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葉超,薛珂凝
(中央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北京 100081)
基礎設施缺位曾被認為是我國鄉(xiāng)村生態(tài)環(huán)境退化的重要原因。相較城鎮(zhèn)地區(qū),由于缺少供水、排水、污水處理、垃圾清運、清潔能源供給等基礎設施,鄉(xiāng)村社會運行產生的各種負面環(huán)境影響長期未能得到有效處置,鄉(xiāng)村環(huán)境問題一度呈失控態(tài)勢[1][2]。2006年末第二次全國農業(yè)普查結果顯示:全國飲用水經過集中凈化處理的村莊比重為24.5%,15.8%的村莊實施垃圾集中處理,養(yǎng)殖區(qū)有禽畜糞便無害化處理設施的村莊僅占1.6%,只有16.3%的村莊完成了改廁[3]34。近年來,國家對鄉(xiāng)村發(fā)展的投入不斷增加,開始以項目和政策形式推動鄉(xiāng)村基礎設施(特別是有環(huán)保效益的基礎設施)的建設。2018年,國家啟動了《農村人居環(huán)境整治三年行動方案》,投入了大量資金支持中西部地區(qū)鄉(xiāng)村的衛(wèi)生廁所、污水處理、垃圾處理等基礎設施建設。此后三年里,全國農村衛(wèi)生廁所普及率提高至68%以上,累計改造農村戶廁4000多萬戶;全國累計建成農村生活污水治理設施50余萬套,農村生活污水治理率達25.5%;全國農村地區(qū)累計建成生活垃圾收集、轉運、處理設施450多萬個(輛),生活垃圾收運處置體系覆蓋全國90%以上的行政村[4]28-29。2020年末,國家又出臺了《農村人居環(huán)境整治提升五年行動方案(2021—2025年)》,對進一步完善鄉(xiāng)村基礎設施做了重點規(guī)劃。在此背景下,城鎮(zhèn)地區(qū)率先普及的工程性基礎設施正在向廣大鄉(xiāng)村地區(qū)快速延伸,這一現(xiàn)象本文稱之為“基礎設施下鄉(xiāng)”。
“基礎設施下鄉(xiāng)”有助于補齊當前我國鄉(xiāng)村環(huán)境治理的技術供給短板,為鄉(xiāng)村綠色發(fā)展注入動力。下鄉(xiāng)后的基礎設施還增加了鄉(xiāng)村地區(qū)資源和服務供給的多樣性,這些替代性的資源和服務為引領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的可持續(xù)性轉型制造了契機。本文擬探討“基礎設施下鄉(xiāng)”后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的綠色轉型,特別是鄉(xiāng)村居民在該進程中飾演的角色。筆者關心的問題是:作為外來新鮮事物,一項基礎設施如何能夠走入鄉(xiāng)村日常生活,被鄉(xiāng)村居民熟悉和利用,并重塑他們的生活方式?反過來,鄉(xiāng)村居民圍繞特定基礎設施形成的差異性需求又是如何影響設施發(fā)揮效用的?
基礎設施是現(xiàn)代社會中廣泛存在的一類結構,它們是被用來連接和調動一些生活必需物品和服務的人造網絡,能夠促進這些物品和服務在不同社會內部和社會之間持續(xù)流動[5]327-343[6]185-226。狹義的基礎設施概念專指技術性基礎設施(technical infrastructure),包括供電、供水、廢棄物清運、交通、信息通信等由單一技術構成的復雜網絡;廣義上的基礎設施概念還包括社會性基礎設施(social infrastructure),指包括教育、公共衛(wèi)生、應急救援、災害控制、政治機構、金融、媒體等在內的各種社會組織網絡[7]121-136。
