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

1

有人發(fā)郵件來投了一部書稿。他在信里說：本書力圖從政治學、歷史學、人文學、軍事學、經(jīng)濟學、倫理學、間諜學、人才學、地理學、地緣學、生物學、血型學、心理學、人類學、種族學、愛情學及性愛學等“眾星座”多角度、多側(cè)面地觀照整個事件及這個世界，價值空前，意義非凡，前所未有……

我馬上感覺，這個書稿，應該不用細看了。

２

編輯眼里的人只有兩種，會寫的和不會寫的。或者寫得好的和寫得不好的。對于寫作的人，我只以文字論高低。感覺到其文字的好，便會對其升起無限尊重與興趣。感覺其文字粗疏，便無法對此人升起信賴感與足夠的尊重。這大概是編輯的職業(yè)病或者勢利眼。但我無法糾正這種偏見。

遇到過寫得又好，又對自己的文字要求極其謹嚴的作者，她發(fā)來的書稿，幾乎不能被增減一個字。這樣的作者，真是我眼里的天人。

３

有天接到一個從四川打來的電話，自稱剛退休，原來在某研究所工作。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有修養(yǎng)。他說看到我編的一本講演集，很喜歡，但是感覺里面有刪節(jié)，問我是不是有刪節(jié)，刪了多少。我說是，但是刪的不多，不到5000字（全書近三十萬字）。他說他就想看沒刪節(jié)的原稿，要是能不刪就出就好了。

我苦笑。

放下電話，忽然意識到自己是文字的劊子手，對很多文字生殺予奪。這權力讓人忍不住在內(nèi)心打了一個寒噤。

刪，改變世界樣貌。

世界常常不只是我們所看到的樣子，也是被敘述的樣子。

４

出版社編輯，幾乎永遠都是忙得雞飛狗跳、四腳朝天，暗無天日的。有個性子急的編輯，她每次去離她辦公室間隔十幾米遠的總編室時，總是走到半路就喊總編室主任的名字，問她某件事，這樣說完話正好走到她門口，當面聽她回答；幾句話說得差不多了便轉(zhuǎn)身回自己房間，最后一句留在她回自己房間的路上說。她是大嗓門，所以每次她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內(nèi)容，周圍辦公室的人都能分享到。

有一天在走廊邊的衛(wèi)生間門口正欲進去，被抱著一堆稿子風風火火走過來的她瞅見，她邊往自己辦公室走邊狠狠地剜我一眼說：哎喲媽哎，你還有時間上廁所！

至今感覺內(nèi)傷很深。

５

曾聯(lián)系一文學博士、某大學副教授約稿，寫現(xiàn)代知名文人的情感方面的書。一個月后他就發(fā)來書稿，近三十萬字。這效率令人傾倒。我是負責策劃，責編是交給另外一個同事來做的。同事編到中途，發(fā)現(xiàn)里面大段大段的篇幅都是抄網(wǎng)上的。抄襲得也太多太明顯了。

只能退稿了。但是發(fā)郵件和作者說起來，都不好意思用抄襲這個詞。感覺，真不該是他這種身份的人干的。

幾年后的一個春節(jié)假期里，在黃金時間的電視新聞上看到他，他接受采訪侃侃而談，用詞很是華美。下面打出的一行字，是對他現(xiàn)在身份的介紹，他已赫然升任某研究所所長。

６

朋友發(fā)來一段文字，是一個不熟悉的作者所寫的我們都很熟悉的一個人。被寫的那個人，被描述的樣子，與我們所看到和感知的她，反差之大，就像朋友圈里有人發(fā)的經(jīng)過美顏處理的自己，與她真實的樣子差距一樣大。

朋友說，文字還能被相信嗎？文字離真實，有多遙遠？

想起魯迅在《花邊文學》里說過的話：“我們要覺悟著被描寫，還要覺悟著被描寫的光榮還要多起來，還要覺悟著將來會有人以有這樣的事為有趣?！?/p>

很多人和物，一旦被描寫，便會偏離事物本身。多少人耽于自我描述的虛假與幻境之中，無法走出。愈唯美，愈失真。這樣的文字看多了，會有不適感。有人寫了幾十年寫到五六十歲了，還是流于這種文字。

