎操什么心？您的錢您愛給誰給誰，我不管了！”

冰臺邊說邊哭，女婿歐陽吉安雖然不好說什么，但把報案材料從地上拾起來以后，臉也耷拉下來，嘴里連著嘟噥了幾句。

“好了，好了，這就更要報案了。”

到了派出所，接待愛蓮女士的是一位又高又胖的民警，她原以為看在她年老的分上，可以由女兒替她陳述，但是警察以一種不可置議的漠然態(tài)度要求她自己說。問訊剛開了個頭，冰臺就出去接電話，好半天不見人。坐在接待室里，愛蓮女士羞得滿臉通紅，每答一句，都要仔細地看看民警的臉上有沒有恥笑她的蛛絲馬跡。筆錄做了四十分鐘，民警聽到最后，眼神中的漠然變成了輕描淡寫的驚奇。報案結束，簽字、摁手印，這些程序讓愛蓮女士想起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職業(yè)生涯，以前她是以辦案人員的身份，坐在民警的位置上面對上訴人、嫌疑人和被告，誰能想到，老年的她卻坐在了那個更年輕的自己的對面。

從接待室出來，愛蓮女士徑直朝門外走去，她聽見身后的女兒在過道里問民警什么時候能有立案的消息。

“你和老太太能做的事就是耐心等待，有消息我們會主動和你說，但這類案件你不要抱太大希望，破案有時候是碰運氣的，有的真的是永遠也破不了。我實話告訴你，這種跨省的電話詐騙取證很困難。如果被騙的金額不是太大，你們不如忘了它。”

坐進車里，愛蓮女士的呼吸聲一聲比一聲粗重，片刻，她氣沖沖地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哼，你現(xiàn)在知道我為什么不報案了吧?！?/p>

女兒一言不發(fā)，愛蓮女士坐在后排座位，母女倆彼此都看不到對方的臉。車里的沉默讓愛蓮女士感覺得到，女兒心中有一股無法排遣的惱怒，但是她已經(jīng)不在乎了。

“骍剛回來了，在家等您呢?！毕萝嚽埃_突然冒出這句話。

“她怎么這時候回來了？”

“工作提前完成，剛下飛機，直接就過來了?！?/p>

見到分別將近一年的大女兒，愛蓮女士勉強露出一絲微笑。

“你回來，怎么都不吭一聲？”

“臨時決定，誰也沒有通知。警察怎么說？”

“你問媽吧?！?/p>

“你們要合起來審問我嗎？”

在大女兒面前，愛蓮女士會多出幾分忌憚，防御的心墻也就越砌越高。

“媽，忘了這件事吧，聽警察的話。”

“忘了，我倒是想忘掉?！?/p>

“您到底是在乎錢，還是在乎您的臉面？我知道，您從來就不在乎我和冰臺的感受，但是我們還是要告訴您我們的感受，我們受不了自己的媽媽被一群騙子圍攻，我們?nèi)绻还苣?，就相當于看著您被一群野獸拖走而不去救您。您到底需要我們怎么對您，怎么幫您呢？”

“幫我把錢要回來?！?/p>

“要不回來，警察都幫您要不回來?！?/p>

“那你們別這么圍著我、盯著我了，我太累了，我要回自己家歇著?！?/p>

清明當日，骍剛和冰臺為父親祭掃，愛蓮女士不愿意看見兩個女兒在老伴兒墓前悲傷的樣子，那會加重她心中的愧疚，提醒她作為一個母親和妻子曾經(jīng)的缺席和失職，所以，她照舊不肯隨女兒走到墓前，一個人坐在車里發(fā)呆出神。

寂靜的時間仿佛述說著什么。微風在車里進進出出，帶著柳絮甜絲絲的味道，帶來諸多零碎往事，片刻，愛蓮女士頭腦昏沉起來。節(jié)氣真是個奇妙的事情，在愛蓮女士的記憶里，清明這天的天氣似乎從來沒有晴朗過，鋪著淺灰色云絮的天空仿佛就是要喚起活人對死者的記憶。

下午三點多鐘，兩個女兒從墓園出來，一坐進車里就被愛蓮女士紅紫發(fā)黑的臉色和遲鈍不清的口齒給嚇壞了。

路上花了將近四十分鐘，趕到醫(yī)院時，愛蓮女士已經(jīng)看不清那些在她眼前走來晃去的護士的長相了。

九

數(shù)月來積累的折磨與打擊轉變成愛蓮女士驟然躥升的血壓和腰膝部位退行性骨關節(jié)病的加重。血壓方面的危險解除之后，她幾乎不能下地行走，右腿膝關節(jié)的囊性病變讓她的整條腿一用力就撕心裂肺的疼。

