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聰 伍劍云

傳統(tǒng)翻譯理論將翻譯行為描述為 “譯碼——重組” 的過程，認為翻譯主要涉及源語與目的語之間的轉換。 “忠實” “對等” 是衡量譯文優(yōu)秀與否的主要標準。 1985 年，英國翻譯理論家赫曼斯(Hermans)提出 “操縱” 概念，認為 “所有類別的翻譯都可以視為在某種程度上對原文本的操縱行為?！盵1]“操縱” 概念的提出將文本之外的因素涵括進了翻譯學研究的范圍，翻譯研究實現(xiàn)了從文本研究向文化研究的轉向，學者們開始關注意識形態(tài)、文學系統(tǒng)、權力等外在因素對翻譯過程的影響。 比利時裔美國翻譯理論家安德烈·勒菲弗爾(Andre Lefevere)吹響了翻譯研究文化轉向(Cultural Turn)的號角，研究者開始關注譯文是如何被操縱的:在翻譯時怎樣選擇譯本、怎樣使用翻譯策略、怎樣將贊助人因素納入考量范圍以及譯本如何能在譯入語的環(huán)境中被接受[2]。 在勒菲弗爾的理論闡述中，他一直認為，翻譯行為是某種形式的 “折射” 或 “改寫” ，改寫即操縱[3]41。 意識形態(tài)、詩學和贊助人因素的提出以及三者與改寫關系的闡述不僅為翻譯研究提供了新路徑，也標志著翻譯學研究中 “操縱學派” 的形成。

一

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在《意識形態(tài)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中提出了 “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 這一概念。 阿爾都塞提出 “人生來就是意識形態(tài)動物” ，他將意識形態(tài)與機器結合起來，認為意識形態(tài)存在于機器或實踐中，這種存在即是物質的存在。[4]他意在表明意識形態(tài)與主體性之間具有一種建構與被建構的關系。 這種建構性在馬克思那里顯現(xiàn)為一種觀念和表象體系，它支配著個人與某一社會集團[5]。 勒菲弗爾受到阿爾都塞的影響，將意識形態(tài)定義為 “特定的社會群體在其所處時代內所接受的觀點” ，他認為意識形態(tài)作為一種思想體系 “一直影響著譯者和讀者對原文文本的解讀方式” 。[6]與阿爾都塞一樣，勒菲弗爾注意到了意識形態(tài)的普遍性問題，即 “所處時代內所接受的觀點” 。 這意味著意識形態(tài)會對譯者與讀者進行強制影響，是一種不可抵抗力。 同時， “解讀方式” 的提出指明了意識形態(tài)作為一種影響性力量對譯者與讀者影響的方式。 意識形態(tài)作為一種建構性力量，主要影響著譯者與讀者對于文本的打開方式，在無形中制約了譯者與讀者的閱讀行為。在勒菲弗爾看來，這種制約性即 “操控性” 。 意識形態(tài)的普遍性即操控性的普遍性。

影響翻譯行為的另一要素是 “詩學” 。 這里的 “詩學” 并非專指詩歌的理論，而是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的統(tǒng)稱。 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奠定了西方以詩論藝術的基礎[1]。 亞里士多德將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與 “摹仿” 行為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將詩所涵蓋的范疇擴展至所有的藝術創(chuàng)作， “摹仿論” 也成為主宰西方兩千多年的基本文學理論。 他在《詩學》第六章中指出 “悲劇摹仿的不是人，而是行動和生活?！盵7]64這里，亞氏將人置于藝術的中心，從而啟發(fā)了后續(xù)文學研究者對 “主體性” 的探討。 而他在《詩學》第二章中指出 “他們描述的人物就要么比我們好，要么比我們差……”[7]38。 在這里，他意識到了藝術中的人物與現(xiàn)實具有一定的距離，從而承認了藝術創(chuàng)作對現(xiàn)實所做出的一種調整，這種調整正是建立在創(chuàng)作者對各種因素充分考量的基礎上的。 勒菲弗爾將翻譯行為視為一種 “改寫” ，這就賦予了譯者一定程度上的自主性與創(chuàng)造性，從而闡釋了翻譯行為及翻譯作品的審美特質。