有時，過度的描寫是一種羞恥，平淡敘事是一種節(jié)操。

７

我覺得最可怕的文字，是用貌似精美的修辭，豐盛的排比，鋪張的敘述，講述盡人皆知的大道理，論證那些個不證自明的所謂美好與真理。埋首于這樣的書稿中，感覺自己也面目可憎，每天都在壯烈犧牲。

“我知道我憎恨這些：不是依靠天分，和才華，而是只依靠努力，責任心，和愚笨的誠懇來制作平庸產(chǎn)品。我忍受不了的是勤奮而平庸的東西。因為這些東西只滿足世俗的虛榮心，卻不能飛翔?！睙o意中看到的這段話，深得我心。

８

看一部書稿，散文集，作者愛用感嘆號。感情完全沒到那個強度，也要虛張聲勢地用嘆號一嘆了之，讓人看著心里一驚一乍的，以為發(fā)生什么大事了或者他的心要跳出喉嚨了。看感嘆號過多的文章，就像面對一張表情過度的臉。對于以侍弄文字為生的人來說，有沒有老用感嘆號，簡直事關精神節(jié)操。

一個好詞出現(xiàn)之后，很快在網(wǎng)上和我們的口頭語里大流行，這也是它的死期已至之時。眼見著一個個好詞由剛面世時的活力四射，走向過度流行后的衰頹無力。如果一個人的文章里充滿這樣的詞匯，便會讓人感覺不潔，格調(diào)低，就像看見一個人不停地用別人用過的餐巾紙擦嘴一樣。

９

為一本剛出版的書張羅一個活動。作者身在異國且身染重病，不能到場，由他的一幫在本地很有身份和地位的朋友為他操辦。

書的印量少得可憐，基本上不會有任何市場銷量，所以這場活動，雖然有不少重要人士到場而貌似宏大，但其實，也還是業(yè)內(nèi)人的自娛自樂，無人喝彩。必須承認，我們的很多忙碌，都是徒然的自我消耗，不無虛妄。

做好了活動簡介及議程安排，發(fā)給主持該活動的中心人物某詩人看。他打電話過來，聲音低沉地說：有些人的排序不對，應該排在我后面。

這話真讓人替他羞赧，為他在意的這點子事。那一刻我想，從此以后，這個人寫的詩，我再不用看一行了。

他所說的應該排在他后面的那個人，作品的影響和分量，遠在他之上。他認為自己應該排在前面，一定是因為他是某詩歌協(xié)會的執(zhí)行會長，而已。

那個參與人員的介紹，按他的要求，最后被弄得像個職務競賽。有的人身兼數(shù)種職務，還有很多虛職和社會閑職，都要被全部列出來，長得令人著急。

在很多時候，很多場合，我們的個人說明書，都只能被一個職務所定義，簡化。很遺憾，出的這一本詩集，一個詩人云集的活動，也是如此。

與詩有關的活動，背后也大都是非詩的。

詩實在羞澀，不適合見人。

10

有個作者在出版社先后出了兩本書，他自己包銷大部分，一小部分由社里在市場上發(fā)行。但是都賣不動，他那種半文半白的寫法實在不討喜，小說毫無寫作技巧，就是那種你從頭到尾看完，記不住其中任何一句的那種。他其中的一本，出版后參評“茅獎”。

只要是在那一屆“茅獎”評選要求的時間范圍內(nèi)出版，13萬字以上的長篇，都可以參評的。網(wǎng)上很快公布了報名參評的近二百部長篇。意料之中的，他的作品第一輪就被刷下來了。

但是他的名片上以及他之后參與所有社會活動的個人簡介，都一律號稱，他的××作品“入圍第×屆茅盾文學獎”。他發(fā)的微信朋友圈里也多次這樣宣稱。

他應該是故意的，故意混淆參評與入圍的區(qū)別，在圈外人那里收獲崇拜和贊美。作為他那本書的責編，我每次看見，都會被連帶感覺不適和害臊。終于有一天，在又一次看到他去某大學做講座，介紹他的圖片上還是這么寫時，我忍不住發(fā)微信跟他說：“友情提醒，你那個書和‘茅獎的關系，不是入圍，只是參評。以后別再這么說啦，免得在懂行的人那里鬧笑話。”

