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淑妍 葛慧穎 劉 爽 頊丹陽 張 乙 曲 濤
大連外國語大學 大 連 116044 中 國
隨著第一次工業(yè)革命的進行,19世紀的英國綜合國力迅猛發(fā)展,但同時機械文明也帶來了一系列嚴重的社會問題。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新一輪的烏托邦小說熱潮隨之興起。其中,查爾斯·金斯利(Charles Kingsley)的《奧爾頓·洛克》(Alton Locke, 1850)、塞繆爾·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埃瑞璜》(Erewhon, 1872)和《重返埃瑞璜》(Erewhon Revisited Twenty Years Later, 1901)以及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的《烏有鄉(xiāng)消息》(News from Nowhere, 1890)四部烏托邦小說分別寫于19世紀的不同時期,被視為19世紀英國烏托邦文學的經典。
當今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是中國為世界貢獻的社會建設的可行方案。19世紀的英國烏托邦文學作品寫就于急劇的社會轉型時期,這些作品反映出當時英國作家對未來理想社會的構想與對19世紀社會的批判。因此,本研究旨在運用烏托邦理論對上述四部19世紀英國烏托邦小說進行對比研究,分析小說中烏托邦圖景書寫的相似性與其產生原因,探究19世紀英國烏托邦思想與當今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之間的聯(lián)系。
四部小說雖寫就于19世紀的不同時期,但它們在烏托邦圖景書寫上十分相似。小說中的烏托邦在宗教、教育、自然、道德與勞動方面的相似性不僅體現了三位作家對未來理想社會的一致構想,也反映出19世紀英國存在的公認社會問題。
在《奧爾頓·洛克》《埃瑞璜》和《重返埃瑞璜》這三部小說中,主人公對宗教的態(tài)度從質疑到支持,反映了金斯利和巴特勒兩位作家在烏托邦圖景寫作中對宗教的看法。在《奧爾頓·洛克》中,主人公早期并不認同清教徒的教義,認為教堂和各種宗教活動都是虛偽的,是對人的奴役。然而,隨著對基督教教義有了深刻的理解,奧爾頓開始支持基督教社會主義,渴望建立一個以基督教教義為核心的平等、自由的新社會。在小說的末尾,埃莉諾描述了這樣一幅愿景:“到那時,這圣禮將成為世界上所有國家的一個永恒的標志,就像它今天對你們所做的那樣,自由、平等、兄弟情誼,在最高處榮耀歸于上帝,在地上和平并對人懷有善意?!保↘ingsley, 1886: 368)同樣的,在《埃瑞璜》中,主人公最初并不相信人們所信仰的宗教,認為人們只是表面上相信宗教,但實際行為卻與宗教教義不一致。然而,在《重返埃瑞璜》中,主人公發(fā)現宗教的本質價值在于人們有信仰并因之而團結起來,因此主人公也開始支持宗教。由此可以看出,在這三部小說中,金斯利和巴特勒均通過主人公對宗教態(tài)度的轉變來表達他們在烏托邦圖景寫作中對宗教的支持。
《埃瑞璜》和《烏有鄉(xiāng)消息》的烏托邦世界中的教育制度和教育內容都與現實世界截然不同,這表達了巴特勒與莫里斯對維多利亞時代學校制度的批判。
在《埃瑞璜》中,巴特勒對大學教育的批評主要是通過諷刺來實現的。在埃瑞璜的最高學府——“荒唐學院”中,人們主要學習“假設”和“假設語言”,而不學實用知識。陳玲指出,荒唐學院“是對維多利亞時代理性和一致性觀念走向極端的諷刺”(2009: 20),埃瑞璜人對“荒唐”極度癡迷是在反面突出維多利亞人對“理性”的過分強調。因此,通過聲明“沒有理性這東西,荒唐同樣會不存在”(1985: 147),巴特勒呼吁人們反思并修改自己的教育模式。