住院期間，無論是心血管科室的醫(yī)生，還是骨關節(jié)方面的大夫，在做完診斷的同一時刻，都會當著兩個女兒的面提醒愛蓮女士注意控制體重。這又無端加重了她的心煩，醫(yī)生們所說的減重方法無非就是運動和少吃，這幾乎是廢話，她的骨關節(jié)根本禁不起任何運動，她就是把自己餓死也減不了一斤。醫(yī)生又像從前一樣，把她所有的病癥都歸結到肥胖上面，她厭惡這種說法，卻又無法反駁，所以，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這些日子里，沒有一天她不是在失望和苦惱中度過的。

一周后，大夫建議愛蓮女士每天下樓做輕微活動。周末黃昏，下過雨的空氣清新濕潤，大女兒骍剛推來輪椅帶她下樓散心。從醫(yī)院租來的輪椅十分笨重，磨損的轱轆要么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打滑，要么就卡住不動，愛蓮女士是頭一次坐輪椅，坐上去的那一刻她唯一的感受是：自己很像一位時日無多的將死之人。

女兒骍剛把她從病房推到電梯口就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了。出電梯時，輪椅的轱轆卡在了電梯入口處的縫隙上，骍剛怎么抬都抬不起來，因為她太重了。電梯里還有其他人，他們急不可耐要出電梯，所以直嚷嚷“先讓我們出去”，愛蓮女士聽后又急又氣，于是忍住疼痛，伸出右手緊緊扳住電梯門，掙扎著站直身體，從輪椅上下來。等到電梯間的人走空，骍剛把輪椅推到她身邊，她仍然惱怒地盯著那幾個匆匆而去的陌生人。

“媽，您坐上來吧?！?/p>

“不坐，把那玩意兒扔掉！我自個兒能走，你稍微扶著我點就行。”

“媽，您又生什么氣?。俊?/p>

“現(xiàn)在的人都怎么了？怎么個個都變得這么冷血？”

樓下小花園都是下來活動的住院病人?；▓@在大樓一側，四周種了一圈薔薇和幾棵灰榆樹，灰榆樹還是光禿禿的，薔薇密密匝匝的枝條上全都長出了嫩綠色的新葉。愛蓮女士在女兒的攙扶下，小步挪到一處花壇跟前，在水泥壇沿上坐了下來。

“你明天和醫(yī)生商量一下，讓我出院吧，省得你們天天請假陪我，我呢，也能自在和放松些。病房里一刻也不安寧，成天不是這個來就是那個走的，根本休息不好?！?/p>

“您耐心些，血壓穩(wěn)定了，腿還得再花些時間治療?！?/p>

“過兩天，只要我能下地自己走，你和冰臺就不用整天守在這兒了。”

西邊的天空眨眼間變得紅彤彤的，母女倆凝視著火一般燃燒的晚霞一并陷入沉默。愛蓮女士把胸口沒有說完的話化作一聲長嘆吐了出去，她知道，女兒骍剛的心底也同樣裝著無法說出的話。

“媽，您明明知道那是一伙騙子，為什么還要相信她們？”

“相不相信，有什么區(qū)別？不相信她們，就得這么挨下去等死，相信她們，就得受騙上當，哪一種都是活受罪?！?/p>

“您一直那么要強和自信，為什么就不接受現(xiàn)在的自己呢？體重，就是您人生的一部分啊，沒有辦法改變現(xiàn)實，就改變自己的心態(tài)吧?！?/p>

“要強、自信，你們啊，什么都不知道。你講的大道理還是老一套?！?/p>

“如果您什么也聽不進去，那就記住一句話吧——慶幸自己轉危為安?！?/p>

住院將滿兩周，愛蓮女士日漸康復，行動方便后，她就不讓兩個女兒再請假照顧她了，“都別跑了，這兒有吃有喝的，醫(yī)院餐廳頓頓都能訂餐送餐，再過幾天我就出院。”