他回復了一句：“謝謝妹子。”

估計他心里會惱死我了吧？就像皇帝的新衣被揭穿，但那是他的事了。我只是想說出如鯁在喉的那句實話。

11

出版社的編輯部，是很多人眼中的圣地。很多書稿經(jīng)由這里印成鉛字變成圖書，有些書稿經(jīng)由我們的手或者被斃或者走向市場大賣。這權力也往往令人心生惶恐：你的判斷一定就對嗎？有沒有草菅書命或者助紂為虐？

見過不少作者，恭謹?shù)爻仕蛠硭麄円晦恋榈榈臅?，最年輕的十幾歲，最老的八十多歲。八十多歲了還在夢想出書！文字的魔力，真能把人糾纏至死。最震撼的，是接待過一個推著拉桿箱來交稿的中年男子，打印了厚厚的二十本紙稿裝滿了一箱子。但是他寫的題材，是禁忌，無法出版。面對那堆高山一樣的書稿，我覺得怎么對待它們都是一種輕薄，我不敢想象它們是怎樣被一筆一畫寫出來的。

12

低估別人，是比較丟人的事。比如，作者低估了他的讀者。那多出來的一兩個詞，多余的幾句話，不節(jié)制的抒情，都會顯得難堪。

你在文字里想表達這個，人家卻在字里行間嗅出了那個。這是表達的罅隙與多義，也是人心的繁復。寫出來的字，不再屬于作者自己，也不會再受作者擺布。

13

一個好小說，描寫的生活充滿了失敗與落魄，破碎和心碎，可是它所透露出的心靈質(zhì)地，精神密度與情感的光輝，猶如陽光透過枝葉婆娑的大樹折射出來的斑駁光影，令人沉醉。沉醉到，與小說世界里的緊張、痛楚、光亮、柔軟與濕度比起來，現(xiàn)實中的成功與富貴都顯得平庸乏味，不值一提。

——讀一部好小說稿有感

放一放，一杯熱茶會變涼。放一放，一枚水果會變壞。放一放，滿腔激情會冷卻。放一放，柔軟的心會堅硬，堅硬的心會柔軟。放一放，你會發(fā)現(xiàn)改過三四遍的稿子依然還可以再改。

14

有次在某作家的創(chuàng)作研討會上見到梁鴻，說起編輯工作，梁鴻很同情地說：“要是你編的書賠錢了，你得承擔責任；要是賺錢了有影響了呢，榮耀都是作者的，我覺得這真是最壞的工作啊?！?/p>

說得我心里寒嗖嗖的，直想反過來安慰她了——不想被想得那么慘。鐵打的編輯流水的書，作為編輯，每天的工作確實淹沒于與策劃、編稿和與圖書促銷有關的繁瑣事務中，自己想寫的東西卻胎死腹中。有次與某大社的編輯同行交流，她說她一直是保姆型編輯，她前不久剛出的一本書，她幾乎就是第一作者了，聽得我差點愴然而涕下，要和她抱頭痛哭了。

15

每天處理堆積如山的書稿，看無限泛濫遍地橫流的文字，不能不覺得，有時候不寫或少寫，比多寫更需要自重、自持；輕飄浮泛，沒有精神圖景的寫作，不如不寫。

在一次作品研討會上，省內(nèi)有名望的作家均在場，有個作家說：“最可怕的是那些不會寫，又勤奮得要命的人，每隔一兩年都能寫本書出來，真他媽要命啊?！?/p>

大家都心領神會地笑起來。作為編輯，對于這一點，我是再贊成也沒有了。

16

做編輯最幸福的事，大概就是你熱愛的作家有一天成為你的作者。你可以親手編他的作品，讓這本書打上你個人編輯風格的烙印，看到它走向千萬讀者。

向有些作家約稿，之前并不認識，沒有過任何聯(lián)系，但是讀過和買過他的書。通過他的作品，而對他充滿認同感，感覺他就像是自己精神上的一個至親。

編過一個名作家的書，他的粉絲眾多，在網(wǎng)絡上的影響力很大。在辦理他的書的第３次重印手續(xù)時，負責網(wǎng)絡發(fā)行的同事跟我說，建議印500張書簽，請作者親手簽名，作為供應網(wǎng)店的一個特制簽名套裝，會是一個很好的賣點。