本研究在狹義層面使用基礎設施概念,聚焦技術性基礎設施在當前中國鄉(xiāng)村地區(qū)的延伸。形形色色的基礎設施筑成現(xiàn)代人日常生活的“脊梁”[8],我們居家、工作、休閑等領域大多數(shù)日常實踐的開展都會直接或間接涉及對基礎設施的利用。愛德華茲(P. N. Edwards)曾這樣論述:“基礎設施是現(xiàn)代性的無形背景,基礎或支撐,以及技術文化/自然環(huán)境……基礎設施的作用就像法律一樣。它們既創(chuàng)造機會,也施加限制;既促進某些利益,也損害另一些利益。在現(xiàn)代社會多重、相互交織的基礎設施中生活,就是要了解自身在這個巨大系統(tǒng)中的位置,這個系統(tǒng)既造福我們,又限制我們?!盵6]191鑒于基礎設施對現(xiàn)代人日常生活的結構性影響,任何基礎設施的設計、建立和轉型都可能驅動日常實踐的重構,引領生活方式朝著現(xiàn)代性的特定方向變遷。在此方面,實踐論提供了許多富有參考價值的洞見。
實踐論是當前日常生活研究領域的一個新興理論思路。該思路的核心主張是:日常生活由一組相互關聯(lián)的實踐活動構成,應當將實踐設置為日常生活現(xiàn)象的基本分析單位[9]。這首先提示我們,應當關注那些與基礎設施相關聯(lián)的日常實踐,即基礎設施的具體利用場景。其次,不同版本的實踐論一致認為,物質性(materiality)是實踐最重要的屬性之一。夏茲金(T. Schatzki)指出,日常實踐是在特定的物質安排(material arrangement)中發(fā)生的,這些物質安排通過各種形式的因果性、預設性、構成性、意向性和可理解性與日常實踐的開展相關聯(lián)[10]123-149。萊克威茨(A. Reckwitz)、修芙(E. Shove)等實踐理論家則提出,包括物品、基礎設施、工具、硬件設備以及人的身體等在內的各種物質實體本身就是日常實踐的一類構成要素[11]243-263[12]?;诨A設施固有的多重屬性,修芙等進一步闡釋了基礎設施與日常實踐系統(tǒng)間的這種復雜關聯(lián):第一,基礎設施的連通性會對日常實踐的時空分布產生影響;第二,基礎設施的多功能性使得它可以同時支持多項日常實踐的發(fā)生,將不同實踐串聯(lián)起來;第三,基礎設施通常是由國家特意設計和建造的,這決定了它們的集體性,它們需要向社會中多數(shù)的實踐者提供服務;第四,基礎設施還具有相對堅固性,這也與日常實踐不易變遷的屬性相契合[13]274-287。
基礎設施與日常實踐的復雜關聯(lián)表明,基礎設施變遷可能會帶動日常實踐及其構成的日常生活發(fā)生變遷,日常實踐的動態(tài)演化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著基礎設施。一些近期研究開始關注實踐者在這一過程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認為實踐者并非基礎設施的被動接受者,而是積極參與著基礎設施設計、建立與轉型的完整過程[8]。從實踐的思路出發(fā),實踐者對基礎設施的塑造仍然是在他們對實踐的開展中發(fā)生的,主要是借助他們對實踐的影響。在理論建構初期,實踐論并不注重對實踐者的分析。為突出實踐的本體論地位并與強調主體能動性作用的個體主義理論(如理性選擇理論)分隔開,諸多版本的實踐論都選擇將實踐者降級為實踐的“載體”(carriers)角色,將實踐者的能動性或主體性也看作實踐的產物。為糾正該取向,修芙等理論家曾專門探討了實踐者與實踐的互構性。他們認為,實踐者在實踐演化中的關鍵角色需要被重視:一方面,實踐共同體的規(guī)模變化會對實踐產生重要影響,一項實踐能否流行取決于它能否招募到新的實踐者,而實踐者的大規(guī)模背棄則是一項實踐走向沒落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任何一項實踐在被實踐者學習、分享和開展的過程中同樣不可避免地會發(fā)生一些轉變[12]。
