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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躲貓貓

        2023-04-12 00:00:00舒輝波
        十月·少年文學(xué) 2023年4期

        序幕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很孤獨(dú)。

        我常常望著綿延不絕的十里長山發(fā)呆。秋水河就是從那山澗匯聚而下,到了我們秋水河村,水面寬闊,綠幽幽的,深不可測,已經(jīng)成了一條搖曳多姿的綠色飄帶,飄向遠(yuǎn)方……

        我覺得,我的寂寞比這山還長,比這水還遠(yuǎn)。

        所以,我就想躲起來,讓他們來找我。

        如果他們很久都沒有看到我了,就一定會想起我來。他們只有在想起我來的時候,才會意識到我是孤獨(dú)的。

        我最喜歡躲藏的地方還是麥秸垛。

        那些麥子,當(dāng)它們還是麥苗的時候,會假裝自己是韭菜,躲在雪被子下面睡覺,好有耐心,要躲整整一個冬天。

        到了春天,它們就掀開雪被子,比著生長,到了四月份的時候就已經(jīng)比我的腰還深了,到了五月,它們就齊刷刷地抽出麥穗。

        我在田埂上行走的時候會攤平手掌,讓麥芒癢癢地刺著我的掌心。就好像我是在撫摸著它們的發(fā)梢,風(fēng)吹過來,它們就用各自的小腦袋相互觸碰。那像蠶一樣肥胖粗短的麥穗里,麥粒正在灌漿,麥花隨風(fēng)飄飛,一呼一吸之間,都是深入肺腑的香甜。

        這時,我不覺得孤獨(dú),只覺得心中的歡喜就像滾滾的麥浪,無邊無際。

        可是,六月一過,它們就被彎腰弓背的農(nóng)人們收割了。

        麥粒在陽光下蹦跳著,到最后,一粒都沒逃脫,全被裝進(jìn)了麻袋。

        麥稈在打谷場旁就被堆成了山。

        這就是麥秸垛。

        我喜歡在麥秸垛里掏出一個大大的洞來,然后和小伙伴們一起躲在里面吃新炒的蠶豆,像一群躲在洞穴里過年的地鼠,嘁嘁喳喳,嘰嘰喳喳,嘻嘻哈哈。

        麥假一過,他們又都去上學(xué)了。

        麥秸堆里的洞穴中,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抱著一抱麥稈,暖暖的,燥燥的,四月時麥子可是墨綠墨綠,冰冰涼涼的,濕潤極了,仿佛掐得出水。

        那些水都到哪兒去了呢?

        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抱著麥稈睡著了。

        找到我的總是奶奶,父母的眼睛里只有干不完的農(nóng)活,奶奶的眼睛里才有我。

        這大概也是我為什么總是喜歡躲貓貓,因?yàn)槲蚁嘈牛偸怯腥藭浀脕碚椅摇?/p>

        奶奶抓住我的腳踝,把我拽出麥秸垛的洞穴,然后牽著我的手爬上了麥秸垛的頂端,我和奶奶就仿佛騎在駱駝上。

        月亮升起來了,奶奶遞給我一個熱乎乎的鍋貼。

        我望著剛從秋水河里爬起來的紅月亮,濕淋淋的,胖乎乎的。

        我一邊望著月亮,一邊啃著香噴噴的鍋貼,一邊聽奶奶講故事。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很孤獨(dú),”只有奶奶懂得我的孤獨(dú),我恨不得掉下淚來,奶奶接著說,“那時,我就特別想養(yǎng)一只小貓小狗什么的……”

        哎呀,奶奶又說到我心里了。

        “也真是巧,我就真遇見了它?!?/p>

        “它是誰?”

        “躲貓貓啊?!?/p>

        “躲貓貓,奶奶小時候也喜歡躲貓貓?”

        月光下,騎在草垛上的奶奶像個小女孩一樣撲哧一聲笑了,很得意地說:“連你也想不到吧?‘躲貓貓’是我給我的狗取的名字……”

        接下來就是奶奶在麥秸垛上講的故事。聽這個故事的時候,就仿佛是我和奶奶騎在麥秸垛的駱駝上經(jīng)歷了一段神秘莫測而又動人心弦的旅行,我身邊還有多的位置,想聽故事的你,趕緊爬上月光下的麥秸垛吧!

        第一部

        1

        日本人打到秋水河,還得半年的時間,在重慶國民政府工作的哥哥早早地就寄來了一封火燒眉毛的短信。

        以往心遠(yuǎn)給家里寫信—我哥哥叫心遠(yuǎn),總是啰里啰唆,什么“父親大人膝下,今我已成,方知父母恩”什么的,聽完信后,不知所云,可是這封信不一樣,幾句話就把父親的眉頭給鎖了起來。

        在煦暖的晨光下,父親坐在門檻上,又讀了一遍信之后,遞給了我,讓我給日落村的叔叔送過去,自己拍拍屁股,拿起明晃晃的鐮刀,背上糞筐,下地了。

        正在急慌慌收拾細(xì)軟準(zhǔn)備逃難的母親追出院門問道:“不是說日軍要從武漢出兵,鬼子就要來了,你……怎么?咱們不逃了?”

        父親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我,向著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有理會母親,繼續(xù)向著他的田野走去。

        我吞下最后一口紅薯粥,嘴巴都顧不上抹,就直奔日落村。在秋水河拐彎的地方,遇見保慶和他父親各自背著兩筐糞往自己麥田里送,我就搖著手中的信跳著腳喊:“日本人就要打來了……”

        保慶的父親叫慶余,是秋水河一帶有名的“陳木匠”,就連他家背糞的竹筐,也比別人家講究。

        可是他們就像沒有聽到一樣。

        光天白日,跟誰說誰都不信。

        這情形,就像在白天跟人講鬼故事,他們不怕,也不信。

        后來,遇見誰也不說了,只急急地趕路,就這樣,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狗,那時它還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狗,人們還不知道它的神奇,它也沒有名字,還不叫“躲貓貓”。

        叔叔徐佩玉上過西學(xué),在武漢教過書,后來才回到鄉(xiāng)村辦教育,好不容易把學(xué)校辦了起來,卻遭人排擠,最后回到老宅,也不會干活。我最喜歡去叔叔家了,因?yàn)槭迨鍖ξ覀兺磔呉蔡岢降?,甚至還鼓勵我們胡鬧,說那是“天真”。還是中秋節(jié)見到過堂兄和堂妹呢,好想他們啊,馬上就要見到了,我越想越歡喜,就走得像風(fēng)一般快,快到叔叔家的時候,我聽到了狗叫,才想起中秋節(jié)在叔叔家差點(diǎn)兒被狗咬了的事兒。

        那時,叔叔家的母狗白靈,肚子都快拖到地面上了,奶頭脹得明晃晃的,見誰都下口真咬,可兇了。

        眼看著白靈這次又邊吠叫,邊向著我撲了過來,我趕緊蹲在地上閉上眼睛,哭了起來。

        狗不叫了,我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濕濕的,熱熱的,正癢乎乎地舔著我。我睜開眼睛,看見了那么小的一只小白狗,正伸著它那濕潤的小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我的手,舔著我的腳踝,還用它那毛茸茸的小狗頭蹭著我的膝蓋,想要從我的腿縫里擠進(jìn)來。

        見到這樣的小狗,誰都忍不住想要抱住它,我也是。

        我抬頭看了看眼前蹲坐著的大狗,真奇怪,白靈的眼睛里竟然有我母親眼睛里常有的光,正一臉慈愛地望著小狗呢。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小狗。

        這時,堂兄子聰沖了出來,手上還沾著面糨子,見了我,歡叫起來。

        大狗白靈也站了起來,沖著我搖了搖尾巴,走開了。

        我把臉貼在小狗暖融融的肚皮上,抱著它進(jìn)了院門,給叔叔行過禮后,說:“叔叔,叔叔!我是來給你送信的,我大哥心遠(yuǎn)說,日本人就要打過來了……咦,信呢?”

