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勤
一
1月23日,是我國英詩漢譯界頗負盛名的楊德豫先生的忌日。2023年這一天,是他離開這個世界十周年紀念日。十年來,總想寫點什么來紀念我這個師長般的朋友,但幾次又把筆擱了下來。原因是擔心自己這支禿筆,不能寫出這位文化巨子于萬一。
我自覺下放到大通湖的那段時光是本人此生的高光,其中之一,是有幸結識了這位楊德豫先生,并與他做了近四年的同事。更有幸與他同教中學語文,常常請益于他,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初次見到先生是在1969年元月,我們二分場各隊冬修任務是疏通河壩至老河口那段河道。他是四隊職工,我在一隊接受再教育,為了提高效率,我們兩隊勞力都共同吃住于二隊。晚上就同在二隊的大會議室(其實就是一間大一號的茅屋)攤個地鋪,只求把身子放倒就可以了。那場合的吵鬧,可想而知。大聲的叫喊、小青年的追打,夾雜著劣質(zhì)的煙草味。卻有一個中年人的地鋪就攤在最中間,正心無旁騖地看一張《光明日報》。有人告訴我,那個看報的人就是“右派分子”江聲,他是著名的翻譯家。室內(nèi)是一只大約二十五瓦的燈泡吊在中央,我想,先生把地鋪攤在房中間,取的就是多一點燈光。從天黑到大約晚上十點,有三個小時左右,所有土胡子(當時農(nóng)場職工自命的稱呼)打鬧過了,房內(nèi)逐漸歸于平靜,工地負責人宣布熄燈睡覺。先生把報紙翻來覆去,好像把每個字都讀了一遍,也才倒頭睡覺。
此次冬修進行了十天左右,每天晚上,他都是如此。讓我十分驚異的是,先生大隱隱于市、鬧中取靜的功夫和定力,沒有十年八載乃至是童子功的修煉是很難達到的。
雖然有近十天的交集,但先生幾乎不說話,顯得有些難于接近,所以我與先生沒有接觸,就各回自己的隊出工了。
可先生的相貌被我牢牢記住了:高高的鼻梁,兩個眼窩有點下陷,直挺而高瘦的身材,步姿很有軍人范兒。
二
后來,我把我現(xiàn)在的妻子處成了女朋友,她和先生是一個隊的。于是,我到二分場四隊的次數(shù)就多了一些。她們幾個女孩就住在先生同一棟紅磚墻但蓋著稻草的房子。因為那是隊上為單身漢蓋的。我奇怪先生為什么沒帶家屬來農(nóng)場,她們讓我上先生房子里去看看,說他的墻上貼著他的家史,但終覺有失禮貌,未敢貿(mào)然闖入。
顯然她們是看過那家史的。從她們口中,我漸漸得知,先生是我國史學、文字學、金石學巨匠楊樹達的哲嗣。楊樹達先生一肚子中華傳統(tǒng)文化,先后在湖南一師、湖大和北師大任教授,曾是毛澤東的老師。師生之間很有亦師亦友的情分,1920年還共同代表湖南民眾北上北平參加“驅(qū)張運動”。直到1956年楊老先生病重,毛澤東寫信慰問,并附上五百元慰問金。后到長沙,還親臨醫(yī)院看望。另外,楊先生還告訴我,他老父親評價一個人的文化功底,就只看他能背多少“四書五經(jīng)”等古文。因這一點,文壇巨匠魯迅先生都未能入他的法眼。有這等家學淵源,加之庭訓頗嚴,因此,作為他的兒子,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基礎不好都難。
先生曾就讀于湖大、中央大學,遵父命學習歷史專業(yè)。因?qū)嵲诓幌朐诠始埗牙镒鰰x,竟不惜違抗父愿北上轉(zhuǎn)入清華大學,拜在我國英語翻譯泰斗馮至門下,學習英語相關專業(yè)。但大學未讀完,1949年參軍南下,擔任過中南軍區(qū)、廣州軍區(qū)報紙編輯。他的女友也是個熱血大學生,是共產(chǎn)黨的地下黨員,被國民黨特務用麻袋捆綁丟入長江。為紀念心上人的犧牲,他后來把自己的筆名寫作江聲。
三
我和先生有個共同的朋友叫白景高。老白和我一個隊,滿身文學細胞,“文革”前在《湖南文學》發(fā)表了好幾篇小說,對先生也是恭敬有加。我不僅常從他口中得到先生的很多消息甚或是趣聞逸事,更通過他終于走近了先生。去到四隊,總要到先生那兒報個到。我女友再三囑咐我,閑聊莫要超過三分鐘,不要耽誤先生太多學習時間。那年月,我們尚無固定工作,又比他小了十多歲,面對渺茫的未來,都放棄了學習。先生的學習勁頭又從何而來呢?這個問題我一直藏于心底,一天工休時間,我和老白在一起抽喇叭筒,便問老白。老白說,他呀,那是與生俱來的愛好,不讓他看書,那會要他的命!