于是發(fā)微信給這個作家說起這事，第二天收到他的回復：

關于書簽之事，對于發(fā)行一本書來說，確是不錯的主意，特別是那些對我特別信任的讀者，能拿到作者簽名，是很珍貴的。記得上世紀末，曾為我的幾本書搞過簽名活動，在南京與讀者見面時，我說過，我的簽名活動到此結(jié)束，之后不會再配合這類安排，要靠書本身的力量傳播。此后，真就沒有參加過任何簽售活動。

近些年我不斷出書，有新書，也有再版書，不少出版社都提出這類建議，希望配合出版參與一些宣傳活動，我都拒絕了。所以，對這書，我還是一樣的態(tài)度。

希望你能理解，并對發(fā)行部的朋友做出解釋，不要傷了他們的積極性。

看到這樣的回復，感覺受到一次深深的教育。“要靠書本身的力量傳播”，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我深深感受到這位作家的格局和高度。

也是他深沉的自信。

想來，一個好作家，真正的作家，不僅在于他能給我們帶來好作品，也在于他能給我們提供一種精神的高度，做人的高度。

17

絕望地發(fā)現(xiàn)，一個好的寫作者是多么有心，一切都可以成為他的寫作資源。他會每時每刻都活在創(chuàng)作中，每時每刻都在內(nèi)心書寫，每時每刻都在腦海中打腹稿。不管他在現(xiàn)實中擁有與消費的物質(zhì)世界是怎樣的，在精神世界中，他一定是不折不扣的富翁，有著自己豐饒如海的精神紋理。他可以吸收，消融，轉(zhuǎn)化生活給他的每一個好的和壞的，每一顆珍珠與渣滓，不會浪費生活給予的每一點滴。每一樣，都會被他凝結(jié)成文字的琥珀，閃閃發(fā)光，與時光抗衡。

他讓我相信，內(nèi)心，才是一個人身上最性感的器官。

18

我猜想，身為作家的妻子應該是不幸的。作家生活于他的想象中，他的想象會漫過整個世界，卻唯獨會略過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對于和他一同生活在此處的人，他只會保持貌合神離。貌合神離，幾乎是他進入寫作必需的道德。神離得越遠，可能于他的寫作就越有利。

——看一部書稿有感

19

2017年，廊坊書博會。一個知名作家的新書發(fā)布會活動。我和很多讀者一樣坐在席下翹首以待。一開始是冗長的參會領導介紹。某局長，某處長，某社長，某總經(jīng)理……五分鐘過去了還沒介紹完。感覺這真是不尊重讀者的表現(xiàn)。讀者花時間坐在這里，只是對于出席活動的作家和他心目中的好作者感興趣，說好的讀者是上帝呢？

在書博會的展位上看到有的書的封面上，作序推薦的人的名字，印得比作者的名字還要醒目。有點悲傷。

有的書，在每一年，所有的書展上都能見到，有無數(shù)種版本，在世界各地被翻譯成上百種語言。于是感覺，著作等身，不如版本等身。那說明一本書有長久的、旺盛的生命力。多棒。

20

寫個封面文案，一段話而已，翻來覆去幾經(jīng)周折耗時頗多。也許因為作者名氣太大了，怎么說都不能盡意似的。感覺形容詞都不好用了，太大了不好，太小了也不好。名詞呢，史詩，巨著，神話，傳奇，密碼，人性，奧秘，智慧，秘籍……也都用濫了。完全理屈詞窮。真是一個語詞的窮人，句子的窮人。深度貧窮。