受實踐者與實踐互構思路的啟發(fā),本文聚焦新一波“基礎設施下鄉(xiāng)”與鄉(xiāng)村日常實踐的互動,著重分析新的基礎設施是如何進入鄉(xiāng)村居民的日常生活并帶動村莊生活共同體轉型的,還將探討生活共同體的演化對“基礎設施下鄉(xiāng)”成效(特別是環(huán)保效益)的可能影響。筆者選取的研究案例是2019年以來“煤改氣”項目在山西省運城市G縣兩個村莊(瓜峪村和毋伯村,均為化名)的實施過程。研究使用的資料源自課題組在兩村于2021年5月、2021年7—8月、2021年10月底、2022年12月底至2023年1月中旬分四次開展的、為期共66天的實地調查。調查以家戶(household)作為資料收集單位,我們共調查了25個農戶,其中:毋伯村15戶,瓜峪村10戶。調查以面對面的深度訪談方式進行,多為“一對一”形式,也有家庭成員共同在場的情況,訪談主題設置為對兩村“煤改氣”實施情況的認知。另外,我們還訪談了G縣負責“煤改氣”項目的燃氣公司和城市建設服務中心的兩名工作人員。所有訪談的錄音均征得了受訪者同意。除訪談資料外,研究還使用了當?shù)卣块T提供的一些相關工作報告和文件。
針對我國北方地區(qū)頻發(fā)的大氣污染問題,國務院于2013年出臺了《大氣污染防治行動計劃》,要求在城中村、城鄉(xiāng)結合部、棚戶區(qū)通過政策補償?shù)姆绞街鸩酵菩幸蕴烊粴饣螂娞娲禾康哪茉锤母?由此揭開了全國“煤改氣”工作的序幕。2016年4月,山西省人民政府印發(fā)了《山西省大氣污染防治2016年行動計劃》,要求各市人民政府加快推進城鄉(xiāng)結合部、有條件的農村地區(qū)、重污染地區(qū)“煤改氣”項目的實施進度。作為山西省三大煤炭基地之一,地處汾渭平原的運城市于2018年被列入第二批中央財政支持北方地區(qū)冬季清潔取暖試點城市名單。作為運城市下轄的13縣之一,G縣政府于2019年4月召開了冬季清潔取暖工作動員會,會議提出要按照“先城區(qū)再城鄉(xiāng)結合部,然后向周邊平原地區(qū)農村全面輻射”的順序在全縣開展清潔取暖三年試點期(2019—2021年)“煤改氣”工作。會后不久,瓜峪村和毋伯村幾乎同一時間響應,開始在村莊內部推行“煤改氣”。
“煤改氣”的目標任務、工程建設、資金測算等由G縣城市建設服務中心負責制定,各村村委根據(jù)本村實際情況執(zhí)行。村委在規(guī)定期限內確定好本村當年“煤改氣”的戶數(shù)后上報給政府,政府便會根據(jù)戶數(shù)下發(fā)當年補貼。根據(jù)2019年10月G縣政府發(fā)布的《G縣打贏藍天保衛(wèi)戰(zhàn)2019年工作計劃》,每戶“煤改氣”的農村家庭可享受6300元設備改造補貼,資金由市、縣兩級政府提供。這6300元是購買國家提供的一臺32型號的燃氣壁掛爐和三組24片的采暖散熱器,加裝的部分則需農戶自費。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在最初安裝時,燃氣壁掛爐和采暖散熱器的費用需農戶全部自行墊付,一年后可憑票據(jù)到村委會領取補貼。
江海天然氣有限公司(化名)是G縣唯一一家正規(guī)的私營燃氣公司,負責全縣的天然氣供應以及各村的燃氣管道和調壓箱安裝,同時還經銷天然氣灶具、壁掛爐、熱水器等相關設備。燃氣公司將天然氣送至農戶家中必需的打孔、檢修、安裝用戶管道和燃氣表等工作需要向農戶收取3200元的“入戶費”,這部分費用不在政府報銷范圍內。調查發(fā)現(xiàn),各村的“入戶費”并不相同,依據(jù)村委會和燃氣公司商議的價格大約有100~500元的浮動,最低不少于3000元,毋伯村“入戶費”的收取標準為3000元/戶,瓜峪村為3100元/戶。此外,如果村中上報的安裝戶數(shù)少于100戶、村莊距縣城較遠或者經考察某些家庭的房屋結構不適合打孔接管道,燃氣公司不提供安裝服務。該公司在G縣設有兩個天然氣收費點,主要是為2019年以前安裝天然氣卡表的用戶(多為城鎮(zhèn)用戶)繳費以及首次安裝天然氣的用戶進行開戶服務,2019年后實施“煤改氣”的農戶家中安裝的均為物聯(lián)網智能燃氣表,可在手機上遠程完成自助繳費,不再需要去收費點。
天然氣公司在政府允許的氣價范圍內規(guī)定G縣的天然氣價格為2.72元/立方米。為鼓勵居民節(jié)約用氣,該公司在全縣推行階梯氣價,春、夏、秋三個季度每月每戶限額28立方米(含28立方米)天然氣,超出28立方米不足40立方米(含40立方米)的實行第二階梯價格3.18元/立方米,超出40立方米的部分實行第三階梯價格3.87元/立方米;冬季每月每戶限額300立方米(含300立方米)天然氣,超過即實行第二階梯價格。另外,當家庭戶籍人口超過4人時,每增加1人,第一、二檔氣量相應增加8立方米用氣量基數(shù)。
