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語堂 李靜 李林姝

秋山圖

[日] 芥川龍之介

“您看過元代繪畫神手大癡的《秋山圖》嗎？”（開篇發(fā)問，既點了題，又交代了《秋山圖》的價值。）

一個秋夜，王石谷到惲南田家中做客，一邊喝茶，一邊談話。

“沒有。您見過？”

“可以說見過，也可以說沒見過，這是一件怪事……”（用模棱兩可的回答引出故事，反映出王石谷內(nèi)心的猶疑，為后文講述設(shè)下懸念，預(yù)示故事曲折而神秘的特點，引起讀者興趣。）

惲南田驚異地瞅著王石谷的臉：“你見過的是摹本么？”

“也不是摹本，算是見過了真跡……不過，不但我，煙客翁對這《秋山圖》也有過一段因緣。您若有興趣，我就談一談！”（對話中自然而然引出煙客翁這一重要人物，過渡自然，承接下文?！澳粲信d趣，我就談一談！”既是對惲南田的回話，也是對讀者閱讀興趣的回應(yīng)。）

“請吧！”

惲南田撥撥燈檠的火頭，便請客人談?wù)勥@件事。

那是一年秋天，元宰先生同煙客翁談畫，忽然問，見過大癡的《秋山圖》沒有。翁在畫道上是師法大癡的，凡是大癡的畫，只要留在世上的，差不多全見過，可是這《秋山圖》卻始終沒有見過。（前后對比，烘托出煙客翁師法大癡，已是造詣極高的大家，卻對《秋山圖》聞所未聞，凸顯出《秋山圖》的隱秘和獨特，為文章增添神秘色彩。）

“不，不但沒有見過，連聽也幾乎沒有聽說過。”

翁這樣回答，覺得挺不好意思。

“有機會務(wù)必看一看吧，那畫可以算大癡的極品了?！?/p>

“有這樣好的作品，一定得看一看。這畫在誰手里呢？”

“在潤州張家，您可以去登門拜訪?！?/p>

煙客翁馬上出發(fā)到潤州去。（“一定得看一看”的語言描寫和“馬上出發(fā)”的行動刻畫，凸顯出煙客翁是一位求畫若渴、注重獲得審美體驗的賞畫大家。）

張家雖然屋院很大，卻顯得一片荒涼。墻上爬滿了藤蔓，院子里長著長草，成群的雞鴨，見到客來表示好奇的神氣。

煙客翁被請到廳堂里，陳設(shè)著紫檀木的椅子，上面蒙著一層淡淡的塵土。出來接待的主人卻還風(fēng)雅，有貴族的品格。翁提出想拜觀名畫的愿望。（運用白描手法，選取“藤蔓”“長草”“雞鴨”等關(guān)鍵物象，寥寥幾筆勾勒了張家院子的荒蕪，紫檀木椅蒙著灰塵，暗示了張家可能家道中落，早已無人問津的現(xiàn)狀。）

主人立刻答應(yīng)。原來這廳堂正墻上就掛著一幅畫。（《秋山圖》掛在正墻，足見張家主人對名畫的重視和愛惜。面對來客立刻答應(yīng)觀畫，兩處描寫與前文“風(fēng)雅”一詞相呼應(yīng)，體現(xiàn)出主人儒雅不失風(fēng)骨的氣質(zhì)。）

“這就是您要看的《秋山圖》。”

翁抬頭一看，不覺發(fā)出一聲驚嘆。

“畫是青綠山水，蜿蜒溪流，用點墨描出高高低低的叢山，顯出新雨后的翠黛，又著上一點點朱筆，到處表現(xiàn)出林叢的紅葉，美得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了。好一幅絢爛的圖畫，而布局又極為宏大，筆致十分渾厚……”（此處為《秋山圖》的正面描寫，刻畫細節(jié)入微，“青”“綠”“翠”“紅”“朱”等色彩對比鮮明，凸顯畫作之美。整段描述既有具體刻畫又有概括評價，真實可靠，印證了《秋山圖》的神作傳聞。）