        信不見了,我放下小狗,把所有的衣兜都翻遍了,急得都快哭了。

        子聰這才笑嘻嘻地把背在身后的手舉了起來,指尖捏著信封,沖著我晃了晃,然后遞給了叔叔。

        我剛才抱起小狗的時候,把信落在了地上。

        子聰躲到嬸娘身后,探出頭來沖著我做鬼臉,我氣得直跺腳:“信都被你的爪子弄臟了……”

        廚房門被拆了下來,門板橫放在兩個條凳上。今天太陽大,嬸娘正在門板上忙活著用糨糊拼廢布頭呢,剛才堂兄堂妹肯定是在給嬸娘打下手,所以子聰手上才會沾滿面糨子。這褙在門板上的廢布頭拼貼好,用面糨子糊了一層又一層,等曬干了揭下來,就能做鞋底和鞋面了。

        和嬸娘打過招呼后,小狗在我的兩腿之間鉆來鉆去,我就又蹲了下來輕撫小狗的背脊。堂妹子慧湊到我的身邊,跟我講起了這條小狗的神奇經(jīng)歷。

        “這是最后一條小狗了,其他的小狗都有了主人,”子慧捏了捏小狗的耳朵說,“這狗啊,別人都喂不家,你不知道它有多精怪,去了別人家,它從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好吃的吃,好喝的喝,吃飽喝足后,自己又跑回來了。最遠(yuǎn)的一次是從長天村跑了十幾里路,半夜才到家,當(dāng)初人家可是把它蒙了眼,裝進(jìn)黑咕隆咚的面袋子里背回去的,你說,它怎么就知道路呢?”

        是啊,我是直到今年才記住了到日落村叔叔家的路呢。

        叔叔也把信讀了兩遍,神色凝重,看到我時,卻咧嘴笑了。他徑直向雞窩里走去,拎起那只正準(zhǔn)備下蛋的老母雞,又到廚房操起了一把刀。

        中秋節(jié)的時候叔叔就想把這只雞殺了給我們吃,可是嬸娘想留著明年開春了孵小雞。

        “你看,它多會下蛋啊,殺了它,孩子們就吃不到雞蛋了……”

        就是這句話,讓叔叔放下了手中的刀。

        這次,叔叔搶在嬸娘開口之前說話了。

        “日本人就要打來了,心遠(yuǎn)堂侄的信里說得很明白……”

        嬸娘急匆匆拼好最后一塊廢布頭,洗凈了手,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叔叔已經(jīng)把雞殺了。

        嬸娘淚汪汪,紅著眼睛,什么話都沒有說就進(jìn)廚房燒開水,準(zhǔn)備拔雞毛,預(yù)備午飯去了。堂兄堂妹見來了客人,活兒也做完了,就陪我到屋后面的竹林子里去玩過家家,玩完過家家又玩躲貓貓,笑聲嚇得棲在竹林里的鳥兒都“撲棱棱”地飛跑了。

        那條周身雪白的小狗簡直就是個人來瘋,像個雪球一樣肥嘟嘟地滾來滾去,跟在我們身后又是跑又是跳,還時不時地汪汪叫,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歡發(fā)表意見。

        最讓我們哭笑不得的是我們玩躲貓貓的時候,不管藏在哪兒,它都能找到我們。所以,不管你躲藏得多隱蔽,只要有它屁顛屁顛地帶路,躲藏的人總是很快就被抓住了。

        到最后,這游戲根本玩不下去了,我們笑得在地上打滾,它也跟著我們打滾,四腳朝天,露出粉紅的肚皮來。

        “小狗小狗,你來做我的小狗吧?”我用手指輕輕地?fù)现亩瞧ぁ?/p>

        “汪汪汪!”

        “子慧,你看,它答應(yīng)了……”我又扭過頭問堂兄,“子聰,它是不是在說‘好好好’?”

        子慧和子聰相互望了一眼,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就聽見了叔叔在院子里喊我們吃飯,一下子就聞見了燉雞肉的香味,嘴巴里都是口水。

        一上桌,只瞥一眼,就知道嬸娘留了一多半雞肉沒有燒,這一小半還放了好多蘿卜塊和辣椒。盡管如此,我們?nèi)齻€孩子還是很滿足,其實(shí)只需要一點(diǎn)點(diǎn)雞湯汁拌飯,我就可以吃三大碗。更何況,這不多的雞塊,好多都被叔叔搶著夾進(jìn)了我的碗里。

        我被辣得雙唇通紅,嘴巴里一邊不停地“噓噓”著,一邊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藏幾塊雞肉在衣兜里,有一次還假裝把筷子掉到了地上,彎下腰就偷偷地往小狗的嘴巴里塞一塊肉。

        我太愛那條小狗了。

        衣兜里的雞肉,也是為它偷的。

        其實(shí)今天,它能夠在桌子下面吃我們的雞骨頭就已經(jīng)是在過年啦,那時候咱們養(yǎng)狗哪兒正經(jīng)喂過它們吃食?

        吃過飯,我就該回家了。

        可是,我根本不舍得走。

        先前也這樣,那是因?yàn)椴簧岬秒x開子聰和子慧,可是,今天不一樣,我是不舍得離開那條小狗。

        “心安喜歡的話,就帶它回家吧。”叔叔說。

        “真的?”我跳起來叫嚷道,“咯咯咯”地笑著,有點(diǎn)兒想哭。

        “我看你蠻喜歡它,它好像也和你投緣,”叔叔把卷好的紙煙往手掌心里磕了磕說,“你妹妹跟你講過吧?就怕你喂不家,送過好幾次,它都自己又跑回來了……”

        其實(shí)我更擔(dān)心的是父親不讓養(yǎng),記得中秋節(jié)的時候—那時小狗還在狗媽媽的肚子里,我就央求過父親,希望將來能從叔叔那里分得一只小狗,可是父親不容商量地拒絕了。

        “這次,我們就不送你了,”堂兄子聰說,“我們來做個實(shí)驗(yàn),你走,你往回走,看它跟不跟你……”

        我久久地把它抱在懷里,把臉貼在它的背上,一肚子的話想說,可是這么多人看著,我不好意思講。

        我放下狗,揣上信,就往回走。

        我不敢回頭看,我怕它沒有跟上我。

        2

        它跟著我!

        它跟著我呢!

        我終于沒有忍住,回過了頭,眼淚一下子就漫過了眼眶。

        叔叔左手?jǐn)堉妹?,他的右?cè)站著堂兄,子聰見我回頭,笑著跟我揮手。他們都笑著看著我們—看看我,也看看那只跟在我身后興沖沖前行的小狗,小狗的身后跟著它的媽媽,那只大狗走得猶猶豫豫,停停走走,在我們身后落下好長一段距離。屋子里傳來鍋碗瓢盆的磕碰聲,嬸娘一定是一邊收拾碗筷,一邊還在為那只老母雞難過。

        嬸娘沒有出門送我。

        我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淚擠掉,怪難為情的,趕緊笑著揮了揮手,讓他們回去,扭過頭,才敢擦掉眼淚,心里卻是像風(fēng)掠過水面一樣歡喜。

        小狗還太小,我總不敢相信,它曾經(jīng)走過十幾里路,我怕它跟不上我,悄悄地放慢了腳步。

        踩著落滿竹葉的小路—那是一條從竹林蜿蜒而出的小路,兩旁都是一竿竿修長挺拔的竹子。我順著小路下到村道,以前叔叔送我和父親,送到路口就會和我們揮手告別,所以,站在村道上,我再次回頭。

        還是和在家門口的情形一樣,叔叔左手?jǐn)堉妹茫驹诟邔?。不一樣的是子聰蹲了下來,抱住了那條大狗白靈,他跟我擺了擺手,示意我趕緊走。

        我看了看跟在我身后的小狗,它仿佛并沒有意識到正在進(jìn)行中的告別,仍舊跟在我的身后。它見我停了下來,還跑到一棵苦楝樹下,聳著鼻子聞苦楝樹上落下來的黃果子。

        望了望前方,從村道下到秋水河畔,就算是離開了日落村。我在心里也輕輕地呼喚著小狗:“跟著我,跟我回家!”

