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二十年，中國近代家庭史研究在法律與文化、家庭生計、家庭形態(tài)、家庭生活等方面成果頗豐。家庭教育、家庭生活實態(tài)成為新的研究議題，這利于我們全面、立體地理解近代家庭乃至近代社會。在社會文化史的研究路徑下，內生性的現代化家庭倫理被發(fā)掘。隨著環(huán)境史、微觀生活史的興起，采用環(huán)境史視角探討區(qū)域家庭生活的成果已經出現；關注人的生命體驗、從日常生活層面考察近代家庭形態(tài)變遷成為新的研究趨向。突破研究力度不均衡、研究范式不成熟等困境，是中國近代家庭史能否成功再出發(fā)的關鍵。

關鍵詞：近代家庭史；婚姻史；社會生活史

中圖分類號：K25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5744（2023）04-0077-11

作者簡介：陳玉娥（1988— ），女，山東濱州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社會文化史、婚姻家庭史研究。

中國家庭史的研究發(fā)軔于五四運動前后，在20世紀50年代至20世紀70年代陷于停滯狀態(tài)，隨著20世紀80年代社會學、人類學以及社會史的興起，家庭史的研究完成了從人類學、社會學到歷史學的過渡［1］。20世紀80年代至21世紀初，中國近代家庭史借鑒社會學與人類學的研究特色，聚焦于家庭結構、家庭規(guī)模、家庭關系與家庭觀念的變遷，這與該時期關注“現代化”“革命”的研究范式有關。有學者從不同角度對該階段的研究成果進行評述，他們認為該階段的中國近代家庭史研究缺乏理論范式指導，存在研究對象錯位、研究趨同化和簡單化等問題［2-3］。21世紀以來，在微觀史、生活史、性別史、環(huán)境史、社會文化史和日常生活史等一批新史學的影響下，中國近代家庭史在研究內容、研究路徑和研究方法等方面有了新的特色。本文從婚姻法律與家庭文化、家庭經濟、家庭形態(tài)和家庭生活實態(tài)這四個方面對近二十年的中國家庭史研究進行系統回顧與展望，從豐富而問題各異的研究中梳理出近代中國家庭史的研究特色，總結現有研究的不足，從而進一步擴展近代中國家庭史的研究空間。

從研究成果來看，通論性的家庭史專著較少，而專題論著較多。張國剛主編的《中國家庭史》是近二十年第一部公開出版的關于中國家庭史研究的多卷本著作，該著作結合歷史學、人類學與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從經濟史、社會史和法制史的維度深入探討先秦至民國時期的家庭問題。其中，“民國卷”的研究采用以史料為基礎、兼顧社會學結構與功能理論的研究方法，從而精準地體現該時期家庭結構、家庭規(guī)模、家庭生產與消費水平在不同區(qū)域、不同階層的演變［4］。但從考察時間段來看，將明清時期看成一個整體，并未凸顯清末以來家庭生活的特色，而清末以來與明清時期相比，其家庭生活的變化更為明顯。

一 婚姻法律與家庭文化

家庭作為社會結構的基本單位，既是個人成長的重要空間，又是倫理文化的主要載體。近代婚姻家庭成為法律與倫理、文化與教育之間交流碰撞的重要場域。從研究內容來看，與以往研究相比，近代中國家庭史更加注重法律、倫理與生活間的相互作用，不同類型家庭的家風、家教問題成為新的研究議題。從研究特點來看，“現代化”“嬗變”依然是近代中國婚姻法律與家庭倫理研究的重要論題。隨著社會文化史的興起，婚姻家庭倫理內生性的現代化被發(fā)掘，與以往家庭史研究中傳統到現代單線式的走向不同，多線式發(fā)展路徑得以展現。

（一）婚姻法律

婚姻法的現代化轉型成為一個研究熱點。蔣月以近代婚姻家庭法律文本為主要研究對象，爬梳近代婚姻家庭法律立法的背景、過程及內容，探究婚姻家庭法傳統與現代、本土化與國際化間的互動與異變；歸納婚姻家庭法在20世紀變遷的規(guī)律，并展望未來婚姻家庭法的改革前景。其研究的婚姻家庭法律文本包括《大清現行刑律》《大清民律草案》《民國民律草案》所涉及的婚姻家庭法、1930年的《中華民國民法親屬編》、1950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以及改革開放后的兩部婚姻法。該研究有幾點值得關注。其一，將婚姻家庭法置于從傳統到現代轉型的宏大時代背景中，從現代化視角探討婚姻家庭法改革表征及動因?；橐黾彝シìF代化的主要表征有：婚姻由包辦到自主、一夫一妻制、家庭關系由從屬到平等、家庭贍養(yǎng)與社會養(yǎng)老并舉等。其二，系統、全面地評述20世紀中國婚姻家庭法的改革法案。蔣月在研究中不僅回溯近代歷次重大婚姻家庭法的立法改革背景及內容，而且突出每次改革的重點與爭議，在對比分析、回顧展望中總結改革得失。她認為，歷經百年的婚姻家庭法在價值觀、行為導向、制度設置與結構安排方面與西方工業(yè)化國家逐漸趨同［5］。此外，方硯、李佳宇、劉曉霞等學者的論著也反映了近代婚姻家庭法律法規(guī)的現代化變革［6-8］。

傳統婚姻制度嬗變過程中的國家制定法與民間習慣間的沖突與調適引起學者的關注。鄭全紅在《中國傳統婚姻制度向近代的嬗變》一書中指出，傳統習慣是人們通過長期的社會實踐認定和形成的，具有普遍性與自發(fā)性，在日常生活中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近代的《大清民律草案》《中華民國民法親屬編》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繼承編》均充分注意傳統習慣的重要作用，甚至某些習慣起著法的效力，部分社會關系和秩序需要依靠地方習慣來維持。此外，她認為，親屬繼承法吸納了傳統習慣的合理內容，當國家制定法與某些行之已久的固有習慣發(fā)生沖突時，由于固有習慣在民間所具有的權威性，司法實踐中往往迫使國家制定法作出讓步［9］。

