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往義爺家的路上,我步子邁得很慢,一路上都在思考,接下來將要如何交談。每次回鄉(xiāng)拜會義爺,都是這樣,懷著一種像是冒險的心理,心虛又盡量勇敢地與他侃侃而談,談?wù)撝艹缮健?/p>
從小我們就知道,在東壩這里,提到周成山這個名字,要十分小心,因為有禁忌,你絕對不能用一種他仿佛已不在人間的語境語態(tài),雖然早在半個世紀之前,就從南方傳回他意外溺亡的消息。但那不是真的,在東壩,這是一個公理:周成山是不可能死的。尤其在義爺面前,在他那一輩人面前,哪怕就是含糊其詞、顧左右而言他地跳過周成山這個名字,也是絕對不可以的。與之相反,你得結(jié)結(jié)實實、十分自信地講一個故事、一種邏輯,或干脆就陳述一個事實,來推演和證明周成山的在世。這樣的重任,從上一輩,接續(xù)到我們這一輩,尤其會落在往返于家鄉(xiāng)與遠方的東壩游子身上,大家總認為,在外面走動的人,會有更多渠道獲知周成山的最新情況。
由于父母都已被接到南方同住,這些年我已回來得很少。每次回鄉(xiāng),我都深刻感受到時間所主宰的變動,以小時候扔石子打水漂的池塘為例,眼見著它,水線從深到淺,漂過死魚,河水發(fā)臭,干涸見底,到上次回來,已被扔滿各種垃圾??山裉煲豢矗尤挥殖闪饲逅煌?,還圍起一圈講究的木欄桿。我在倒映著樹叢和天空的池塘邊站住,回想上一次跟義爺是如何談起周成山的,即使這次不能達成什么新的導(dǎo)引,起碼不要與往昔有矛盾之處。
二
上一次回東壩是七八年前了,是秋季,算是特地回來報告關(guān)于周成山的最新情況。信源來自黃海。
黃海是誰?是周成山當年工作單位的直接上司,某編號工廠下屬設(shè)計所的主任。最初傳回東壩的周成山死訊,就是發(fā)自這位主任。據(jù)說,黃海主任本人的生命現(xiàn)也接近終點,最多個把月,應(yīng)當挨不到寒露??赡芤驗槲彝谀戏剑部赡芤驗猷l(xiāng)人高看我一眼,總之諸多在外發(fā)達的東壩游子中,我被義爺點到名,代表東壩人前去探看黃海主任。
實際上,東壩這邊與黃海主任的聯(lián)系,四十多年來陸陸續(xù)續(xù)地從未斷過。東壩人以一種固執(zhí)的長情,隔上一段時間,就會借著年節(jié),捎帶些土產(chǎn)山貨,借著親熱問候的掩護,試圖從他的口中,套取出周成山的真正去向。東壩人,尤其義爺那一輩人堅信,在黃海主任的大腦深處,一定深藏著事實的真相。只是出于某種特別高級、遠遠超出東壩人這個層次的絕密原因,打死也沒法透露?,F(xiàn)在嘛,不用打死,黃土已快到他頭頂了。是時候了,黃海主任會對東壩人說出實情,只要派個人上門,略加引導(dǎo),然后張開耳朵聽著就行。
黃海主任住在干休所一樓,帶個小院子,院里一圈無人打理的亂草與灌木,屋子里被舊東西塞得滿滿的,書、報紙、鞋盒子、行李箱、鐵皮罐、長軍靴、陶花盆和瓷臉盆,甚至自行車。進入他的房間得穿過狹長的甬道,床邊擠挨著兩張凳子,坐下來說話時,由于離主人太近,連視線都沒地方投放,只能拋到院里那無甚風景的亂草叢了——那也比看著黃海主任要自在一些。他的眼睛布滿白翳,白翳邊交纏著血絲血筋,眼瞼肥大沉重,好像一架來自時間深處的廢舊望遠鏡。
床的另一邊是一溜儀器,還有一位護理員。后者看看我,又看看表,說最多給我一個小時,然后穿過甬道離開了。黃海主任做了一個拍床的動作,幅度很小:“死在自己家里,挺好?!蔽乙粫r不知如何接口,勉強找個地方放下月餅和水果,寒暄著說了一些早日康復(fù)之類的假話。他把眼睛朝向我:“小周,周成山的事,我已經(jīng)講了十九遍,除了當時向上級報告、總結(jié)安全教訓(xùn)時的兩次,其他的,都是因為你們東壩來人。來一次,我講一遍。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二日,星期天下午,小周獨自到西大壩水庫去游泳,不幸發(fā)生意外?!彼麛€著勁,講半句,歇下,再攢,講下半句。
我沒吭聲,只報以愿聞其詳?shù)恼埱蟮男?。這顯得不近人情??傻拇_,我想聽到他親口再講第二十遍,最后一遍。老人明白了,他把頭歪向一邊,示意我用吸管給他補一點水分。