翁完全被迷住了，戀戀不舍地看著，愈看愈覺神奇。

“神品，神品，元宰先生的稱賞果非虛言?！?/p>

翁一邊說，一邊眼睛仍沒離開畫幅。（通過對煙客翁看《秋山圖》如癡如醉的神態(tài)描寫，側(cè)面體現(xiàn)出《秋山圖》的神品之說名副其實。）

“是么，真是這樣的杰作嗎？”

翁聽了這話，不覺把吃驚的眼光轉(zhuǎn)向主人。

“什么，您覺得我看得不對嗎？”

“不，沒有什么不對。”

主人像少女似的羞紅了臉，然后淡淡一笑，怯生生地看著墻上的畫。（此處對張氏主人進行了詳細的神態(tài)描寫，“少女似的羞紅了臉”既有為自己提問而不好意思的羞澀，又有為畫作獲得肯定的高興。“淡淡一笑”又體現(xiàn)了張氏主人作為懂畫人，對畫作的價值其實了然于胸，獲得夸贊并不意外的心理。“怯生生”這一神態(tài)描寫，展現(xiàn)了張氏主人對畫的價值生起了新的認識和朦朦朧朧的敬畏。）

過了一會，翁告別這個荒院一般的張家。

逗留潤州時，煙客翁幾次派人到張家去交涉，希望把《秋山圖》讓給他，可是張家不肯接受他的請求。于是，翁只好斷念了。（前文多次以“荒院”形容張家作為鋪墊，可見其財力不支，卻仍不肯轉(zhuǎn)讓《秋山圖》，側(cè)面看出張家主人是真正惜畫、愛畫之人。）

王石谷講到此處，停了一下，又說：“這是我從煙客翁那里聽說的?！保〞r間轉(zhuǎn)為“現(xiàn)在”，講述主體切換回王石谷，“停了一下”將讀者拉回現(xiàn)實。）

“那么，只有煙客先生見過《秋山圖》的了?！?/p>

惲南田捋捋長髯，眼望著王石谷。

這回，王石谷沒喝茶，又娓娓地講下去了。（輔之以“捋長髯”“喝茶”等細節(jié)，有意造成敘述的停頓，使節(jié)奏緩急有度，同時也巧妙地營造了講故事的氛圍。）

煙客翁同我講這事，是見過《秋山圖》后五十年的時候。此后過了約一月，我獨自去南方游歷。其間偶然聽說那《秋山圖》已被相識的貴戚王氏以千金代價從潤州張氏子孫那兒弄到手。我便急忙到王氏府，去拜觀《秋山圖》了。

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這正是王氏庭院的牡丹花在玉欄邊盛放的初夏午后。在匆匆謁見中，不覺就笑了起來：“聞?wù)f《秋山圖》今已歸府上所有，煙客先生為此畫曾大費苦心?！保ㄌ匾饨淮跏稀百F戚”身份和他千金買一畫的舉動，加之對王氏庭院“牡丹花”“玉欄”等象征繁華富貴等關(guān)鍵物象的描寫，均凸顯現(xiàn)在的《秋山圖》藏家王氏財力雄厚，也側(cè)面暗示了王氏附庸風(fēng)雅的俗意。）

王氏滿臉得意地說：“今天煙客先生也約好了要來，先到的請先看吧！”（神態(tài)描寫，“滿臉得意”一詞可見王氏對自己擁有《秋山圖》十分驕傲，與前文張氏主人形成鮮明對比。）

王氏馬上叫人在廳堂側(cè)墻上掛起了《秋山圖》。臨水的紅葉村舍，籠罩山谷的白云，遠遠近近側(cè)立屏風(fēng)似的青翠的群峰——立刻，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大癡老人手創(chuàng)的比天地更靈巧的一座小天地。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墻上的畫。（此處細節(jié)描寫，只在有客來訪時掛起，且位置位于廳堂側(cè)墻，與前文張氏主人時時刻刻都掛在正墻反復(fù)賞玩從未收起形成鮮明對比，體現(xiàn)了王氏并不懂畫也并不惜畫，只將《秋山圖》作為自己進行炫耀的資本的意圖。）