整個四月愛蓮女士都泡在醫(yī)院里，周圍全是病人，稍不留神，就會迎頭碰上更令人絕望的病痛與死亡。天氣徹底暖和起來了，下午，躺在病房實在難熬，愛蓮女士會獨自下樓，沿著住院部的樹籬乏味地走兩圈。她不喜歡一個人散步，一個老人踽踽獨行，除了平添晚年的可悲還能有什么？一個星期五的下午，她從樓上下來，沿著樹籬從后院走到了醫(yī)院的正前門，朝對街一望，一溜花花綠綠的門面房——餐廳、招待所、花圈店、小超市、藥店，什么都有，愛蓮女士來來回回看了幾遍，唯獨記住了其中的一家農(nóng)業(yè)銀行。

回病房時，來了一個陌生電話，標著北京的區(qū)號。

“我是葉娜副院長。好久沒聯(lián)系你，身體好嗎？”

“我在住院，我這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被你們折騰進醫(yī)院了?！?/p>

“請相信我，我是關心你才打這個電話的，你不要怨恨我。你想想，你寄來的錢又裝不到我的腰包里，我何苦害你呢？我是來幫你的?！?/p>

“你打算怎么幫我？”

“你把李主任讓你交的四千五百塊錢交了，事情就解決了?！?/p>

“我不會再相信你們了。你們是一伙的，我就是太相信你們了，才落到今天這個下場。再說，我也沒錢了，連住院押金都是女兒幫我墊付的?！?/p>

“要不，我給你貼一半，另一半你自己想辦法？如果這樣都不行，我們只有把你的檔案撤銷了?！?/p>

“這話我聽過好多次?！?/p>

“院長大，還是教授大？制度規(guī)定她們沒有權力這么辦，但我是院長，我有這個權力，如果我都沒有這個權力，那我這個院長就別干了?！?/p>

“你的電話怎么變了？”

“我換到北京公司了，我們的總部在廣州，分公司全國各大城市都有，現(xiàn)在你知道我們美體中心的實力了吧。就因為你這么大年紀，我們才要對你負責到底，不然，我們那么多的客戶，哪里有精力和時間關心你一個人呢？”

“我沒有錢了?！?/p>

“你不是每個月月底發(fā)工資嗎？”

“你是瞅準這個時間打電話的吧？”

“你自己看著辦吧。交不交由你，我可是為你好才來提醒你的。你的退款時間拖得太長了，如果相信我，就匯兩千五百元，剩下的兩千元我給你墊上。你想想，如果我們是詐騙團伙，電話早就應該換了。還有，我們最多給顧客退過十二萬元，你這幾萬塊錢在我們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就因為你是一位可憐的孤老太太，我才擋著沒有封你的檔案?！?/p>

晚飯后，病房里另外兩位病人一個出去散步，一個躺在床上和女兒說體己話，愛蓮女士從枕下的軟布袋里掏出幾張折疊得已經(jīng)卷了邊的冊頁紙，就著床頭燈寫起日記來。

××××年××月××日 星期五

今天我把事情從頭到尾又想了一遍，越想越心酸。我想減肥難道錯了嗎？電視臺都是國家辦的，怎么能允許上面播放虛假廣告？電視廣告不能信，報紙廣告不能信，陌生人不能信，那么這些廣告為什么不停地出現(xiàn)？這些騙子又為什么這么猖獗？

骍剛說，社會不是真空，社會不可能沒有壞人和騙子，除了依靠法律，自己還得有警惕和判別能力，不能把保護自己的責任都往外推。哼，說得好聽，我一個孤老太太，不靠國家和兒女，還能靠誰？靠我自己嗎？我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把我的錢要回來，可是他們?nèi)颊f我錯了，全都笑話我竟然相信騙子。

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對的方式到底是什么？

出院前一天下午三點多，愛蓮女士再也按捺不住，她去護士站請了一個小時的假，說自己要去另一個科室的病房看一位住院的老朋友，會盡早回來。

前幾天散步時記住的銀行關鍵時候派上了用場。下了樓，愛蓮女士左右觀察一番，便朝街對面的銀行而去，雖然過馬路時她緊張得出了一身汗，但這可比從家里打車出去匯款方便多了。不用擔心這家銀行會有人認識她，所以填寫匯款單時，她攥著寫有收款人姓名和賬號小本本的左手，以及握筆的右手，哪只也沒有抖一下。

匯完款，愛蓮女士懸著心給葉娜副院長打電話，對方告訴她一小時后回電話。愛蓮女士不敢在銀行等，她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一旦超時，護士會給女兒打電話的。