后來,我到場部“農(nóng)業(yè)學大寨”展覽館助勤,之后,又去了河壩學校,到二分場四隊去的機會就少了。不久,河壩學校的英語老師調(diào)離了,為頂這個缺,他也來到河壩學校。從二場四隊到河壩學校,少說也有十公里地,他竟是用牛車把自己拖到學校,然后再把牛車送回隊上去。據(jù)我所知,隊上有好多他的青年粉絲,隨便吆喝一聲,那些青年人就會蜂擁而至,他那點行李還不夠他們扛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生怕麻煩別人。一個學者型的人物到一個中學來任教,竟是自己趕著牛車而來。
匪夷所思的是,先生的英語課竟不被學生歡迎。為探個究竟,我在教室走廊偷窺過他上課,發(fā)現(xiàn)他整個一節(jié)課,只顧自己講授,兩眼看向窗外,師生之間毫無互動。一方面是他缺乏經(jīng)驗,另一方面,是師生知識差距實在是云泥之別,無法溝通。
下一個學期,他就改教高中語文,而且正好和我教同年級。我不禁暗喜。因為當時學校沒有圖書館,要找點資料或解決疑難問題,只有到河壩街上的新華書店去碰運氣。那么小的書店,要找點資料,常常是落空的。這下好了,來了個行走的兩腳書柜,而且,只要不是閑聊,你盡可以刨根問底地問他,他都會極有耐心地和你討論,直到你滿意為止。他的閱讀面廣,更有個極好的記性。有時候,他會把你要的資料,告訴你出自哪本書哪一頁,方便你查找。
我曾親眼見過一次先生可以奉為經(jīng)典的學習場景。1975年的夏天特別熱,一天晚上,我實在熱得在房子里待不住,就拿把扇子到操場納涼,遠遠看見操場對面的先生房子有燈光,但門沒關。心想蚊子成陣,他為什么不關門呢?就跑去看個究竟。還沒進門,先被嚇了一跳。只見先生像一尊佛,坐在蚊帳內(nèi),專心致志在看書。手中蒲扇不停地舞動,但仍然汗流如洗!赤膊上的汗水在屁股下的竹席上積了好大一攤。當時我?guī)缀跏裁丛捯矝]有說,只示意他小心脫水,他指指蚊帳內(nèi)一個大茶缸,我才放心離開。今年早些時候,讀文章華先生《農(nóng)墾春秋》也看到類似故事,說熱天把兩腳插在水桶以防蚊蟲是先生一到農(nóng)場就自創(chuàng)的專利。
一代宗師錢鍾書先生也是讀書愛好者。他的借書和還書速度常常使圖書館管理員驚異。我常想,錢老和先生在愛讀書這方面,兩人可能難分伯仲。不想,一次我到老白家,看到一份資料,才知道他們之間早有往來。錢老曾是楊老先生門生,錢老與先生互相以兄弟相待。錢老先生辭世時,先生還在報刊登載相關資料,以資紀念和哀悼。
說到先生的好記性,我早有耳聞。二分場青年朋友吳長華講過一個故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個夏天傍晚,二分場六隊放映電影《南征北戰(zhàn)》。放映機出了毛病,電影沒看成,大家只好悻悻地往回走,沿著港子邊的小路魚貫而行,一路罵罵咧咧。吳長華突然糾纏著先生,讓他口述一部看過的電影。見是自己的忘年交提出來的要求,又有全體青年粉絲的附和,為安慰大家有幾分失落的心,先生答應他們講一個蘇聯(lián)電影:《彼得大帝》。于是大家就在港邊路旁草地上席地而坐,先生開始娓娓講述。從在廣州觀看這部電影,到他此刻的講述,應該有十幾年時間了吧,但先生對電影情節(jié)的記憶一點不亂。通過他那標準的長沙口音,配以適當?shù)氖謩?,故事像放映電影一樣,一波三折地徐徐展開。聽得那班小青年如癡如醉,直呼比看電影還過癮。當講到彼得大帝的夫人見攻入皇宮的蟊賊威武英俊,眼看著彼得大帝大勢已去,當場給了彼得大帝兩個耳光,投入敵人懷抱,大帝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先生也配合電影情節(jié),來了個扇巴掌的手勢,不想手中電筒里的電池沖擊電筒后蓋,飛入港中,青年們個個都要下水撈取。先生制止了,繼續(xù)他的講述。彼得大帝并未就此沉落于江湖,他厲兵秣馬,終于重新奪回皇宮和夫人。電影故事在先生口中戛然而止,那些聽故事的人還久久沒有從先生的講述中走出來。
這個故事,讓我對先生的記性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未想到,平時緘默無語的他也有這等生動的一面。
