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蒂亞吉特.達斯

政策制定者們贊同喜劇演員威爾·羅杰斯（Will Rogers）的觀點：如果愚蠢讓你陷入這片泥潭，那么愚蠢也肯定能讓你擺脫困境。

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并非正常的繁榮與蕭條周期之中的一部分，而是經濟史上的一個重大轉折點。

億萬富翁、投資人索羅斯稱，這是超級繁榮時代的結束。

在若干因素的重壓下，戰(zhàn)后擴張已走向終結，其中有極高的債務水平、嚴重的全球失衡、過度的金融化，以及無力承載的未來福利累積。

許多福利計劃旨在保護和促進公民的經濟和社會權利，特別針對弱勢群體而設計。

選舉期間，政客們利用羅馬詩人尤維納利斯的“面包和馬戲”策略，來賄賂選民。面包就是減稅、福利和食品券。

他們也押注于大規(guī)模的政府支出、零利率甚至負利率、無限量的資金以及大把撒錢，他們認為，這些做法能恢復經濟增長，形成通脹，最終降低實際債務。

現(xiàn)實已難以為繼。

福利計劃在戰(zhàn)后經濟中得到長足發(fā)展，并非新鮮事物。

羅馬帝國為那些買不起食物的人提供糧食；16世紀的英國《濟貧法》，引入了對貧困人口的基本照顧；教堂以及其他宗教和慈善組織，為窮人、老人、孤兒、寡婦和殘疾人提供幫助；伊斯蘭教的五大支柱之一，是義務天課（一種慈善稅），其目的就是緩解經濟困難和消除不平等。

19世紀，德國總理奧托·馮·俾斯麥為工人階級開啟第一個國家福利制度，包括養(yǎng)老、疾病、事故和殘疾保障等。

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經濟活動大幅下降，失業(yè)率猛增（占勞動力的1/4到1/3），銀行倒閉，儲蓄損失慘重，收入、稅收、利潤、農作物和商品價格下降，國際貿易減半，股價暴跌。

為了應對現(xiàn)狀，羅斯?？偨y(tǒng)的新政引入基本的社會保險政策，重點放在就業(yè)計劃和通過對基礎設施進行公共投資來刺激經濟。

規(guī)模最大的一個項目出現(xiàn)在英國，源自1942年的《貝弗里奇報告》，報告以威廉·貝弗里奇爵士的名字命名。

他在報告中提出，希望創(chuàng)造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該報告以20世紀早期的一些舉措為基礎，包括養(yǎng)老金、失業(yè)、健康福利和免費學校餐食，提出措施，應對“五大巨人”——匱乏、疾病、無知、骯臟和懶惰。

報告建議，政府采取行動，依據個人情況，提供適當水平的就業(yè)、收入、住房、保健和教育。

這些項目的基礎，是機會平等、財富分配平等、公民權利平等以及對弱勢群體的公共責任。

戰(zhàn)后強勁的經濟增長和日新月異的繁榮景象，令福利的增加成為可能。后來，又出現(xiàn)雇主支持的養(yǎng)老金和醫(yī)療計劃，作為普遍而適度的公共福利的補充。高級管理人員和公務員也獲得了職業(yè)退休計劃。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企業(yè)為了規(guī)避美國政府工資凍結和對企業(yè)利潤征收超額利潤稅，開始向員工提供退休計劃。這些計劃后擴展到初級員工，部分原因是企業(yè)想要獲得優(yōu)惠的稅收待遇。

因為稅收優(yōu)惠的條件，要求退休計劃至少對70%的員工開放。在戰(zhàn)后競爭激烈的勞動力市場，企業(yè)提供越來越多的福利，留住了熟練工人，激勵了員工熱情。

福利制度涉及收入和財富的再分配，以現(xiàn)金福利或補貼的形式，將資金從一個群體轉移到另一個群體。

這部分的資金來源，必須是稅收、工資或受益人的捐款，企業(yè)和政府經常無法為承諾的退休養(yǎng)老金和醫(yī)療福利提供充裕的資金。

企業(yè)和政府都涉及遞延成本，在個人退休或需要看病就醫(yī)時才進行支付，這些要求隨著員工年齡的增長會不斷增加。

雇主可以在較低的工資和未來福利承諾之間進行權衡，從而降低當前的成本，提高利潤。

政客們可以向選民承諾未來的慷慨福利，這些福利根本不需要從當前的稅收收入中進行支付，當不得不進行支付時，也可以通過借款來籌集資金。

退休福利或養(yǎng)老金有兩種類型。

第一種是固定福利計劃，受益人無論繳納過多少金額，都能享有固定的權利，數(shù)額通常是其最后薪金的一定百分比，并與通貨膨脹掛鉤（有人稱之為生活費成本調整，COLA）；

