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語 陳飛
DOI:10.16366/j.cnki.1000-2359.2023.01.16
摘要:《高宗謚議》是唐代皇帝謚議文中頗為獨特的一篇。唐代皇帝謚號主要由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御史臺等部門官員集體議定,上奏朝廷確認?!陡咦谥u議》的作者涉及執(zhí)筆者、身份作者、精神作者等多重關系,雖以中宗口吻表達,實反映武后的意志。其按語關于“天”“皇”“大”的解釋,或循舊例,或據(jù)經(jīng)典,或為新創(chuàng),與武后及官方的習慣說法不盡一致。高宗謚號“天皇大帝”應理解為“天皇”“大帝”的合稱,文中關于高宗謚號的解釋及其“九德”的過度虛美,雜糅諸家思想學說,大抵以儒家為根本,以道家為歸宿。武后將高宗神圣化,與其特定的現(xiàn)實背景和政治用意有關。
關鍵詞:武則天;唐高宗;天皇大帝;虛美
中圖分類號:I206.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2359(2023)01-0114-08收稿日期:2022-05-16
“謚議”是關于謚號的評議?!爸u號”是為死者所加稱號,一般要通過評議來確定,故就謚號議定規(guī)則及過程而言,屬“制度”范疇;將議謚的內(nèi)容撰寫成謚議文,則屬于“文學”的范疇。謚議集制度與文學于一體,是較為典型的“文學制度”文學制度,簡單地說就是關于文學的制度,包括文學本身的制度以及與文學密切相關的制度,筆者于此擬另文論述,這里不多涉及。之一。古人死而有謚,起源甚早,一般認為西周時期已形成制度,秦朝短暫廢止,漢以后復行,至唐代更加完備而規(guī)范。謚號有官謚和私謚之別,國家層面的官謚又可分為“君謚”和“臣謚”。前者包括皇帝、后妃、太子等;后者一般為高階(三品以上)大臣。唐代皇帝謚號的確定過程,通常是先舉行“南郊請謚”的禮儀,然后議定,將議定結果上報朝廷最終確認,然后以“謚冊文”布告天下,有的還刻成類似圖章的“謚寶”隨葬。相關制度和儀式流程學者多有論述如汪受寬:《謚法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彭裕商:《謚法探源》,《中國史研究》,1999年第1期;王巖:《唐代太常博士考論》;陜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3年;趙雪梁:《唐代皇室謚號研究》,陜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7年;白雪兵:《唐代皇帝謚號制度研究》,南京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7年;徐路:《隋唐官員謚法研究》,西北大學碩士論文,2018年。,但大都屬史學的研究,很少從文學制度視角進行考察。目前可見的唐代皇帝謚議文共有八篇,《高宗天皇大帝謚議》(以下簡稱《高宗謚議》)是頗為獨特的一篇。相關論著雖有所涉及,但較簡略或語焉不詳。本文擬就其中幾個問題試作解說,以期獲得更為準確的認識。
一、作者的多重關系
《高宗謚議》的獨特之處,首先是其作者。目前所見明確標署有二:一為《唐大詔令集》,題曰《高宗天皇帝謚議》,下署“武后”宋敏求:《唐大詔令集》,卷13,中華書局,2008年,第75頁。案:據(jù)文義,前者標題應有“大”字。本文所引《高宗謚議》文皆據(jù)《唐大詔令集》。又文中所引古代文獻皆酌加標點。。一為《全唐文》之《中宗》二,題為《高宗天皇大帝謚議》董誥:《全唐文》,卷17,中華書局,1983年,第208頁。。如此便有武后、中宗(李顯)二說。據(jù)《唐會要》載:“高宗天皇大圣大宏孝皇帝諱治……宏道元年十二月四日,崩于東都貞觀殿(年五十六)。文明元年八月庚寅,葬乾陵(在京兆府奉天縣界)。謚曰‘天皇大帝。廟號‘高宗。哀冊文(天后武氏撰),謚冊文(闕),謚議(闕)。”王溥:《唐會要》,卷1,中華書局,1955年,第3頁。案:括號內(nèi)原為小字注文?!案咦谔旎蚀笫ゴ蠛晷⒒实邸睘樘鞂毷d(754)所加尊號,“天皇大帝”為最初的謚號,“高宗”為廟號。王溥(922—982)為五代至宋初的四朝宰相,也是著名學者和文人,當時他已不詳高宗謚議文和謚冊文(迄今未見)的作者為誰,可知《唐大詔令集》《全唐文》所署作者大概為后人(編者)所加。兩個署名皆有其合理性,也有其不確定性,這須要聯(lián)系當時議謚的實際情況來解讀?!杜f唐書·高宗紀》載:“(弘道元年十二月四日)是夕,帝崩于真觀殿,時年五十六。宣遺詔:‘七日而殯,皇太子即位于柩前。園陵制度,務從節(jié)儉;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取天后處分。群臣上謚曰‘天皇大帝,廟號‘高宗?!眲d:《舊唐書》,卷5,中華書局,1975年,第112頁?!叭撼忌现u”就是群臣議定謚號上報朝廷,據(jù)此可知“天皇大帝”這個謚號應為群臣所議定,其謚議文的寫作也應是群臣所為,至于具體執(zhí)筆者為誰,尚不得其詳,不論是誰,都表明《高宗謚議》的作者還有第三者的可能。