一直等到天黑，愛蓮女士也沒等到她期待的回復。第二天上午九點半，趁女兒還沒來為她辦理出院手續(xù)這會兒，愛蓮女士又撥通了葉娜的電話，她一邊聽電話，一邊驚恐地望著病房門口，生怕女兒的身影猛然出現(xiàn)。這一次，電話變成呼叫等待。再打，還是呼叫等待。愛蓮女士的臉開始泛紅，嘴唇漸漸發(fā)紫，眼睛里也蒙上一層淚光，頭皮一陣跟著一陣發(fā)緊。但是她仍不甘心，繼續(xù)一遍遍撥出去，一遍遍等到最后一聲嘟音，直打到里面出現(xiàn)節(jié)奏加快的忙音。她越打越停不下來，越打手越抖，越打越生出一種想和一切同歸于盡的憤怒，直到最后，她的手指頭連按下?lián)艹鲦I的力氣都沒有了。這最后一次，電話里倒是傳出了聲音，那句話是：對方正在通話中，請尊重她的選擇。

十

愛蓮女士抗住了又一次的打擊。出院后，大女兒骍剛主張為她請個保姆，她一聽連連擺手，“還沒到那個時候，上一次那個，你不記得了嗎？表面看著不錯，背地里卻在挑撥我們母女關系，偷聽我打的每一個電話?！斌U剛要愛蓮女士跟她回家，愛蓮女士也不去，“你住在六樓，沒有電梯，我怎么上得去啊。”骍剛又說在愛蓮女士家里陪她住上一陣，她仍然拒絕了，“你天天回家要備課寫論文，我這屋子小得轉不過身來，你哪有個安靜的地方工作?！彪m說都是自己做出的決定，但當愛蓮女士回到家里，再次孤身面對長夜，深嘗失眠之苦的時候，苦澀的滋味一縷縷地從心頭流進了口中，就是不停地喝水也沖不干凈。

五月里，小區(qū)里的樹木花草都綠油油、明燦燦的，山楂樹、杏樹、棗樹……開完花開始坐果，做綠籬的刺薔薇開出鵝黃色的小花，花壇里栽植的月季五顏六色爭相開放，老遠就能聞見醉人的芳香。愛蓮女士下樓的次數(shù)比以前多了一些，她一般先到常去買菜的小超市轉一圈，看看有沒有自己想買的新鮮蔬菜，再和看超市的老太太閑聊幾句，然后就去小廣場上轉悠一圈。小廣場陽光最好的地方有幾個大型兒童游戲器械，都是學齡前娃娃玩的東西，她會坐在一旁的長椅上曬會兒太陽，瞇著眼聽別人談論育兒的辛酸與快樂，很少與人搭訕。天黑后，她一般會看兩個小時的電視，讀上半小時保健養(yǎng)生類的書，再拿出日記本記錄一下今天的心情、遇到的人和事，然后躺下休息。有天臨睡前，她突然生出一種被囚禁的強烈感覺。以前住在老房子，門前還有塊菜地和林帶，下了樓，總能在每個樓洞門口遇上熟悉的鄰居，尤其到了夏天，十來位老人打麻將的打麻將、打門球的打門球，隔上一天，要是沒見著誰，就會有人問“誰誰上哪兒去啦”？有時候遇上超市搞活動，幾個老人會一大早合著伙排隊買雞蛋或者土豆?，F(xiàn)在搬到新居，真好像住進了火柴盒。搬來已有半年，上下左右住著誰她一面也沒見過?！按箝T敞開著，人卻像在坐牢，沒地方可去”，但她同樣知道，即使被囚禁的感覺一天比一天更強烈，她也怨不著誰。

一天夜里，愛蓮女士莫名醒來，她看了看時間，兩點過五分，之后就再也睡不著。她開始計算日子，那些騙子們已經(jīng)兩周沒和她聯(lián)系，她打電話過去也沒有人接。她望著黑洞洞的天花板，像是在頭頂?shù)囊黄诎道锏谝淮螐貜氐椎椎乜辞辶俗约旱奶幘场Ｃ總€人都會衰老，每個人都將走向死亡，可是，在不知道這一天什么時候到來之前，她要怎么辦呢？她要怎么度過這種囚禁般的時光呢？女兒骍剛讓她找件事做，以便于寄托內(nèi)心的空虛與茫然，但話說到底，現(xiàn)在，哪件事在她眼里不是自欺欺人呢？到了今天，這個世界上，還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給予她真正的慰藉嗎？