第二種是固定繳款計劃，受益人可以獲得他們與雇主/政府共同繳納款項的投資回報。在退休時，福利可以一次性支付或分批支付，作為退休生活的收入來源。

涵蓋退休或醫(yī)保的福利計劃，要么是現(xiàn)收現(xiàn)付，要么是全額支付。在現(xiàn)收現(xiàn)付的情況下，收益來源于基金或發(fā)起人的當前收入，對政府來說，這就是稅收或借款。

退休和醫(yī)保計劃，最初是按現(xiàn)收現(xiàn)付方式供資的確定收益計劃。

也有例外情況，主要是在美國，因為美國對福利社會主義的恐懼，甚至超越了對俄國共產主義的恐懼。

從理論上講，美國的社會保障體系是一種資金充足的固定收益體系。雇主和雇員的稅收由美國國稅局（Internal Revenue Service）征收，并正式委托社會保障信托基金進行投資，滿足特定的福利配給。

現(xiàn)收現(xiàn)付制是可持續(xù)的，相對于繳款規(guī)模而言，可用于支付的收益規(guī)模不大。

這種方式要求社保成員數(shù)量不斷增加，從而確保新資金的不斷流入，以提供足夠的現(xiàn)金用于支付。在全額出資的計劃中，如果假定的投資回報率或預期的未來負債不夠準確，那么就存在資金資源不足的風險。

預期壽命增加和人口老齡化，最終威脅到退休和醫(yī)療福利的可持續(xù)性。

到21世紀初，全世界的平均預期壽命約為65～70歲，20世紀初，平均預期壽命只有30～40歲。

發(fā)達國家預期壽命更高，達到80歲以上。進步的經濟環(huán)境、安全的工作場所、清潔的飲水、衛(wèi)生的環(huán)境、改善的營養(yǎng)條件、提升的公共和個人衛(wèi)生狀況以及優(yōu)質的醫(yī)療保健，共同造就了如今的成果。

長壽增加了退休福利的成本，此時，必須在更長的時間跨度內支付退休費用。更高的醫(yī)療成本，反映出治療和手術費用的提高，關節(jié)置換、癌癥治療，以及各類新藥的價格都非常高昂。

很多之前被認定為不治之癥的疾病，此時已在早期發(fā)現(xiàn)、預防和長期治療等醫(yī)療支出的幫助下，轉變?yōu)槁圆　?/p>

出生率下降和人口老齡化，意味著資金流入和稅收增長同時下降。

1889年，俾斯麥總理在位之時，德國的法定退休年齡是70歲，當時平均預期壽命只有45歲左右。

1908年，在勞合·喬治（Lloyd George）首相的領導下，英國人的法定退休年齡是70歲，當時很少有人能活過50歲。1935年，美國政府規(guī)定的領取社會保險養(yǎng)老金的年齡是65歲，當時美國人的平均壽命約為68歲。

到2000年，發(fā)達國家的工人預期會在55歲至67歲退休。預期壽命正接近80歲，退休人員可以獲得25年以上的退休金和醫(yī)療福利。

這些計劃在設立之時，根本沒有考慮到勞動力退休后壽命會不斷延長，而支持這些計劃的勞動力和納稅人數(shù)量會越來越少。

通用汽車（GM），之前一度是美國工業(yè)實力的象征，如今卻成了福利項目問題的典型。

在董事長阿爾弗雷德·斯?。ˋlfred Sloan）帶領下，通用汽車的產量一度超過所有競爭對手生產量的總和。

諷刺的是，斯隆本人對汽車并沒有什么興趣。

1955年，通用汽車的利潤達到空前的10億美元。用通用汽車CEO查理·威爾遜的話來說，對美國有利的事，對通用汽車也有利，反過來這個道理也講得通。

在20世紀40年代末到60年代之間，通用汽車和沃爾特·魯瑟（Walter Reuther）領導的美國汽車工人聯(lián)合會，在談判之后決定提高員工福利。

其中包括：與生活成本增加和生產率提高相關的工資增長保障、更長的帶薪假期、養(yǎng)老金福利（根據政府資助的社會保障福利進行調整）、殘疾福利，以及在職員工和退休人員的醫(yī)療福利。