文獻關于唐代“臣謚”制度的記載較為詳明,如《唐六典·太常寺》:“太常博士掌辨五禮之儀式,奉先王之法制;適變隨時而損益焉。凡大祭祀及有大禮,則與太常卿以導贊其儀。凡王公已上擬謚,皆跡其功德而為之褒貶。(議謚:職事官三品已上,散官二品已上,佐史錄行狀,申考功勘校,下太常擬謚訖,申省議定奏聞。)無爵稱‘子。……養(yǎng)德丘園,聲實名著,則謚曰‘先生。大行則大名,小行則小名之。(舊有《周書謚法》《大戴禮謚法》。又漢劉熙注《謚法》一卷,晉張靖撰《謚法》二卷,又有《廣謚》一卷。至梁,沈約總集謚法,凡有一百六十五稱)”李林甫,陳仲夫:《唐六典》,卷14,中華書局,1992年,第396頁。案:括號原為小字注文。學者或據(jù)此認為“太常卿和太常少卿負責擬定皇帝謚號”白雪兵:《唐代皇帝謚號制度研究》,南京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7年,第17頁。,此說可能并不全面和準確。實際上唐代參與“臣謚”的部門和人員尚不止此,如《唐六典·尚書吏部》載:“考功郎中、員外郎之職,掌內(nèi)外文武官吏之考課……其謚議之法,古之通典,皆審其事,以為不刊。(諸職事官三品已上、散官二品已上身亡者,其佐史錄行狀申考功,考功責歷任勘校,下太常寺擬謚訖,覆申考功,于都堂集省內(nèi)官議定,然后奏聞。贈官同職事。無爵者稱‘子。若蘊德丘園,聲實明著,雖無官爵,亦奏賜謚曰‘先生。)”李林甫,陳仲夫:《唐六典》,卷2,中華書局,1992年,第41-44頁。案:括號原為小字注文??芍舨靠脊芍小T外郎也有參與謚號議定的職能。
至于唐代的“君謚”,除了太常寺,還應有鴻臚寺的參與?!短屏洹櫯F寺》載:“鴻臚寺:卿一人,從三品。(《周官》:‘大行人掌大賓客之禮。秦官有典客,掌諸侯及歸義蠻夷。漢改為鴻臚。景帝中二年令:諸侯王薨、列侯初封及之國,大鴻臚奏謚、誄、策;列侯薨及諸侯太傅初除之官,大行奏謚、誄、策?!宄貘櫯F寺卿一人,正第三品,統(tǒng)典客,司儀、崇玄等三署。開皇三年省并太常,十二年復舊。煬帝降卿為從三品,皇朝依焉。龍朔二年改為同文正卿,咸亨元年復曰鴻臚。光宅元年改為司賓寺卿,神龍元年復舊。舊屬官有崇元署,開元二十五年,敕改隸宗正寺。)少卿二人,從四品上?!櫯F卿之職,掌賓客及兇儀之事,領典客、司儀二署,以率其官屬,而供其職務;少卿為之貳。……凡皇帝、皇太子為五服之親及大臣發(fā)哀臨吊,則贊相焉。凡詔葬大臣,一品則卿護其喪事;二品則少卿;三品,丞一人往,皆命司儀,以示禮制也。”李林甫,陳仲夫:《唐六典》,卷18,中華書局,1992年,第504-505頁。案:括號原為小字注文。又載:“司儀令掌兇禮之儀式及供喪葬之具,丞為之貳。(若皇帝、皇太后、皇后、皇太子為五服之親舉哀,本服周年者,三朝哭而止;大功者,其日朝晡哭而止;小功已下,及皇帝為內(nèi)命婦二品已上者、百官執(zhí)事及散官一品喪,皇太后、皇后為內(nèi)命婦三品已上喪,皇太子為三師、三少及宮臣三品已上,并一舉哀而止。)”李林甫,陳仲夫:《唐六典》,卷18,第507頁。案:括號原為小字注文??芍詽h以來諸侯王的謚、誄、策(冊)皆為鴻臚寺職掌。唐制多沿前代,大抵亦當如此。又“兇儀”主要指喪葬禮儀,應當包括謚、誄、策(冊)之類。據(jù)此推之,唐代皇帝、后妃、宗室,以及三品以上大臣的謚、誄、冊等議定施行,皆當有鴻臚寺的參與。尤可注意的是,《唐會要》載:
元和十五年四月,禮儀使奏:群臣告天,請大行皇帝謚。準禮及故事,合集中書、門下、御史臺五品以上、尚書省四品以上,于南郊告天畢,議定,然后聯(lián)署聞奏。王溥:《唐會要》,卷2,中華書局,1955年,第18頁。
“群臣告天請大行皇帝謚”應為此奏文的“事由”(主題),然后說按照禮儀制度和以往慣例,“群臣”先舉行南郊告天請謚禮儀,然后議定謚號,然后“聯(lián)署”“聞奏”。參加請謚和議定的“群臣”包括中書、門下、御史臺五品以上及尚書省四品以上官員;“聯(lián)署”應為各部門長官聯(lián)合署名;“聞奏”則是將議定的謚號(包括依據(jù)、理由等)上報朝廷(新嗣位皇帝)確定。由此逆推唐前期皇帝謚號的議定,大概也應如此。也就是說,高宗謚號的議定,應是由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御史臺,以及太常寺、鴻臚寺等相關部門官員組成的“議謚小組”來具體負責,議定后各部門長官聯(lián)合簽署,然后“聞奏”(雖然嗣君為中宗,但決定權在武后),最后確認。如果武后沒有異議,那么這個“聞奏稿”應該就是最終的定稿;如果武后有不同意見或新的指示,則以武后滿意的“修改稿”為最終定稿。總之,不論是聞奏稿還是修訂稿,都要由“某人”來執(zhí)筆完成,這個“某人”當然必須是官職、威望和文學水平都舉足輕重的大臣,姑且稱為“執(zhí)筆者”。