婚姻風俗、法律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們源于生活實踐，又在生活實踐中相互作用。郭松義、定宜莊在研究清代婦女史的過程中，逐漸對民間婚書產生興趣，因而利用婚書展現民間復雜的婚姻關系自然成為一種學術旨趣。他們認為清末傳統的婚嫁之禮受到沖擊，嫁娶論財之風與大量人口流動增加了婚姻的不穩(wěn)定性，由此，民間婚姻逐步重法。民間婚書集禮、法與契的關系于一身，其實質是契約合同，體現婚姻各方利益的平衡。當契約合同被破壞時，婚書成為法律介入的憑證，判決合乎“情理”，從而使法律、禮、利益三者之間的關系達到平衡。該研究還追溯至嫁賣“生妻”及典妻等非法婚契的背景，分析其司法實踐，不僅展示了民間婚姻家庭生活的實態(tài)，而且揭示了立法與司法間的游離狀態(tài)［10］。

（二）婚姻倫理

20世紀80年代之后，隨著社會史與文化史的興起，社會文化史［11-13］成為一種研究社會生活與其內在文化邏輯的新式理論框架。在此范式下，李長莉等學者關注社會大眾的生活狀況，認為去繁就簡的傳統婚禮、自主擇偶、中外通婚、西式婚禮成為近代中國婚姻家庭生活演變的新趨向［14］。梁景和不僅系統地論述了知識青年、城市與農村婚姻觀的變革，還關注紅色蘇區(qū)與抗戰(zhàn)時期根據地婚姻改造與建設問題，他認為婚姻變遷背后的社會文化呈現一種滲透式的有限度變革［15］。

在社會文化史范式的指引下，余華林將目光投向民國時期城市女性的婚姻問題，更深入地探討新舊婚姻觀念在不同生活中的論爭與呈現，發(fā)掘新婚姻觀念深入社會生活的途徑及影響。他認為，男性對理想女性的形象塑造直接影響了女性的身份認同，有相當一部分女性是抱著順從、感恩甚至依賴的心態(tài)來面對男性的。而仍有一些女性，在委曲求全與自我壓抑的復雜心理下實踐自己的婚姻生活［16］。王曉丹同樣采用觀念史與社會史相結合的研究路徑從女性視角切入，探討近代女性婚姻觀念與婚姻生活的互動及聯系。她認為，近代女性的婚戀觀經歷了由任憑包辦到注重自主、日益重視個人素質而弱化門第的變化。此外，在近代女性婚戀觀變遷過程中，西方自由平等、天賦人權的啟蒙思想奠定了近代婚戀觀的理論基礎，婦女運動和女子教育的發(fā)展是婚戀觀現代化傾向的內生力量［17］。

王棟亮則系統地描繪了1860年至1930年婚姻文化變遷的歷程，詳盡地展現了這一過程中婚姻變遷的復雜性與艱巨性。值得關注的是，王棟亮擺脫了近代婚姻文化變遷淪為“沖擊—回應”模式注解的困境，論證了在商業(yè)化生活方式的驅動下，中國近代開埠城市出現自發(fā)的婚姻文化嬗變理路［18］。

王歌雅采用跨學科的方法系統地研究了近代婚姻倫理的基本原則、價值內涵、轉型與變革。值得注意的是，她更注重區(qū)域研究，通過對太平天國統治區(qū)和紅色革命根據地的婚姻倫理內涵變革的研究，總結出婚姻倫理嬗變的時代性、傳承性、地域性等特征［19］。

婚俗與婚姻倫理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們往往與社會生活、社會觀念相關聯。德國學者羅梅君在《北京的生育、婚姻和喪葬：19世紀至當代的民間文化和上層文化》一書中描述了北京地區(qū)百姓和上層人士的婚姻儀式與風俗習慣的不同，進而探討各階層在婚姻生活變革方面的觀念與行為模式，揭示出民間文化與上層文化在互動中兼具共同性與獨特性的特點［20］。該書的特色是將不同階層的人置于具體的歷史生活場景中來呈現婚姻的意義，從中我們能真切地感受到個人在與時代勾連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的復雜體驗。

郭松義探討了晚清婚姻法律、民間習慣與現實生活間的沖突和妥協。他認為婚姻倫理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具有流動性與易變性。各階層因生活環(huán)境不同，對待婚姻道德規(guī)范的態(tài)度也不盡相同，士紳家庭將“守節(jié)受旌”看成家門榮耀，婦女則不以再嫁為恥。清末社會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導致嫁娶論財之風蔓延，一方面沖擊了以“門第婚”為主的傳統婚姻格局，另一方面也帶來婚后家庭關系不穩(wěn)定等消極影響。而西方男女平等思想的介入，則進一步摧毀了傳統婚姻律例中“禁止良賤通婚”“同姓為婚”等規(guī)定［21］。

（三）家庭倫理

在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傳統政治、文化體系崩潰的過程中，家庭也面臨著來自個人、社會等多方力量的沖擊，家庭革命由此發(fā)生。趙妍杰著眼于近代讀書人的家庭觀，探討了家庭革命發(fā)生與發(fā)展的過程及內容。她認為讀書人筆下的家庭革命雖更多表現為負面的批判和改革，但實質上是集破壞性和建設性于一體［22］。梁景和通過對1919—1949年家庭改革思潮、家庭結構、家庭關系與宗教變革的系統考察，揭示了家庭文化日趨“平等、個人、民主、科學”的近代化特征［23］。此外，陳文聯、關威等學者的論文也反映了近代家庭倫理興起的源流、過程、內容及影響［24-26］。