        我把兩個耳朵都豎了起來,終于聽見身后傳來的“嚓嚓嚓”的輕響,那是小狗有肉墊的腳掌輕快地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于靠近了秋水河,鼻子里已經(jīng)聞見了河水冷冽而腥甜的水汽。

        叔叔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去了吧?已經(jīng)望不見山岡上的竹林了。

        我這才蹲下身來,想要抱一抱我的小狗,我覺得我都有一百年沒有抱它了。它身上的每一根絨毛,都在呼喚著我的手指。

        我蹲下身來,向它平伸手指,顫聲喊道:“我的,我的小狗!快過來……”

        小狗歪著腦袋,用它那剛剛洗過的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望著我,愣了一下,搖著尾巴向著我沖了過來。

        “哦!”

        我幸福地閉上眼睛,等待著它一頭將我拱倒在草地上,我都準(zhǔn)備好了要抱著它在這草地上美美地打個滾。

        或者美美地,痛痛快快然而卻是開開心心地哭一場。

        “汪汪汪!”遠(yuǎn)遠(yuǎn)的山岡上,傳來了犬吠聲。

        我不安地睜開眼睛,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那小狗已經(jīng)來到了我的跟前,我本來可以一下子撲過去,抱住它,可是,我猶豫了一下。

        它也是在我猶豫的那瞬間,頓住沖向我的腳步,歪著腦袋聽著遠(yuǎn)處的狗叫聲。

        我覺得那犬吠聲,聲聲都生了利齒,聲聲都咬在我怦怦亂跳的心上。

        那黑葡萄一樣濕潤的黑眼睛,一會兒望望我,一會兒又望望聲音傳來的高岡,終于,它轉(zhuǎn)身飛奔起來。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像雪球一樣滾來滾去的小狗,會跑得這么快。

        我翻身倒地,閉著眼睛,久久地,接不上下一口氣。

        捂著胸口,我知道,里面是空的,心已經(jīng)隨著小狗走了。

        我睜開眼睛,望見藍(lán)而高遠(yuǎn)的天幕中,一只落單的大雁正在無聲地飛翔。

        兩顆眼淚順著我的眼角滾了出來。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我翻身起來,我知道,我的頭發(fā)上滿是草葉,衣服上滿是灰塵。我的父親不像他的弟弟那么開明,他見我這樣,一定是一頓嚴(yán)厲的責(zé)罰。

        走到秋水河邊,我還是選了一處干凈的河水,洗完手后,用手掬水美美地喝飽了,這才想起我為什么這么口渴,原來是中午吃了太多好吃的飯菜。

        我愣了愣,想,我還給小狗偷偷地留了好多雞肉呢。

        我準(zhǔn)備把那些雞肉全扔進(jìn)秋水河喂魚!不知道為什么,那只我愛的小狗扭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向著它媽媽的方向奔跑而去的時候,我心里竟然怨恨起它來。

        我那么愛它,可是它竟然……怎么可以呢?

        最終我沒有扔掉那些雞塊是因?yàn)槭忠呀?jīng)洗干凈了。

        這是我為自己找到的理由。

        我蹲在河邊發(fā)呆,心不在焉地把水面當(dāng)作鏡子,漫不經(jīng)心地摘掉衣服上的草葉,洗凈臉后,松開發(fā)辮,用五指當(dāng)作梳子,重新整理頭發(fā)。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聽見了“嘖嘖嘖”的舔水聲。

        一扭頭,哎喲,心“突突突”差點(diǎn)兒跳出了胸膛—我的小狗!

        它不緊不慢地,那么認(rèn)真地舔著水,仿佛從來不曾離開。水紋一圈一圈地漾開,像是開了一層又一層的花。它的尾巴在肥嘟嘟的屁股上一圈一圈地卷起,也像是開了一層又一層的花。

        喝完水后,它慢慢地走近我,一下一下地舔著我的手,還有我露出來的一截腳踝—去年的夾褲已經(jīng)短了,新的棉衣還沒有縫好,我又長高了。

        我慢慢地伸過手去,把它抱在懷里,俯下身來,把眼淚抹在它的背上。

        最后,我擤了擤鼻子,把鼻涕遠(yuǎn)遠(yuǎn)地扔在水面上,咧著嘴笑了,忽然想起兜里還有留給它的雞肉,趕緊掏出一塊,遞給它。

        “你個渾蛋!”

        它踮著腳小心地用嘴巴接過雞塊,“咔嚓咔嚓”幾下,連骨頭都嚼碎了,吞了,它卷起舌頭,舔了舔嘴巴,又舔了舔嘴巴,左右交換著踩了踩前腳,歪著腦袋,沖著我搖著尾巴,然后又舔了舔嘴巴。

        我就是在那瞬間起了私心,把手從衣兜里抽了出來。

        我不敢再喂它了,我怕它吃完了我衣兜里的雞肉,再次離開我。

        “我保證這都是你的,”我很認(rèn)真地說道,“但是你要跟著我回家?!?/p>

        說完,我洗干凈了手,再次擤了擤鼻子,用秋水河的水,洗干凈了眼淚和鼻涕,洗干凈了臉頰和嘴巴。

        我就開始唱歌,東一句,西一句,想到哪兒,就唱到哪兒,見到什么就唱什么,反正不著調(diào)。

        小狗跟著我,有時在我身前,有時在我身后,有時“汪汪”叫兩聲,有麻色的飛鳥,“撲棱棱”從蘆葦叢里躥出來,翻動著翅膀直上云霄。

        我們一起沿著逶迤彎曲的秋水河,從上游回到下游,回到我早上離開的家。

        3

        經(jīng)過白公山山腳下的時候,我見太陽還老高,就突然想去土地廟看看??墒?,剛走了幾步,又猶豫起來。

        父親每次下種的時候,都會背著幾樣供品,帶著一小袋種子,到土地廟祭拜,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就在前不久,小麥下種的時候,他還帶著我來過一趟。也正是因?yàn)槟谴?,讓我對這個土地廟有了深深的恐懼。

        連皇歷上都說那天是吉日,可是,祭拜完土地神之后,父親卻憂心忡忡。

        起初不是這樣的,那天早上,父親心情很好。我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父親背著供品,走在后面。

        上了白公山,我立在土地廟前仰著頭看對聯(lián)。

        父親趕上來后,卸下背簍,喘著氣說:“念給我聽。”

        “這個簡單,”直到去年,我還隨著堂兄堂妹在叔叔的學(xué)校里念書呢,這幾個字不難,于是就一字一頓地大聲念道,“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p>

        念完之后,我覺得這副對聯(lián)和春節(jié)時父親寫的對聯(lián)大不一樣,就又念了一遍,漸漸咂摸出其中的趣味,我覺得這副對聯(lián)好玩極了。

        “這副對聯(lián),我喜歡?!蔽艺f完就“咯咯咯”地笑了。

        父親也滿意地笑了。

        “你知道這對聯(lián)是誰寫的嗎?”

        “肯定不是您寫的?!逼鋵?shí)我心里想的是,父親才寫不出這么好玩的對聯(lián)呢。

        “是佩玉寫的,你叔叔的杰作。”父親的話語里,帶著幾分揶揄,但是從他叫叔叔“佩玉”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其實(shí)也對叔叔的這副對聯(lián)極為欣賞。

        父親表面上雖然不反對叔叔提倡的那一套,但是,也會抓住機(jī)會教會我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這也是他今天帶我來祭拜土地神的原因。

        我蹲在地上幫父親從背簍里取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樣一樣的供品,父親站在一旁撩起衣襟扇風(fēng)。

        “嗯,不錯?!备赣H很滿意,正準(zhǔn)備抬腳進(jìn)廟的時候,突然從土地廟里躥出來了一個人,嚇了父親一跳,那人趁機(jī)側(cè)著身子從他的身旁快步下了山。

        那是一個黑衣人,長衫,腰部有什么東西鼓囊囊地凸起,扎著綁腿,窄檐草帽壓得很低,右腳是內(nèi)八字,左手縮在袖管里。

        我因?yàn)槎自诘厣?,等我感覺到有其他人的時候,抬頭望去,那人只留給了我一個匆匆消逝在松林里的背影。

        父親在廟門口站了很久,呆呆地望著黑衣人消失的那片松林。

        直到我去扯了扯父親的衣襟,父親才連連地給土地公公作揖道歉,他點(diǎn)燃香燭,一樣一樣地擺好供品。父親本來是要教我跟著他一起讀禱文的,可是突然間遇到這個黑衣人,他便沒再提晨間計劃好的事情。一個人默默做了祭拜,念完并燒掉了禱文,臨走時,點(diǎn)了十二支香。

        我在搖曳的燭光下,看見跪伏在逼仄的土地廟里的父親,看見他兩鬢灰白的發(fā)和額上的汗水,看見他臉上的恓惶和內(nèi)心的恐懼。

        后來我聽母親說,那個黑衣人就是曾經(jīng)綁架過叔叔的土匪,江湖上人稱“蝌蚪”,身長腿短,所以愛穿長衫,喜歡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讀書人,實(shí)則陰冷狠毒,對自己都舍得下手。

        父親是從他右腳的內(nèi)八字和走路的姿勢判斷出來的。

        “他親手切了自己的左手食指,還了賭債,”父親對母親說,“在白公山遇見的那個人,他的左手袖在袖管里……‘蝌蚪’也是經(jīng)常把左手袖在袖管里,所以,走路不利索,左肩高,右肩低……沒錯,就是他!”