相反,威廉·莫里斯在《烏有鄉(xiāng)消息》中則是暗示了他對當時學校教育的不滿。在未來的英國,孩子們不上學,而是從日常生活中學習專業(yè)技能。來自維多利亞時代的蓋斯特說這種教育是讓孩子“到處亂跑”(Morris, 1981: 79),但哈蒙德認為,傳統(tǒng)的學校教育中,人們把無用的信息強加給孩子們,“這種辦法意味著對身心發(fā)展的忽視”,而真正的教育需要充分考慮人們不同的“才能和性情”(Morris, 1981: 80)。因此,正如李妮指出的那樣,在《烏有鄉(xiāng)消息》中,莫里斯批評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教育制度,并“提出了自己的教育理念”(2010: 199)。
其中描寫共性是都尊重自然和保護環(huán)境。具體說來,《烏有鄉(xiāng)消息》中主人公對于烏托邦世界的自然之美感到非常享受,書中“具有這種觀點的人當然會企圖使‘自然’成為他們的奴隸,因為他們認為‘自然’是他們之外的東西”(Morris,1981: 187),是作者從批判資本主義生產模式中勞動畸形的角度出發(fā),呼吁人與自然要和諧統(tǒng)一,而不是將自然看成是人類以外的有機物。《奧爾頓·洛克》作者查爾斯·金斯利運用自然的象征書寫出歷史的意義(Hawley, 1991: 462)。其借主人公之口,多次提到了工業(yè)革命帶來的環(huán)境破壞:“在腐爛之時,血液和污水都從門下和噴口中爬出來,在內臟、動物和蔬菜之間的排水溝中散發(fā)出臭味……”(Kingsley, 1886: 83)這側面表明了作者對資本主義吃人制度的深惡痛疾,揭露了對環(huán)境破壞的惡劣影響,進一步抒發(fā)出了對自然之美的向往?!栋H痂樊斨兴鑼懙臑跬邪钍澜缡且粋€沒有人類破壞的和諧住所,作者進入埃瑞璜時,也描繪了這個世界的美麗景色“腳下田塍縱橫,圖稿紛陳,陽光、陰影,陰影、陽光,夾著溪谷和鋸齒形的山澗”(Butler,1985: 54)。在鋪陳美麗宜居畫卷時,呼吁我們要回歸與敬重自然,減少對自然的破壞。
在莫里斯筆下的烏有鄉(xiāng),“罪行僅僅被視為一種突發(fā)性疾病,無需設立刑法懲治”(Morris, 1981: 105),人人身體健康,遠離疾病,莫里斯頌揚的筆調也體現了他的社會理想和對未來人性的信心。與烏有鄉(xiāng)異曲同工,在埃瑞璜,“任何疾病都被視為極大的犯罪和極不道德的事”(Butler, 1985: 49),生了病的人不會被送去醫(yī)院而是像罪犯一樣接受法律的審判,那些真正有犯罪行為的人“只會被送進醫(yī)院,接受非常不錯的公費治療”(Butler, 1985: 61)。但是,不同于莫里斯,巴特勒在描述罪病倒置的社會成規(guī)時依然沿用了先前的幽默諷刺的語言風格。
雖然埃瑞璜的罪病倒置一直被同時代的批評家們看作是對19世紀英國社會道德的諷刺,但罪病倒置實際上是巴特勒對未來社會的大膽預測。巴特勒所生活的19世紀英國功利主義大行其道,“功利主義的行為標準不是行為者本人的最大幸福,而是全體相關人員的最大幸?!保∕ill, 2005: 12),追求幸福在質量與數量上的最大化,而埃瑞璜的罪病倒置也正體現了“生物者的注意力從個體轉移到了種群”(Gooch, 2014: 54),喬舒亞·A·古奇(Gooch, 2014)也曾證明:疾病之所以是罪是因為它威脅到了種族的繁衍,這種維護群體利益的思想與功利主義“最大幸福原則”的主張不謀而合,因此罪病倒置表面上是巴特勒對19世紀英國世風日下的諷刺實則同莫里斯一樣,它是“一種作者認為的正面社會想象,莫里斯明示而巴特勒暗示的一種理想的未來人類命運共同體”(趙海虹,2020: 58),這種倒置也體現了兩位作者對建設命運共同體必要性的超前預判與對未來社會人性與道德的信心。