劉海燕認為，近代知識分子一方面批判傳統家庭倫理與近代倫理相沖突的元素，另一方面，融合合理因子，構建新型家庭倫理。家庭倫理在近代化過程中，呈現出由家庭本位向個性獨立、由夫權中心向男女平等、由父權至上向民主平等開始轉向的特點［27］。深入家庭道德生活的實態(tài)進行考察，更能真實地展現近代家庭倫理的轉型狀態(tài)。李桂梅通過考察民國時期的家庭道德生活，發(fā)現家族意識逐漸淡化、家庭關系趨向平等及家庭情感交流功能變得愈加重要，然而隨著情感功能在城市家庭中的凸顯，家庭矛盾也逐漸增多。整體上看，近代中國家庭道德生活在轉型過程中呈現出過渡性、矛盾性及不平衡性等特征［28］。楊威認為，諸多因素促成了傳統家庭倫理的近代轉型，自然經濟的瓦解與經濟工商業(yè)化程度的提高是內因，西方自由、平等思想的沖擊是外因，更直接的因素是近代中國社會“救亡圖存”的政治訴求。但近代家庭倫理的轉型只是初步完成，在廣大民眾的日常生活觀念中，中西合璧的家庭倫理觀念還不能完全取代傳統家庭倫理［29］。值得注意的是，楊威認為近代新學家發(fā)動的“家庭道德革命”存在明顯的偏差和缺陷：只看到儒家倫理的時代局限性而忽略了其超越性；為政治服務的色彩從理論上削弱了其影響力［30］。

內生性的現代化家庭倫理被發(fā)掘，擴展了中國近代家庭史的研究路徑，利于完善家庭史研究的理論與方法。李長莉認為，婦女接受近代教育走上獨立謀生的生活方式是近代家庭倫理的啟動條件，民間生活倫理中男耕女織的分工觀念及夫婦對等的樸素平等觀念是新型家庭倫理的內在源流。維新時期，西方男女平等、自由觀念的傳播與通商城市新型家庭倫理觀念的匯合，成為知識階層普遍認同的婚姻家庭觀念［31］。

在近代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日常生活中，傳統家庭倫理的正面性作用不容忽視。黃濱通過研究發(fā)現，盡管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家庭倫理也有現代化趨向，但某些傳統的道德觀念依然在民眾的生活方式和日常觀念中保存及延續(xù)，并發(fā)揮著積極的作用。其中，“和夫婦”“百善孝為先”“尊長愛幼”成為家庭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規(guī)范，“和兄弟”“睦女眷”也成為人倫之常［32］。傳統研究中將體現“男女平權”色彩的近代家庭倫理視為舶來品，而李長莉通過考察存在于民間生活中的家庭倫理，發(fā)現“男女并立”“夫婦對等”觀念是中國近代家庭倫理形成的內在源流，它早于維新運動時西傳的以平等、自由為基礎的近代家庭倫理。由此表明，中國近代家庭倫理的萌生具有內在源流，是中國近代城市化與商業(yè)化社會帶來的生活方式與家庭結構變革的產物［33］。

（四）家庭教育

隨著近代社會的轉型，家庭教育作為家庭功能的重要組成部分，開始突破傳統，與時俱進。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家庭教育成為改造國民性的重要利器。季瑾從民主民族主義與自由女性主義理論出發(fā)，梳理出家庭教育在理論變革、實踐沖突與革新方面的發(fā)展脈絡。此外，他將家庭教育嬗變的歷史動因與變革過程置于社會轉型的宏觀圖景中進行動態(tài)考察，凸顯了現代化的趨向［34］。賈留謙認為，民國時期家庭教育思想的嬗變主要體現在提高父母的家庭教育能力和素質、實施“兒童本位”的家庭教育方法和原則、加強家庭和學校教育的合作、給予家庭教育法令上的保障方面［35］。中國家訓文本是傳統家庭教育的載體，其內含的知識觀影響著家庭教育的性質與效果。呂雯慧依托家訓文本探究家庭教育中知識觀的演變特點，發(fā)現家庭教育知識的內容日趨多樣化，對待知識的態(tài)度逐漸開放，對待知識的價值觀由注重人文向注重實用方面轉變［36］。家庭美育建設既是家庭德育得以進行的必要基礎，也是提高家庭成員審美情趣、陶冶情操的有效途徑，張婷婷圍繞近代家庭美育的轉型與分期、內容與方法、個案研究等議題展開，探究近代家庭美育在轉型過程中的價值與局限［37］。

田璇強調了在近代社會劇變過程中傳統家庭教育的思想傳承與發(fā)展、現代化家庭教育思想的融入過程［38］。在西方文化的沖擊下，社會各階層的家庭教育思想展現了不同特點。嘉興地區(qū)名門望族通過辦新式學堂、創(chuàng)辦女學、鼓勵海外留學、提倡新學等方式實現傳統家庭教育的轉型［39］。精英群體在向子女灌輸自強不息、吃苦耐勞的傳統美好品質的同時，注重培養(yǎng)子女獨立的個性和社會責任感。受社會和學校教育的影響，精英群體家庭教育進一步科學化、理論化，但依然保留了封建家庭教育的內容［40］。士紳群體的家庭教育以“學而優(yōu)則仕”為導向，強調修身、行善，家長與子女的地位并不平等。隨著西學的傳入，士紳家庭形成了三種家庭教育趨向：固守傳統、完全西化，或介于兩者之間［41-42］。郭麗芳認為，民國時期普通知識分子的家庭教育逐漸走向科學化、民主化、開放化，但存在過度拋棄傳統家訓文化這一局限性［43］。