“煤改氣”項目2019年在兩村剛開始實施時,毋伯村約有180戶(共760戶左右,占23.7%)安裝了天然氣,瓜峪村為117戶(共600戶左右,占19.5%),絕大部分農戶都持觀望態(tài)度。2020年,兩村迎來了“煤改氣”的高潮。有了上一年度安裝天然氣農戶使用體驗的真實反饋,加上村委兌現(xiàn)承諾將補貼發(fā)放給之前“改氣”的農戶,兩村越來越多農戶放心地加入了“煤改氣”的行列。到2020年末,兩村九成以上的農戶都接入了天然氣。2021年是“煤改氣”的收官之年,兩村又分別有零星農戶安裝了天然氣。調查發(fā)現(xiàn),目前除了個別農戶住宅(如土坯房)不適合安裝天然氣外,兩村幾乎所有農戶都接入了天然氣設備并購置了燃氣壁掛爐、采暖散熱器、燃氣灶等天然氣設備,圓滿完成既定的“煤改氣”任務。
綜合來看,“煤改氣”項目在瓜峪村和毋伯村的實施過程具有自上而下的典型特征,通過引入天然氣這一基礎設施,旨在扶植和推廣一組新的天然氣利用實踐,將散煤這一高污染燃料從村民開展的做飯、取暖、燒水等日常能源利用實踐中淘汰,從而減少鄉(xiāng)村日常生活對大氣環(huán)境的不利影響。
接入天然氣是培育和推廣天然氣利用實踐的前提,天然氣入戶后,村民方能開始利用天然氣開展實踐。因此,天然氣的入戶過程也是天然氣利用實踐“招募”實踐者的過程。瓜峪和毋伯兩村的“煤改氣”項目從開始實施到宣告完成只用了短短三年,結果九成以上農戶都接入了天然氣設施并安裝了天然氣利用裝置。那么,是什么因素導致村民們對天然氣這一外來新鮮事物迸發(fā)出這么大的參與熱情呢?易言之,村民是如何在短時間內紛紛變身為天然氣利用實踐的潛在實踐者的?筆者調查發(fā)現(xiàn),天然氣利用實踐在村莊內“招募”實踐者先后遵循了不同的機制。
2019年之前,G縣有的家庭已經在利用天然氣開展日常實踐,但主要集中在縣城城區(qū)和城中村。對縣城周邊和更加偏遠村莊的家庭而言,天然氣還屬于一個新鮮事物?!懊焊臍狻敝?瓜峪和毋伯兩村村委面向所有農戶進行了以宣傳為主的強力政治動員,督促他們盡快接入天然氣。村委每天都通過大隊廣播宣傳天然氣的好處以及國家關于改氣的優(yōu)惠政策;村干部家庭主動帶頭改氣,并挨家挨戶勸說村民改氣。這些動員措施確實也得到村里一些年輕人的響應和支持,但占據(jù)村莊多數(shù)人口的中老年人群仍然對接入天然氣存在許多顧慮,任憑村委如何宣傳也不為所動。
面對初期“煤改氣”戶數(shù)過少的窘境,2019年后半年兩村村委也及時調整了動員策略。針對拒不改氣的情況,兩村村委都自行制定了一些硬性懲罰措施。例如,毋伯村規(guī)定如未在三年內完成“煤改氣”,之后再想改,則需先向村委交1000元的罰款;瓜峪村派出三個在村中有一定威望的村民挨家挨戶地走訪,綜合評估各家條件后發(fā)現(xiàn)如果某戶有能力安裝天然氣卻沒有安,則會告知其盡快安裝,否則后續(xù)可能會面臨一些懲罰,如關停家里的水和電。需要注意的是,宣傳這些措施旨在給村民制造一種心理上的“趕車效應”,督促他們早日接入天然氣,實際上并未被真正執(zhí)行過。除了硬性措施外,瓜峪村村委還采取了一些柔性措施來動員農戶接入天然氣,即將“煤改氣”與其他民生工程打包在一起,規(guī)定接入天然氣的農戶可以優(yōu)先享受諸如廁所改造、下水道改造、凈水入戶等后續(xù)其他惠民工程。然而,除了真正自愿改氣的農戶外,這些政治動員舉措并未達到預期效果,有村民甚至因為拒不改氣與村干部間爆發(fā)沖突?!懊焊臍狻睂嵤┑牡谝荒?兩村最終都以二成左右的農戶安裝天然氣落下帷幕,這些村民也構成了首批接觸天然氣利用實踐的實踐者。