        真不該偷聽父母講話,怕得我再也睡不著了。

        馬上我就不會害怕了,因?yàn)槲矣辛四惆?!我的小狗。你一定會長成一條勇敢高大的狗,你會保護(hù)我對不對?

        我蹲下來,摸著小狗的脖子,問它。

        它把一對前爪搭在我的膝蓋上,嘴巴直往我的衣兜里湊,不斷地舔著舌頭,喉腔里發(fā)出低低的嗚咽聲。

        “你個饞嘴貓,”我揉了揉它腦門上的毛,望了一眼通往白公山的路,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山上傳來兩聲老鴰叫,心里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黑衣人,再望了望這個小雪球一樣的小狗,“我還指望著你來保護(hù)我呢,你個混蛋!一門心思地想著我兜里的雞肉。好吧,等你長大了,我再帶你去土地廟……”

        我提著它的兩只前爪,把它抱了起來。

        “你是不是走累了?要不要我抱著你走?”

        它仿佛能懂我的話,掙扎著從我懷里跳了下去,“嗒嗒嗒”地跑在前面。

        眼看著就要到家了,我心里又緊張起來。這天,心真累,起初擔(dān)心小狗不跟我走,等小狗跟著我快要到家了,這時我又怕起父親來。

        父親真是個老頑固,他不讓我養(yǎng)狗的理由說出來都有些好笑??墒?,好笑歸好笑,他真頑固起來,你是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的。

        我五歲的時候家里還養(yǎng)狗的,一大一小,兩條黑狗,大的叫黑豆,小的叫黑米,不光養(yǎng)狗,還養(yǎng)著貓呢。

        父親對狗的態(tài)度很一般,可是,對貓就寵得不行了。父親那只叫“玳?!钡呢?,常常恃寵爬到父親的膝蓋上睡覺。父親在書房里寫字作畫的時候,我們誰都不敢打擾,只有玳瑁敢進(jìn)去。有一次玳瑁在父親的宣紙上留下了幾個臟腳印,父親還就著這幾個腳印畫了一枝梅花,還得意地拿給叔叔看,說這是他和玳瑁共同的畫作。

        貓狗一家人,從來相安無事,可是那年春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貓和狗都發(fā)了瘋,黑米總是追玳瑁,好不容易黑米不再追玳瑁了,玳瑁又回轉(zhuǎn)身來追黑米。直到有一天,黑米把玳瑁追進(jìn)了祖屋,玳?!斑鲉琛睉K叫著跳上了條幾,把爺爺奶奶太爺爺太奶奶們的牌位蹬了個稀巴爛,臨到往下跳的時候,一尾巴又把祖?zhèn)鞯那嗷ㄆ拷o打碎了。

        父親嘴巴都?xì)馔崃?,心疼地捧著一捧碎瓷片,想要把那尊他最喜愛的明青花拼起來,結(jié)果,手指也被瓷片劃傷了,鮮血直流。

        那天,父親沐浴更衣,焚香下跪直到深夜,祈求祖先的原諒。

        第二天,貓和狗都送了人。

        父親盡管虔心盡力地彌補(bǔ)過錯,可是,祖先到底還是生氣了,因?yàn)椴痪?,叔叔就被土匪綁架了?/p>

        為了把叔叔贖回來,賣田賣地,還賣了生意興隆的“劉記苞谷燒”白酒作坊,我們家差點(diǎn)兒傾家蕩產(chǎn)。

        從此,父親親自下地勞作,只在農(nóng)忙的時候請短工。

        “對神靈心存敬畏,對萬物多行慈悲,得心安,則步步生蓮?!蔽揖谷话迅赣H教會我的這句話背了出來,也就是從那時起,父親把我的名字從“心靜”改為了“心安”。

        你說,我怎么還敢往前走啊?

        快到秋水河村的時候,我蹲下來,望著我的小狗問道,“你說,我該把你怎么辦?”

        小狗倒是毫不在意,只是興沖沖地一個勁兒地往前沖,仿佛知道快要到家了。

        4

        我?guī)缀跏抢@著院子轉(zhuǎn)了一圈,從屋后的竹林里又轉(zhuǎn)到了門前。

        輕輕地推了推門,門從里面閂住了。

        “咦?—”

        我再轉(zhuǎn)回到院墻旁的那棵老槐樹下。

        “等等啊,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兒。”說完,就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開始爬樹。

        我像玳瑁一樣會爬樹,院子里那棵柿子樹上黃澄澄的柿子每年都是我一個一個地摘下來的。

        小狗搖了搖尾巴,表示明白。

        我就開始雙手抱樹,“噌噌噌”地往上爬。

        等我從大槐樹橫斜過來的樹枝上溜到院墻上的時候,扭頭一看,小狗不見了。

        嚇了我一身冷汗,腳踝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院墻上的仙人掌給刺了,疼得我差點(diǎn)兒叫出聲來。

        還好,院子里空空蕩蕩的。

        “咦?—”我差點(diǎn)兒笑出聲來,“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

        只見小狗四腳不斷地輪換著踩著地面,像是在跳一個好開心的舞蹈,它望了望墻角邊的排水洞,一邊仰著頭沖著我“嗚嗚”地低叫,一邊歡快地?fù)u著尾巴。

        “原來你是從這里鉆進(jìn)來的啊?!毕惹昂诿滓彩菑倪@里鉆進(jìn)鉆出的。

        它見我只是猶豫,下不了決心從院墻上跳下來,急得打著轉(zhuǎn)兒,仿佛是在繞著圈子追咬自己的尾巴。

        我一咬牙,從院墻上跳了下來。

        “哎喲!”只聽見“咔嚓”一聲響,我心想,“完了,我不會是把腿摔斷了吧?”

        疼得我喲,哎!……也不敢叫出聲,在地上蜷成了一團(tuán)。

        是我的小狗跑了過來,它一下一下地舔著我的手,我的臉,癢得我差點(diǎn)兒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好像不疼了,站起身來,跳了跳,腿好好的呢。

        我和我的狗都進(jìn)來了。開心得我又要去抱一抱我的小狗的時候,忽然聽見柿子樹那邊傳來甕聲甕氣的講話聲。

        我趕緊躲在花壇旁邊那棵大樟樹后面。

        突然,從地下面冒出了一個腦袋,嚇得我像是白日里撞見了鬼,差點(diǎn)兒驚叫出聲,一把把小狗抱在了懷里。

        可是又忍不住想去看剛才從地下面冒出來的那個腦袋,“鬼到底是怎樣的呢?聽說鬼都沒有下巴……”

        哎喲,那不是父親嗎?

        緊接著,那個像父親一樣的“鬼”彎下腰去,又從地底下拉上來了一個女鬼,哎呀,那不是母親嗎?