柯小菁利用1903—1937年發(fā)行的女性雜志，按照兒童生育、養(yǎng)育、教育的順序，探究了新的育兒知識體系建立和新母親形象塑造等問題。值得注意的是，柯小菁有意識地從社會性別視角出發(fā)，將文本分析與探討歷史本身聯結起來，分析家庭領域在公共話語、公共輿論空間中的實際變化，并進一步思索這種變化對于女性實際生活的影響。她指出，近代以來，在“賢妻良母”“國民之母”社會思潮的規(guī)訓下，婦女雜志所反映出的中國社會對女性母親角色的期待，從傳統的主要承擔生育、養(yǎng)育之責一躍成為“摩登主婦”“科學母親”和“萬能母親”。在這種角色期待下，母親的角色是沉重的［44］。侯杰、常春波通過探討兒童知識技能培養(yǎng)中的性別分工、性格氣質塑造、情感教育與性啟蒙，發(fā)現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對兒童性別認同的構建并不同步，家庭教育觀念和方式依然有重男輕女的傾向，這不僅損害了女孩的多項權益，也讓男孩承擔了更多的責任和壓力［45］。

二 家庭經濟

家庭生計是考察社會經濟的基礎，也是單位向量內婚姻家庭制度延續(xù)的物質基礎。近代家庭生計與家產繼承狀況不僅影響家庭形態(tài)的變動，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民眾的生活水平，但從整體來看，近二十年這類研究成果較少。家庭生計、家產繼承與家庭結構間的關系成為新的研究趨向。隨著環(huán)境史、微觀史、日常生活史的興起，從環(huán)境史視角探討區(qū)域家庭經濟生活實態(tài)的成果已經出現。

（一）家庭生計

張偉采用對比分析法考察了上海城市工人家庭的收入情況。從歷時性角度來看，近代城市工人家庭生活水平高于近代之前，上海工人家庭的收入和生活水平居于全國首列。但近代城市經濟發(fā)展水平具有不平衡性，這也導致不同城市間工人家庭收入與生活水平的差異較大［46］。

近年來，隨著日常生活史研究的興起，不同區(qū)域個人或群體的日常生計逐漸受到重視。文書檔案作為一種重要史料，使我們能夠沿襲家庭生活的邏輯展開敘述，從而立體式地展示“生活實貌”。王玉坤利用文書檔案對晚清徽州鄉(xiāng)村塾師胡廷卿的日常家庭生計進行個案研究，通過考察其家用賬簿發(fā)現，胡廷卿的家庭收入來源多元，從消費構成來看，其生活質量到了中等消費階層水平［47］。周致元同樣利用徽州文書中的家庭賬簿，分析了一個徽商家庭在1894年前后的日常消費情況。從賬簿中發(fā)現，近代徽商開始大量購買洋貨，用洋錢進行消費，這說明外國資本主義已經進入平民的日常生活。該徽商雖生活節(jié)儉，但注重服飾更新，體現出近代徽商注重生活品質的特征［48］。

劉克祥考察了近代中國佃農生計困苦的原因，他認為，近代的佃農貧困化和貧農雇農化源于歐美早期資本的原始積累與擴張［49］。張愛明從生態(tài)環(huán)境視角切入，聚焦于近代晉南農民家庭生計的來源與特征。該研究發(fā)現，晉南農民家庭生計方式多樣，呈現出農副混合的經濟形態(tài)，造成這一特征的直接原因是晉南中條山區(qū)豐富的生態(tài)資源。而大量外來移民的涌入更加細化了該地區(qū)的職業(yè)分布，增強了生計方式的多樣化［50］。郭心鋼進一步闡述了近代晉西南農民家庭結構、生計模式與農民理性之間的關系［51］。李金錚從傳統與現代相互作用的角度出發(fā)，以冀州定縣為個案，對近代中國家庭手工業(yè)存續(xù)的動力進行了分析。他認為家庭手工業(yè)的存續(xù)與傳統因素有很大關系，當然也離不開現代因素的刺激，其主要原因是以手工業(yè)彌補農業(yè)之不足，維持農家生計。具體來說，農閑時間、歷史傳承和機會成本低是傳統力量；傳統原料與現代原料的互為補充、傳統工具與改良工具的大量使用是基礎；廣闊的銷售市場是家庭手工業(yè)存續(xù)的前提［52］。張佩國認為，相對于其他地區(qū)，近代江南地區(qū)的商品化程度較高，但貧困農戶擁有的土地規(guī)模較小，他們進行生產主要是為了家庭生計，資金缺乏與土地規(guī)模大小限制了他們的再生產。家庭成員的地位和身份也是由他們?yōu)榧彝ド嬜鞒龅呢暙I大小而決定的［53］。

黃敬斌的專著也涉及近代江南地區(qū)居民的家計與消費生活，他運用大量的調查數據考察江南居民的消費生活，認為江南農民不是“糊口經濟”的消費水平，而是“溫飽”型的生活水平［54］。

（二）家產繼承

家產繼承是家庭經濟活動中的重要一環(huán)。邢鐵運用社會經濟史的研究方法，探究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家產繼承方式與演變規(guī)律，通過對家產繼承過程、立嗣繼承方式、遺囑繼承方式、諸子平分制、女子家產繼承權和工商家庭繼承方式等問題的梳理與考察，勾勒出中國傳統家產繼承方式的完整體系［55］。但作者對清末以來家產繼承方式的特征與變革缺乏翔實的考證。張研則重點考察了近代初期以安徽地區(qū)為代表的傳統家庭生命周期及其具體經濟形態(tài)。研究發(fā)現，中國傳統社會的家庭結構與發(fā)展周期共同構筑成中國傳統社會的獨特結構，決定了中國傳統社會的運行方式與發(fā)展道路。她認為分家是一個家庭的起點，中國傳統社會家庭沿著“繼承→生產（包括生育）→生活→婚配→繼承”的發(fā)展周期，將即將消亡的家庭與新生家庭相連接。透視傳統家庭生命周期在各個環(huán)節(jié)表現出的不同形態(tài)，有助于我們觀察19世紀中期中國社會的深層風貌［56］。分家不僅是一個家庭的起點，也是家庭物質財富分流與傳承的一種方式，王躍生考察了民國時期華北農村不同階層家庭分家的形式。貧窮階層的家庭缺乏維系大家庭存在的物質基礎，分家成為主流；富裕階層的中農家庭不易分家，但父系家長去世后，分家不可避免；有雇工經營能力的家庭分家與否存在多樣性，難以統而論之［57］。