弄停當一本書稿付印，就像送女兒出嫁，就像目送孩子獨自上路去遠方。就像，把一個私藏的東西公之于眾。欣慰，又緊張。哪怕已是無數(shù)次經(jīng)歷這件事了。

21

在網(wǎng)上買的一本新書到了，發(fā)現(xiàn)書的封面、封底和前后勒口都不著一字。作者倒是挺知名。這種做法對編輯來說，倒是省心省力。但我還是覺得，少了點什么。在書封這個重要位置，應該是編輯與讀者交流的窗口。編輯放棄這個陣地一言不發(fā)，總覺得可惜。

有一作者曾跟我說：我就喜歡我的書封面上什么都不放，一個字都不寫。你看陳丹青的書……

我說，是，要是陳丹青、木心、董橋這樣的作者，是都可以不放。但你不是，所以還是一定要放的。

他說我來給你寫，很簡單啊，十分鐘就搞好了。很快他為我正做的一本書，我們都熟悉的一個作者，寫了封面語發(fā)給我，我看后對他一頓痛批，指出其中的N個問題。我說你以為只是拼文采嗎？要是拼文采倒簡單了。封面上的話，得是廣告性文案，但又不讓人覺得是廣告，是明確精準地告訴讀者這本書的價值、看點和亮點。

每次寫一本書的封面文案，常要耗費大半天時間，甚至更長。先把書稿從頭到尾再捋一遍，把有價值的能用的東西提出來，再去看當當網(wǎng)上同類書的封面文案和編輯推薦語，再搜索一下與書相關的東西，搜到相關有價值有識見的文章會一一看過，然后絞盡腦汁，指望能寫出撩撥人心的文字讓人見而銷魂不買不快，就是那種介于廣告性，宣傳性，又文藝又莊重又典雅又情深義重又靈邪酷炫的文字。這個過程，無異于大火把自己內(nèi)心燒幾遍想要煉出點金子來。一般都是先寫出近千字，再刪成八百字，再精簡成五百字甚至二三百字。定稿后再改十遍。如果覺得還是不盡理想，會再發(fā)給朋友看，在吸納他們的意見后再改三四遍。然后交美編設計。設計出黑稿后還會再改一兩遍。這樣，即便寫得并不出彩，但每一個文字，都是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無疑。

我知道是有厲害的人，可以只花幾分鐘就能擬出一個封面文案來。一樣能寫得活色生香精彩到位。但我不行。不行就得老老實實花笨功夫?；旧希瑢懴碌拿恳恍凶?，每一段話，都是感受自我挫敗和自我打擊的過程。永遠磕磕巴巴，永遠理屈詞窮，永遠如鯁在喉。永遠患得患失，永遠意不在言中。

編輯的時間都去哪兒了？都耗在這兒了。

22

今天有一本書稿要付印了，最后看一遍作者提供的作者簡介，只看文字感覺沒什么問題。轉(zhuǎn)到校對那里，沒想到被改得一片紅返了回來。校對是一一上網(wǎng)搜索核實了的，比如作者提及所得的諸多獎項：“年度作家獎”，其實是“年度青年作家獎”；“郁達夫獎”其實是“郁達夫小說獎”；作者提及某篇獲獎的作品年份也記錯了。作者應該是完全根據(jù)自己記憶提供的個人簡介吧。

只能說，記憶，原來是多么不可靠啊。當年的銘心刻骨，最終都會模糊一片。當年的刻骨銘心，最終都會云淡風輕。

23

什么樣的人才是作家？始終有寫作困難的人，才是作家?？傁胝医杩诓蝗懽鞯娜?，才是作家。這是今天來的一位作者跟我說的話。不無戲謔，也不無道理吧。我尤其認同他的第一句話。

作家是最可怕的，因為他內(nèi)心自有無垠世界和無邊深淵，深不見底，你無從跨越。作家是最可愛的，因為他通曉世間萬物與各色人等的無窮趣味。作家是最迷人的，因為他深諳且能解開各式性格與命運的密碼。他活于自己無邊無際的虛與實之間。跟隨他的筆致，你能活得更多活到最深。還有什么，比做一個作家更幸福呢？

24

有個神交已久的網(wǎng)友，我們在一個城市，發(fā)過好多信息，通過電話，但是沒有見過面。她信任我推薦的每一本書，有一次說到我剛推出上市的一個作者的書，我說寄書送她，她說，不用，我自己買。作者辛苦寫出來，你辛苦編出來，我隨意就看了，豈止不道德，簡直無恥。