然而這個執(zhí)筆者未必就是《高宗謚議》的“身份作者”。所謂身份作者,是指文章所代表的“主人公”的身份,也就是以誰的身份和口吻來說話。在古今中外的官府文書中,執(zhí)筆者和“身份作者”的不一致是普遍情況。如文臣為皇帝擬寫詔敕,就必須以皇帝的口吻來說話。詩文中經(jīng)常采用的“代言體”,也屬于類似的情況?!陡咦谥u議》所代表和代言的身份主體為中宗(李顯),文中稱:
顧以虛菲,夙承乾蔭。既忝彰明之地,常懷輔佐之誠。薦螢燭以助光,引鶴露而添海。而圣德虛受,無來不應。每聽覽余暇,侍奉話言。論道德則洞啟元樞,語忠孝則廣通心極。敘軒頊之淳化,積若神交;述堯禹之清風,宛成晤對。宋敏求:《唐大詔令集》,卷13,第76頁。
“乾蔭”一般指父親,如《梁書·袁昂傳》載:“昂幼孤,為(從兄)彖所養(yǎng),乃制期服。人有怪而問之者,昂致書以喻之曰:‘竊聞禮由恩斷,服以情申……孤子夙以不天,幼傾乾蔭,資敬未奉,過庭莫承,藐藐沖人,未達朱紫。從兄提養(yǎng)訓教,示以義方?!币λ剂骸读簳肪?,中華書局,1973年,第452頁?!坝變A乾蔭”,即謂父親早逝,幼年便成孤兒,由從兄撫養(yǎng)教育成人。唐人敬讓《請致仕侍親表》云:“臣未登壯歲,乾蔭先傾。逮于強仕,母氏為育。欣欣而就祿者,希祿養(yǎng)之及親也?!崩顣P:《文苑英華》,卷640,中華書局,1966年,第3132頁。是說自己很早父親就不在了,由母親養(yǎng)育長大,出仕為官。至于“過庭”,更是人所熟知的子受父教的熟典?!皼_人”則多用作兒子的自稱謙辭,這里顯然是指新即位的中宗??偟膩砜催@段文字大意是說:自己資質(zhì)一般,但一向承蒙父皇(高宗)的慈愛恩蔭,被置于顯要的地位。自己常懷感恩忠誠之心,愿為輔佐父皇盡微薄之力。父皇虛懷若谷,經(jīng)常和自己交談,從道德修養(yǎng),到忠孝禮義,自己受益無窮。尤其是在談到黃帝和顓頊的治化、堯舜及夏禹的成功時,父子之間有著強烈的共鳴。這些無疑都是以昔日皇子、當下新君的姿態(tài)和口吻在說話,可證《高宗謚議》的“身份作者”為中宗無疑,這應是《全唐文》將《高宗謚議》置于中宗名下的主要依據(jù)。
這段文字緊扣父與子、先皇與嗣君的雙重關系來敘寫,重在以情動人?;蛘哒f《高宗謚議》中的“感情”部分是與中宗相對應的,但其“精神”部分卻未必出于中宗。這里的“精神”是指主旨、原則、基調(diào)及用意等,略同今人所說的領導講話或上級文件的“精神”?!陡咦谥u議》的“精神”應主要出自武后,因為高宗謚號實質(zhì)上就是高宗的蓋棺論定,在當時朝廷權力格局下,即便是當朝宰相乃至嗣君中宗,都沒有資格來作最終結論,而必須聽命于武后。據(jù)《唐會要》載,早在“顯慶五年(660)十月已后,上(高宗)苦風眩,表奏時令皇后(武后)詳決,自此參預朝政,幾三十年。當時畏威,稱為‘二圣。咸亨五年八月十五日,稱‘天后?!蓖蹁撸骸短茣?,卷3,中華書局,1955年,第24頁。《舊唐書·高宗紀》亦載:“時帝風疹不能聽朝,政事皆決于天后。自誅上官儀后,上每視朝,天后垂簾于御座后,政事大小皆預聞之,內(nèi)外稱為“二圣”?!眲d:《舊唐書》,卷5,第100頁?!顿Y治通鑒》述其事于麟德元年(664)《資治通鑒》,卷210《唐紀》17云:“自是上每視事,則后垂簾于后,政無大小,皆與聞之。天下大權,悉歸中宮。黜陟生殺,決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謂之‘二圣。”(司馬光,胡三?。骸顿Y治通鑒》,卷210,中華書局,1956年,第6343頁。)。大抵自麟德以后,武后便成為實際上的最高統(tǒng)治者,及高宗遺詔“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取天后處分”,更加名正言順地獨攬軍國大權。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一系列重大變故:先是弘道(亦即永淳)元年(683)十二月四日晚高宗崩逝;十一日中宗即位,同時“尊天后為皇太后,政事咸取決焉”。則此前中宗雖有嗣君之名,尚無“宣敕”的資格;此后則一切仍取決于武后。次年正月一日改元嗣圣(684),二月六日便廢黜中宗,次日改立睿宗(李旦),改元文明,除了“政事決于太后”,還“居睿宗于別殿,不得有所預”,于是武后正式臨朝稱制。八月葬高宗于乾陵,九月改元光宅,全面改易旗幟服色及官號,拉開了“革命”(以周代唐)的序幕司馬光,胡三?。骸顿Y治通鑒》,卷230,中華書局,1956年,第6415-6421頁。。總之,武后不僅早已實權在握,高宗死后更是獨斷專行、為所欲為。高宗的蓋棺論定,在當時可謂國家頭等大事,以武后的性格、地位及野心,決不可能不聞不問、任由他人,必然要深度介入、操控始終。況且按照制度和慣例,群臣議定后也必須“聞奏”,由武后最終確認。也就是說,高宗謚號的議定,不僅必須遵照武后的指示精神,而且必須經(jīng)過武后的審核同意,才能最終完成定稿和授予。因此可以說武后是《高宗謚議》的“精神作者”。但《高宗謚議》應撰寫于中宗被廢之前,故又須顯示中宗的存在。