在《烏有鄉(xiāng)消息》中,哈蒙德說過:“勞動的報酬就是生活?!保∕orris, 1981: 115)在主人公蓋斯特給“船工”付錢時,“船工”表示十分的詫異:“我的工作就是劃船擺渡,使人們在水上往來,無論對什么人,我都愿意這樣做;因此為了這種工作而接受禮物,看起來就會很不順眼?!保∕orris, 1981: 12)之后,蓋斯特在市場“買”東西時,店主也同樣不接受金錢回報??梢钥闯?,在烏有鄉(xiāng)當中,私有制已被廢除,貨幣制度也已取消,經濟制度較19世紀發(fā)生了極大的改變。在這個全新的烏托邦里,“一切勞動現在都是快樂?!保∕orris, 1981: 116)
在《奧爾頓·洛克》中,作者金斯利雖然沒有明確寫明經濟制度,卻在艾莉諾的描寫中有所體現。她積極支持和鼓勵勞動,組織了一個由五十多名縫衣女工組成的合作社。在這個合作社中,“她們每天一起工作,分享勞動所得的利潤。這部分錢本來會被她們貪得無厭的老板們私吞去,但是現在卻裝在自己的錢袋里。艾莉諾替她們管賬,幫她們銷售產品以及管理其他的事情”(Kinsley,1886: 329)。
通過對比分析小說中對經濟制度的刻畫,可以看出兩位作者都持有鼓勵勞動的觀念。莫里斯堅持摒棄消費主義的觀念,刻畫了人民平等自愿勞動的圖景。艾莉諾組織的合作社,實則體現了作者金斯利對勞動的支持,同時也體現了他對剝削人民的資本家的痛恨。
文學創(chuàng)作離不開時代背景與個人經歷的影響,作品折射出的思想也隨二者的不同而相異。三位作家都生活于19世紀劇烈轉型的英國,不同的人生際遇造就了他們獨特的個人體驗,也深刻地影響了小說中不同的烏托邦圖景書寫。
三位作家的烏托邦圖景書寫中產生了上述諸多的共同點,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受到了19世紀英國的社會背景的影響。工業(yè)革命之后,英國發(fā)展達到其頂峰,特別是機器制造業(yè)發(fā)展得如火如荼。這時期,資產階級手握絕大部分財富,而工人階級則被迫為其生產物質財富,卻日漸貧困。貧富懸殊的加劇導致國內的階級矛盾趨于激化。工業(yè)革命同時也帶來了嚴重的環(huán)境污染。法國旅行家笛福曾經這樣描述煉鐵業(yè)中心謝菲爾德,“謝菲爾德是我見到的最臟、最多煙的城市之一?!保≒ike, 1983: 279)城市環(huán)境也極其惡劣:“人們居住的大小城鎮(zhèn)都是些可怕的地方,充滿了令人厭惡的景象和氣味。”(Pike, 1983: 295)不僅如此,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還導致反復的疾病流行,爆發(fā)四次霍亂,嚴重破壞了社會的穩(wěn)定與和諧。值得一提的是,19世紀的英國在科技領域取得了顯著成就。其中,達爾文提出的生物進化論影響了包括巴特勒在內的許多作家??萍伎焖侔l(fā)展之余,人們對先進思想的需求也在不斷加大,馬克思主義、卡萊爾主義等哲學思想應運而生,影響了一大批創(chuàng)作者。
威廉·莫里斯藝術家和社會主義者的雙重身份對他的烏托邦思想產生了獨特的影響。
從幼年起,鄉(xiāng)間環(huán)境就培養(yǎng)了莫里斯的美學萌芽,在那里,“自然喚起莫里斯更多的帶有浪漫的情緒”(高振平,2007: 27);后來,他成為了工藝美術運動的先驅,反對工業(yè)化和機械化,積極倡導“藝術家和工程師力量的結合”(滕曉鉑,2008: 57)。這些美學思想都對小說中的烏托邦思想產生了影響:李妮注意到,在烏有鄉(xiāng),“教育應是教會人如何藝術地生活”(2010: 198));胡義清認為,這部小說揭示了莫里斯生態(tài)美學思想,其核心為“美是人與自然相協(xié)調”(2011: 12)。