除了意識形態(tài)與詩學規(guī)范之外，勒菲弗爾還指出了 “贊助人” 對翻譯的操縱和改寫作用，這是他對翻譯理論的另一個重要貢獻。 受到布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的啟示，勒菲弗爾將翻譯文本與社會之間的關系納入其研究的視域范圍，將描述翻譯作為一種文化資本的條件，主要涉及翻譯的發(fā)行與管制與目的語受眾、贊助人或發(fā)起人之間的關系問題，也涉及了原文的聲望和目的語語言文化情形等問題。[3]422他認為贊助人 “可以鼓勵出版他們可以接受的譯本，也可以非常有效地阻止出版他們不可以接受的譯本”[8]， “有權勢的人或機構，能促進或阻礙文學閱讀、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改寫?！盵9]15這是一只 “無形的手” ，是 “社會政治權威” ，制約著翻譯過程與翻譯者。 譯作的誕生是譯者與贊助人之間 “協(xié)商” 的產物，贊助人重視文學的思想意識多過文學的詩學方面。 這是因為作為權力的擁有者，贊助人在意識形態(tài)上總是與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一致。 譯者更重視詩學方面。 所以，二者是具有矛盾的。 贊助人通過思想意識、經濟和地位三種因素作用于翻譯的過程和譯者。 當這三個因素共同指向一個個體或群體時，贊助人為翻譯活動提供差異化贊助，反之則提供非差異化贊助。[3]翻譯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譯者不斷地調整翻譯行為，順應目的語環(huán)境、贊助人意識形態(tài)的過程。 贊助人之所以對翻譯活動進行贊助，主要也是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需求，即希望作品服務于自己的政治訴求，所以他們更為關注作品的意識形態(tài)。 而譯者作為專業(yè)人士，往往更注重于掌控作品的詩學形態(tài)。 作品正是在這兩種不同方向的 “合力” 改寫下誕生并進入目的語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得到讀者的解讀并逐漸被認可和接受的。

二

勒菲弗爾的 “翻譯即改寫” 的理論經歷了一個演變的過程。 在1981 年，他注意到意識形態(tài)對翻譯的重要作用，提出了 “折射文本” (reflected text)概念: “譯者為了影響不同的閱讀受眾，通過光譜折射的方式對原文本進行改編，以此適應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或詩學規(guī)范?！盵10]在后期的理論中，勒菲弗爾使用 “改寫” 一詞代替了 “折射” 。 這一詞語的改變有其依據(jù)，在他看來 “改寫” 意味著 “對原文文本的編輯、批評、翻譯、改變等諸多處理方式?！盵9]39相比 “折射” 具有更大的研究視野和內容。 “改寫” 理論的提出不僅標志著勒菲弗爾對影響、制約翻譯行為的要素更深層面的認知，同時也對傳統(tǒng)翻譯標準 “忠實” 進行了新的闡述。 通常認為，譯文作為承載原文的文本，必然肩負傳達作者信息的任務。 只有對文本進行忠實的翻譯，才能保證信息的等效傳達。 從讀者角度考慮，對譯文忠實地再現(xiàn)有助于讀者體會原作者的思想情感，獲得讀者在情感上的共鳴，從而實現(xiàn)奈達的 “功能” 對等，即最 “貼近的、自然的對等” 。

勒菲弗爾的 “改寫” 理論將 “忠實” 的原則置于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之中考察。 “忠實” 是相對的、動態(tài)的，是在意識形態(tài)、詩學和贊助人等要素的合力中對原文本進行的一次 “改寫” 。 它產生于一種復雜的張力狀態(tài)下，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 “平衡” 。 對他來說， “忠實” 并非意味著詞語和文本相對等，而是需要譯本的語言就如同原文本在源語言文化中一樣發(fā)揮作用。 由此可知，傳統(tǒng)意義上的 “忠實” 被他所否定，勒菲弗爾真正需要的是在功能上相對應。 從某種意義上說， “不忠” 是絕對的， “改寫” 是必要的，是功能延續(xù)的手段。 所以，對操縱學派而言，他們推斷 “當改寫與譯入語社會主流思想和詩學觀念相適應時，它就會產生積極的作用:引入新概念、催生新文化、助推新范式，從而利于文學、社會的演進?！盵9]vii

“改寫” 理論的一個貢獻在于它厘清了在翻譯過程中文本之外的要素與文本內的要素是如何共同起作用，進而影響整個翻譯過程的。 首先，意識形態(tài)等要素會對譯者進行制約，主要體現(xiàn)在選材、內容的翻譯次序和策略以及譯者作品的出版三個方面。 杰里米·芒迪(Jeromy Munday)認為: “編輯和出版商手中最大的權力在于，可以決定譯還是不譯一部作品” 。[11]在翻譯過程中，意識形態(tài)通常會以出版社、編輯等贊助人的身份出現(xiàn)，從而對譯者的選材進行操縱。 著名翻譯家楊憲益和戴乃迭認為，翻譯者只是受雇傭的翻譯匠人而已， “該翻譯什么不由我們做主，而負責選定的往往是對中國文學所知不多的幾位年輕的中國編輯?！盵12]同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也會影響具體翻譯策略的選擇。 在意識形態(tài)等要素的制約下，譯者需要突出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契合的部分，而弱化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背離的部分，這正體現(xiàn)了譯者在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等要素操控下構建其主體性的行為。 在具體策略上，翻譯者通常會訴諸于增刪、加注釋等技巧，讓譯文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物質性力量的一部分。 在出版方面，贊助人可以根據(jù)譯作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考慮對譯作是否進行支持，從而讓譯作出版或是不出版。現(xiàn)代社會已經建立了比較全面的對出版物、廣播和電視進行審查的制度，譯作的出版、發(fā)行與推進都會受到來自作品外部的意識形態(tài)因素的影響。