“當天晚上六點多,單位食堂正開飯的時候,傳來消息,有人在西大壩水庫的小樹林邊,發(fā)現(xiàn)了堆放著的衣服、鞋子和眼鏡,褲兜里有鑰匙和浴室證,才查出是他。我們分兩路,一路組織撈人,同時派人去他宿舍,一切正常:洗好的衣服還在陽臺滴水;手表擱在床頭柜上;一本《物種起源》打開蓋在書桌上,邊上有讀書筆記;沒有找到遺書之類,只有一些信件。出于謹慎,后來也仔細讀了那些信件。你們東壩一個落款‘積慶’的人,有好幾封。其次是一位姓田的女同學(xué),有點談朋友的意思,只是話還沒說開。詢問各方面人員,他才分配過來不久,雖不太相熟,但沒有人覺得異常。我們也知道他是游泳健將,可淹死的從來都是會水的。西大壩那一邊,連著找了兩天,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人分析意外原因,可能是卡在大壩閘口底部了,那里有兩塊石料被沖歪了,形成一個魚嘴式的槽口。但水壩左、中、右三個閘門,當天都沒有開放,并無吸力,就算真被卡住,尸身呢?也有人認為水庫某處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窄小漏水口,他從那里給挾帶到水庫外頭,流入下段的灌溉水區(qū),繼而漂到沿途哪個分岔水道了。后面有一兩個月,我們都在關(guān)注下段各河道,始終沒有消息。所里后來替他置了一個墓地,放的是他的衣物。”
就這么些內(nèi)容,黃海主任說了足有一刻鐘,中間隔著嘶啞的喘息、咳不出來的咳嗽、抖著嘴唇搖頭、仿佛睡過去了一般的閉眼停頓。我壓住呼吸,眼光在院外的雜草和他臉上來回移動,試圖捕捉任何的破綻或言外之意。
這一段“故事”,這些年來,但凡從黃海主任這里回去的東壩人,都會忠實地加以轉(zhuǎn)述,如果每一回都有錄音的話,放一放、比一比,幾無出入,就像一篇范文。實在太熟悉了,我一邊聽,一邊在心里默念著他還沒有講出的下一句。其實黃海主任眼下這種情形,有些遺漏本也無妨,可他寧可停下來蓄力也不肯省略,這更加讓我覺得,他是在竭力對照“原文”。而關(guān)于原文本身,東壩人已分析過多次,認為其中有些狡辯的意思,詳略比例不對,個別細節(jié)也令人生疑。比如為什么有遺書的猜想?為什么提到他是游泳健將?為何單獨提到手表?《物種起源》有何寓意?從他離開宿舍到被人發(fā)現(xiàn),咋那么快,洗好的衣服還在滴水?人就是這樣,只要存了疑惑,一切就都是可疑的。我打小就熟稔這樣的分析,疑心就像鐵打的釬子一樣,戳在我所有的思路里。
黃主任額上有汗,他把頭在枕上左右挪動,徒勞地想找到緩解痛苦的位置??吹贸?,他是沒有力氣也沒有意愿再說任何話了。
看看表,還有半個多小時。我決定換個思路,我來說,說給他聽。而沉默當然也是一種溝通,不是嗎?
我接口說道:“是啊,您剛才提到與周成山通信的那個積慶,在東壩我們都叫他義爺,他跟周成山原先是小學(xué)同學(xué)……”我注意到老人黃中帶青的嘴唇露出一絲干巴的笑。明白了,關(guān)于義爺與周成山,相應(yīng)地,黃海主任也聽了有十幾遍了,這是東壩人上門來找他的主要根源,也正是出于這個根源,我們都堅定地認為:周成山是不可能死的。由黃海主任傳到東壩來的死訊,只是一個時勢所需的煙幕彈而已。
我也不打算省略,且還要盡可能地加以渲染和刻畫。畢竟只有這最后一次機會可以感動黃海主任了,他是我們唯一可以夠得到的知情人。
為了照顧黃海主任的角度,提到義爺時,我都換成積慶。
周成山和積慶兩個,最老早是一起玩泥巴的小孩,一起拖著鼻涕抱著板凳上學(xué)。周成山一般只上半天課,因下午要回家干活,可每到考試,他的分數(shù)卻總是最高,東壩人個個知曉,并人云亦云地稱之為文曲星下凡。積慶呢,則是將將就就、中不溜丟的平常資質(zhì)。
不過積慶家祖上在清朝出過舉人,后來雖都敗落了,多少還有點耕讀傳家的意思,積慶小學(xué)畢業(yè)后,家里人跺跺腳,東摳西摟,決定讓他繼續(xù)念書。那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這里念中學(xué)的很少,幾個大公社才合一個聯(lián)辦初中,離東壩挺遠,得寄宿。積慶報到時,四處找小學(xué)里的熟臉兒,想著能搭個伴兒也好,愣是一個都沒有。咦,那個總考頭名的周成山也沒來嗎?放秋假時,積慶好奇地摸到周成山家,才知道周成山的寡母前不久帶著他改嫁,本想著能借男方之力供他念書,哪料到剛嫁過去,那男人突患惡疾,掏空家底,數(shù)月而亡,連兩間草房都貼到藥錢里去了,寡母只好又回到東壩,再次守寡,身心俱衰,哪里還有周成山念書的可能。