        我可是從來不知道柿子樹旁邊還有一個地下洞穴啊,那里不是終年都堆著蘆葦嗎?繡香姨去年秋天就是從那兒取的蘆葦,給我們家織了一張銀光閃閃的葦席。

        繡香姨就是保慶的母親啊。

        這么一走神,母親就已經(jīng)來到了我的近旁。

        母親見父親正背著身子把剛才挪開的幾捆蘆葦重新棚起來,便忙用身體擋著我,把我往院門口推。

        “你皮又作緊了是不是?一個女孩子家家,總這樣登高爬低,正門不走翻院墻,上次打的疼你全忘了?……”

        母親一邊走,一邊小聲地數(shù)落我,還一邊不斷地回頭望,怕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所以,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懷里還抱著一只小狗。

        等她拉開門閂,假裝為我開門,迎我進(jìn)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懷里還抱著一只小狗。

        “哎呀,你……你……你……”母親的臉色都變了,一連說了好幾個“你”,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了。

        “怎么辦?媽,你得救我!”我也被母親的驚嚇感染了,語無倫次地說道,“沒有這小狗,你的女兒也不想活的……”

        母親趕緊引著我,去到先前關(guān)馬而今空空的牲口棚,推開門,小聲說:“我的小冤家,你不想活了別拉著我啊,先放這兒吧,明天再想辦法。”

        然后引著我,從院門里進(jìn)來,高聲喊道:“心安送完信回來了……”

        蘆葦垛已經(jīng)恢復(fù)了原樣,只是父親頭發(fā)上全是蘆葦細(xì)碎的草葉。他到院子天井旁的水缸里,取了水,洗了臉和手,母親走到他的近旁,幫他把頭發(fā)上的草葉清理干凈,父親隔著母親向我伸著手說:“信!”

        父親的信都平平整整地放在一個木匣子里,郵票都不舍得給我。

        我這才想起衣兜里的那封信,皺皺巴巴,沾滿了油污。

        “嗯?”父親接過信,這一聲“嗯”是從鼻腔里發(fā)出的,拖音很長。

        我趕緊垂立雙手,腦子里飛快地想著該怎樣解釋。

        “叔叔殺了那只蘆花老母雞……”我翻著眼睛,邊想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我想,我可憐的母親,好久都沒有吃……”

        “我怎么跟你講的?說話不許翻眼睛……”

        “是,父親,”我已經(jīng)知道該怎么說了,“我給母親帶了幾塊雞肉……”

        說完,翻開油污的衣兜,取出兩塊雞肉,攤開在掌心里,舉向母親。

        “哭著喊著跟我要陰丹士林學(xué)生裝,穿上了又不愛惜,皂角可洗不凈,這可怎么洗?。考依锖镁枚紱]有買胰子了……”母親一邊說,一邊感動地抹眼淚。

        自從叔叔出事以來,母親就再沒有買過肥皂了,那個五洲大藥房的固本肥皂盒都生銹了,也不舍得扔。

        “誰讓你繡香姨做學(xué)生裝,還添兩個衣兜?”父親打趣道,語氣已然緩和。

        “你還別說,這學(xué)生裝多了兩個衣兜,裝一些小東小西的,方便。再說了,人家繡香可是只照著一張圖片就做出了這么合身的衣服,還不要工錢,你還想怎樣?”母親說道。

        “洗不凈就洗不凈,難得的是她這一片孝心……”父親臉上的慍色飄散了,雖然仍是責(zé)備的口吻講話,但是那語調(diào)溫暖而委婉,滿是憐惜,“只是一個姑娘家,到別人家做客,怎么可以偷—你呀,什么時候才長得大呢?”

        “她還不到十歲呢,”母親總是像老母雞護(hù)小雞那樣護(hù)著我,“雞塊你自己留著吧……”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把媽媽居家過日子常常說的一句話在心里對自己又說了一遍:“走一步看一步吧,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晚飯的時候,父母壓低著嗓門,你一言我一語地告訴了我蘆葦垛下面的洞穴,以及他們?yōu)榧磳⒌絹淼膽?zhàn)爭所做的準(zhǔn)備。

        “那原來是劉家的酒窖,只是遭了土匪,‘劉記苞谷燒’轉(zhuǎn)讓給別人后,酒窖就空了。除了裝酒之外,往年冬天總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防土匪,也防?zāi)年,自那事兒以來,能吃飽肚皮尚且艱難,哪兒有余糧……”父親說道。

        父母都忌諱提叔叔被土匪綁票一事兒,總是以“那事兒”指代。

        “這兩年才稍微緩過勁來,我們今天下午存了一些糧食,把家里值錢的……”

        父親咳嗽了一聲,打斷了母親的話說道:“我跟鄉(xiāng)親們也都講了,省吃儉用,留點(diǎn)兒余糧,預(yù)備著鬼子打進(jìn)來……”

        要是往日,我肯定對這個神秘的藏寶洞穴興趣十足,可是現(xiàn)在,心里一直記掛著我的小狗,雖然我偷偷地跑過去看了好幾次,喂飽了它,可是,還是忍不住惦念著它。想它的時候,很想聽聽它的聲音,可是,又很擔(dān)心,父親聽到了狗叫,起了疑心。

        終于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輕輕地拉開正屋門閂,來到了院子里。

        迎著冷風(fēng),我打了個寒戰(zhàn),一仰頭,就望見了滿天的繁星,明明滅滅,閃閃爍爍。一彎彎月,剛剛升起,掛在老槐樹的枝頭,像是老槐樹成了精,開了眼,正好奇地望著我。

        “噓!”我讓月亮不要吭聲,躡手躡腳地到了牲口棚。

        我的小狗等著我呢,它睜著和月亮一樣明亮的眼睛,望著我。

        我輕輕地抱起它,它暖融融地偎在我的懷里,到了我自己的房間。

        我把用白菜葉包著的雞塊攤開在它面前。

        “吃吧,吃吧。”

        小狗歪著腦袋,“咔嚓咔嚓”,骨頭也沒有剩下,吃完后,它團(tuán)成一團(tuán),睡在我脫在床邊的鞋子上。

        我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幸福的眼淚從眼角滑落,隨即,心里又涌起了無限的傷感。我想起了堂妹的話,子慧說,它總是吃飽喝足之后,就拋棄了它的新主人,哪怕路程迢迢,也照樣回到它媽媽的身旁。

        “雞肉沒有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可以留下你的東西了,”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語,靜謐的暗夜,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唉,只剩下我的一片真心了,就是不知道你看不看得到?”

        我聽見床腳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它仿佛是猶豫了好久,忽然,縱身一躍,它居然跳了上來。

        我的小狗,它用頭拱了拱我的脖子,輕輕地舔了舔我的臉,然后小心地在我的枕頭旁睡下了。

        5

        “我下地了,心安呢,就別叫她了,昨天跑了一天,累著了,讓她睡夠……”

        “還下地?日本人不是要打來了嗎?……”

        “我不信日本人還放火燒了我的青苗不成……”

        迷迷糊糊地聽見父母在院子里說話,眼皮睜不開,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心安,起來吧,日上三竿了?!?/p>

        我聽見院子里有了“嘰嘰咕咕”的聲音,一定是母親在喂雞。果然,靠近柿子樹的地方就傳來了國王“喔喔喔”的打鳴聲—我管那只最大的公雞叫“國王”,它有著鋼藍(lán)色的大鐮羽,脖子上的梳羽金黃油亮,邊緣卻是深暗的寶藍(lán)色,我一直想用它的毛來做個毽子,銅錢都準(zhǔn)備好了。

        “心安,我……”

        隨著母親漸近的腳步聲,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睡在我枕邊的小狗,頓時睡意全無,伸過手去,摸遍枕頭的四周,哪里還有小狗?手指甚至連它留下的余溫也沒有感覺到。

        我擁著被子,坐了起來,床上也沒有。

        我仿佛是從白日噩夢里醒來,心跳得像是一只待宰的雞,“撲棱棱”地在胸腔里拼命亂竄。

        “心安,你的小狗不見了,”母親站在我的床前,見我額頭上汗水涔涔,把手背搭在我的額頭上,見沒有發(fā)燒,放下心來,補(bǔ)充道,“牲口棚里空空的,小狗不見了……”