2020年是“煤改氣”的第二年,瓜峪村和毋伯村迎來了安裝天然氣的高潮。這一年,村委會還是延續(xù)與上一年相同的政治動員策略,但是也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因素導致農戶下定決心參與“煤改氣”。其中,社會網絡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以血緣和地緣關系為紐帶的鄉(xiāng)村共同體中,同村村民間的親緣關系使得人與人之間形成頻繁而深入的互動。借助這些現(xiàn)有的社會紐帶,首批天然氣利用實踐者的體驗迅速在村莊內部傳播。受訪村民表示,第一階段“煤改氣”農戶反饋的信息要比作為國家代理人的村干部來說更加真實可信。許多農戶從熟人那里獲悉或在熟人家中親自體驗過天然氣的便利后,便主動要求參與“煤改氣”項目。社會網絡的作用還不止于此。當親朋好友都接入天然氣后,未安裝天然氣的農戶普遍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同伴壓力”:社會網絡規(guī)模越大,感受到的壓力等級也越高。一大批農戶表示正是迫于這種社會壓力才同意接入天然氣。此外,社會網絡對招募實踐者的作用還體現(xiàn)在燃氣設備等物質材料的購買方面。有村民表示,在購買燃氣設備時,除了看重價格外,售后維修服務也是他們的一項重要考量。相比于去縣城的商場或燃氣公司,他們更傾向于在本村的商店中購置這些設備,原因是同村之間彼此熟悉,受到坑騙的幾率比較小,且設備出現(xiàn)問題后也方便找人維修。
透過村莊現(xiàn)有的社會網絡,天然氣在瓜峪和毋伯兩村內部實現(xiàn)了普及,兩村九成以上的農戶都在2020年末接入了天然氣,天然氣利用實踐者規(guī)模迅速壯大。
2021年是G縣“煤改氣”項目實施的收官之年。有了前兩年的基礎,瓜峪村和毋伯村已經基本實現(xiàn)天然氣的普及,兩村都各余一小部分農戶由于種種原因還未接入天然氣。在此背景下,村莊內部能源體制(energy regime)的轉型已經完成:原先服務于散煤利用實踐的相關物質和制度安排逐漸被淘汰,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新的、支撐天然氣利用實踐的物質和制度安排?!懊焊臍狻币詠?村委會取消了與煤廠的合作,不再為村民以更加優(yōu)惠的價格統(tǒng)一訂購散煤,村莊中固定的垃圾點不被允許傾倒煤灰,村莊中已隨處可見燃氣管道和調壓箱。另外,G縣也在農村地區(qū)實施“煤改氣”后加強對各大小煤礦的管控,嚴格控制煤炭開采的數(shù)量,這就導致散煤的價格也不斷攀升。據(jù)了解,2020年當?shù)厣⒚旱膬r格大約是800元/噸,到2021年便漲到1200元/噸,農戶燒煤的成本明顯增加。散煤價格優(yōu)勢的消失在加速舊能源體制衰落的同時,客觀上也促進了圍繞天然氣的新能源體制的建成。
新能源體制的建成方便接入天然氣的農戶開展天然氣利用實踐,同時也對尚未接入天然氣的農戶產生了重要影響。一方面,隨著村莊里利用天然氣開展實踐的農戶成為主流,未接入天然氣的農戶有了更多機會來接觸和了解天然氣利用實踐。另一方面,當所有的物質和制度安排都圍繞天然氣建立時,堅持利用散煤來開展日常實踐變得更加困難。在新建成能源體制的影響下,接入和利用天然氣似乎已演變?yōu)槲ㄒ贿x擇,除極個別農戶外,先前那些未接入天然氣的農戶還是搭上了“煤改氣”的末班車,成為最后一批被“捕獲”的天然氣利用實踐者。
在政治動員、社會網絡以及新的能源體制的先后作用下,瓜峪和毋伯兩村實現(xiàn)了天然氣的全面普及,村民紛紛開始嘗試利用天然氣來開展做飯、燒水、取暖等日常實踐。在村民們相互學習利用天然氣的過程中,一個新的實踐共同體(community of practice)逐漸形成并壯大。實踐共同體的概念最早由萊夫(J. Lave)和溫格(E. Wenger)提出,用來描述實踐創(chuàng)新以及新實踐擴散的社會基礎[14]。簡單來理解,一個實踐共同體就是一項(組)實踐的所有實踐者在相互交流和學習這項(組)實踐的過程中形成的社會集體。利用基礎設施開展日常實踐賦予了實踐者特定實踐共同體的成員身份,塑造著實踐共同體的習慣,而這些習慣也會反過來塑造基礎設施[15]377-391。隨著天然氣在村莊的普及,村莊內部能源利用實踐共同體也在同步發(fā)生著轉型——由早期的散煤利用實踐共同體逐漸轉變?yōu)樘烊粴饫脤嵺`共同體。