云煙丘壑的氣勢，顯然無疑是大癡的真品，用這樣多的皴點，而墨色又這樣靈活……著這樣重疊的色彩，而看不出一點筆痕，除了癡翁，別人究竟是不可能的?？墒恰墒沁@《秋山圖》，和煙客翁曾在張氏家所見那幅，確不是同一大癡的手筆。比之那幅，這恐怕是比較下品的了。（本段呈現(xiàn)的是王石谷看到畫時完整的心理過程，由贊嘆到懷疑到嘆惋，復(fù)雜的心理描寫真實細膩?！盁o疑”“可是”“恐怕”等詞語的使用，使文意呈現(xiàn)多次轉(zhuǎn)折，真假似是而非，頗有矛盾之感，營造朦朧、玄妙氛圍的同時，增加了文章情節(jié)的曲折效果，也為下文煙客翁前來鑒賞時產(chǎn)生的異樣反應(yīng)作了鋪墊。）

王氏窺探我的臉色，我竭力不使失望之色露出臉上。過了一會兒，王氏帶著擔(dān)心的神氣問：“您看如何？”

我連忙回答：“神品，神品，難怪煙客先生大為驚奇?！?/p>

王氏好像對我的贊賞還有點不大滿足。

這時候，恰巧對我大講《秋山圖》妙趣的煙客翁也到來了。他同王氏寒暄著，顯出高興的笑容。

“五十年前在張家荒園看的《秋山圖》，現(xiàn)在又在華貴的尊府再度相逢，真是意外的因緣?！?/p>

翁如此說著，舉頭觀看墻上。這《秋山圖》究竟是否他見過的那幅，他當(dāng)然是最明白的。因此我也同王氏一樣，深深注意他看圖的表情。果然，他的臉上漸漸籠上了一道陰云。（神態(tài)描寫，運用傳神的借喻手法，以陰云比喻煙客翁的神情，可見王氏所藏的《秋山圖》的確大有端倪。）

沉默了一會兒之后，王氏更加不安了，怯生生地問：（此處王氏“怯生生”問翁與前文張氏“怯生生”看畫形成鮮明對比，王氏關(guān)注他人對藝術(shù)品的評價和其附加價值，張氏則更加注重畫作帶來的審美價值。兩相對比，充分印證了二者心態(tài)大不相同。）“您看如何，剛才石谷先生也大大贊賞了……”（連續(xù)變化的神態(tài)描寫與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相呼應(yīng)，由一開始的“得意”到“擔(dān)憂”再到“不安”，再次印證王氏并非真正愛畫之人，而是沽名釣譽的藏家，只在乎畫作的真假。同時在情節(jié)層面，一連串的神態(tài)變化也側(cè)面暗示著這幅《秋山圖》的真假之辨即將浮出水面。）

大概也不忍使王氏失望吧，翁看完了畫，便鄭重對王說：“您得到這畫，真是莫大幸運，它給府上的珍藏又添加了一重光彩?！?/p>

我向煙客先生做了一個眼色，小聲地說：“這就是那幅《秋山圖》嗎？”

他搖搖頭，回我一個奇妙的眼色：“真是一切如在夢中，也許那張氏家的主人是一位狐仙吧？”（隨著兩位大家的對話，情節(jié)已經(jīng)推至高潮，但期待中的“一錘定音”并未落下，煙客翁避開問題，“真是一切如在夢中”增加朦朧之感，使讀者聯(lián)想“莊周夢蝶”之哲意，再以問句作答，加入了“狐仙”這等玄妙的猜想，將情節(jié)引向更加撲朔迷離的方向，講述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增添了小說的神秘氛圍，留下的想象空間無窮無盡。）

“《秋山圖》的故事就是如此?！?/p>

王石谷講完了話，慢慢地喝了一杯茶。

“果然，真是一個怪談?！?/p>

惲南田兩眼盯視著銅檠的火焰。（“銅檠的火焰”分別出現(xiàn)在文首和文尾，前后照應(yīng)，使文章結(jié)構(gòu)完整。）

“可是煙客先生心中不是明明留下了那幅奇怪的《秋山圖》，而且你心中也……”

“青綠的山巖，深朱的紅葉，即使現(xiàn)在，還好像歷歷在目呢。”