        我再也沒有雞肉喂它了,它肯定是從昨天進(jìn)來的狗洞里鉆出了院子,回叔叔家了。

        我靜了好久,忽然大哭,嚇了母親一跳。那情形仿佛是有東西哽在喉嚨里,不能言語,無法呼吸,好不容易才咳了出來,這被吐出喉嚨的就是我響亮的哭聲。

        母親一下一下地?fù)嶂覄×衣杽拥暮蟊?,突然,尖叫一聲跳了起來?/p>

        嚇得我響亮的哭泣也戛然而止。

        有什么東西在舔母親的腳脖子,她以為是蛇。

        我衣服都顧不上穿好,一下子就跳下床來,一邊抽抽搭搭地,一邊笑嘻嘻地喚著小狗一邊扭過頭來嘲笑母親。

        “寒冬臘月,哪里會有蛇,”我抹了一把眼淚,“再說了,蛇冰冰涼涼的,小狗的舌頭可是熱熱乎乎的……”

        母親剛才因?yàn)榭謶?,本能地把想要跟她示好的小狗踢飛了,這讓我心疼不已。它這會兒嚇得躲進(jìn)了床下面,不肯出來。

        “哦,我明白了!”母親恍然大悟,拍著手說,“早上你父親還跑過來看你呢,說你知冷知熱,知道疼父母了—它肯定是那時就躲到床下面去了……”

        父親四十歲的時候才有了我這個女兒,哥哥年長我十八歲,又不在父母身邊,所以,父親甚是疼我,這也是我恃寵膽大,心存幻想的原因—我希望父親能讓我養(yǎng)這只小狗。

        “那是不可能的,你父親可是在祖先的牌位前發(fā)過誓,”母親說道,“哎呀,還真是精靈古怪通人性啊,你說它怎么這么聰明,它怎么就知道要躲著你父親呢?”

        小狗從床下面出來了,小心翼翼地靠近母親,舔了舔母親伸向它的手。

        “心安,你看,它可真會躲貓貓啊,心安,你看,它舔了我的手呢,”母親也像個小女孩一樣大驚小怪地說,“心安,你看,它也喜歡我呢?!?/p>

        爺爺生前是秋水河一帶有名的私塾先生,清末的秀才,人稱徐先生。新學(xué)興起,再把孩子送到私塾讀書的人就少了,小康之家,也逐漸捉襟見肘。為了供叔叔讀書,父親不僅中斷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還早早地進(jìn)了劉家,和鄉(xiāng)紳劉名望唯一的女兒劉彩鳳成了親。母親是大家閨秀,至今還常常顯露出一個小女孩的天真。

        “怎么辦呢?要不,寄養(yǎng)在保慶家?”母親提議道。

        “我不!”

        “繡香姨心靈手巧,心腸也好,不會虧待它。”

        “我不!”

        ……

        最后,小狗只好仍藏在牲口棚,躲著父親。好在最近父親一直在忙,既忙地里的莊稼,也忙著組織鄉(xiāng)親們應(yīng)對即將到來的戰(zhàn)難。父親徐懷珊把自己的祖屋讓給了叔叔,住在劉家,雖然有點(diǎn)兒像上門女婿,可是在秋水河一帶威望很高,人們?nèi)匀幌穹Q呼爺爺一樣,叫他“徐先生”。

        其實(shí)我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因?yàn)樵龠^些天就是我十歲的生日了。

        “我們心安長大了,懂事兒了呢。”晚飯的時候,父親欣慰地感嘆道。

        那當(dāng)然啊,躲著父親做了壞事兒,還能不乖?這些天,除了幫母親做家務(wù)之外,我凈做一些父親喜歡的事兒,比如說跟著母親學(xué)繡花,每天臨顏真卿的《多寶塔碑》,還揣著明白裝糊涂向父親請教《千家詩》……

        “說說看,生日你想要什么?”油燈下的父親,一臉慈祥。

        “唉,”我長嘆一口氣,心卻跳得好快,盡量不要讓聲音發(fā)顫,“也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實(shí)現(xiàn)?!?/p>

        “這時局,國難當(dāng)頭啊……”父親望了我一眼,也嘆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語調(diào)上揚(yáng),“你叔叔說得對,小孩子,還是要不失天真,你說說看,我們盡量滿足你?!?/p>

        父親望了母親一眼,母親咳嗽一聲,在飯桌下輕輕地踩了一下我的腳。

        “我想要一只小狗,它是白色的,除了四腳有一圈黑之外,它簡直就是用雪做的,”我不敢去看父親的臉,垂著頭,一口氣講完,頓了頓,又補(bǔ)充道,“我實(shí)在不敢欺騙父親,那只小狗你也見過的……”

        父親雖然面有慍色,還是很詫異地望了我一眼。

        “中秋節(jié)的時候,它已經(jīng)在叔叔家那只大狗的肚子里了,就是白靈啊,”母親一個勁兒地跟我使眼色,我假裝沒看見,干脆豁出去了,心想,大不了和上次一樣,再挨一次打,“就是送信那次,它跟著我回來了,它可是被送過好幾戶人家,從來都是一個人又跑回去,它是誰也看不上的……”

        我還沒有說完,父親已經(jīng)拂袖而去。

        我想,這下完了。

        直到母親收拾碗筷,我仍坐在飯桌旁暗自流淚,今晚白米飯里沒有苞谷糝,這樣的飯,往常不要菜我都可以吃兩碗,可是現(xiàn)在,我實(shí)在沒有胃口了。

        過了一會兒,父親從牲口棚里回來了。

        “把飯吃完?!?/p>

        我眼睛里含著淚,大口大口地扒飯,可就是怎么吞,也吞不下去。

        “明天,是你送回去,還是我送?”

        我的眼淚從眼眶里滾了下來,我不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吞飯,直到最后嘔吐起來,把先前吃的東西全吐了。

        父親嫌我糟蹋了糧食,氣得直跺腳,要過來抽我,被母親攔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聽見門外有狗叫,“啊,我的小狗!”我顧不得眼睛不舒服,趕緊穿衣起床,可是,那叫聲不像是我的小狗在叫,側(cè)耳細(xì)聽的時候,狗又不叫了。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的眼睛怎么啦?”母親正準(zhǔn)備去打開雞籠放雞,見到我嚇了一跳,也顧不上放雞了,半蹲在我的跟前看我的眼睛,“腫得跟水蜜桃一樣……”

        媽媽故意把聲音說得很大,為的是讓父親聽見。

        昨晚蒙著被子一直哭到睡著,半夜醒來,想到天亮后就要失去我的小狗,披著衣服跑到牲口棚,抱著小狗又哭了好久……

        狗叫聲再次響起,就在我們家院門外,叫得很有節(jié)制。

        父親打開了門,他認(rèn)出了蹲在門口的那條大狗,是叔叔家的白靈。

        “天啦,”父親嚷了起來,“彩鳳,快來!”

        母親和我趕到了院門口。

        金黃色的太陽剛剛升起,遠(yuǎn)處的山林田野間還飄浮著輕紗一樣的薄霧。

        那只大狗蹲坐在我們面前,在它前腳邊還有一條大魚。

        大狗探下身子用鼻子觸了觸大魚,大魚忽然翻跳起來,嚇了我們一跳。

        大狗復(fù)又端坐,舔了舔嘴角,歪著腦袋望著我們,嘴巴里發(fā)出低低的嗚咽聲,尾巴左右拍打著地面。

        早就聽說過叔叔家的大狗會抓魚,今天算是親見了??墒牵蠊钒炎约汉貌蝗菀鬃サ降聂~送到我們家門口,又是為了什么呢?

        不知道是秋水河的水還是早上的霧氣,大狗的體毛濕漉漉的。

        大概是聽見了狗媽媽的叫聲,小狗不知道什么時候從牲口棚里跑了出來,它徑直沖過去,直立起來,搭起前爪抱住狗媽媽的脖子,差點(diǎn)兒把白靈撲倒。

        它們就這樣相互追逐著,走進(jìn)了田野,走到了秋水河畔的村道中,直到最后,消失在滿是霞光輕輕飄浮的薄霧中。

        6

        兩條狗消失在晨霧中像是消失在我們的夢中一樣,只是,我們?nèi)齻€不可能做同一個夢。

        這時,那條大魚又“吧嗒吧嗒”地翻跳了起來—它的身上還留著狗媽媽的牙齒印呢。

        如果剛才我們?nèi)齻€是在做夢,那么,這條大魚該怎么解釋?