實踐共同體本身具有開放性,它總是處于持續(xù)變化當中,這些變化反過來又會對實踐產生影響,表現(xiàn)為實踐者是否繼續(xù)以及如何開展實踐。三年的“煤改氣”在瓜峪和毋伯兩村內部打造了一個天然氣利用實踐共同體。課題組在2022年末至2023年初的最新一次回訪時發(fā)現(xiàn),這個新興的實踐共同體隨著時間發(fā)展已經出現(xiàn)了明顯分化,且這種分化對“煤改氣”的成效產生了重要影響。
最初,瓜峪和毋伯兩村的天然氣利用實踐共同體是由一批新手實踐者構成,他們在此前都缺乏利用天然氣的經驗,共同體內部整體上具有較強的同質性。但隨著時間發(fā)展,村民們在天然氣利用方面已經呈現(xiàn)出顯著差異。村民關于天然氣利用形成的不同習慣反映了天然氣利用實踐共同體的分化。
在堅持利用一段時間天然氣后,一部分農戶成為天然氣利用實踐的堅定實踐者(committed practitioners)。這部分村民已經徹底放棄購買和利用散煤,習慣利用天然氣來開展所有的日常能源實踐。修芙等用實踐者生涯(practitioner career)的概念來描述由新手實踐者向堅定實踐者的演變路徑。在新手實踐者階段,實踐者們總是處于“繼續(xù)還是放棄”開展實踐的兩難選擇中。但只要沒有放棄開展實踐,實踐者便會在反復開展實踐的過程中以許多微妙的方式與實踐綁定在一起。正如剛學會開車的人隨著駕駛技術越來越嫻熟開始用“老司機”來定義自己,做飯的新手久而久之終于認同自己的“大廚”身份,在跨越一些關鍵臨界點(critical thresholds)后,實踐者便確立了自己的實踐者生涯:他們會更加明確自己歸屬于某個實踐共同體的成員身份,蛻變成堅定的實踐者[12]71。有受訪村民表示,剛開始利用天然氣時并不習慣,但在使用過程中漸漸發(fā)現(xiàn)了天然氣具有散煤所不具備的諸多優(yōu)勢(如方便、干凈、健康),這些優(yōu)勢反過來激勵他們繼續(xù)利用天然氣,并徹底放棄購買和利用散煤。在堅持利用天然氣的過程中,這些村民也掌握了許多相關的知識和技能,甚至能向我們清楚地解釋天然氣設備的復雜運作原理。此外,他們已經開始用天然氣利用實踐來定義自己。在他們的認知里,堅持利用天然氣的是村里“年輕”“開明”“有素質”的一幫人,而拒絕利用天然氣或還在利用散煤的村民則被他們打上“迂腐”“頑固”“沒素質”的標簽。
我們年輕人肯定還是用天然氣的居多……老年人他們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步子就落下了,文化素質差,沒有多接觸過新事物。你再(怎么)給他們說,他們就不聽,他們思想上就接受不了。(張YJ,男,36歲,毋伯村村民,20230111-2)
對瓜峪村和毋伯村的調查發(fā)現(xiàn),并不是所有家里接入天然氣的村民都變成了天然氣利用實踐的堅定實踐者,他們中的一些仍然在堅持購買和利用散煤。這又分為兩種情況:一方面,每個村都有少數(shù)農戶已經很少或完全放棄使用天然氣,回歸到之前的散煤利用實踐,他們稱得上是天然氣利用實踐的“叛逃者”;另一方面,還有相當多的農戶則形成了“天然氣+散煤”的混合能源利用習慣,即同時利用天然氣和散煤開展日常實踐,我們稱他們?yōu)椤皳u擺的實踐者”。實際上,這些在利用天然氣和散煤之間搖擺不定的農戶當中有相當多這幾年已經習慣利用天然氣來做飯,但卻還沒有養(yǎng)成在冬季利用天然氣取暖的習慣?;卦L兩村時,筆者觀察到“煤改氣”后仍然有一些村民大批量購買散煤,了解得知,他們購買散煤的主要用途不是做飯,而是取暖。課題組也從瓜峪村副村長候WM那里了解到,該村有將近一半接入天然氣的農戶冬季都不會用天然氣取暖,而是燒煤取暖。
為什么天然氣利用的實踐共同體隨著時間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上述的分化呢?換言之,“煤改氣”之后,為什么有的村民轉變?yōu)樘烊粴饫玫膱远▽嵺`者,而有些則徹底或部分放棄利用天然氣,重新開展之前的散煤利用實踐呢?綜合在兩村的調查發(fā)現(xiàn),筆者總結了三點原因。