積慶瞧瞧周成山,對比著一想,就憑自己,再怎么祖上出舉人,這中學(xué)鐵定是白念,要是周成山,那閉著眼都會是狀元,真該換他才是?;丶曳e慶就把這意思說了。
這個交換的想法是重大的,但拿下主意來卻是輕易的——東壩人的算計,不是只以一家一戶為單位,而是一種我們認為更精明、更高效的綜合考量,是把東壩作為一個整體的。想想看,假如東壩只有一個孩子上中學(xué),或者具體到積慶家,只有能力供一個,那肯定是供周成山劃算,因為這孩子是能“供出來”的呀,就像好土好肥就得配上好種子才對。何況這又是積慶本人提出來的,大人的器量,只有比孩子更大的。積慶家說給四周鄉(xiāng)鄰一聽,眾人也都覺得很妙,好人好報、春種秋收這是古法,好鋼用在刀刃上這是天理,人人堅信不疑,東壩真要出了有本事的子弟,那就相當于東壩的手腳長大,個頭高壯了,不是大家跟著都榮耀嘛。
此事中影響最大的積慶本人,更比哪個都高興。他并不擅長念書,一直挺辛苦,而家里又時不時嘮叨著上學(xué)多么費錢,倘能就此放下這副重擔,最好不過啦。也不能說是他太小了不懂事,是他懂事了——從所有人的反饋里,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這可能是他在東壩的最大價值。
確實如此。退了學(xué)的積慶,自此,不僅在家里有了當家做主的意思,在外頭,也遠比同齡孩子的地位高多了,好像他一夜之間就成了大人,不只是算勞力、掙工分的那種,更是會得到信賴、得到推舉的那種。東壩的牛歸他養(yǎng),開春的雞苗由他去進貨,秋天收棉花,由他負責過秤,到冬天開河工,他給所有人發(fā)籌子記工分,過年前魚塘撈魚分魚,他來給一家家分堆。甚至還沒滿二十歲,他就被提前說合上了最會持家同時又最好看的沈家姑娘。倒不是說東壩人就這么一根筋地順拐,是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眼睛也能看得到,為了供周成山,積慶家不容易,這些不容易最終都是落在積慶身上的。
主要是周成山實在會念書,各科目都包下聯(lián)辦初中的頭一名,化學(xué)比賽還拿到一次全縣第三,這不是天才嗎?繼續(xù)讀高中?那還用說,直升縣高中??h高中太高級了,真正的全面發(fā)展呀,像周成山那樣聰明的,真是哪兒哪兒都抻開了。他加入了合唱團,“一二·九”比賽還是領(lǐng)唱。他負責給學(xué)校大喇叭值機播送,每天中午,食堂里,老師同學(xué)吃飯時都聽他在頭頂上讀中央的報紙。他靠著自己摸索,學(xué)會了吹笛子。他在運動會上創(chuàng)下縣高中800米的最好成績:2分21秒。不得了、不得了。消息每次傳回東壩,大家下地干活講,坐下來喝酒時講,夏夜乘涼講,下雨天打小孩也講。大家沒有講出來的是,所有那些個好消息,可都是花錢的地方啊。課本文具一日三餐四時衣服不說,還有床單鋪蓋替換,白假領(lǐng)子藍護袖,冬天的氈帽,雨天的膠鞋,起夜的手電筒,跑步的球鞋,統(tǒng)一的運動衣,笛子和譜子,上臺演出的理發(fā)錢,比賽要交的證件照……周成山寡母那邊,她自己都不夠耗的,一文也指望不上,全得靠積慶家這邊。誰都知道這一點,積慶也知道大家都知道這一點——沒有二話講,沒有退路讓,把干飯全改成稀飯來喝,肉菜全改成咸菜來吃,只管頂住。你既是已認下良馬,如若不給它裝馬蹄鐵,配鞍配鞭配轡頭,這不等于是糟蹋了這匹好馬嘛,有且只有的這一匹呀。
好在積慶比周成山個頭矮不少,給后者置辦的鞋啊衣啊,等舊了、用不上了,他都能接著穿好些年。只是過早的鄉(xiāng)野生計使得他皮糙肉黑,腰背粗魯,可身上那衣裝呢,忽而像合唱隊員,忽而像運動員,忽而又像民樂演奏員,只是統(tǒng)統(tǒng)長一號,鞋子有點踢踏,往往他人還沒到跟前,踢踏步子聲就到了,也算是東壩的一道景兒。最有趣的是寒暑假里,周成山也回東壩了,晚上在寡母家住著,白天總往積慶這邊走動。他跟積慶站一塊兒,兩人明明是同學(xué),明明一般年紀,衣服也都是高中學(xué)生的派頭,只略有些新舊差別,可那種強烈的差異與對照,太滑稽了,滑稽得石破天驚又喜氣洋洋,叫所有看到的人都忍不住要笑,可笑不上兩聲,又止住了,不是怕對不住積慶,是怕周成山難為情。