她的話讓我深深感動。能有她這樣認識的人，真是難找。后來再有朋友或我的作者出書，要寄書給我的，我也都一概拒絕，堅持自己去網(wǎng)上買來，作為支持。

這是她給我上的一課。

25

我管理著社里的微博，經(jīng)常在微博上發(fā)一些書的精彩書摘，推介作家新書。有一天發(fā)完一本書的讀后感后，有好幾個人私信我問在哪能買到書。說實話我感覺問這話的不像是地球人似的。晚上在家和孩子他爸談起這個，他說你就說在洋酒行啊，高爾夫球場啊，KTV啊LV包專柜啊可以買到。

26

一個沒有見過的人，因為共在一個微信群里，被他加了好友。異地的。聽說是一個單位的領導。

我發(fā)單位的圖書廣告（雖是廣告，但我一向也很注意，只發(fā)真正好書的，讓我覺得確實是對別人有價值的），他找我要書。說實在話，這種沒有任何交集的，平白找人要書，我覺得是很不好的。世上不該有白得的東西對不對？

我會經(jīng)常主動送朋友書，送我們單位出的好書，我覺得有閱讀價值的。比起送吃的用的，送書貌似不實惠，卻性價比最高，可能會影響對方的精神建構(gòu)與內(nèi)心質(zhì)地。反正，我相信是這樣。

偶有朋友索書，我也很樂意送。朋友之間，當然可以這樣。我一直堅持，送私人朋友的，哪怕是我們社出的，我也都是自費購買。

但是這個找我要書的，是陌生人。要一次，兩次，三次，我雖然感覺他很不妥，但也都寄他了。都是我在網(wǎng)上下單發(fā)過去的。

今天這回，是第四次了，在我發(fā)了一段李佩甫新出的散文隨筆集的一段話之后，他發(fā)微信來說，可否弄一本李佩甫的新散文？我這書城里缺這一本。

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書，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好意思，這樣一再去麻煩一個陌生人。

索性，今天就敞開來說，“禮貌”地告訴他，我都是網(wǎng)購，沒時間去書城。我每次都是網(wǎng)購送你的。我社出的書，都只發(fā)一本樣書。有朋友要書，我都是自己網(wǎng)購送人的。

我覺得，不應該讓這個事只悶在自己心里，卻讓他一無所知地坐享其成。這樣的人還留在朋友圈干嗎，刪。

看到別人在朋友圈里曬一道好菜，不會有人找他要菜?？吹絼e人曬一件衣服、帽子，曬一個包，也不會有人巴巴地去要那件衣服和包。那別人曬個書，為什么就可以張口要呢？

曾經(jīng)，在一個環(huán)境非常優(yōu)雅的茶館里，有一場讀書會，因為和我的工作有關系，我去參加了。我旁邊的一個陌生人，外形非?？±?，那叫一個玉樹臨風，在得知我是出版社編輯之后，主動要求和我合影，加微信。之后，得知我出書了，找我要書。我說，我這本書，不主動送人，因為覺得并不是那么值得看。你有時間，不如多看看經(jīng)典。

他說，不，我一定要看，我一定要看！

不知這是堅持還是撒嬌。

我把網(wǎng)上的銷售鏈接發(fā)給他，說，我真是不主動送人的，怕不值得讓人浪費時間。如果你實在有興趣，可以在這里買。

他再無下文。然后呢，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從此我們死在彼此的朋友圈里。

27

編書還好說，更挑戰(zhàn)的是賣書，是宣傳和營銷。現(xiàn)如今，你吆喝什么都難免令人生疑，感覺變味，因為其背后昭然若揭的商業(yè)色彩。

2012年在銀川的全國圖書博覽會上，見到前去宣傳簽售自己新書《倪萍畫日子》的倪萍，面對圍觀的無數(shù)雙眼睛和鏡頭，她很松弛地跟主持人說：“說到這兒大家心里就笑了，你不就是想賣書嗎？我姥姥就說過我，你以為人家都比你傻啊。不錯，我是想賣書，書辛辛苦苦寫出來了，就是要賣的。編一本書要花錢，印一本書要花錢，書店每天開門營業(yè)要花錢，這么多環(huán)節(jié)都要花錢，最后不都是為了賣嗎？你做任何一件事，你就應該追求最大化，做到極致。你賣書，只有賣到最多，你的思想和觀點才可能影響更多的人。重要的是你要讓人覺得，我花了這二三十塊錢買了這本書，看后覺得值，這就行了?！?/p>