        我們?nèi)齻€的目光先是從秋水河畔飄浮的霧靄里回到那條大魚的身上,現(xiàn)在,又從大魚的身上,望向了彼此。我垂下了眼瞼,不去迎接父母的目光。盡管如此,我的余光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們在面對無法解釋的事情時,呈現(xiàn)在臉上的尷尬而略帶愚蠢的笑容。

        “難怪你叔叔叫它‘白靈’,可真是通靈了……”這是父親的聲音。

        我扭過頭去,垂下眼瞼的睫毛挑起了兩滴大顆的眼淚,心里的悲傷綿綿不絕—我都還沒有為我的小狗想好名字呢。

        小孩子面對奇跡的時候從不疑惑,他們相信奇跡,而不是像大人那樣,疑疑惑惑,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也難以相信眼前的奇跡。

        “要不,讓心安把這條魚給她叔叔送過去……”這是媽媽的聲音。

        我知道媽媽的用意,她是想讓我再去見一見自己心愛的小狗。見一見,又不可以得到它,是讓我更難過嗎?再說了,是它自己隨了狗媽媽,離開了我,如果它真的像我愛它這么愛我,它一定還會回來的—我這么愛它,它還會回來的!我的心,被這個毫無希望的想法深深地安慰了,放松下來,就突然覺得好累。我轉(zhuǎn)身離去,留下圍著那條魚嘖嘖稱奇的父母,獨(dú)自爬到床上沉沉地睡去。

        不知道是因?yàn)檫@些天總是半夜起來看小狗,為它牽腸掛肚,擔(dān)驚受怕,身體上吃不消,還是因?yàn)閷π」飞钌畹膼叟c眷戀,在情感上過度地消耗了我,我竟然睡了整整一個白天,到傍晚才能睜開眼睛。

        一睜開眼,我就聞見了濃郁鮮美的魚湯的味道,口腔里竟然有了讓人羞恥的口水??墒牵谖蚁崎_被子的瞬間,又把早間發(fā)生的一切回想了起來。

        “秋水河里的魚真是鮮美啊,”母親掀開一小塊用棉被蓋著的瓷碗,揭開倒扣著的一個大碗,從灶膛間捧過熱乎乎的一碗魚,遞到我的手邊,“你父親也是左右為難,他那么疼你,你看,好吃的都給你留著呢……”

        我就著豬油燜干豆角吃了兩碗苞谷糝。母親見我根本不碰魚,急得直抹眼淚。

        “那是狗媽媽拿來換回小狗的,我可不同意……”

        母親含著眼淚的眼睛在油燈下亮晶晶的,她睜著一雙小女孩才有的清澈大眼睛驚喜地問道:“你怎么知道?你這么一說,還真是那么一回事兒呢,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我撇了撇嘴,什么話都沒有說,眼皮沉重起來,又想睡覺了。

        在小狗離開我的那段時間里,我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到它。想到它黑葡萄般水汪汪的眼睛,想到它歪著腦袋凝望我的模樣,還有它那一身毛梢?guī)S的白色絨毛……想著想著,我的手指肚立刻就回憶起了觸撫它時的感覺。我會歪過頭,舉起手,把五指叉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想要重溫臉龐貼在它暖乎乎的身子上的感覺??墒?,全然不是這樣的,我把手指從臉龐上挪開—這不一樣,這和把臉龐貼在小狗身上的觸感完全不同??墒牵堑降资且环N什么樣的感覺呢?我用力地去回想,而那樣的感覺卻越來越模糊,我既無法言說,更無法再次體驗(yàn)到。于是,我就更加空虛??善婀值氖?,一旦我閉上眼睛,睡著了,那樣的感覺又清晰入微,真切重現(xiàn):我用手指肚一下一下地?fù)崦亩瞧?,它微閉雙眼,我倆都享受極了;它歡快地沖過來,把我拱倒在地,它踩在我的身上,然后伏在我的懷里,一邊舔著我的脖子,一邊把頭往我脖子窩里探;我抱著它從牲口棚里穿過落滿一院子的星光,回到我的房間,它睡在我的枕邊,我把臉貼在它的背脊之上—我甚至能真切地感覺到鼻子因?yàn)樗访妮p觸而瘙癢,想要打噴嚏……只是這樣的時刻,我往往會被母親叫醒。

        “又是喊又是叫,是不是又夢見了你的小狗?”全世界只剩下母親關(guān)心我了。

        “我喊叫了嗎?”每當(dāng)母親這么說的時候,我都極其詫異,可是,無論如何追憶,我都想不起來在夢里會這樣歇斯底里。也許小狗隨它的媽媽離開我的那一天,我應(yīng)該追過去抱住它,把它留下。就算不這樣,我也應(yīng)該大喊大叫,大哭一場,求它留下。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做?!泵刻煸缤?,我都會跑到秋水河畔,撿起河灘里的一顆顆鵝卵石,狠狠地向著秋水河擲去。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做!”

        河灘上的石頭都快被我扔完了,我把目光投向通往日落村的小路上,那條小路上始終沒有出現(xiàn)一條向著我奔跑的小狗。

        可是,我每天仍然忍不住幻想奇跡的出現(xiàn),每天仍舊跑到秋水河畔,望著那條常常是空無一人的小路。

        父親和陳木匠他們已經(jīng)把小船都造好了,推到了秋水河畔,時間也到了春天,我的小狗還沒有出現(xiàn)。

        “你為什么不去看看它呢?”母親不止一次地這么問我,最后笑了,她其實(shí)是最了解她的女兒,“真是倔脾氣啊,竟然跟一條小狗賭氣……”

        “如果它已經(jīng)忘掉了我,我干嗎還要去看它?”這是我心里想的,沒有告訴母親的話,“如果它真的像我愛它這么愛我,那么,它一定會回來的……”

        可是,對此,我越來越?jīng)]有了把握。

        去年鄉(xiāng)親們都追隨著父親,又是到長山上去勘察地形,尋找避難的山洞,又是造船,把物資運(yùn)送到秋水河對岸,甚至還想聯(lián)系游擊隊(duì),一起保衛(wèi)家鄉(xiāng),可是現(xiàn)在,還有誰相信日本人會打過來?他們甚至?xí)υ掙惸窘嘲蚜艚o父母的壽材造了船,純粹就是個傻子……

        人們對于一個信念的堅(jiān)持尚且不到半年,何況一條那么小的小狗?

        或許,它早就忘了我吧?單是這么想一想,我就又忍不住想哭。

        7

        麥子灌漿抽穗的時節(jié),白公山上來了幾個人,父親起初以為是土匪,因?yàn)樗谀抢镉鲆娺^“蝌蚪”,后來才知道他們是來籌建戰(zhàn)地醫(yī)院的,地點(diǎn)就選在土地廟后面的那一片竹林里。一是竹林密不透風(fēng),便于隱藏,二是可以就地取材,高大挺拔的竹子很方便搭建帳篷……

        鄉(xiāng)親們這才相信戰(zhàn)爭離他們已經(jīng)很近很近了。常常會有一些心焦的農(nóng)人在麥地旁徘徊,明知道麥粒正在灌漿,還是忍不住剝開麥穗,查看又嫩又青還沒有成形的麥粒,他們真恨不得這一地的麥子,一夜成熟。

        有的恓惶如熱鍋上的螞蟻,有的卻聽天由命泰然自若,這些人里面就有我的嬸娘。自從去年送信時叔叔殺掉了她唯一的那只老母雞,這半年來她心心念念的都是怎樣才能再養(yǎng)上一只雞?,F(xiàn)在,她得償所愿,用半袋紅薯換得了鄰居家的兩只老母雞。因?yàn)猷従觿偤靡敝幚硗觌u鴨,好投奔到深山以狩獵為生的哥哥家。剛換過來不多久,其中一只黑老母雞就要抱窩,真是讓嬸娘又高興又犯愁—到哪兒去找雞蛋給它孵小雞???