由此可見,《高宗謚議》由群臣議定后聯(lián)署上報,則“群臣”是“聞奏稿”的最初作者;“聞奏稿”由某位大臣執(zhí)筆撰寫,則執(zhí)筆者為“聞奏稿”的寫定作者?!奥勛喔濉比绻氁薷暮蠖ǜ?,那么“修訂稿”的執(zhí)筆者既可能是“聞奏稿”的寫定者,也可能另有其人,此人則為最終執(zhí)筆作者。撰文時用中宗的身份和口吻,則中宗為“身份作者”。議謚自始至終都遵循武后的旨意,則武后為“精神作者”。這些復雜因素的糅合,形成了《高宗謚議》的文本,同時也形成微妙的“作者”關系。在現(xiàn)存的唐代皇帝謚議文中,只有《高宗謚議》的署名(武后或中宗)如此“特殊”(其他都是文臣署名)白雪兵《唐代皇帝謚號制度研究》統(tǒng)計:“唐代皇帝謚議文撰者姓名或官職可考者共16篇,其中由太常卿或太常少卿等太常寺官員撰寫的謚議文為11篇,占比為68.75%;由禮部侍郎撰寫的謚議文為4篇,占比為25.0%;只有高宗的謚議文不是由太常寺或禮部官職(員)所撰,而是出自皇后武則天之手?!保ò籽┍骸短拼实壑u號制度研究》,第17頁。)案:武則天此時已為皇太后,不應稱“皇后”,《高宗謚議》由武后親自撰寫的可能性不大。又“官職”疑為“官員”之誤。,然則《高宗謚議》作為一篇議論文,其“精神”部分無疑是最重要的。其開篇稱“竊聞星回日薄,懸象著明之謂‘天;龍躍鳳翔,握鏡乘時之謂‘圣”宋敏求:《唐大詔令集》,卷13,第75頁。,“懸象(日月)”“龍鳳”皆有高宗和武后相提并論的隱喻,意在顯示武后的突出地位和對《高宗謚議》的精神主導。參考高宗哀冊文為武后所撰的記載,甚至也不排除武后親自(或令人代筆)撰寫《高宗謚議》的可能。因此將《高宗謚議》視為武后所作,更加符合實際情況。
二、謚號的多源取義
《高宗謚議》為高宗所定的謚號也很獨特,其結論部分稱:
謹按:自然覆育曰“天”,明一合道曰“皇”,無所不包曰“大”。謹狀上議曰:“天皇大帝”,廟稱“高宗”。宋敏求:《唐大詔令集》,卷13,第76頁?!案咦凇奔葹閺R號,則“天皇大帝”就是謚號。但這里沒有直接用“謚號曰”或“謚曰”,而是用“謹狀上議曰”?!吧献h”是謂上報所議結果,亦即“聞奏”。可知這篇《高宗謚議》實為“聞奏稿”,至于是否為武后的最終確認定稿,或是否還有別的最終確認定稿,目前尚未見證據(jù)材料。從這段關于謚號的表述來看,其按語與后面的稱號并不完全吻合?!爸敯础币韵率墙淮竺嫠ǚQ號的取義根據(jù)和含義解釋,但是只交代了“天”“皇”“大”三個字,既沒有交代“帝”字,也沒有涉及“高”“宗”或“高宗”。廟號問題暫置勿論,僅就“天皇大帝”這四個字而言,一般以為高宗的謚號只有“天皇大”三個字,“帝”即皇帝,沒有交代的必要如白雪兵謂“其謚號應為‘天皇大,計三字?!保ò籽┍骸短拼实壑u號制度研究》,第39頁。)。雖然可備一說,但未免有些簡單。
李唐諸帝的謚號,高宗之前,高祖李淵初謚“大武皇帝”,太宗李世民初謚“文皇帝”,咸亨五年(674)八月十五日分別追尊為“神堯皇帝”“文武圣皇帝”。此番追加謚號當然是武后的主意,她同時還給“今上”(高宗)加尊號曰“天皇”,給自己加尊號曰“天后”王溥:《唐會要》,卷1,第24頁。,從而與“二圣”形成匹配,以顯示自己與高宗“平起平坐”同等甚至更加重要的地位??芍疤旎省敝Q在高宗生前就已使用,高宗崩逝之后,官方文書往往將“高祖神堯皇帝”“太宗文武圣皇帝”與“高宗天皇大帝”相提并論,或稱“天皇大帝”“大帝”如武后《乾陵述圣記》云:“高祖神堯皇帝,晦電凝禎,流虹降祉……太宗文武圣皇帝,資靈寶緯,挺睿金英……(闕)高宗大帝焉。……(闕)大帝之懷紫翼錦鱗,與常有異?!蟮勰茏园病ㄌ冢┝畲蟮劭傊妵诿蟮鄢兄加耠A……太宗撫大帝頰而言曰……”(《全唐文》,卷97,《高宗武皇后(三)》,第1005頁)又如《減大理丞廢刑部獄制》云:“高祖神堯皇帝,披圖汾水……太宗文武圣皇帝,負日月而膺運……高宗天皇大帝,云房誕睿?!保ɡ顣P:《文苑英華》,卷463,中華書局,1966年,第2361頁)。大抵在武后那里,“天皇”“大帝”是作為兩個整體概念使用的,既不是“天皇”修飾“大帝”,也是不是“天”“皇”“大”修飾“帝”?!疤旎省币庵^高宗比一般世俗皇帝更加高超神妙;“大帝”是說高宗比一般世俗皇帝更加廣大無限;而“天皇”與“大帝”意義相近相通《說文解字》云:“天大,地大,人亦大焉,象人形。”段玉裁注:“老子曰: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保ㄔS慎,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92頁。),可以互訓為義,總歸是要把高宗天神化,從而也間接地將自己(武后)天神化,隱然有超越太宗、高祖,乃至以往所有皇帝的“野心”。然則高宗謚號“天皇大帝”中的“天皇”,當是其生前尊號“天皇”的直接沿用,而“大帝”則為武后(或根據(jù)武后旨意)所加,故完整地說,高宗謚號應是“天皇大帝”四個字?!陡咦谥u議》“按語”不從“天皇”“大帝”兩個稱謂上加以解釋,而是將“天”“皇”“大”拆分開來解釋,并且忽略“帝”字,大約是為了貼合傳統(tǒng)謚法的表述形式,如“一人無名曰‘神”“德象天地曰‘帝”“靜民則法曰‘皇”“仁義所在曰‘王”黃懷信,張懋鎔,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卷6,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27-630頁。之類。另外可能還有用此公開的正式的官方“新”解釋來替代和統(tǒng)一朝野上下的認識,消除人們對于“天皇”的誤解和非議,同時也可以掩蓋上述“野心”,贏得更廣泛的接受和認同。