“那么，沒有《秋山圖》也大可不必遺憾了吧？”（回顧《秋山圖》的畫作本身，“青綠的山巖”“深朱的紅葉”都代表著對《秋山圖》畫作本身的審美體驗?！按罂刹槐剡z憾”通過講述主體之口表明了作者的態(tài)度：追究事物的真?zhèn)芜h不及獲得對“美”的審美體驗、引發(fā)對“美”的思考重要。）

惲王兩大家談到這兒，不禁撫掌一笑。（文尾“撫掌一笑”戛然而止，與前文“真是一切如在夢中”相對應(yīng)。以兩位大家的語言和動作神態(tài)結(jié)尾，并未點明畫作的真?zhèn)?，使小說情節(jié)更加復(fù)雜和曲折。同時，留下懸念，引起讀者對“美”的思考。）

（有刪改）

“智讀”文本

內(nèi)容概要

小說從秋夜里王惲兩位大家喝茶談話寫起，以二人的對話為線索，引出關(guān)于《秋山圖》真跡的故事，扣住題目；對話中的第一個故事是“五十年前”，煙客翁在元宰先生的推薦下，前往潤州張家觀摩《秋山圖》真跡為之驚嘆，想要買下而不得；對話中的第二個故事在“五十年”后，講述人王石谷聞?wù)f《秋山圖》被王氏重金買下前往觀摩，巧遇煙客翁共同觀畫，二人強為嘆羨；最后時間回到“現(xiàn)在”，王惲二人對畫作真?zhèn)蔚淖非箨┤欢?，撫掌一笑?/p>

主旨中心

這篇小說主要描述了王惲二位大家談?wù)摗肚锷綀D》真跡的對話，全文以探究真?zhèn)螢榫€索卻以“沒有《秋山圖》也大可不必遺憾”作為最終答案，引發(fā)讀者對“美”的思考，表達了不同時間、地點、環(huán)境，不同年齡階段的審美感受都可能是不同的，審美體驗最為重要的主旨觀點。

表達技巧

小說以二人談話為線索，在對話的文本中采用了“五十年—五十年后—現(xiàn)在”的順敘方式，適時變化時空，多次轉(zhuǎn)換敘述主體，避免敘事的單一性，豐富文本內(nèi)容，使得整篇小說情節(jié)跌宕起伏。語言風(fēng)格自然清新，筆調(diào)朦朧，渲染出玄妙、夢幻的氛圍。對話描寫大多言不盡意，有老莊哲學(xué)“得意忘言”之風(fēng)，凸顯了注重審美體驗而非定論的核心思想。

模擬演練

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正確的一項是（? ）

A.元宰先生對《秋山圖》的高度評價，讓煙客翁五十年來對該畫念念不忘。

B.描寫張府廳堂的紫檀椅子上蒙著淡淡的塵土，間接表明了張府家道中落。

C.張府荒草叢生與王府牡丹盛開形成對比，暗示《秋山圖》終將大放異彩。

D.王石谷謁見王氏時的笑容，既有將見到名畫的興奮，也有對貴戚的諂媚。

2.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A.小說開篇以王石谷的問話引出《秋山圖》故事，“可以說見過，也可以說沒有見過”預(yù)示故事曲折而神秘，引起讀者興趣。

B.小說圍繞《秋山圖》的故事展開，構(gòu)成故事套故事的格局，其中既有王石谷聽聞的，也有他親歷的，故事之間過渡自然。

C.小說插入喝茶、撥燈、捋長髯等多個細節(jié)，有意造成敘述的停頓，使節(jié)奏緩急有度，同時也巧妙地營造了講故事的氛圍。

D.小說兩次細致描繪《秋山圖》畫面，突出“云壑丘山”的磅礴氣勢，是為了展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深化了小說主題。

3.同是畫作藏家，潤州張氏和貴戚王氏對《秋山圖》的心態(tài)卻不相同，請結(jié)合小說簡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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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本小說脫胎于清代文人筆記，該筆記以王石谷與惲南田相約同去尋找“《秋山》真本”為結(jié)尾，確定王府的畫是假的。而本小說關(guān)于《秋山圖》故事的結(jié)尾具有“不確定性”，這樣的處理有什么好處？請簡要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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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答案見本期讀4版）

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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