因為優(yōu)秀學(xué)生周成山之所以急急忙忙起了大早,丟下假期作業(yè)過來,是要來干活的。是啊,他現(xiàn)在能回報積慶家什么呢,只有力氣了,他有著那么強烈的出汗出力出辛苦之愿,像汗珠一樣跳在額頭上,每個人都能看得到。多好的孩子,這樣著急地就要報恩呢。大家對他的熱心,早先還只是飄浮在那些費錢的好消息之上,等看到這樣的周成山,人們的偏愛之情就更加由衷地落了地,親昵和踏實了。不要講積慶家不讓,不論擱哪一家,所有東壩人家都不會當真叫周成山做事情的。挑水,擔糞,帶牛下塘洗澡,坡子上趕羊放羊,怎么可能讓他干這些呢。就光看看他一雙長手,那一口白牙,聽聽他一口普通話,吹幾支笛子曲,就已經(jīng)太滿意了,太夠本了。大家有種感覺,不論是積慶家,還是東壩,實際上已經(jīng)開始獲得一種回饋了,雖則無形,可是無形得多么巨大,整個寒假暑假,積慶家簡直就不用點燈不用生火了,有周成山在,就是一顆大明珠啊,每個旮旯都照亮了,所有來串門的鄰居,哪個臉上不是亮堂堂的。
高中畢業(yè)之后,接著供周成山上大學(xué),那也是小河淌水、自然而然的事。以縣中第八的排名,穩(wěn)穩(wěn)地,周成山考到了南京航空航天學(xué)院。周成山像東壩放出去的風箏,直升到省城去了,這根風箏線,不僅是積慶家在拽著,東壩所有人也都懸著呢,沒事把頭仰一仰,眼光往遠處望望,就能看到周成山代表整個東壩在出息著,越飛越高。
大學(xué)的花費比起高中,更多層次更豐富了。比如,要一個小鬧鐘,否則上課容易遲到。往返坐長途汽車時要個皮革旅行包。得置一雙皮鞋和一根領(lǐng)帶,這可是一位大教授提出來的。要泳衣和泳鏡,下水用。啥?咱東壩的老少爺兒們,哪個不會水,那是啥玩意兒。不久之后,周成山就寄回了他和校游泳隊橫渡長江的紀念照,所有人腦門兒上都推著泳鏡呢。要小半導(dǎo)體收音機,因為要聽英語節(jié)目。小組里要湊錢買計算器,因為實驗課上要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類似的物品及其用處傳回來,樣樣叫人開眼,叫人暢想。想想看,要不是有個周成山經(jīng)常寫信回來,跟積慶說到這個說到那個,誰能知道這些個哇。念這個大學(xué),確實費錢,可確實也值,簡直就是東壩所有老老小小、大眼小眼的,都跟著他一塊兒念的。
到周成山快要畢業(yè)那個學(xué)期,為著畢業(yè)聚會、給學(xué)校贈紀念品、賑災(zāi)捐助什么的,花費更多了,這時積慶已娶下沈家姑娘,并生下大胖小子,家里多出兩張嘴,而兩個老人也出不動力氣了,全家再怎么勒起褲子扎起脖子,也是抵不住了,鄉(xiāng)鄰就自覺自愿地湊起堆兒來,給積慶墊巴上。不管怎么說,得讓周成山在外頭寬裕點,體面點,大家好像都有一種加速沖刺的心理,那么些年都過去了,還差這最后一哆嗦嗎?甚至,得更漂亮些——希望,就在眼跟前,等著瞧吧,周成山一畢業(yè)就要分配工作了,就要進入軌道了,就要出成果了,成個人物了,說不定將來都要到北京發(fā)展,要成為科學(xué)家或副部長,成為國家棟梁呢,妥妥地瞧著吧,從涓涓到滔滔,那大江大河的榮耀,絕對是整個東壩從來沒有過的。
有高有低地講到這里,我稍慢下來:“黃主任,然后就到了那年七月,周成山正式分配工作,到你們研究所報到,過了一個八月,然后是九月,到九月中旬,您拍電報來,說他游水淹死了。黃主任您說說,講笑話也不能夠哇,連頭帶尾,周成山工作總共兩個月出頭。不要說積慶那節(jié)衣縮食的一大家子,就是到東壩隨便扯一個大人小孩問問,不,哪怕這會兒,去外頭隨便問一個路上的行人,都會同意的:周成山他不能死的,不可能死?!苯^沒有一絲絲責問的意思,我很平靜,像所有東壩人一樣,自信這是一個哪怕講到天邊也不怕的真理。
黃海主任一直半虛著的眼睛稍許睜大一點點,表示他一直在聽著我講話,當然那表情,也是聽了十幾遍類似說辭的那種寡味與無奈。我承認,能打起這么久的精神,老人家肯定早就不大吃得消了。有一雙手正伸過來,把體溫計伸到他腋下,又查看了下床邊的兩臺儀器。是護理員,她啥時回轉(zhuǎn)的呀,我都沒注意。看看表,時間快到了??晌疫@還有一多半的話沒有說呢?!班?,我在想……”我用力擠出我的誠懇和迫切,想著應(yīng)當如何向她請求延時。這畢竟是與黃海主任的最后一次求證了。
“我也同意,周成山他不能死,不可能死。”護理員打斷我。我心里一陣澎湃。雖然這不是第一次,每次我們東壩人把積慶和周成山的故事說給不相識的人聽,他們也都是這樣,會由衷同意我們的想法。護理員給我杯子里續(xù)滿熱茶。這比她的認同更讓我感激,我得到了默許,可以跟黃海主任多聊一會兒。