謚號特別是官謚的議定,一般是根據(jù)死者的德行事跡、參酌權威的謚法典籍(如上引《唐六典》注文所說的《周書謚法》《大戴禮謚法》,劉熙注《謚法》、張靖撰《謚法》《廣謚》,以及沈約總集的《謚法》等)來進行綜合審議評定,皇帝的謚號大抵亦當如此?!陡咦谥u議》的按語雖然采用了傳統(tǒng)謚法的表述方式,但其所謂“自然覆育曰‘天”,卻不見于傳統(tǒng)的謚法典籍,應是武后所“新創(chuàng)”,然并非無據(jù)?!独献印吩疲骸坝形锘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蓖蹩ǎ骸独献印?,卷2,中華書局,1993年,第101-103頁。“人”“地”“天”“道(大)”“自然”都是道家學說的重要概念。“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法”有“效法”(而生成自身)之義,反過來說就是自然生道,道生天,天生地,地生人。而“天下母”尤能顯示“覆育”之義。《高宗謚議》謂“自然覆育曰‘天”,將“自然”與“天”結合起來,可見其與老子學說的淵緣關系?!抖Y記·中庸》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焉,萬物覆焉?!编嵭追f達:《禮記正義》,卷5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894-895頁?!墩撜Z·陽貨》曰:“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何晏,邢昺:《論語注疏》,卷1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56頁。則高宗謚號的“天”也吸取了儒家思想。
“皇”,《逸周書·謚法解》曰:“靜民則法曰‘皇”,“靜民”即“安民”黃懷信,張懋鎔,田旭東:《逸周書匯校集注》,卷6,第629頁。?!办o民則法”有“不擾匹夫匹婦”“虛無寥廓,與天地通靈”等義班固:《白虎通德論》,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頁。?!陡咦谥u議》所謂“明一合道曰‘皇”,與此不盡相合?!豆茏印ね庋浴吩唬骸懊饕徽呋剩斓勒叩?,通德者王。”房玄齡注云:“一者,氣質(zhì)未分至一者也。德者,道由以成者也。夫皇、帝、王道,隨世立名者也,其實則一也?!惫苤?,房玄齡,劉績:《管子》,卷6,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09-110頁。《高宗謚議》之“明一合道曰‘皇”蓋取義于此。《管子》的學說,法家、儒家、道家、陰陽家、名家、兵家、農(nóng)家兼容并蓄,就這段文義而言,則更近于儒家。尤可注意的是,房玄齡為太宗朝名相,與高宗、武后都有過交集,《高宗謚議》的“皇”字取義于《管子》,或與房玄齡注《管子》的影響有關。
“大”,亦不見于傳統(tǒng)謚法?!陡咦谥u議》所謂“無所不包曰‘大”,應主要取義于道家。上引《老子》“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已見其義。河上公注云:“不知其名,強曰大者,髙而無上,羅而無外,無不包容,故曰‘大也?!薄捌錇榇?,非若天常在上,非若地常在下,乃復逝去,無常處所也?!薄把赃h者,窮乎無窮,布氣天地,無所不通也?!薄斑h曰反,言其遠不越絕,乃復在人身也?!蓖蹩ǎ骸独献印罚?,第102頁。可見“大”不僅指“無不包容”,還有變化無形、無所不在、無所不通的含義?!稜栄抛⑹琛吩疲骸疤?、帝、后、皇、辟、公、弘、廓、閎、博、介、忳、夏、幙、?、贖、昄,皆大也,十有余名而實一也,若使兼、公、虛、均、衷、平、易、別、囿一實也,則無相非也。以其數(shù)字皆訓為大,故引之也。周公作詁,必以‘始也‘君也‘大也居先者,始者無先之稱,君者至尊之號,大則無所不包,故先言之。一曰此三者天也、人也、地也?!兑住で浴吩疲骸f物資始?!独へ浴吩疲骸狈酱??!独献印吩疲骸蛑杏兴拇?,王居其一焉。故以此三者為先,乾坤相對之物,而以地在人后者,以人居天地之中,且尊尚人君,故進之?!