“改寫” 理論的另一個貢獻在于它凸顯了譯者的主體地位，更新了傳統(tǒng)的翻譯學研究模式。 如前所述，翻譯實踐中的 “忠實” 原則需在動態(tài)的語境中進行考量，這意味著對原文的 “改寫” 并不是一個機械的過程，而是一個創(chuàng)造性地將原文本不斷地拆解、融合并進行建構的過程。 從翻譯的文本方面考慮，翻譯實踐所呈現(xiàn)的是原文本的一個新的變體，是兩個文化系統(tǒng)之間不斷碰撞與調和的產物。 在翻譯過程中，譯者不再是一個機械的、被動的轉換因素，相反，他是一個 “協(xié)調者” “折中高手” ，正是他對原文本的 “改寫” “調停” ，兩種語言符號才得以互相轉換，兩種文明才能夠促膝長談。 所以，在操縱層面來說勒菲弗爾的 “改寫” 理論給予了譯者 “操縱” 的權力，這樣既實現(xiàn)了翻譯文化的主要功能，又能凸顯譯者主體性的哲學內涵。[13]

譯者作為翻譯過程的主要因素，其主體性的凸顯更新了翻譯學的研究模式。 傳統(tǒng)的翻譯學研究模式具有西方典型的形而上的傳統(tǒng)特點:在翻譯實踐展開之前預設了一個中心，即原文，翻譯活動必須以這個中心為主導并無限接近這個中心。 因為這個中心設置于翻譯活動之前，因而具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 “超驗” 特點。 傳統(tǒng)翻譯設定了 “按本——求信——神似——化境” 的評價標準，在原文與譯文之間建立評價系統(tǒng)，構建價值關系。 勒菲弗爾的 “改寫” 理論認為，任何翻譯都是對原文本的改寫，再 “忠實” 不過的翻譯，也是某種程度的改寫。 換言之，所謂的忠實翻譯不過是各種改寫版本中的一種可能性存在，是改寫策略的一種體現(xiàn)，既不是唯一的可能，也不會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這種觀點投射到譯者上，就割除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身受的多重束縛，文化、詩學、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不再構成阻礙譯者實現(xiàn)翻譯行為的枷鎖，反而成為譯者進入翻譯的過程中開展翻譯實踐的先決條件，它們與譯者同為一體，無法分割。 這樣，在一定程度上，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模式中的 “原文” 這個中心面臨著解構的風險，而譯者以及譯者所身處的語境則成為解釋翻譯結果的焦點，造成翻譯不忠實可能并非語言文字層面的原因，而是在背后進行操縱和改寫的意識形態(tài)。[3]419

三

從表面觀之，翻譯行為涉及了源語和目的語的轉換。 但語言在人們的生活中，既是文化的承載者又是構建者。 語言的這種雙重屬性直接決定了翻譯行為本身的復雜性。 劉軍平認為，翻譯研究不能單純、機械地以語言、認知和審美為重點，更應該關注到其社會的政治效果和影響。 諸多因素，如比較文學、文化、社會、意識形態(tài)等都可以進入翻譯研究。 根茨勒認為，翻譯理論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隨著資深學者所達成共識的動態(tài)觀點而不斷演進的；翻譯學科的目標應該是闡述作為翻譯生產的綜合理論；該理論以個案歷史為背景，不斷地被個案歷史所檢測。[14]劉軍平和根茨勒的觀點無疑是對勒菲弗爾 “改寫” 理論的一個恰當?shù)淖⒛_。 在翻譯活動中，在語言符碼不斷地解構、轉換并建構的過程中，權力、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詩學等諸多要素交織在一起，相互間不斷地影響彼此，融合并滲透。 從這個意義上說， 翻譯 “已經成為一種文化生成策略” 。[3]417勒菲弗爾的 “改寫” 理論實現(xiàn)了翻譯研究方法論上的徹底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