婦女的財產繼承問題是學者關注的熱點之一。白凱運用原始法庭檔案、法庭判詞和地方官員日記及自傳，從司法實踐層面來考察婦女的財產權利。這一研究頗有社會性別的意蘊，她從女性視角探究女兒、妻子等與財產繼承間的復雜關系。與男性視角不同的是，以女性為中心的分家和承祧是相異的，自宋代以來，婦女在分家中的權利沒有變化，在承祧中的權利變化明顯。清代在強制侄子繼嗣法的框架下對寡婦守貞的強調反而強化了婦女在承祧中自由選擇嗣子的權利，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擴張了寡婦對財產的監(jiān)護權。強調“個人產權”與“男女平等”原則的民國民法在法理層面已經取消承祧繼承和財產繼承，然而在司法實踐中依舊延續(xù)舊行的社會慣例，新舊沖突中，婦女在財產繼承中喜憂參半［58］。

三 家庭形態(tài)

家庭結構與家庭規(guī)模影響著家庭形態(tài)。對于家庭形態(tài)的研究，以往的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已多有關注，不過大多采用規(guī)模、結構等社會學色彩濃厚的研究范式，缺乏家庭史自身的研究特色。近年來，以人為主體的生活史研究逐步興起，從生活層面考察近代家庭的形態(tài)與變遷成為新的潮流。

（一）家庭結構與親屬關系

潘允康從社會學角度考察了家庭與社會的關系、婚姻和性行為的條件與作用、家庭關系和家庭結構的變化與影響因素［59］。陳功從中西對比的視角出發(fā)，歸納出中西家庭傳統功能削弱、家庭結構日趨簡單、家庭規(guī)模不斷變小的共同趨勢［60］。

對家庭、家戶定義的梳理有利于進一步精確家庭、家戶的狀態(tài)和所屬成員的關系，把握家戶、家庭形態(tài)的演變規(guī)律。王躍生從制度角度著眼，結合民眾實踐和民間習慣分析比較了清末與民國時期家戶和家庭的定義、成員范圍及家庭關系的特征。清末以來，強調以親屬關系為主的成員同居是隸屬于同一家戶或同一戶的基本條件，也包括少量“以永久共同生活為目的”的非親屬成員。多數家庭和家戶是等同的，也存在少量家戶與家庭范圍不一致的情況。多數情況下，家長與戶主由同一人擔當，具有管理家庭、約束家屬行為的權力和責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則只有戶主的設置，對家屬成員不具有嚴格的管束權力［61］。

親屬關系包含血緣關系與姻親關系，人們在親屬關系中的地位、權利和義務不僅能反映家庭結構的動態(tài)變化，而且是判斷家庭秩序的有效途徑。李華麗考察近代華北鄉(xiāng)村家庭同居親屬種類，發(fā)現從晚清到民國時期鄉(xiāng)村同居親屬有一些共同的特征：親屬種類繁多；家庭類型以核心家庭和直系家庭為主；以父系血緣確定親屬關系的遠近。從實際生活來看，晚清至民國時期近代華北鄉(xiāng)村的家庭結構十分穩(wěn)定，沒有發(fā)生實質性變化，這進一步證明了中國傳統社會結構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明顯的穩(wěn)定性［62］。

（二）家庭形態(tài)的區(qū)域化

近年來，學者對中國近代鄉(xiāng)村的關注度增加。鄉(xiāng)村社會的家庭結構與家庭規(guī)模研究，對于理解近代鄉(xiāng)村經濟發(fā)展與城市化發(fā)展具有重大的理論和現實意義。王躍生整理了20世紀30年代的農村社會調查數據，勾勒出華北、東南及華南地區(qū)農村家庭結構類型的基本形態(tài)。華北地區(qū)的農村是核心家庭、直系家庭和復合家庭并存的形態(tài)，而華南、東南地區(qū)的直系家庭和核心家庭占主導地位，復合家庭比例相對較小。王躍生認為，華北地區(qū)近代前“父母在兄弟合爨同居、父母去世分家難以抑制”式的家庭生活方式延續(xù)至20世紀30年代，這是塑造華北農村家庭結構形態(tài)的主要原因。東南、華南地區(qū)佃農經濟相對發(fā)達，地主較少，不利于大家庭的生成和維系，而在靠近發(fā)達城鎮(zhèn)的農村地區(qū)，勞動力非農流動的增多則促進了小家庭的增長，瓦解了大家庭存在的基礎［63］。王躍生在他的另一部著作里，將視野聚焦于冀南農村的婚姻圈、初婚年齡、家庭規(guī)模、家庭結構、生育與分家行為上，重點考察了以土地經濟制度變革為核心的社會變革如何影響民眾的婚姻和家庭行為。該研究發(fā)現，土地分配政策的平均化趨向提高了家庭成員的基本生存能力，從而促進了人口的迅速增長。土地的集體所有導致家庭私有財產范圍縮小，家庭生產功能被剝離，從而造成家庭代際關系、家庭規(guī)模、家庭結構的簡單化趨向［64］。