“您知道嗎,就這一下子,跟當初突然間成了大人一樣,積慶一夜就老了,成個老人了,垂手弓腰像個泥俑,一開口說話,渾身灰撲撲地直掉渣子?!币簿褪菑哪菚r起,積慶雖然年紀不大、沒輩沒分,可在我們東壩,大家都稱他為義爺了。
聽講古的人說,上一回被冠以“義”名的是位老婆婆,老婆婆只兩個兒子,都在東壩的一次大水災(zāi)里,為救人而沒了,她就成了義婆,后來的養(yǎng)老送終是整個東壩一起來的。但這樣一個稱呼并不代表人們接受了周成山的死。這是兩回事情。東壩人接下來就開始了最最頂真的追究:咱東壩的文曲星、大學(xué)生、國家棟梁周成山,到底去哪兒了。當然我們并不是要圖他什么,一點沒,只要他好好地在著、聰明著、出息著,哪怕永遠不回來東壩這旮旯都行。但周成山萬萬不能就這么沒了,我們手里都還握著他這風箏的線呢,反過來說,只要我們牽著這根線,周成山就一直會在什么地方高遠著、好著。他的命在我們手里,明白嗎?
這樣的懸想,比之周成山的讀中學(xué)、讀大學(xué),全然不同,那個階段里,這邊有匯款有衣物寄去,他那里有照片有書信寄回,可知可見?,F(xiàn)在這樣,可真是考驗,也助長著東壩人的想象能力啊,在此后的漫長日月里,周成山開始以不同的形態(tài)“存在”于世上某處,這些形態(tài),有的是有很強說服力的,也有的叫人半信半疑,但其目標是一致的:否定最初那個溺水而亡的消息。
得到最多贊成的一個推理是,周成山南航高才生嘛,太聰明了,身體條件又好,大學(xué)剛剛畢業(yè),肯定是被國家選中,被安排著去哪里繼續(xù)深造,學(xué)習世界最尖端的航空航天技術(shù)去了。顯然,這事必須絕對機密。冷戰(zhàn)期,什么都是冷的,冷鍋冷灶沒聲沒息,連一縷炊煙都不能冒,何況要安排個大活人呢。天上的事情,你們不曉得的多了。研究所黃海主任捎來的那一套,純粹就是為了打掩護,再親的人都必須隱瞞。
那時,咱們的原子彈、氫彈早都搞出來了,包括“東方紅一號”也發(fā)射到宇宙里去了,即便偏遠如東壩,對這方面的成就,也都有種非常宏大、非常神圣的感受,大家一致認為,凡是涉及這樣壯麗事業(yè)的人才深造計劃,確實應(yīng)當是機密,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也隨著周成山的“深造計劃”的推進,東壩這邊的推理也在不斷完善升級。他將來回來了,肯定不會再回研究所了,會直接派到核彈研究或衛(wèi)星發(fā)射的基地去,進行最高級的實驗,那種地方都是全封閉、全獨立的,比如酒泉或西昌,過幾年,又有人補充海南文昌、遼寧葫蘆島……有一年,還有人帶回一份報紙,上面就報道了某某核潛艇總工程師三十載不回家的事跡,當中父親去世、兄長去世都不聞不問,直到六十二歲完成國家任務(wù)了,才回家磕拜年逾九十歲的老母親。聽聽,周成山年輕著呢,這才哪兒到哪兒。嘿,要是到六十歲才回來,那他跟積慶,可都是老家伙啦,大家甚至有鼻子有眼地想象著兩位白頭翁的重逢場面……
例證的出現(xiàn)、可期的終點、帶有細節(jié)的畫面,讓大家都很滿意,覺得這與積慶最初的交換,后來的長期供養(yǎng),以及東壩人的參與和等待,在分量和價值上是相當?shù)摹W钪饕?,這樣了不起且高層次的去向,正可以穩(wěn)妥地解釋黃海主任那明顯說不通的死訊。
周成山雖則不可能再寫信給東壩,可所有關(guān)于“兩彈一星”,包括后來關(guān)于登月、關(guān)于潛艇、關(guān)于飛船的消息,不都可以理解為周成山捎回來的口信嗎?那很可能都有他在其中默默做著的一份研究呀。正因如此,我們東壩對天空、外太空、宇宙黑洞、外星球文明等方面的新聞總是天然地有種關(guān)注,覺得那跟東壩是有著秘密關(guān)聯(lián)的。尤其是到我們這一輩,基本上都有太空崇拜癥,對近些年發(fā)射的火箭或衛(wèi)星熟稔于心,隨便掰掰手指頭一湊,能報個差不離。而每掰一個指頭,也必然會十分隨意地,用家常口氣提到周成山,瞧瞧他,不是文曲星,而是滿天星嘛,瞧這一顆接一顆的。