惫?,邢昺:《爾雅注疏》,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8頁。顯然是兼取儒家和道家之所說??追f達釋《周易》“大哉乾元”曰:“乾之四德(元亨利貞),無所不包。”王弼,魏康伯,孔穎達:《周易正義》,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6頁??追f達為太宗朝大儒,所主持編修的《五經(jīng)正義》,頒行于高宗永徽四年(653),作為官方定本,為全國學校和科舉的“統(tǒng)編教材”,對武后的影響不言而喻。武后自撰《臣軌》曰:“夫道者,覆天載地,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弊⒃疲骸把缘乐畯V大,無所不包。故上覆于天,下載于地,高而不可窮其際,深而不可測其原?!蔽浜螅骸冻架墶肪砩希踉莆澹骸秴矔沙蹙帯?,中華書局,1985年,第12頁。與《高宗謚議》的“無所不包曰‘大”的意義基本一致,此可為武后“精神”之一證。
以上所引述的文獻材料,只是作為理解《高宗謚議》“天”“皇”“大”含義的主要參考,并不一定就是當初撰文時的具體依據(jù)。但由此不難看出,《高宗謚議》的謚號選字取義來源比較廣泛,有對傳統(tǒng)謚法的參用,有對經(jīng)史諸子的酌取,也有自己的改造創(chuàng)新。而在酌取古代經(jīng)典方面,主要是道家要素和儒家要素的糅合,前者的意味更加濃重;當然還有現(xiàn)實因素的考量,而這些都必須服從并服務于武后的“精神”。這里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既沒有援引佛家“諸天”“上帝”之類的義理,也沒有附會道教“天皇大帝”之類的仙說,這反映出武后(及高宗)雖然平時頗好佛道,但在《高宗謚議》如此重要的官方文告中,并沒有將其作為取義根據(jù),當是出于政治考量的有意規(guī)避。二是《高宗謚議》關于“天”“皇”“大”的解釋,大抵只是這種特定場合的一種官方辭令而已,未必就是武后內(nèi)心的真實用意,也未必就是當時普遍認同的取義。即如《高宗謚議》開始說“懸象著明之謂‘天”“握鏡乘時之謂‘圣”,就與篇末的“自然覆育曰‘天”并不一致。而從武后及朝廷的文書來看,更多采用“天皇”“大帝”的稱謂。也就是說,在武后及時人的心目中,仍將高宗視為“天皇”或“大帝”或“天皇大帝”,而不是割裂孤立的“天”“皇”“大”,也不是三字合成的“天皇大”或神仙傳說中的“天皇大帝”。
三、謚主的過度虛美
謚議文的主題和主體都在于表彰贊美謚主的德行功績,《高宗謚議》也是如此。其開篇即稱:“營窟橧巢之代,猶昧典章;如云類海之君,方崇號謚,所以闡揚功美,榮鏡古今。”明確表示要“闡揚”高宗的“功美”,使其榮耀古今。隨后稱高宗:“以大圣而乘圣,克昌寶歷之基;由至德而纂德,載廣金圖之運。對日之歲,窮象外之微言;弄田之辰,盡天下之能事?!笨芍^是天賦異稟,圣上加圣,德上加德,無以復加。此可視為總體評價,具體表現(xiàn)在九個方面,亦即所謂“九德”。因總評中已言及早年稟賦和德行,故“九德”從高宗為太子時說起,稱其“恒侍禁中,問安之道斯極;長居膝下,候色之誠逾勵。因心隆于愛敬,率性感于神明”,此為九德之一,即“先圣之孝德”。及至君臨天下,稱其為“追夏禹之焚甲,襲殷湯之解網(wǎng)。一物有違,則滿堂興慮;一夫弗獲,則推溝寘懷”,此為九德之二,即“先圣之仁德”。在軍國政事方面,稱其“無幽不察,觀六合于目前;無遠不昭,視八纮于掌內(nèi)。循機授政,則旁燭于九圍;命將出師,則坐知其萬里”,此為九德之三,即“先圣之明德”。在敬事祖先方面,稱其“寅畏上元,肅雍清廟,以義制事,以禮制心。提衡均馭朽之危,履石同蹈冰之懼,雖處泰罔泰,休而勿休”,此為九德之四,即“先圣之恭德”。在日常自奉方面,稱其“卑宮菲食,土簋茅檐,身好弋綈之衣,手無金玉之玩,翚裘必燼,袂安徹”,此為九德之五,即“先圣之廉德”。在文章制作方面,稱其“榮河綠錯,授宸鑒而生知;溫洛丹清,澡璇襟于性與。汾水秋風之唱,仰天翰而扶輪;媯汭叢云之歌,欽睿詞而擁篲”,此為九德之六,即“先圣之文德”。在內(nèi)外關系方面,稱其“駕狄攻“攻”字《唐大詔令集》闕?!洞筇乒仕究仗犹珟熒现鶉浱緱钪荽蠖级接⒇懳涔罟吩疲骸俺鲕嚽噌?,申謀絳宮;駕狄攻狄,驅(qū)戎伐戎?!崩顒逓樘诿麑?,高宗名相,此碑為“御制御書”,故據(jù)以酌補。(王昶《金石萃編》,卷59,中國書店,1985年,第6b頁。)狄,無遠而不懷;以戎伐戎,有征而必伏。提封所亙,拓地位于鄒“鄒”字《唐大詔令集》闕,據(jù)《全唐文》補。瀛;正朔所通,辟境踰于亥步”,此為九德之七,即“先圣之威德”。在道德修養(yǎng)方面,稱其“損之又損“損之又損”,《唐大詔令集》注云:“闕四字”?!度莆摹罚?61,《盧重玄》之《〈沖虛至德真經(jīng)〉序》云:“儻因此論以用心,去情智以歸本,損之又損,為于無為,然后觀《列子》之書,斯亦思過之半矣?!