四
雖然有閑聊不超過三分鐘的約定,但畢竟在一個單位,接觸就漸次多了起來,對先生的了解也就更深一層,接觸時也隨意了很多。先生外表常有嚴肅之色,對人對事常取緘默的態(tài)度。但真與他接觸,總能感到他的溫暖如春風,這就讓我不那么拘謹了。先生也逐漸把我當成了朋友,常與我談些生活上的事和他老父生前軼事。那年月,正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席卷整個農(nóng)村之時,我常被場宣傳部借去寫先進材料。有時,對一些先進人物定怎樣的角度和高度,也常拿出來與先生討論。我知道,“文革”前,他曾主編過農(nóng)場《大通湖工人報》,也常被抽調(diào)為領導寫發(fā)言稿。寫個先進材料,對他來說輕而易舉。往往三言兩語,甚至是一點暗示,總能使我腦洞大開。你不能不佩服他思想的敏銳。也是為寫這些材料,我也常到各分場和養(yǎng)殖場的漁船與我要寫的先進人物交流,想借此挖掘他們的思想高度。那時的先進人物都是實打?qū)嵉母蓪?,不太會說話。記得四分場的柴志德,我和他一起勞動一天,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他就一句話:“好好干!”回到學校,我和先生談及此事,先生說,你不是挖掘他思想高度嗎,這不就是最高境界嗎?一句話點醒了我,很快就完成了這個材料的寫作。后來,柴志德被評為地區(qū)勞動模范。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先生每月享受二十元的生活費“優(yōu)待”,他在邵陽工作的弟弟為他寄來四十元,以補貼他的生活。先生把這錢如數(shù)退還,還寫信把弟弟臭罵一頓。這使我想起另外一件事。大約1975年秋天,高十班有學生跑到我房間,說他們語文老師病了,而且已經(jīng)三天。前兩天他硬撐著給學生上了課,今天實在撐不住了。我于是跑去看望。想不到的是,無論我怎樣叫門,他就是不開門,一再讓我離開。后來才知道,這三天,他竟粒米未進。這件事和他退了弟弟資助的行為,表明先生不接受任何人的憐憫,幾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1999年,我攜家屬邀老白兩口子到長沙望月湖先生的家去看望他。中午到飲食店用餐,餐后我示意司機去埋單,先生不高興了,拉下臉來說:你的錢大些嗎?我告訴他,我可以回去報銷,聽了這句解釋,他臉都黑了下來,說,私人吃飯為什么要公家報銷?語氣中那種不屑和鄙視溢于言外,讓我尷尬不已。
我想起幾十年前,好友吳長華給我講的一件事,那時的二分場四隊食堂職工用餐,不管你是單身職工還是拖家?guī)Э冢宦芍皇杖皱X菜金。單身漢一次打菜不夠,還可免費補充。一次,先生可能胃口大開,竟然要多打一點菜,他從口袋掏出一張菜票,交給食堂師傅。在食堂就餐的職工家屬連同食堂師傅都說不用另掏菜票,他不管,就是要交。這就是先生,一分錢便宜都不肯占用公家的。
五
據(jù)《積微翁回憶錄》記載,先生少年時代就開始在報刊上發(fā)表舊體格律詩。之后的二十年,歲月蹉跎,他在大通湖這塊土地上春播夏耘秋收冬藏,一滴汗摔八瓣地用工分養(yǎng)活自己,直到1978年被平反。本來,人民文學出版社要接納他,但進京戶口要過兩年之后。他就近到了長沙的湖南人民出版社,被安排到編譯室。到此時,先生正是知天命之年。楊德豫,筆名江聲、張四,才算正式進入翻譯界?;蛟S是二十年的厚積一時得到噴發(fā),到2002年離休,在出版社工作了三十四年。他用他的執(zhí)著、韌性以及廣博的知識、縝密的思維,在中國英詩漢譯界掀起一股清新之風。在完成出版社日常工作之余,先后出版了譯著《朗費羅詩選》《拜倫抒情詩七十首》《湖畔詩魂——華茲華斯詩選》,英漢對照譯著《華茲華斯抒情詩選》《拜倫抒情詩選》等。