其次的一個說法,雖則不夠高端,但頗通俗,也得到不少認同。這個說法認為,周成山的家庭背景與經(jīng)歷,可謂十分之清白簡單,俗話說,一張白紙好畫圖,白紙周成山肯定是被選中,去了對過那邊(放低聲音,用含糊的指代),身上有特殊任務(wù)。這個說法跟有部叫《潛伏》的熱播劇可能有點關(guān)系,某位東壩游子受其啟發(fā),在回鄉(xiāng)拜望義爺時首次提出這個推斷,老人們都覺得挺不錯,“兩彈一星”的方向,來來回回地,談得太久了,有些詞窮,故而此一說法出來后,也得到不少輔助推理。對啊,周成山寡母日子不多了,他又未成家,等于是光溜溜一個人,最適合長期深潛于某個需要他的地方。有位回到東壩做電工的復(fù)員軍人,還有名有姓轉(zhuǎn)述他聽到的一個例子,說是某部的一名戰(zhàn)士,因其相貌與某某(高層人物,諱不提及)的失散兒子酷似,連頸子上的大痣都在同一個位置,后來這名戰(zhàn)士也發(fā)生了類似的突然消失,實則是更姓改名換身份,以看不見的方式去做統(tǒng)戰(zhàn)工作了。
大痣?莫不是像越劇《追魚》里那樣,真假牡丹小姐肉眼難辨,“牡丹孩兒左手有肉痣一顆”?為了具有繪聲繪色的說服力,有人故意唱念起來。那是戲文啊老哥,這可是一等一的真事,我親耳聽說的。話講到這里,大家越發(fā)真誠和篤定了,在討論中再次達成高度的認同:肯定的,咱周成山不管是在哪里,仍是良材之選,經(jīng)世致用,未曾負了積慶與整個東壩數(shù)十年的掛懷與寄托。
另外還有一些叫人半信半疑但也不好否定的說法,比如,被派去援助非洲兄弟了,援助方向隨著外部世界的發(fā)展而時有調(diào)整,醫(yī)療、制造、開礦、建大壩造路橋、架電線鋪電纜、開銀行做投資等都討論過??蛇@樣友好的去向為什么秘而不宣?是擔心東壩這邊舍不下周成山,或者說怕我們期望值太高?這倒是看低東壩了,我們早說過,只要周成山“在著”,那就會“好著”,他在哪里都會發(fā)光發(fā)熱……提出這一說法的人意味深長地搖搖頭,我們周成山那樣的人才,肯定不會是普通的發(fā)光發(fā)熱。隨即說了個下棋的比方,說整個地球就是個大的棋盤格,國與國的互動,就是出將入相走馬拱卒,普通老百姓看到的只是表面上的第一步棋,實際上,還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的后手,而每一步后手,是以三十年、五十年乃至一百年為時間單位來考察的。聽說過美國那個“馬歇爾計劃”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初,對整個老歐洲的無償援助。很可能,周成山就處于類似這樣長遠計劃的核心,起碼得等到第三步、第四步棋之后,他才會從幕后慢慢踱步出來,最終出現(xiàn)在東壩人的目力范圍里……
與上述方向同等可疑程度的還有南美洲說,但這個說法第一次把周成山的主觀因素上升到?jīng)Q定性的地步,在年青一代中有不少人推崇,畢竟,東壩游子們的專業(yè)和職業(yè)越來越廣泛了,在家國與個人之間,考量的側(cè)重點發(fā)生了微妙變化。此說是一位女心理學(xué)博士提出來的,她認為那個“突然發(fā)生”的假死,是周成山本人的意愿指向,連黃海主任都被蒙住了。
她從周成山攤在書桌上的《物種起源》,提到“物競天擇”說,又勾連到尼采的“超人說”,認為智商超群、知恩圖報的周成山一定是雄心勃勃地想要大干一場,以報答積慶和東壩,報效國家和人民。對這一點,大家當然都無比同意??伤S即就向大家普及了著名的弗洛伊德,除了了不起的解夢與萬物皆源于性的驚人學(xué)說之外,他還有個更深刻也更偉大的觀點:人不僅有生存本能,更有一種內(nèi)在的死亡驅(qū)動,而與此同理,人一方面會有“聞名”的野心,同時也會有“消失”的欲望。生與死,達與隱,如同一己之矛與一己之盾,兩者的攻守力量不相上下。她舉例說到一個名叫霍桑的作家的某部小說(書名太拗口了,沒人能記?。?,里面就寫到這樣一個男人,有天平平常常地出門,卻從此再沒回來,跟周成山一樣,不見人也不見尸,幾十年全無音訊,而實際上呢,他就在街道對過的一間租屋里,甚至可以看到他原來的家,看到妻子進進出出。在所有人都認為他不可能再出現(xiàn)的小說結(jié)尾,他又平平常常地推門回來了,“仿佛才離家一天似的”。粗略講完這個小說,心理學(xué)博士又回到周成山身上。在獲得眾口交贊與高期望值的背后,自幼失怙、獨自成長的周成山還有另外一面,并不為積慶和我們所知。他委婉地把衣服、鑰匙等留在水庫大壩邊上,就是那“另外一面”的選擇,對生命和生活的一種處置,恰恰與巨大野心完全相反。不是他一個人會這樣,女博士隨口報出幾串聽來很大的數(shù)字,那是最近幾年日本與韓國失蹤的人口數(shù)目。