保ǖ?666頁)重玄即盧藏用之弟,(清)徐松《登科記考》,卷4,景龍三年(709)下列“抱器懷能科”及第人有“盧重玄”之名(董誥:《全唐文》,卷361,中華書局,1984年,第149頁),姑據(jù)以酌補。,為于無為,事于無事。鳴鑾訪道,敬拜小童之言;修己就閑,載感大庭之夢”,此為九德之八,即“先圣之元德”。在人格的最終成就上,稱其“體至道而調(diào)一氣,舒卷陰陽;運沖和而契兩儀,發(fā)揮風雨。將百靈以交際,與“與”字《唐大詔令集》闕,據(jù)《全唐文》補。萬物而通誠。珍瑞普彰,休征畢應”,此為九德之九,即“先圣之神德”。總之這九德層層遞進,不斷擴展和升華,最后將高宗描繪成與“至道”“陰陽”“兩儀”“百靈”“萬物”同化如一、超越時空的全能之“神”。這些德行功績應是參與議謚的群臣根據(jù)武后的授意“議”出來的,在取義上與上述關于謚號的解釋基本一致,也是兼采經(jīng)史諸子思想學說,但九德從“孝”“仁”說起,中間經(jīng)過“明”“恭”“廉”“文”“威”,最后達到“玄”與“神”,這樣的敘事顯示出高宗是以儒家德行為根基,廣泛吸取各家,最終歸結于道家,似乎有意避開佛教和道教(仙家),這也應是武后“精神”的體現(xiàn)。
對“大行皇帝”歌功頌德、不吝贊美,既屬人之常情、史之通例,也是喪葬文學的普遍現(xiàn)象。但像《高宗謚議》這樣將所有美謚集于謚主一身而且無所不用其極的過度虛美,還是比較罕見的。《舊唐書·高宗本紀》總評說:“大帝往在藩儲,見稱長者。暨升旒扆,頓異明哉。虛襟似納于觸鱗,下詔無殊于扇暍。既蕩情于帷薄,遂忽怠于基扃?;篼滜?,中宮被毒;聽趙師之誣說,元舅銜冤。忠良自是脅肩,奸佞于焉得志。卒致盤維盡戮,宗社為墟。古所謂一國為一人興,前賢為后愚廢,信矣哉!”劉昫:《舊唐書》,卷5,第112頁。除了登基前尚有可稱道之處外,登基之后的所作所為乏善可陳,甚至遺患無窮,幾乎可與亡國之君相提并論。《新唐書·高宗本紀》的指責尤為痛切:“武氏之亂,唐之宗室戕殺殆盡,其賢士大夫不免者十八九。以太宗之治,其遺德余烈在人者未遠,而幾于遂絕,其為惡豈一褒姒之比邪!以太宗之明,昧于知子,廢立之際,不能自決,卒用昏童。高宗溺愛袵席,不戒履霜之漸,而毒流天下,貽禍邦家。嗚呼,父子夫婦之間,可謂難哉!可不慎哉!”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3,中華書局,1975年,第79頁。直接稱高宗為“昏童”,痛斥其“毒流天下,貽禍邦家”。顯然,這些切責都間接或直接地指向武后,也就是說,武后才是那個“毒流天下,貽禍邦家”的罪魁禍首。這當然都是從李唐政權的立場和視角而作的評價,但也是當時及后世較為普遍的看法和態(tài)度,如眾所熟知的駱賓王“討武瞾檄”所言:“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駱賓王撰,陳熙晉箋注:《駱臨海集箋注》,卷1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82頁。這樣的人心向背,武后當然會有更強烈的了解和感受。實際上,武后的越權干政,朝野上下的不滿和抵制一直不斷,至高宗崩逝前后,更是危機四伏,甚至醞釀成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如徐敬業(yè)起兵“討武”)《舊唐書》,卷6《則天皇后本紀》載:“弘道元年十二月丁巳,大帝崩,皇太子顯即位,尊天后為皇太后。既將篡奪,是日自臨朝稱制。庚午,加授澤州刺史、韓王元嘉為太尉,豫州刺史、滕王元嬰為開府儀同三司,絳州刺史、魯王靈夔為太子太師,相州刺史、越王貞為太子太傅,安州都督、紀王慎為太子太保。元嘉等地尊望重,恐其生變,故進加虛位,以安其心?!旁?,大赦天下,改元為光宅。旗幟改從金色,飾以紫,畫以雜文。改東都為神都,又改尚書省及諸司官名。初置右肅政御史臺官員。故司空李勣孫柳州司馬徐敬業(yè)偽稱揚州司馬,殺長史陳敬之,據(jù)揚州起兵,自稱上將,以‘匡復為辭?!保▌d:《舊唐書》,卷6,中華書局,1975年,第116-117頁。)?!陡咦谥u議》如此過分地虛美高宗,應是武后對這種人心向背的一種反應,也可以說是一種策略,意在通過對高宗的高度評價和贊美,樹立和維護高宗的神圣形象,最大可能地安撫和籠絡人心;同時也間接地將自己神圣化,為其臨朝稱制提供合法性、合理性及合情性的支持,穩(wěn)定和鞏固統(tǒng)治地位,并為實現(xiàn)更大的野心做輿論準備。這可以從武后緊隨《高宗謚議》之后發(fā)布的《改元光宅詔》中得到反映,其文云:“高宗天皇大帝,云房誕睿,虹渚降靈,受綠錯之禎符,應朱綈之景命。飛車乘毳,臣軒、頊之不臣;沒羽浮金,服禹、湯之未服。開邊服遠,更闡宇于先基;富貴寧人,重增輝于前烈。撫璇當寧,調(diào)五氣于明堂;考瑞升中,朝百神于日觀。茫茫眾俗,寧知覆燾之恩?蠢蠢庶萌,孰辨陶甄之力?固已千年啟旦,三圣重光,歷選前書,無聞往載。”宋敏求:《唐大詔令集》,卷3,中華書局,2008年,第15頁。此時武后已直接稱“朕”,以皇帝的身份和詔制的形式發(fā)布文告,態(tài)度口氣果然不同,更加明確強調(diào)(虛美)高宗大帝的天賦、德行、功績和恩惠超越以往所有帝王,對“茫茫眾俗”不知“覆燾之恩”和“蠢蠢庶萌”的“不辨陶甄之力”非常不滿,提出嚴厲質(zhì)問。然則“茫茫眾俗”“蠢蠢庶萌”的這種反應,正透露出武后對高宗的過度虛美亦即間接地美化自己,在當時遭到普遍的懷疑乃至反對,而越是這樣武后越是要極端美化高宗及自身。