隔了幾日，騙子們打來了愛蓮女士等待已久的電話，是另一個北京方面的陌生號碼。女人帶廣東口音，愛蓮女士已經(jīng)分辨不出她是這伙騙子當中的第幾位了。她自稱是公司董事長，語氣煞有介事。

“聽說你找我？”

“是。我找你這個董事長很久了，我的退款問題長期解決不了。葉娜是副院長，說話和其他人一樣不算數(shù)，騙我說最后一次，等我匯錢過去，又跑沒影了?！?/p>

“我來是告訴你，公司有規(guī)定，不能隨便為客戶減免藥款?！?/p>

“她既然辦不了，為什么騙我？”

“我是董事長，你信我好了。最后一筆要交的藥款是四千五百元，你只交了兩千五百元，要補上剩下的兩千元?！?/p>

“我沒錢了?！?/p>

“你大概什么時候能把錢匯來？”

“不知道。等月底發(fā)工資吧?！?/p>

掛了電話，愛蓮女士解了氣似的在心里嘟噥了兩句：“我不會寄錢了，這次，我也要騙騙你們，讓你們抱著希望空等，讓你們這伙女魔鬼也嘗嘗被騙的滋味。”

五月的最后一天，沒有等到愛蓮女士的匯款，騙子真的打來了電話。

“我是陳慧，每次你在匯款單上填寫的人名就是我，我代表董事長來和你進行最后談判?！?/p>

“你要怎么談？”

“別人不信，你得相信董事長，我是公司的法人代表，我的名字也是真實姓名。你把最后兩千元交了，問題就徹底解決了，錢匯過來，一個小時我就給你退款，不信你可以在銀行等候。連你打車回家的交通費我也可以給你退回去。再說，你就當作賭一把，用兩千塊錢換你的四萬多塊，你那么多錢都交了，這最后一把難道不想賭一賭嗎？我給你一個監(jiān)督賬號，這個賬號是受法律監(jiān)督的，如果我們是騙子，銀行當即可以凍結我們的賬戶?！?/p>

銀行匯款的收款人都是實名制，愛蓮女士認為其他人抓不住，這個叫陳慧的卻跑不掉，而且，在她聽來，這句“你就當作賭一把，用兩千塊錢換你的四萬多塊”比之前所有的謊言都更有說服力。再說，為什么不賭一把呢？愛蓮女士橫下心來。

下午三點，愛蓮女士心急火燎地打車前往市內(nèi)，往陳慧給她的新賬戶里打了兩千元。匯完款，她立即打電話告知對方，陳慧忙說她這就去查賬，要愛蓮女士等一會兒。

放下電話，愛蓮女士不安地朝周圍望了一眼，生怕被別人看出來她在做什么，更怕意外碰上什么熟人。等待區(qū)的三排長椅上都坐著人，她不愿意與人湊在一起，就到銀行大廳的另一頭，在落地窗旁邊的小桌前坐下來。工作人員看見她后，熱情地為她倒了杯水，水杯送到她的手里，她的手卻一直在抖，接過紙杯時甚至灑濕了桌面。工作人員走后，愛蓮女士根本沒有心情喝水，她哆嗦著手指從軟布袋里掏出一張紙巾，將玻璃桌面擦了又擦。她一分鐘一分鐘地挨著，對面的玻璃轉門一直不停地轉，不知道轉進來多少人，又轉出去多少人。整個大廳，只有她看起來無所事事。工作人員又過來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她搖搖頭，說自己在等人。她盯著手表上的指針，眼睛都盯花了，這時候，太陽移到了落地窗的斜前方，黃銅色的光芒映過來，她感覺像是無數(shù)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因此她側過身去，又用一只手掌遮住了大半個臉。

愛蓮女士在銀行足足等了三個小時，電話一聲沒響。

這下，愛蓮女士總算清醒了，總算從深淵里爬了上來，同時也失去了身體里的全部力量。她全身酸軟，九個月的周旋在這一刻終于令她筋疲力盡，她絕望得連眼淚也流不出來。將近下午六點鐘，她慢吞吞推開銀行的玻璃大門，邁出幾步，卻發(fā)現(xiàn)膝蓋抖得走不成路，只好又拐進銀行旁邊的一家面館。她又在面館里呆坐了一個多小時，服務員問她吃什么，她只要了碗熱面湯，直到放涼也沒有喝一口。