聽她幽幽地吐出這樣的大實話，真覺貼心貼肺。想起了《讓子彈飛》里的臺詞：“要站著把錢掙了?！?/p>

28

一個大型的名人講座，最后的交流環(huán)節(jié)，有個人舉手站起來發(fā)言，提問一個問題。與其說是提問，不如說是表現(xiàn)自我。她的表達過于光滑圓潤，并且顯然，她有沉浸于那種光滑的快感。沒有困惑感，只有飽滿的自信感。讓人感覺，有點冷幽默。人生處處是劇場。

29

工作關系，開始關注抖音短視頻和直播帶貨。經(jīng)常進別人的直播間，惺惺相惜，大都會隨手下單，作為對主播的支持。抖音上的銷售出貨，可能是全網(wǎng)最低價，經(jīng)常利潤微薄甚至無利潤。

有次和作者一起做直播，有人下單，作者現(xiàn)場毛筆簽名上款，很有誠意。第二天發(fā)貨時發(fā)現(xiàn)，對方竟然退貨。有兩單，都是這樣。這兩套已經(jīng)簽上對方名字的書，無法再退回到庫里。因為是精裝套書，定價頗不低。

這個損失，只有我們自己承擔了。

很多好書的氣質(zhì)，未必適合直播帶貨。它們是安靜的，疏離的，孤傲的，自成一體。其內(nèi)在的美質(zhì)，需要潛心體會。當我們需要以“促單”的方式來說起它，常常，需要戰(zhàn)勝一種不適感，還有錯位感。

30

一個文字工作者，常會更深地感覺自己是一個語詞的窮人，句子的窮人——如果，你不想一味重復自己和別人的話。

在一個散文寫作的微信群里，有人說，最煩書的腰封上的文字，都是夸大其詞、華而不實的，不可信，他一般都是看也不看就把腰封直接扔掉。我回復說，也有很多書，腰封上的文字很精妙，那是編輯慧心、眼光與能力的體現(xiàn)，是和讀者的對話。

31

有的小說很好，摧心撓肝的好。但是會感覺，小說背后的那個作家，不幸福。

看有的作家的臉，那種飽滿和圓潤，就會感覺她活得幸福?？从械淖骷夷兀难凵?，她臉上紋路的走向，會讓人一眼覺出她不幸福。

也許是我毫無道理的偏見。

有個作家說過：相貌，是凝固的表情。照此說來，一個人在日常中的情緒與內(nèi)心狀態(tài)，都會凝結(jié)在他的臉上。經(jīng)常感覺幸福還是不幸福，終歸是不一樣的。

幸福并不是人生標配。很多成功的人，幸福的感覺未必高于不那么成功的人。人有不需要幸福，懶得幸福的權利。就像有人喜歡花紅柳綠，有人卻喜歡鼠灰與深黑一樣。

和一位作家朋友聊過，她說，于她而言，日常中的所謂幸福，有時根本就是凡庸、扁平的，她并不追求。

一個人幸福與否，不在于她擁有什么樣的生活，更在于她對于自己所擁有的以及對世事的吐納程度。

一個沒怎么歷經(jīng)幸福的人，會不習慣幸福，也不習慣書寫幸福。幸福關乎被養(yǎng)成與自我養(yǎng)成，關乎年少記憶。青少年時的生活，會影響一個人一生的內(nèi)心底色。那些不幸，也是她內(nèi)心的養(yǎng)料與土壤。她的根系，更適合于在那樣的pH值里生發(fā)。