通用汽車提供了就業(yè)保障，確保為因工廠關閉而失業(yè)的工人提供補貼。

1973年，美國汽車工人聯(lián)合會談下了著名的“30年退休”協(xié)議。員工的工作年限只要達到30年，就可以在退休后享受全額養(yǎng)老金和醫(yī)療福利。

鋼鐵、鐵路和航空工業(yè)，也為各自的勞動力大軍安排類似的福利。到20世紀60年代末，45%～50%的美國職工有資格領取企業(yè)養(yǎng)老金。

在汽車需求旺盛的年代，通用汽車希望，盡量避免勞工騷亂和長時間的破壞性罷工，因為這些事件會造成利潤下降。

公司認為，就算福利政策導致成本提高，也能輕而易舉地轉嫁到買家身上。

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初，通用汽車雄厚的盈利能力和優(yōu)秀的經濟狀態(tài)，支持了這些福利計劃。

60年代末，通用汽車的盈利能力開始下降。汽車擁有量達到很高的水平，市場已經飽和。

1965年，拉爾夫·納德（Ralph Nader）的暢銷書《任何速度都不安全》（Unsafe At Any Speed），引起了人們對汽車行業(yè)的安全問題、機械缺陷和質量問題的關注和質疑，也給汽車行業(yè)的盈利帶來了新的壓力。

緊接著，就是20世紀70年代的石油危機，以及對緊湊型、節(jié)油型汽車需求的增加。美國汽車制造商一直不看好緊湊型汽車，更加青睞車身壯碩、功能強大的“夢幻機器”。

這樣一來，正好給外國汽車制造商以可乘之機。日本汽車的質量和特點，曾經在美國淪為笑柄，此時卻受到偏愛。高端買家開始看好梅賽德斯-奔馳、寶馬、保時捷和法拉利等歐洲豪車品牌。

通用汽車作為員工福利的先行者，在職員工數(shù)量開始縮減，20世紀中葉聘用的大量員工開始陸續(xù)退休，并領取養(yǎng)老金，歷史遺留的福利負擔不斷增加。

生產力的提高和成本壓力，意味著通用汽車此時生產的汽車量比20世紀60年代初要多，但員工數(shù)量只有20世紀60年代初的1/3左右。

1963年，通用汽車有40.5萬名員工，供養(yǎng)3.1萬名退休人員，每13位在職員工供養(yǎng)1名退休人員）；21世紀初，員工數(shù)量僅有14.1萬，卻要為45.3萬名退休人員支付福利，1位在職員工對應3位退休人員）

到了20世紀末，公司的運營重點變成了履行養(yǎng)老金和醫(yī)保責任，汽車制造成了副業(yè)。

通用汽車等公司，后知后覺地向新員工關閉了固定福利計劃，也嘗試過將現(xiàn)有的退休計劃，轉變?yōu)楣潭ɡU款計劃。

通用汽車對業(yè)務進行了剝離和重組，買斷了醫(yī)療福利，并借款為其養(yǎng)老金計劃提供資金，還是被迫在2009年根據破產法第11章申請整頓，引發(fā)歷史上最大的工業(yè)破產案。

這一事件，導致美國工會在薪酬和退休人員醫(yī)保方面，不得不做出重要讓步。

在20世紀70 年代和80年代，通用汽車的實力有所下降，還在繼續(xù)提高員工福利。

為保持競爭力，通用汽車沒有立即增加成本，而是對福利待遇進行延期支付，并與員工達成協(xié)議，改變工作慣例。

批評人士對這些未來的負債感到擔憂，質疑通用汽車是否有實力履行債務。當時年輕的管理顧問彼得·德魯克（Peter Drucker）曾懷疑過，通用汽車這類公司是否能準確地預測到幾十年后的償債能力。

當時，外國汽車制造商普遍擁有顯著的成本優(yōu)勢。

20世紀80年代初，勞動力成本更低，即使加上運輸成本，日本汽車的總成本也比美國同類汽車低1500美元左右。

養(yǎng)老金和醫(yī)保福利，是成本差異背后的最大原因。單是醫(yī)保一項，就能讓一輛美國制造汽車的成本增加約400美元。

在日本和歐洲，養(yǎng)老金和醫(yī)療費用由國家承擔，而不是由企業(yè)和個人來承擔。就算外國制造商在美國建立生產基地，也并不一定成立工會。

外國廠商并不是全部提供退休福利，就算提供，也沒有老員工需要贍養(yǎng)，不存在歷史遺留的退休員工責任。

其他發(fā)達國家，很快走上了美國的老路。這些政府提供的福利越來越慷慨，領取資格不斷擴大，退休年齡一再降低。

這是由持續(xù)繁榮的信念和休閑社會的理念所支撐起來的。

1930年，英國經濟學家凱恩斯預測，資本主義最終會讓大眾享受到每周15小時工作制。技術的進步，將使商品和服務的生產更加快速、高效、廉價。

政府的福利，一般屬于固定福利計劃，通過政府的一般收入，按現(xiàn)收現(xiàn)付的方式提供資金。就算是資金充裕的福利計劃，政府也很少為未來需要履行的債務預留出足夠的資金。