一是天然氣利用實踐缺乏足夠的內部激勵。在問及重新燒煤的原因時,幾乎所有受訪的村民都提到了天然氣的使用成本問題。在G縣,除“煤改氣”階段的設備購置補貼外,政府對村民后續(xù)用氣再無任何其他補貼。調研中,有老鄉(xiāng)算了一筆賬:農村自建房空間大,要想達到理想的制暖效果,則需要打開多組暖氣片,以三組來計算的話,一天下來的取暖費用大約是60元,一個月就是1800元左右。暖氣片開得越多,溫度調得越高,成本就越高。相比之下,散煤大約是800元/噸,即使是房屋空間大需要燒鍋爐,一冬天最多兩噸煤(即1600元)便可以達到理想的制暖效果。即便2021年散煤價格上漲到了1200元/噸,燒煤取暖一冬天下來也只需要花費2400元,這個價格雖然相當于僅開一組暖氣片的花費,但卻勝在制暖效果。與燒煤取暖相比,利用天然氣取暖更高的成本和不佳的制暖效果對村民來說明顯缺乏吸引力。正是由于難以從利用天然氣取暖中獲得足夠的激勵,許多村民才又重新改回了燒煤。
二是天然氣利用實踐的意義指向不明。盡管瓜峪和毋伯兩村村委前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來動員農戶參與“煤改氣”,但這些舉措都只是為了完成天然氣入戶的指標任務。至于接入天然氣的農戶是否以及如何利用天然氣開展日常實踐,則沒有任何明確的規(guī)定。調查發(fā)現(xiàn),兩村村委都未明令禁止使用散煤,針對仍利用散煤取暖和做飯的農戶也沒有采取過實際處罰措施,用不用天然氣是農戶自愿選擇。這導致“煤改氣”之后天然氣利用實踐在村莊內部長期缺乏清晰的意義或規(guī)范指向:利用天然氣既談不上是正確或錯誤的行為,也不是強制的要求或必須履行的義務,更不會在村民中間制造社會區(qū)隔。由于意義指向不明,天然氣利用實踐在村莊內部的重要性一直未能得到廣泛認可,村民們放棄利用天然氣實踐也就變得很容易。
三是天然氣利用實踐與其他日常實踐的脫節(jié)。在瓜峪和毋伯兩村的調查發(fā)現(xiàn),農戶開展的做飯、取暖等能源利用實踐實際上是嵌入在一個更大的鄉(xiāng)村日常實踐系統(tǒng)里的,與許多其他實踐存在著密切關聯(lián)。其中,“炕”是將這些實踐串聯(lián)在一起的一個關鍵事物?!懊焊臍狻敝?村民冬天燒煤做飯和取暖的過程中也附帶加熱了炕;熱炕既給村民們夜間睡覺創(chuàng)造了舒適的條件,也是他們開展吃飯、娛樂、待客等實踐的地方。村民們對熱炕的實際需求在“煤改氣”中被忽視了?!懊焊臍狻本劢褂谥貥嬆茉蠢脤嵺`,但能源利用實踐與睡覺、吃飯、娛樂、待客等其他鄉(xiāng)村日常實踐之間原先的密切關聯(lián)卻沒有被復制。與燒煤相比,新引入的天然氣利用實踐與上述這些實踐的關系均存在一定程度的脫節(jié)。調查發(fā)現(xiàn),對熱炕的需求在改用天然氣后無法得到有效滿足也是導致一些村民改回燒煤的重要因素。以睡覺為例,對體弱多病的年長村民來說,盡管打開暖氣片也能提高室溫,但卻遠沒能達到讓他們安穩(wěn)入睡的要求,他們還是更習慣在熱炕上睡覺。
如前所述,國家近年來在北方鄉(xiāng)村地區(qū)實施“煤改氣”的背景是嚴重的大氣污染問題,旨在用更加清潔高效的天然氣來替代高污染、高排放的傳統(tǒng)燃煤(特別是高污染的散煤),以減少鄉(xiāng)村日常生活開展向大氣排放的污染物。僅從天然氣入戶率來判斷,瓜峪和毋伯兩村的“煤改氣”毫無疑問是成功的,短短三年里兩村就基本上實現(xiàn)了天然氣的普及。但如果考慮到天然氣后續(xù)的實際利用情況,則有必要重新評估“煤改氣”的實施效果:天然氣設施下鄉(xiāng)并未將散煤從村民的日常生活中徹底淘汰,仍有相當多農戶在堅持利用散煤,鄉(xiāng)村日常生活對大氣環(huán)境的干擾只是部分被移除了。就此而言,天然氣利用共同體的分化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天然氣設施充分發(fā)揮其環(huán)保效果,導致偏離“煤改氣”項目最初設定的減排目標。
新一波的“基礎設施下鄉(xiāng)”為鄉(xiāng)村綠色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機遇。通過引入更加環(huán)保的基礎設施來重構鄉(xiāng)村日常生活,既可以切實改善鄉(xiāng)村生活水平,也為許多長期懸而未決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問題提供了新的解決方案。僅從字面意思看,“基礎設施下鄉(xiāng)”容易被理解為國家自上而下或由外部向鄉(xiāng)村單向的資源輸入過程,鄉(xiāng)村和鄉(xiāng)村居民只是這些資源的被動接受方,但事實要更加復雜。