得承認,這個說法挺沒勁,也太過怪異,可是又有種欲辯已忘言的悲欣交加,仔細想想,也能想得通,可以接受!只要他人在不就已經(jīng)最好了嘛。當然,他不大可能隱身在家門口乃至能看到積慶的某處地方,東壩實在太小了,像眼皮一樣,就算周成山變成一粒土坷垃也藏不住。所以女博士才提出南美洲,并具體定位到布宜諾斯艾利斯,這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張國榮的那些傳說,大家有點失笑,沖她搖搖頭,提醒說不必把后面這部分也轉(zhuǎn)告給義爺。只要告訴他,不排除有一種可能,由于報恩東壩、報效國家的雄心太重、太大啦,以至于他先得貓上一陣,緩一緩,當然這貓得有些久了,但沒關(guān)系,等他哪天想妥當了,坦然了,自會重新出現(xiàn),他仍是一雙長手,一口白牙,仍會給大家吹笛子。
其他還有一些說法,考慮到時間緊迫,我就只是提綱式、要素式地一帶而過。對所有這些方向,黃海主任并沒有指認或辨別的義務(wù),這不在他的責任或義務(wù)范圍。我只是想告訴他,關(guān)于周成山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生命軌跡,憑著我們東壩一眾老小的智慧和力量,已經(jīng)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找到了不同的編織方法,唯一闕如的,就是他這里的一環(huán)。如果他實在不便用明確的語言來推翻“溺亡”之說,那么,退一步,他只需對我們這些環(huán)節(jié)表示默認,那也是可以的,效果一樣,等于黃海主任也承認了周成山的“不可能死去”。這是我臨時冒出來的、一個策略性的想法。
在我的講述中,黃海主任一直閉眼休息,并沒有表現(xiàn)出傾聽的跡象。但我知道人們沒法關(guān)上自己的耳朵,以他現(xiàn)在這種情況,應(yīng)該也沒甚能力來控制表情。果然,在我講到“馬歇爾計劃”時,我看到他明顯皺起眉來,繼而面皮憋紅,嘴巴用力抿住,呼吸加重。我抑制住激動,求證似的瞟瞟護理員,她也正瞟向我,隨即沖我示意床下的導(dǎo)尿管。黃海主任正在排尿。
此時,黃海主任臉上已恢復(fù)平常,空氣中并無異味,但我還是吸吸鼻子,以掩飾內(nèi)心的空洞。我知道,就是再磨蹭半小時,再絮叨點什么,護理員也是會通融的。但已無必要,從這里不會得到更多了。我起身跟黃海主任告辭,不自然地再次祝福他康復(fù),并問候中秋節(jié)快樂。他從蒙眬中睜眼,微微抬手拍了拍床單,嘟囔了一句,跟我剛進來時說的一樣:“死在自己家里,挺好?!蔽也唤悬c懷疑起來,好像我跟他又重新進入了莫比烏斯環(huán)的起點,我們才剛剛開始下午的這場談話。
護理員引導(dǎo)著我穿過叢林似的狹窄通道,也許是因為剛才整理了一下導(dǎo)尿管,她中途拐到衛(wèi)生間去洗手,并客氣地邀請:你要洗嗎?我愣了一下,只好側(cè)身進去,也打了點肥皂搓揉。她替我把水流擰大一些,嘩嘩聲中,對著院外的亂草與灌木說:“他早就老糊涂了。不論說什么,等于啥也沒說,也等于啥都說了。真的,腦子壞了,完全不好使,做過的事,沒做過的事,全攪一塊兒。常常是我前腳喂他吃藥,后腳他就忘了,還鬧著要吃呢?!彼f得非常口語化,像是對著窗戶在自言自語,可她臉上的表情卻突然間那樣嚴正和權(quán)威,像是在替一屋子特級專家向我宣布會診結(jié)果。
那次我回去向義爺報告黃海主任的最后情形時,就一字不差地套用了她的原話。我說,黃海主任等于啥也沒說,也等于啥都說了。以前做過的事,沒做過的事,他全攪一塊兒了。我用一種特別緩慢的語速,以若有所思的語氣,重復(fù)了幾遍這些話。果然,它超過預(yù)期地準確抵達目標、實現(xiàn)了使命,周成山環(huán)環(huán)相套的生命就此流暢、立體、周全了。我記得義爺當時正坐在屋檐下曬太陽,像所有的老人家那樣,薄薄的冬陽像一層披風,覆在他肩膀上,灰塵在陽光里泛著白沙似的光。我說了兩遍之后,那披風就破了,因為義爺?shù)募珉喂歉呗柫似饋?,把太陽光支棱出兩小塊彎刀似的陰影。與此同時,我耳朵里聽到薄披風被撕裂的聲音,喑啞、尾聲尖銳,直到散落在院子里的幾個人撲通通地跑近來圍攏住義爺,我才知道,那是他嘴巴里發(fā)出的哭聲??蘼曁尤肆耍新牭降亩?,都被割碎了。