相對于華北、華東、華南等區(qū)域相對成熟的研究［65-67］，邊疆地區(qū)的家庭形態(tài)有更大的研究空間。李亞婧、李楠采用20世紀30年代偽滿洲國農村調查數據和地方志，對近代中國東北地區(qū)鄉(xiāng)村社會的家庭形態(tài)進行系統考察。研究發(fā)現，近代東北地區(qū)分家較晚，家庭結構以核心家庭和直系家庭為主，直系家庭和復合家庭的比例高于全國其他地區(qū)；晚開發(fā)的“北滿”地區(qū)性別比例高于“南滿”地區(qū)；與全國其他地區(qū)相比，青壯年的比例明顯增高。近代遷入東北的人口數量增多以及農業(yè)和工業(yè)化的快速發(fā)展等因素，為近代東北鄉(xiāng)村社會的發(fā)展提供了機遇，也決定了近代東北地區(qū)特殊的家庭形態(tài)［68］。高曉波、張文分析了近代藏區(qū)家庭形態(tài)與經濟發(fā)展之間的關系，認為近代藏區(qū)農業(yè)、牧業(yè)、半農半牧的經濟形態(tài)決定了小家庭、“從夫居”“從婦居”與寡居在內的家庭結構。當家庭聚集成家族依附于部落時，家族的發(fā)展情況往往與當地的寺院、土司等政治權力組織糾纏在一起［69］。

近代中國大規(guī)模的移民活動，在國內形成僑鄉(xiāng)社會，在海外則形成華人社區(qū)。華僑群體的家庭形態(tài)有別于傳統家庭，雖然早在20世紀初已有學者對此進行研究［70］，但華僑家庭結構變化引發(fā)的居住形式及家庭生活實態(tài)的轉變研究卻未得到深入探討。郭煥宇、唐孝祥認為，華僑單一家庭或兩頭家的結構類型導致僑鄉(xiāng)民居營建方式與空間分配形式呈現異國互動特征，而核心家庭化的趨向使得居住空間的獨立性與私密性增強［71］。

（三）以人為中心的家庭形態(tài)

與以往研究重點關注家庭變遷或家庭結構功能不同的是，蔡曉紅的研究以人為中心，認為婚姻家庭是人存在的一種方式，人的發(fā)展和幸福是存在的目的，而婚姻與家庭是實現這一目的的形式之一。在馬克思主義異化理論的基礎上，蔡曉紅創(chuàng)新性地提出“婚姻家庭異化”概念，認為婚姻家庭制度、社會生產與社會規(guī)范的異化狀態(tài)，成為束縛人的自由與幸福的根源。社會生產方式和分工是婚姻家庭異化的根本原因，而直接原因是性別的不平等［72］。

近年來，隨著研究視角不斷下移，日常生活史［73-75］逐步興起，它要求關注人的生命、生計與生活體驗。從日常生活的角度考察近代家庭結構的形態(tài)與變遷成為一種新趨向。王書吟將“日常生活”作為分析概念與研究方法，聚焦于家庭內部，探究牛乳育嬰的觀念轉變與實踐效果引發(fā)的個人情感、親子關系與家庭結構的變動。研究發(fā)現，牛乳育嬰在城市中的廣泛使用催化了大家庭向核心小家庭的轉化。代乳品的使用提高了嬰幼兒的存活率，使母親從“養(yǎng)育”轉向兼顧教育嬰幼兒。牛乳育嬰也使得男性參與嬰幼兒喂養(yǎng)事務，為塑造更為親密的父子/父女關系提供了契機［76］。

四 家庭生活實態(tài)

家庭生活是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早在20世紀初，中國史學界已展開對生活史的探討，不過多以“社會生活”的整體面貌出現［77-79］，鮮有專門研究家庭生活的著作。近年來，隨著檔案、日記、家書、回憶錄、歌謠等體現生活情境與個人情感的材料被廣泛發(fā)掘利用，重視個人生命體驗、體現多元家庭生活實態(tài)的研究日漸增多。性別史的發(fā)展，也使得女性的家庭生活和家庭角色逐漸受到重視。

周錫瑞（Joseph W. Esherick）從細微的日常生活著手，以安徽一個中等精英家庭為個案，運用大量的回憶錄、日記、口述訪談等資料再現了歷經晚清、民國再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三個歷史時期的家庭成員斑斕各異的生活際遇。該研究的主旨是展示中國近代以來的社會變革如何影響了一個中國家庭幾代人的命運，個人和家庭又是如何經歷這段翻天覆地的歷史進程。此外，周錫瑞發(fā)現，社會大變革中的家族成員不僅僅是被動的受害者，也是這段歷史的積極參與者［80］。檔案的史料價值較高，具有其他史料不可比擬的優(yōu)點，檔案中記載的人和事非常詳盡，更能真實地呈現出豐富生動的社會生活景象。張曉霞以四川巴縣的婚姻檔案為主要材料，全面而系統地展示了社會中“童養(yǎng)婚”“悔婚”“常例婚”等多種婚姻形態(tài)。她認為婚姻關系的實質是一種社會關系，巴縣婚姻檔案中對以血緣、地緣等為基礎的人際關系的展示，不僅揭示了婚姻家庭生活中的沖突與矛盾，也反映了中央與地方、立法與司法的錯位和矛盾。女性視角的引入是該研究的一大特色，作者對“涉及買賣生妻、退婚、抱養(yǎng)童養(yǎng)媳的契約文書進行了深入探討，揭示了被拐女、童養(yǎng)媳、再嫁孀婦復雜而凄慘的婚姻生活”［81］。

李長莉在研究晚清上海社會生活與倫理變遷的過程中發(fā)現，離鄉(xiāng)入城的一些男女脫離傳統家庭后，隨意姘居，通過自由同居解決生存問題、尋求情感互慰是該現象形成的主要原因。而傳統婚姻形式的阻礙加劇了這一現象的非法性與負面性。對于這種現象，主流輿論一片斥責之聲，認為這是違背“男女大防”、破壞綱常禮教的行為。但一些開明的紳官卻認為此種同居方式是人欲自然的行為，應順應人情，予以合理處置。選擇姘居的婦女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傳統婚姻的束縛，但由于姘居關系的不穩(wěn)定，使得這種生活方式缺乏相應的責任約束，婦女的生活得不到長久的保障［82］。