行家看重的不只是數(shù)量,更看重譯著質(zhì)量。先生遵循大詩人卞之琳先生的譯詩原則,即:1.以頓代步;2.與原詩等行;3.詩依原韻。這等于給自己套上手銬腳鐐,還要舞出優(yōu)美舞蹈。先生憑借自己中、英兩方面的文化優(yōu)勢,在詩歌情、頓、韻三要素得到充分保障的前提下,中英文切換自如,將西詩與漢詩之間許多不可磨合的尷尬化為無形,讓譯詩與原詩高度契合。所以,業(yè)內(nèi)專家評價先生的作品時,總結出先生譯詩的風格是:熱情飽滿而不造作,以頓代步卻不生拙,忠于原作卻不失本體。業(yè)內(nèi)專家把先生的譯著奉為圭臬。前人民文學出版社社社長,也是翻譯和詩界大佬的屠岸先生說:楊德豫的西詩漢譯是國內(nèi)最高峰,無人可與之比肩。
第一屆魯迅文學獎評選時,蕭乾、綠原、屠岸等近二十位專家集體推舉,先生的譯作《湖畔詩魂——華茲華斯抒情詩選》獲得本屆魯迅文學獎全國優(yōu)秀文學翻譯彩虹獎。
以上所列,只是先生的副業(yè),或叫課外作業(yè)。這些年先生工作的大頭是,領銜社內(nèi)“詩苑譯林”叢書的編務。這是一項要將全球有影響的詩作一網(wǎng)打盡、翻譯成中文的大工程。這個工程是“七月詩派”的大詩人、時任湘潭大學中文系教授彭燕郊先生策劃,后轉(zhuǎn)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后再跟著先生轉(zhuǎn)到湖南文藝出版社。在先生的文品和人品號召下,響應者云集,其中,包括許多名震文壇的詩人、翻譯家。為完成這一工程,先生真是嘔心瀝血,含辛茹苦。他的學養(yǎng)造詣、他的不厭其煩,使不少編輯為之傾倒,直呼跟著先生做責編有如一次學習。從1983年到1992年,在不到九年的時間里,出版了五十多種各類名人詩集,且質(zhì)量上乘,部部堪稱精品。是“五四”以來最大的一套詩歌叢書。當時湖南出版社界的“譯林”真是風頭無兩,震驚全國出版界。
六
2012年,記得應是下半年了,白景高先生通知我,要我去他家一趟。我一到,他就遞給我一封信,我一看那字跡,知道是先生寫來的。
打開一看,一是告訴我們,當時他有六種書稿在幾大出版社同時印行。第二是告訴我們,他從上半年以來,總感到吞咽困難,先懷疑是喉癌,但到武漢幾家醫(yī)院探查,都否定了腫瘤的可能。但情況越來越不對勁,他斷定自己去日無多,就給出版社分頭去信,要求他們加速出書,并答應我們,只要書出版,一定照常分送我們。正在那時,我要到廬山參加一個詩詞采風活動,便特地繞道武漢去九江。本想登門看望他,但一則怕麻煩他,二則想起他那不接受任何憐憫的個性,就在車站用我和老白的名義給他去了一封安慰信。后來,他的一種書出來了,他如約給我們每人寄了一本。但其余五本在他辭世之前仍未出來,這恐怕是先生一輩子頭一次也是唯一的“爽約”了。
先生贈書,讓我很高興,但每次都要寫上:克勤指正。讓我赧顏。
先生一生,事業(yè)達到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地步,但個人生活狀況卻令人唏噓。二十年蹉跎,到五十多歲才結婚成家,夫妻和諧,繼女也對先生很好。但婚后不幾年,愛人患上精神病。她本是湖北美術出版社的編輯,但后來病情日益加重,班都上不了了。先生離休后,移居武漢,就是為了悉心照顧愛人。二十多年,不離不棄,日常飲食起居,床前湯藥侍候,從不懈怠。他病后,愛人先他而去。這對先生的精神是個打擊,生命之舟很快傾覆。在處理善后事宜時,先生的繼女滿含熱淚對記者表示,她很感謝這位并不是她親生父親的老人。她說:母親能找到這樣一位丈夫,也是她的福報。一位老知識分子,對家庭的執(zhí)著和擔當令人折服。同樣,先生生命的艱難、生活的不易,又實在令人同情。
楊德豫先生,生于1928年12月12日,歿于2013年1月23日,終年八十五歲,應屬無憾。但是對于先生這樣在英語古典格律詩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格律詩方面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高峰的人,這樣的生命長度實在令人扼腕嘆息!
先生離開這世界已近十年,留給茍活于世的我們無盡思念!每每目睹先生生前送給我的譯著和寫給我的信,總會有一種莫名的哀傷襲上心頭。讓我們?yōu)⒕契?,深情長吟:先生,我們永遠懷念您!
(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