由以上簡要的解讀可知,《高宗謚議》的獨特性是由當時諸多特定要素雜糅合造成的。在制度上,既要依循帝王議謚的禮法和通例,實際上又受到武后的操控;在名分上,既要照顧嗣君中宗的身份,又必須服從皇太后(武后)的旨意;在文本上,既有群臣和執(zhí)筆者的參與,更有武后的最終確定;在文體上,既要符合傳統(tǒng)謚法的體例,又要體現(xiàn)武后任性好奇的風格;在定號上,既要沿用高宗生前的尊號,又要考慮與武后的關聯(lián);在取義上,既要突出道家的主導傾向,又要體現(xiàn)儒家的根本地位,還要兼顧或規(guī)避其他思想學說。這些都與當時特定的國家權力結構、各派政治力量的博弈、朝野人心的向背等密切相關?!陡咦谥u議》的執(zhí)筆者將如此復雜而微妙的要素糅合起來撰作成文,可謂煞費苦心,亦屬“難能可貴”。由于這些要素之間存在著不同程度的矛盾沖突,執(zhí)筆者“糅合”起來難度很大,使得其文本呈現(xiàn)出某些不和諧,如作者題署的分歧、謚號字數(shù)的多少、按語的解釋與其他表述的不一致等。這既是《高宗謚議》的難點,也是其他的特點,某種程度上也代表著皇帝謚議的普遍現(xiàn)象。
InterpretationofGaozongShiyiinTangDynasty
LiSiyu,ChenFei
(ShanghaiNormalUniversity,Shanghai200234,China)
Abstract:
GaozongShiyiisaveryuniqueoneamongthearticlesoftheemperorsShiyioftheTangDynasty.TheShihao(thenameofdeadnobleman)oftheemperorsoftheTangDynasty,ismainlydiscussdandchoosedbytheofficialsofZhongshusheng,Menxiasheng,Shangshusheng,Yushitaiandotherdepartments,thentheyreportittothecourtforconfirmation.TheauthorofGaozongShiyiinvolvesmultiplerelationshipsincludingwriter,identityauthorandspiritualauthor.AlthoughitwasexpressedinGaozongstone,itactuallyreflectedWuhouswill.Thisarticlesinterpretationof“Tian”,“Huang”and“Da”iseitherbasedonoldexamples,classicsbeforeTangDynasty,orinnovations,whichisnotquitethesameasWuhouandtheofficialscustomarystatement.TheShihao“TianHuangDaDi”Shouldberegardedasacollectivetermfor“Tianhuang”and“Dadi”,thearticlesinterpretationofGaozongsShihao,andhighglorificationonhis“JiuDe”,ninevirtues,istheresultofcombinationofvariousideologicaltheories,whichprobablytakesConfucianismastherootandTaoismasdestination.ThereasonwhyWuhousanctifiesGaozong,liesinthespecificbackgroundofrealityandherpoliticalintentions.
Keywords:WuZetian;TangGaozong;TianHuangDaDi;highglorification[責任編校海林]
作者簡介:李思語(1993—),女,河南駐馬店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生,主要研究唐代喪葬制度與文學;陳飛(1957—),男,江蘇睢寧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唐代文學制度的教學與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18JZD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