20世紀二三十年代，接受了自由婚戀觀的城市女性以逃婚的策略來爭取婚姻自主權。雷家瓊以《民國日報》中的103個案例為主要材料考察逃婚女性的生存環(huán)境。他認為逃婚行為普遍遭到男女雙方家庭的反對，也遭到主流社會輿論的斥責，在具體法律實踐方面，女性婚姻的自主性往往被漠視。逃婚后的女性多數會陷入經濟困頓，再婚也難以遇到良緣，即便逃婚成功，也會在家庭生活中面臨巨大的心理壓力。究其原因，新文化運動發(fā)軔未久，婚姻自由觀念所影響的社會階層十分有限，傳統父母主婚的觀念依然是主流［83］。

日常生活中的家庭關系成為新的關注點。王蕊研究了北方地區(qū)的夫妻關系與婆媳關系，她認為妻子與丈夫在包辦婚姻、從夫習俗、重財重門第傳統婚姻習俗的影響下，導致其生活煩悶、情感淡漠、沖突不斷，家庭生活并不幸福。接受婚姻自由觀念的青年男女獲得了基于戀愛的美滿婚姻，夫妻關系趨于平等和親密。然而接受新思想的男性與固守傳統的女性在包辦婚姻中的夫妻關系更加冷漠，女性又陷入困境。孝道習俗與家長懲戒權相結合，使婆婆與兒媳處于一種不平等的地位，婦女沒有財產繼承權的民間習慣更加劇了婆媳間的緊張關系［84］。在北京，婚姻家庭生活中平等的夫妻關系并沒有完全確立，妻子依賴丈夫而生存、“賣妻”“典妻”以及“停妻再娶”現象仍大量存在。為了謀生，城市的中下階層民眾忽略正常家庭、私自姘居的現象層出不窮。整體來看，北京地區(qū)的婚姻家庭變革呈現出傳統與現代交融、新舊雜陳的特征［85］。

山西重商之風由來已久，商人常年累月在外經商，商婦獨守空房，其在承受孤獨的同時也掌握了遠超傳統婦女的家庭權力，由此形成了頗具地域性與時代性的婚姻家庭生活。周亞、柴菲以《武氏家書》《王富堂家書》為中心，展示了山西普通商人家庭女性的婚姻和生活實態(tài)。他們認為在婚姻觀念方面，晉商家庭的女兒出嫁，會優(yōu)先考慮商人家庭，但更注重個人能力。商人因常年經商在外，商婦擁有較大的財產支配權，在家庭事務中掌握了較多權力，家庭角色兼顧母親與父親，既是家長又是兒媳，是協調家庭關系、處理家庭內外事務的主力，但也容易積勞成疾、疾病纏身。受現實經濟實力的影響，商婦在消費生活中不得不勤儉持家［86］。此外，韓曉莉等學者也對晉商家庭婦女的家庭角色、家庭影響與人生命運進行了研究［87］。

處于不同社會生活環(huán)境中的少數民族，逐漸形成了各自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特色。北京郊區(qū)的滿族在婚姻方面重門第，女子婚前在娘家地位較高，中年以后，女人掌控家政大權，男人退居其次［88］。晚清旗人孀婦自成一戶、與未婚子女組成一戶或與親戚混住的情況不在少數，八旗組織承擔起她們的全部生活開銷。旗人孀婦在經濟得到保障的同時，在家庭中的地位也得到了提升［89］?？图覌D女的婚姻家庭生活雖然受儒家禮教影響較大，但也保持了獨有的特點。在閩西、贛南地區(qū)，畸形婚姻牢籠下的客家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愛情山歌，以反抗婚姻生活的不幸。經過近代一系列大事變的沖擊，婦女的生活在點滴改變和進步，在家庭事務中作用變大［90］。

五 近代中國家庭史研究特色與前瞻

通過對近代中國家庭史及其相關研究梳理，發(fā)現目前綜合性研究較少、專題性研究較多，研究主題涉及婚姻法律、家庭倫理、家庭教育、家庭生計、家產繼承、家庭結構、家庭規(guī)模和家庭生活實態(tài)等方面。以上對近代中國家庭史專題性研究的概述是掛一漏萬的，我們的目的是通過對近二十年在新的學術研究方法和問題意識指引下涌現出的家庭史代表成果進行評介，進一步展示該研究領域的學術新趨向，發(fā)現新價值。

近代家庭史的研究有利于史料范圍的拓展。大量體現生活實態(tài)與個人體驗的檔案、家書及賬簿等材料得到挖掘和利用，其中，檔案的史料價值極高，檔案中記載的人和事非常翔實，是令人信服的歷史證據，能更真實地呈現出豐富生動的社會生活景象。依據此類資料可詳盡地考察家庭生活，進一步了解司法實踐與家庭結構、家庭關系、婚姻法律、民間習慣之間的復雜關系，展現個人或群體的價值觀念及生活水平。利用單一的資料遠不能還原近代家庭的歷史實景，目前，除檔案、契約、報刊、社會調查、地方志、賬簿及文書外，歌謠、小說、筆記、回憶錄、碑刻、文集、畫報和廣告等文本逐漸進入研究者的視野。但在具體研究中，使用單一資料的情況仍舊較多。

近代家庭史的研究與新史學關系密切。家庭史作為社會史的分支，是新史學的重要研究領域。在研究對象、研究方法上，往往與社會文化史、性別史、歷史人類學、日常生活史等關系密切。具體來看，在社會文化史的研究范式下，家庭史研究愈來愈重視婚姻家庭觀念、倫理與法律的互動，并關注其背后的文化含義。在此基礎上，家庭史的研究也逐步關注不同階層、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域民眾的家庭關系與家庭生活，通過家庭生活中具象人的生活體驗來發(fā)現生活的邏輯，展示不同歷史情境下的社會形態(tài)，挖掘其背后的社會文化思想。這一發(fā)展趨向與日常生活史的研究旨趣趨同。