喜歡一個女作家的小說。只要在文學期刊上看到登有她作品的，都會買回來讀。關于她的訪談，也看過一些。她少小的成長經(jīng)歷里，很少有甜。她咬牙從偏遠貧瘠的山村里一路走來，上完大學，靠自己的一支筆寫出來，有了聲名。這鍛造了她堅強的神經(jīng)。在不幸福的境遇里，讓她有更深的存在感。仿佛長時間的暴風雨沖刷巖石，最后形成巖石上的紋路。她說有很多年，她都處在與世界、自我緊繃的對峙之中。

她早已經(jīng)很成功，在世俗意義上是這樣。但是她作品中的人都是苦的。微苦，深重的苦。包括她筆下的活得很成功的或者美貌的，也都一樣苦。苦澀，皺巴，難堪，面對的事情也都是別扭的，糟心、難言，被生活碾壓又被自我碾壓，被損與自損，被傷與自傷，層層糾纏。她小說里沒有那種單純的、喜悅的、明亮的、充滿希望的東西。

那些都在無形中印證她的生活。大抵是她的生活中就沒有，她眼里就沒有或者是她不相信有。她寫不出她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的東西。

小說當然并不是書寫自己的真實。但小說，投射的是自己世界的樣貌，呈現(xiàn)的是自我內(nèi)心的底色。

有一年，在深圳書博會上，有她的一本新書的分享會。偌大的會展中心里，有好多場活動同時進行，背景嘈雜，人來人往，各種聲響互相摻雜。在她的活動現(xiàn)場，下面坐了大約四五十名觀眾，座椅不夠還有一些站著的，可見她的號召力還不錯。最后的互動環(huán)節(jié)，有年輕讀者和她聊起對她小說人物的感受，說是“令人齒冷，甚至驚恐”。于是我也直截了當?shù)貑柫怂粋€問題，感覺你的小說里，沒有一個幸福的人物形象。全都是不幸福的、陰沉的。有的女作家，總會寫到一些普通小人物的幸福的，但是你的作品里從來沒有，為什么？

她訥訥。說，哪個作家善于寫幸福呢？

我說，比如遲子建啊。她寫到的很多小人物，總是能在日常中感受得到幸福和安慰，能感受得到自己的美好。但你的作品里沒有。當然這并不是說不好。只是看得多了，會覺得陰冷，不適。你覺得，這是和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嗎？

可能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厘清前世今生的種種曲折、明溝暗壑，那并不容易，也會觸到自己的痛點。她沒有直接回答，說得有點大而化之的語焉不詳。不過她談到了，一個作家，應該從來不會空虛，但是可能會經(jīng)常感覺虛空。她之所以不停地寫，就是想要填滿這種虛空。虛空的人，不適合有現(xiàn)實的羈絆。葆有自我時空的冷寂寥廓，有助于保持其內(nèi)心的飽滿與通暢。相比之下，她覺得，對庸常的幸福與幸福的庸常倒是需要警醒。幸?？赡苁亲骷业臄橙?。

她一定也有她不為人知，可以獨自反芻的幸福，我想，那是獨屬于她自己的幸福。

我是一個作家，以人心為食。這是作家黃孝陽說的。就像有人嗜膻腥，有人嗜色，有人嗜權錢一樣，作家所嗜的，是形形色色的人性，是所有人性的細節(jié)，永不饜足。

我最后問道：如果要拿現(xiàn)世的幸福與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置換，你愿意嗎？

她笑起來——她一定是不常笑的，所以她笑的弧度很小，輕淡，但是顯然，笑讓她的眼神里因此漾起了光——她說，幸福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但是沒有了創(chuàng)造力，女作家就雖生猶死。

那一刻，我想起一位也是寫小說的女友說過的話——“我只對我的寫作永遠忠貞，別的一切皆可背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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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編輯也有不少快樂和滿足的。偶爾也會遇到非常好的書稿，感覺非常理想的書稿。讀時會激動得渾身發(fā)抖，猶如歷經(jīng)一場靈魂的花瓣雨，感覺這是編輯工作的最大福利。有時在看書稿的過程中忘了是在工作，而覺得是在享受閱讀。把一本好書最大可能地推介出去，讓更多的人看到它而獲取精神營養(yǎng)，從而影響社會影響人的心靈建構(gòu)，也是蠻有存在感的事啊。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