徹底絕望的一天終于到來，最讓愛蓮女士恐懼的一天終于到來，她想盡一切辦法，盡了最大努力，事情還是到了她最不想看到、最不能接受的這一步。

“這下，都結束了。我還能說什么？”

天色泛灰時她才有力氣挪到公交站?；氐郊乙呀?jīng)快晚上九點了，進屋后她不吃不喝，迷迷糊糊直接躺倒在床上，腦袋里卻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著陳慧的話，“當作賭一把，用兩千塊換回你的四萬多”，她一遍遍地念叨，一遍遍地回想，一遍遍地詛咒，同時希望自己就此長眠，再也不要醒來。

十一

從五月的最后一個夜晚醒來之際，愛蓮女士感到難以抑制的痛楚。魚肚色的晨曦無非是提醒她還得繼續(xù)往下活。她翻了翻身，腰部傳來一縷電擊般的麻痛。連同這疼痛，她想，也得跟著她往下活。

“我的血汗錢對你們來說就像一塊血淋淋的肉，你們是一群餓瘋了的豺狗，現(xiàn)在，就流著臭烘烘的口水爭搶和撕咬吧，總有一天，你們會自吞惡果的?！?/p>

無論懷著多大的憤怒，詛咒在這時候都顯得虛弱無力。愛蓮女士隨之痛恨起整件事來，包括她自己。她突然連想也不愿意再想這件事。她閉上眼睛，從不祈禱什么的她竟然一心一意地祈禱起來，半閉起眼睛，默誦了一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句子，之后，竟然信以為真地在心里挖了一個坑，認為自己已經(jīng)把整件事埋了進去。

“我倒要看看，到底誰能活得更好？到底是誰活得更好？”

愛蓮女士并不知道自己的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是對自己，還是沖著騙子，抑或是沖著窗外就要來臨的夏天？她一邊念叨著這句話，一邊從床上艱難坐起。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她打量著那個從噩夢中醒來的自己，用一根手指頭抹了抹兩個發(fā)黑的眼圈，發(fā)自內(nèi)心地咕噥了一句，“我還好好的呢?！?/p>

臨近中午，愛蓮女士正打算洗菜做飯，小女兒冰臺打電話要她去家里吃，提醒她今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她答應過蕾蕾下午去看她的演出。小孫女就要小學畢業(yè)，也就格外看重這最后一次的兒童節(jié)，鉚足勁要讓自己主演的兒童歌舞劇《小羊歷險記》拿上特等獎，半個月來，孩子除了在學校參加集體排練，回到家還要花上雙倍時間練習，再讓全家人提意見幫她摳動作，直到再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凡是畢業(yè)生的家長都被請來坐在學校禮堂的中間位置，有好幾位是和愛蓮女士年歲相當?shù)睦夏耆?，不用猜，都是來看孫輩們演出的。蕾蕾的節(jié)目在第五個，孩子們穿著雪白的、亮閃閃的演出服裝在燈光絢爛的舞臺上跳來跳去，愛蓮女士一開始根本看不出哪一個是自己的孫女，“看帽子，她的帽子是紅的，別人的是粉的”，女兒冰臺在一旁提醒她。這以后，愛蓮女士就盯著蕾蕾看，覺得她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都比平時的練習演得更好、更感人、更賣力，心里面直把蕾蕾跟旁邊的孩子比，越看越喜歡，越看越心疼起小孫女做了那么多有難度的動作，比如跪在一塊巨石后面做出寒冷無比、瑟瑟發(fā)抖的樣子，其實身上已經(jīng)熱得流汗，汗水把美麗的妝容都給洇花了。等到節(jié)目結束，四周響起熱烈的掌聲，從不輕易動容的愛蓮女士竟然流出了眼淚。

評獎結果出來了，《小羊歷險記》得的是二等獎。愛蓮女士朝女兒直嘟噥：“這是誰評的獎？”急得冰臺一個勁兒地讓她小聲些。上臺領獎的蕾蕾臉上沒有一點笑容，紅彤彤的小臉蛋鼓成了兩個水蜜桃，紅嘴唇緊緊抿著，像是用力克制著什么。

坐車回家的路上，蕾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沒有洗掉的化裝油彩，和著眼淚與鼻涕，把愛蓮女士一張張遞過去的紙巾擦得五顏六色。