來自鄉(xiāng)村內部的社會動力也在同時塑造著“基礎設施下鄉(xiāng)”的進程,鄉(xiāng)村居民關于基礎設施的認識和利用方式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基礎設施能否成功嵌入鄉(xiāng)村日常生活,以及引領鄉(xiāng)村社會的可持續(xù)性轉型。瓜峪村和毋伯村的“煤改氣”案例表明,基于基礎設施利用形成的實踐共同體及其再生產在“基礎設施下鄉(xiāng)”中飾演了關鍵角色。一方面,鄉(xiāng)村居民在政治動員、社會網絡和能源體制的共同作用下接觸到并學習開展天然氣實踐,他們組成的天然氣利用實踐共同體是天然氣設施能夠在村莊內部快速普及的社會基礎;另一方面,由于天然氣利用實踐的內部激勵不足、意義導向不明以及與其他鄉(xiāng)村日常實踐的脫節(jié),新興的天然氣利用實踐共同體后來面臨著突出的再生產難題而出現(xiàn)分化,反過來限制了天然氣設施的環(huán)保效果。
學術界現(xiàn)有的研究傾向于從供需不匹配的角度來闡釋本文探討的“基礎設施下鄉(xiāng)”困境。這些研究認為,“基礎設施下鄉(xiāng)”自上而下的、“技術官僚式”的決策模式導致許多項目在設計階段便難以識別和回應村民的差異化需求,容易與鄉(xiāng)村居民的現(xiàn)實需求脫節(jié)[16][17]。此外,華中鄉(xiāng)土學派的一批學者指出,“基礎設施下鄉(xiāng)”項目在村莊層面運作中還面臨著突出的組織困境:后稅費時代,最了解村莊現(xiàn)狀的鄉(xiāng)村組織本應扮演表達村莊內部合理訴求的角色,但卻由于治權弱化在項目運作中失語甚至尋租,造成基礎設施與村民實際需求間的錯位[18][19][20][21]。換言之,只有通過精準識別、尊重并契合村民真實集體需求,“基礎設施下鄉(xiāng)”項目才能夠在落地與實施時贏得村莊社會的廣泛支持。
本文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理解和解決“基礎設施下鄉(xiāng)”遭遇的困境提供了一個新思路。村民關于基礎設施的需求具有可塑性,從需求側著手,通過重塑村民對基礎設施的需求來更好地承接和利用國家在鄉(xiāng)村投入建設的基礎設施。一些研究認為,實踐共同體只能是實踐者們在開展實踐的過程中自然結成的,它們很難被人為設計,通過自上而下的措施來構造和培育實踐共同體通常很難實現(xiàn)[12][22]198-213。但筆者在瓜峪和毋伯兩村的調查發(fā)現(xiàn),天然氣利用實踐共同體在兩村的興起是人為政策干預和自然演變共同作用的結果:前期的政治動員培育了首批天然氣利用實踐者,他們構成天然氣利用實踐共同體的雛形;由于這批實踐者本身嵌入在村莊內部的社會網絡中,他們利用天然氣的經驗又透過各種社會紐帶自然傳遞給其他村民,帶動更多村民選擇成為天然氣利用實踐者。如果能夠通過恰切的制度安排解決天然氣利用實踐的內部激勵不足、意義指向不明以及與其他鄉(xiāng)村日常實踐脫節(jié)等問題,隨著天然氣利用實踐共同體的擴大,預期天然氣設施能夠更好地發(fā)揮其環(huán)保效用。
鄉(xiāng)村居民并不是基礎設施的被動使用者,而是具有能動性的實踐者,他們在實踐中選擇是否以及如何利用基礎設施,在基礎設施嘗試嵌入并重構鄉(xiāng)村日常生活的進程中飾演著關鍵角色。因此,在引入基礎設施來培育和推廣更加可持續(xù)的鄉(xiāng)村日常實踐的同時,應當努力創(chuàng)造條件來建立、增進和維系村民與這些新實踐的聯(lián)系,在村莊內部同步推動實踐共同體的綠色轉型,為鄉(xiāng)村生態(tài)振興構建堅實的社會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