跨學科的研究方法成為主流。人口學與社會學是學者研究家庭史普遍采用的方法，采用不同學科的研究方法，有利于展示家庭史的不同面相，發(fā)掘其新的理論價值與現實意義。但如何構建成熟而有歷史學特色的家庭史研究范式，值得我們深思。

與研究特色相比，研究的不足預示著近代中國家庭史研究仍有進一步拓展的空間，更值得我們關注。

第一，從研究主題和研究內容來看，細化研究不足。學術界關注的重心仍然在家庭觀念及家庭倫理方面，而對家庭生計與家庭生活實態(tài)的研究相對較少。不同區(qū)域、不同階層的家庭生計與生活實態(tài)需進一步研究探索，學界對晉商及士紳群體家庭生活已有較多研究，但對人口基數較大的農民和手工業(yè)者家庭的生產消費及其他生活實況的研究不足。近代中國社會在城市化過程中出現了大量職業(yè)類型的家庭，如警察、記者、編輯、醫(yī)生、工人、工程師等，這些新興職業(yè)家庭的出現及發(fā)展，更能體現“近代中國家庭演變的微妙之處和歷史特點”［91］。探究這些家庭的倫理觀念及家庭生活實態(tài)，有利于更全面地把握近代中國家庭演變的特點。近代趨新知識分子的家庭觀與婚姻家庭生活實踐之間往往呈現出復雜、曲折的面相，如胡適、魯迅、陳獨秀等人雖然在思想理論方面提倡“家庭革命”，但面對真實的家庭生活，他們徘徊在新舊家庭生活之間，在追求個人理想和面對現實家庭的考驗中，經歷了多重曲折。審視他們的家庭觀與家庭生活，探究其對家庭生活與家庭倫理的心路歷程及情感體驗，能從個體生命史的角度發(fā)現，處于新舊婚姻交替時代，不同階層、不同性別的知識分子關于家庭倫理與家庭實踐間的張力及其背后的邏輯。

第二，非常態(tài)歷史場景下的家庭史研究不足。從研究的時空維度來看，不僅要關注常態(tài)歷史場景中家庭生計、家庭關系和家庭結構的呈現，也要兼顧在戰(zhàn)爭、移民、災荒等非常態(tài)場景中的婚姻行為、家庭結構及家庭倫理的變化。非常態(tài)下的歷史時空，在一定程度上會沖擊甚至顛覆傳統的婚姻家庭倫理與家庭秩序，并且生成頗具特色的婚姻家庭文化。如針對抗戰(zhàn)時期出現的重婚現象、社會心態(tài)與媒介輿情的反映；革命戰(zhàn)爭時期，假扮“革命夫妻”便是一種常見的方式，其中有不少“弄假成真”的案例，這種或真或假的“家庭組織”如何與地下黨組織及社會環(huán)境互動、他們如何協調家庭角色與革命事業(yè)值得研究。

第三，在研究時段上，對清末時期的婚姻家庭狀況研究不足。學術界對清末的研究往往與民國初期合并或將明清視為一個整體進行研究，少有學者對清末的婚姻家庭狀況進行獨立而系統的研究。清末是婚姻家庭生活發(fā)生異動的重要時期，一方面延續(xù)了傳統婚姻家庭的特點，另一方面又呈現出現代化的一面。清末史料不足是研究難以展開的一個重要原因。因此，如何發(fā)掘與利用新史料成為目前研究的突破點，應進一步增強對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中央研究院”及四川省檔案館等館藏清末婚姻家庭檔案的運用。清末有大量西方人深入中國內陸和鄉(xiāng)村進行考察、傳教或游歷，他們由此留下了數量可觀的調查報告、日記、圖像、回憶錄及其他文本，通過他們對中國晚清社會的觀察與記錄，可發(fā)現較多關于婚姻家庭生活的描述。此外，還有些關于婚姻家庭類的報刊資料以及官員士紳的筆記、家書、信件、日記等材料，這些都是拓展和深化清末家庭史研究的基礎，若能得到充分利用，將推進近代中國家庭史的研究繼續(xù)向前。

第四，從研究視角來看，對個體與兩性互動的關注度不夠?，F有的家庭史研究往往是以事件、規(guī)律、變遷、結構及功能等為中心的“見物不見人”式的研究，較少有從人的生活體驗、精神情感角度切入的。即便以性別視角切入，也大多是從“兩性對立”“父權壓迫”出發(fā)，難以擺脫女性被塑造、被拯救的形象。女性在近代婚姻家庭生活中發(fā)揮的主動性與作用值得進一步關注；男性作為丈夫與父親的角色，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體驗與作用也不容忽視。

縱觀近二十年中國近代家庭史的研究，突破研究力度不均衡、研究范式不成熟等困境，是中國近代家庭史研究能否成功再出發(fā)的關鍵。社會學是較早研究婚姻家庭的學科，歷史學領域中的婚姻家庭研究既要采用社會學中關于社會組織結構、功能、沖突的理論方法，又要避免陷于繁瑣的理論和概念之中。將家庭結構、家庭關系、家庭功能和家庭倫理等置于具體的歷史生活情境中，以人為主體考察家庭史各元素間的關系，關注家庭與社會發(fā)展之間的互動，發(fā)掘其背后的歷史深意，借鑒社會文化史、日常生活史、性別史、情感史等相關研究理論與研究方法，得以形成邏輯自洽、具有家庭史特色的研究范式是近代家庭史理論建設進一步豐富和完善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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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芮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