“我一點看不出特等獎的節(jié)目好在哪里！睜著眼睛瞎評！學校也干這種事情。連個一等獎都不是。別說孩子，連我都氣壞了?！睈凵徟恳贿呎f一邊把身邊的小孫女往懷里摟。

“媽，您不能這么說，您不能教她這么想，這就是個節(jié)日演出，哪兒需要那么爭強好勝呢！”

“不讓孩子們比，就別設獎。設了獎，就得公平合理?！?/p>

“特等獎名副其實，九十九個人的大型合唱，多不容易，多好聽！您怎么跟著孩子一起鉆牛角尖？蕾蕾，聽話，別哭了，別這么在乎名次。今天的演出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團體節(jié)目，要看整體效果，你演得好，但另一個同學有一個動作沒跟上，可能就影響評分了?！?/p>

“您不讓我在乎名次，為什么老拿我的成績跟別人比？”

“學習和演出不一樣，演出不需要那么重的得失心?！?/p>

“難道就只有學習成績重要？我長大了，還想當舞蹈家呢?！?/p>

愛蓮女士滿臉疲乏，她努力睜大眼睛，伸出右手，緊緊攥著蕾蕾的小手不放。

“蕾蕾，聽姥姥的，只要自己覺得重要，就應該爭強好勝，要盡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人沒有這個志氣，什么事都干不成?！?/p>

“媽，您跟她說這個干什么，她聽得懂嗎？”

“我聽得懂。我們學校，只有我的姥姥得過五一勞動獎章。”

“姥姥吃過多大的苦，摔過多少次跟頭，你知道嗎？”

“姥姥，您摔過多少次跟頭？”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摔倒了再爬起來。來，蕾蕾，把臉擦干凈，別那么愛哭，愛哭可不能讓你比別人強?！?/p>

“姥姥，您的眼圈為什么這么黑？”

“昨兒晚上，我沒有睡好?！?/p>

“您想什么來著？”

“我做了一場噩夢，一群豺狗圍著我咬。”

“后來怎么了？”

“后來我的小孫女蕾蕾來了，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小手朝半空里一揮，閃出幾道光，豺狗們就嚇得嗷嗷直叫，癱在了黑泥里?！?/p>

“姥姥您騙我?！?/p>

“就是，姥姥瞎編的?？衫牙颜娴南Ｍ銇砭壤牙寻　！?/p>

“別害怕，姥姥，媽媽說了，夢是反的，沒有什么豺狗?！?/p>

晚飯后，愛蓮女士回到家中，她先是在沙發(fā)上呆坐了一陣，然后燒了壺開水灌在暖水瓶里。吃過藥，她打開電視，沒有什么特別好看的電視劇，但她比平常多看了一個小時，以此占去寫日記的時間。從此往后，她不打算再做這件強化記憶的事情了，有一刻她甚至想過，為了避免自己不小心打開那些日記本，她應該把它們藏在一個連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再后來，她又專門為自己燒了一壺洗腳水，直泡到水都涼了。端盆倒水，看到地板上沾了一攤水漬，她又拎著拖把把大半個客廳抹了一遍。到了十二點鐘，把一天之內(nèi)該做的事情全都做完了，她卻拖著腳步在客廳與廚房里左看看右瞧瞧，總是想找出一件需要花費時間去做的事。她當然什么也找不出來，這使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等到她不得不在床邊坐下來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疲憊到了極點，并且渴望躺倒在床上立刻沉沉入睡，但她卻竭力克制著這個渴望，仍然堅持讓自己呆坐在床頭，因為下午在車上對小孫女說的話一直回響在她腦海里，她害怕自己真的夢見一群圍著她撕咬的豺狗。

原刊責編 季亞婭 趙文廣

【作者簡介】阿舍，70后，供職于寧夏文聯(lián)。出版有長篇小說《阿娜河畔》《烏孫》，短篇小說集《核桃里的歌聲》《奔跑的骨頭》《飛地在哪里》，散文集《我不知道我是誰》《流水與月亮》《白蝴蝶，黑蝴蝶》《撞痕》，隨筆集《托爾斯泰的胡子》。作品榮獲2022《民族文學》年度獎，第十三屆十月文學獎，寧夏第九屆、第十屆文學藝術獎一等獎等獎項，長篇小說《阿娜河畔》入選中國作協(xié)“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支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