事后有人說,這是打傳回周成山噩耗、從被推為義爺以來,他的第一次哭。這么多年的年月日,像周成山所沉落的那個西大壩里的水,一直滿滿地、重重地蓄著,蓄在積慶眼里。
三
我從池塘邊掰扯了一把綠油油的矮冬青,這玩意兒很耐受,插稈就能養(yǎng)活且四季常青,東壩到處都是,人們對它不大瞧得上。手上帶這一把潑辣的綠,似乎多個抓落。畢竟七年多沒來,義爺已近八十歲了。
義爺還是在院子里曬太陽,垂老,但不垂死,甚至可以毫不打誑地說,比起上一次見到的他,精神頭更足了。他的面孔,帶著鄉(xiāng)下老人特有的那種樹皮感,細看那老樹皮,溝溝坎坎中,分明有種“熬”勁兒,好像在跟什么念想拔河,并因勢均力敵而越拉越長、越拉越遠,如陷濃霧,如隔山河。他與那個念想和作為仲裁者的時間,以及東壩的圍觀者,統(tǒng)統(tǒng)都定格在那里,天長日久無盡時。我突然意識到,只要周成山以某種方式存在于某處,東壩的古法與天理就會一直在,而義爺也就不可能死了。不可能死去的,更是義爺呀。我是直到此刻才想到這個的嗎?還是說,整個東壩,尤其來來往往的一茬茬游子,早都明白這一點了?
義爺沖我揚手,又向邊上攤手,問好、請坐、請喝水的意思,繼而抬高下巴,那是問詢,有什么新情況嗎。他周圍坐著幾位東壩小后生,像是高中生,凳腳邊放著紅色禮盒,看樣子是家里派來問候的。孩子們正要走,看到我進來,重又坐下,同樣向我投來等待的目光。那目光一望而知,周成山與義爺,仍然是他們從搖籃里就開始聽講、就熟知于心的童年掌故。
我腦子里和心里均是空空如也,舌尖上品咂著淡淡的壓力,以及驕傲中的委屈感。確實挺難的。日常之中的人與生活,完全可以幾十年如一日,無甚大變,可周成山不行,他如何“存在”已然是一門大學(xué)問了,需要不斷地更新、深化、補充、延展,前赴后繼地做出不同的花樣來。
我喝了一口茶,仍然沒有放下手上的一把綠:“嗯,這次回來之前,我去看了一下他的生基。”周成山當時在研究所才工作兩個月,所里還是出面給他買了個地方,埋放的是他的衣物,這主要是黃海主任給爭取的,說他無家無口,單位得管著。但我們東壩普遍都認為,這個動作本身,并不只是道義上的考慮,還有更深厚的寓意。誰不知道呢?衣冠冢,常是為亡者所建,可同時還有生基一說,有為生者消災(zāi)祈福之功。所以我們東壩對那個衣冠冢,向來都稱為生基的,并深深信任著它對周成山的護佑之力。
我轉(zhuǎn)動手上的矮冬青,驚奇地聽到自己在講話,非常自然,不慌不忙:“跟以前比,有點小變化。義爺您也知道的,除了我們東壩子弟偶有出差路過,那處生基是沒有人照應(yīng)的。包括黃海主任,他自己說過,只是當年落建時去過一次??蛇@回我去,您老人家猜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瞥一眼手里綠油油的矮冬青枝,“就是這種,這樣的矮冬青,生基周圍插了整整一圈,我看看那根部,蠻粗的,恐怕長了得有三五年。誰插的這個呢?反正絕不可能是我們東壩這里人?!?/p>
這說明什么?一種留言、一種信息、一種意會?會是誰留下的呢?周成山本人,他的友人、愛人、后人甚或是外星人?我打住了,沒有做任何闡釋。這是一個技巧。一直是這樣的,對新出現(xiàn)的信息或方向,我們初次提及時,只講目力所及的表面現(xiàn)象,至于它的蘊意、它的指向、它的多種可能性,先空著,讓義爺自己去慢慢琢磨。而這個新的框架之下,后面一年年的,還需要有更大膽的猜想與更具體的細節(jié),去主張與求證,去添磚加瓦,去起高樓建大廈。我瞥一眼義爺周圍的年輕孩子們,心里有一種交付接力棒般的成就與狡黠,周成山那重重疊疊的永生之路,可又鋪設(shè)了新的一條延長線了,后面,就看你們的了,得讓義爺一直去拔他的河呀。
原刊責編 許澤紅
【作者簡介】魯敏,女,1973年生于江蘇東臺,現(xiàn)居南京。著有長篇小說《六人晚餐》,小說集《紙醉》《取景器》《伴宴》《惹塵?!贰毒欧N憂傷》《荷爾蒙夜談》等。曾獲莊重文文學(xué)獎、郁達夫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原創(chuàng)新人獎等獎項,入選《人民文學(xué)》“嬌子·未來大家Top20”等。短篇小說《伴宴》獲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