與企業(yè)不同的是，政府有能力通過增加稅收或借貸，履行沒有資金準備的福利義務。

就像企業(yè)一樣，由于資金不足、人口老齡化、壽命延長和醫(yī)療成本上升，政府債務快速增長，導致未來的支付能力隱患日益凸顯，實在堪憂。

20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各國政府陸續(xù)推出了慷慨的稅收激勵措施，鼓勵個人為退休進行儲蓄，保留只針對窮人的社保體系。

個人繳納部分來自稅前收入，這樣就避開部分正常的所得稅；個人繳納部分的投資收益，要么不征稅，要么按優(yōu)惠稅率征稅。

新的養(yǎng)老金計劃，屬于固定繳款計劃。

員工必須向一個基金繳款，依靠這支基金的儲蓄和回報，為退休提供資金

20世紀70年代，美國政府以社會保障體系的壓力和低儲蓄率為由，推出個人退休賬戶，后來又推出了“401（k） ”——一種可以避稅的固定繳款養(yǎng)老金賬戶。

到2010年，在發(fā)達國家，享受固定收益退休計劃的員工比例，從60%左右下降到10%。擁有養(yǎng)老金固定繳款計劃的員工比例為60% ～ 70%。

這種轉變在美國以外的地區(qū)尤為明顯。

個人退休投資組合，創(chuàng)造了有迫切投資需求的大規(guī)模資金池。

截至2014年，僅美國401（k）賬戶，超過4.4萬億美元，澳大利亞的退休儲蓄總額，也超過1.5萬億美元，相對于其經濟規(guī)模，這樣的養(yǎng)老基金規(guī)模，大得不成比例。

在全球范圍內，養(yǎng)老基金持有的資產超過40萬億美元。

這些計劃為人們提供了更多的選擇和靈活性，讓人們能夠在不影響?zhàn)B老金福利的情況下更換工作，但真正的目標，是將風險從政府和公司轉移到個人身上。這樣一來，退休儲蓄的水平，就取決于員工個人的繳納情況和基金的投資結果。

繳款和投資收益，并不能保證為退休提供足夠的資金。

從全球范圍來看，約一半或更多的退休儲蓄都投資到了股市里，在接近退休時發(fā)生股市大幅下跌，可能會對個人產生不成比例的巨大影響。

在低回報時期，儲戶被迫承擔過高的風險，才有可能達到目標回報。在某些情況下，由此產生的虧損，可能會奪去個人儲蓄。

對于政府來說，擺脫了責任，代價卻十分高昂。稅收激勵的成本，會隨時間的推移而逐漸增加。在儲蓄不足的情況下，退休人員又會回到公共福利的范疇之內。

2014年，美國政府的未償債務約為18萬億美元，還需要大約36萬億美元，才能確保社保和醫(yī)保等項目有能力履行其未來責任。

這意味著，聯(lián)邦政府的債務總額，包括現(xiàn)有債務和對未來的承諾，超過了GDP的三倍。

美國各州和地方政府的債務總額，約為1萬億美元，對資金不足養(yǎng)老金計劃的未來承諾，約為3萬億美元。

發(fā)達國家公認的生活福利，如教育、住房、醫(yī)療、老年護理、儲蓄和退休保障，越來越難以實現(xiàn)。

英國首相丘吉爾確有先見之明，當年對《貝弗里奇報告》中關于未來令人膽寒的樂觀言論，他就表示過懷疑。

2012年，在俾斯麥下臺近150年后，時任德國總理默克爾對這一問題進行了總結：

“如果歐洲人口只占世界人口的7%多一點，生產GDP占全球的25%左右，必須為占全球50%的社會支出提供資金，那么很明顯，歐洲必須拼盡全力去工作，才能保持住目前的繁榮景象和生活方式?！?/p>

本文選編自《從大衰退到大停滯：全球經濟危機劇變與后果》，薩蒂亞吉特·達斯著，魏薇譯，中譯出版社授權刊載，2022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