此外,在這部小說中“烏托邦形式和社會主義的美學觀念……顯然是完美匹配的”(Kumar, 1993: 142),《烏有鄉(xiāng)消息》也是莫里斯社會主義思想的生動反映。19世紀末,莫里斯在馬克思、恩格斯的影響下成為社會主義者,積極參加社會主義活動。盡管學者們在“莫里斯是馬克思主義者還是非馬克思主義者”(Thompson, 2011)這個問題上難以達成共識,但毫無疑問,在這部小說中,科學社會主義的影響無處不在,比如廢除私有制、普及勞動、消滅工業(yè)污染等等。
本小說作于1850年,受法國大革命的影響,作者早期信奉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在其妻子所著的《他的信件和回憶》中記錄了很多查爾斯與卡萊爾的書信往來,金斯利也會在在落款處寫上“你的順從和忠誠的仆人”(Kingsley, 1895:142)。作者在憲章運動的失敗后,主張從政治激進主義回到英國國教,旨在以宗教的統(tǒng)一重建人類共同體的團結、道德和秩序(高然,2018:281),自此金斯利作為英國基督教社會運動的主要發(fā)起人,呼吁建造自由、平等和兄弟情義的文明社會。在1848-1850年間,金斯利已建立了12個合作社協(xié)會,發(fā)揚了按勞記酬的生產方式,基督教社會主義重要思想是“健全信仰”(Muscular Christianity),而生態(tài)主義這一文明觀也是作為他成為全能藝術家的重要一部分,也表現作者對詩意的理解上。1844年金斯利被任命為埃弗斯利教區(qū)的牧師,他就能細心地捕捉到周圍環(huán)境的精神并與人的本能相結合(Kaufman, 1893: 33)。戈特利布曾經用“被煩惱著”來形容他的情感(Gottlieb, 2001: 62),敬畏的情感,仍然藏匿于世界的某個角落的和諧的情感,擁有狂熱而神秘的理解萬物的情感。
巴特勒出生于19世紀英國一個傳統(tǒng)的基督教家庭,父親和祖父都是教區(qū)牧師。他自幼耳濡目染基督教教義,宗教的實質性作用在《埃瑞璜》與《重返埃瑞璜》中也是十分重要的議題,兩部小說中對待宗教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反映了巴特勒“在社會轉型期的反復求索”(趙海虹, 2020: 52)。同時,巴特勒的家庭背景使他能夠在英國古典大學的代表——劍橋大學學習,也正是在劍橋他察覺到19世紀英國高等教育體制的僵化,學校教授的內容與當時的社會發(fā)展脫節(jié)。小說中的“荒唐學院”也正是對當時英國古典大學的諷刺。大學畢業(yè)后,巴特勒不愿再將自己的大好時光浪費在刻板的教育和表面光鮮的圣職上,他拒絕繼承父親的衣缽,只身奔赴他鄉(xiāng)。在新西蘭南島,巴特勒享受了幾年牧羊生活,埃瑞璜實際上也是“一個在新西蘭鄉(xiāng)村的啟發(fā)下而構建的烏托邦”(Turbil, 2019: 1)。
本研究旨在對19世紀英國三位不同作家的四部烏托邦小說的烏托邦書寫和烏托邦思想進行比較分析,以探索其與當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聯(lián)系。研究結果表明,雖然這四部小說的烏托邦圖景書寫各有特色,但獨特的社會背景和個人經歷也讓四位19世紀英國作家的烏托邦思想具有很多相似之處:(一)在經濟上,私有制應該被廢除,人們應當共同勞動并共享勞動成果;(二)在文化上,人們要樹立信仰,倡導個性化且靈活的教育,同時注重道德修養(yǎng)的提高;(三)在生態(tài)上,要追求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同時,研究表明,19世紀英國的烏托邦小說寄托了19世紀作家對于理想共同體的探索與暢想,深入研究分析其中的烏托邦思想,可以為當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提供寶貴的啟示與借鑒意義,讓19世紀的文學作品在今天煥發(fā)新的生機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