        為了找孵小雞的雞蛋,堂兄堂妹又來到了我們家,和春節(jié)時來我們家祭祖不同,這次,他們帶上了我的小狗。

        它長高了,脫凈了胎毛,毛梢上不再有奶狗才有的絨黃,除了四腳的一圈黑色和腦門的一塊黑毛之外,一身雪白。

        四肢挺拔修長,因而顯得瘦了。

        “它變了……”終于見到我朝思暮想的小狗的時候,我反而不敢動了,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望著它,心里既是愛,又是怨,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你還記得我嗎?”我在心里問道。

        它歪著腦袋望著我,看到它凝望我的眼神,那眼睛里仍舊是我熟悉的光,我知道,它還記得我!

        它伸出了細(xì)長的粉舌頭,舔了舔嘴巴,踮了踮腳,兩只前腳高低錯落地輪換著踩下去—還是和從前一樣,它搖了搖尾巴—還是和從前一樣,我蹲下身來—還是和從前一樣,我攤開雙手。

        我閉上眼睛,等待著。

        我的心“撲撲”地跳著。

        過了好久,它終于向著我沖了過來,一下子把我撞倒在地。

        它更有力量了。

        也更沉了。

        它知道輕重了,很快從我身上下來了,伏在我的身旁,歡快地甩著尾巴,一下一下地舔著我的脖子,然后把頭向著我的頸窩探過來,仿佛是想鉆進(jìn)來—還是和從前一樣。

        我“咯咯咯”地笑著,又笑出了眼淚。

        “很奇怪哦,我們走到秋水河邊上,竟然發(fā)現(xiàn)它在河邊喝水,讓它回去,它不聽,就這樣,它就跟著我們,一直走,一直走,就來到了這里……”堂妹子慧說道。

        “伯伯跟我父親講過,這狗不要送給別人,給你留著……”堂兄子聰說。

        “他真這么說過?”

        “嗯!”

        就像去年我送信時的情形一樣,父親也像叔叔那樣搶著把家里的那只羽毛金黃的老母雞—除了國王,就它最肥了—?dú)⒘恕改该χ鴾?zhǔn)備午飯的時候,我們仨,不,我們四個,當(dāng)然還有我的小狗啊,就到了屋后的竹園里去玩兒。

        仿佛時光又回到了半年前,我們把講不完的話終于快講完之后,就開始玩“躲貓貓”,唯一不同的是,當(dāng)初跟隨著我們像個雪球一樣滿地撒歡打滾的小狗長大了。玩著玩著,遇見了保慶,他提議我們到打谷場去玩,那里有很多的麥秸堆,我們可以到麥秸堆上玩攻占城堡的打仗游戲。

        保慶和堂妹一起守城,我和堂兄攻城。

        我們發(fā)起的很多次“攻擊”,都被他們擊退了,因?yàn)樗麄兙痈吲R下,所以,我們還沒有發(fā)起進(jìn)攻,就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和子聰商量了一下對策,我提議子聰佯攻,掩護(hù)我,我呢,迂回到“敵人”的背后,突然襲擊。

        就這樣,子聰一個人在正面大喊大叫,卻并不發(fā)動真正的攻擊,而我呢,已經(jīng)穿過比我還要高的蒿草,爬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麥秸堆,繞到了“敵人”的身后?,F(xiàn)在,我只需要再穿過兩個麥秸堆,就可以發(fā)動突然襲擊了。

        這兩個麥秸堆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年,金黃的麥秸稈,已經(jīng)變黑了。它們相互向著對方傾倒,然后又在半空中相互支撐,終于都沒有倒下去,它們共同形成了一個“人”字形?,F(xiàn)在我就要從這“人”字空里鉆進(jìn)去……我躡手躡腳地鉆進(jìn)這兩個麥秸堆之間狹窄的縫隙之中時,扭過頭,對跟在身后的小狗“噓”了一聲,我讓它不要叫。

        它有時高興了,在我們大喊大叫的時候,也跟著“汪汪汪”。

        剛走幾步,忽然聽見“嗡”的一聲,抬頭一望,原來我的頭頂上掛著一個馬蜂窩,剛才我的腦袋正好撞在馬蜂窩上。

        我趕緊手腳并用地往外爬,可是,這時馬蜂已經(jīng)蜂擁而至,我來不及叫喚,腦袋、脖子、額頭、臉頰、胳膊、手……都成為它們攻擊的目標(biāo)。

        我還沒有爬出這個“人”字形的麥秸堆形成的通道,就眼前一黑,昏倒了。

        8

        我第一次醒來的時候,眼睛只能睜開一道窄窄的縫隙,模模糊糊地看見眼前的路,像是一條上下抖動的飄帶。我聞見了父親的味道,聽見了他的喘息聲,并且想努力地抬起腦袋,因?yàn)樗竽X勺頭發(fā)上的汗滴,弄濕了我的脖子,可是,我一點(diǎn)兒力氣也沒有,就像沉入了水底,無盡的睡意像河水一樣淹沒了我。

        第二次醒來的時候,我隱約聽見一個好聽的女孩子的聲音,講著和我們秋水河不一樣的話。

        “整個第五戰(zhàn)區(qū)!這是一場大戰(zhàn)役啊,說打來就打來了,老鄉(xiāng)們趕緊往山上撤吧……”

        “打到哪兒了?—咦,心安醒了!心安,心安!”我感覺自己的手被握得好緊,“疼,哪兒疼?”

        我的眼睛還是只能勉強(qiáng)睜開一條縫,后來才知道,我的眼皮、眉骨都被馬蜂蜇了,腫得厲害。我覺得哪兒都疼,想了想,忽然覺得有一個更疼的地方。

        “屁股……”

        “第一次打屁股針吧?沒事兒的……”

        我又聽見了那個好聽的聲音,我很想看一看,她是不是跟她的聲音一樣漂亮,可是,沒有看到,就又睡著了。

        第三次醒來的時候,我看見橘紅色的日光穿透樹木的縫隙落在滿是松針的小路上,鼻息里仍是熟悉的父親的味道,也有松樹松針的濃郁芳香。父親也感覺到我醒了,徹底放下心來,他的腳步輕快了許多,我們靜靜地走了一段路。

        我知道,這會兒父親正背著我從白公山往下走。

        “他們找不到你,以為你跑回家了,”父親講話的時候,就有些喘息,他放慢了語速,繼續(xù)說道,“是你的小狗,銜著你母親的褲腳,把她引到了那個麥秸堆前,然后鉆進(jìn)去,咬著你的鞋子把你往外拖……”

        “是我的小狗找到了我,它可真會躲貓貓啊……”伏在父親的肩頭,我一邊聽他講話,一邊胡思亂想,我想起了母親的話,心里道,“果然還是我的小狗來救我!”

        我覺得這半年來為它受的煎熬,都是值得的。那心心念念的每一分、每一秒,它都沒有辜負(fù)。一股巨大的安慰回到心頭—“它也會如我愛它這般愛我”!力量也伴隨著這種欣慰來到了我的身上,我掙了掙,想要下來自己走,但是父親反剪過去的雙手卻將我的腿彎摟得更緊了。

        來到秋水河畔,父親忽然笑了,說:“我們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你的小狗也被馬蜂蜇了,嘴巴腫得老高……”

        我心疼極了,可是,卻“撲哧”一聲,隨著父親笑了。

        “對了,那條小狗現(xiàn)在是你的了,”父親怕自己沒有說清楚,又補(bǔ)充道,“你可以養(yǎng)狗了,就養(yǎng)那條救了你的狗……”

        我百感交集,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是,卻根本哭不出來,想要笑,又不好當(dāng)著父親的面笑,只是緊緊地?fù)е赣H的脖子。

        直到父親無法呼吸。

        最后父親放下我,彎下腰,咳了好久,他發(fā)梢上都是汗滴。

        我這才意識到剛才把父親箍得太緊了。

        我沿著秋水河奔跑了起來,我想早點(diǎn)兒見到我的狗,現(xiàn)在它是我的了。

        “還真是科學(xué)啊,一針打下去,就好了……”父親在身后感嘆道,他見我又活蹦亂跳了,扭過頭望了望西斜的太陽,又咳嗽了兩聲。

        我想,父親其實(shí)是想笑的,可是,他卻假裝咳嗽。

        “我知道它叫什么了,”我把雙手?jǐn)n在嘴巴邊,形成一個喇叭,回過頭,沖著父親喊道,“它叫‘躲貓貓’!”

        “什么?”

        父親雖然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可是還是忍不住笑了。他望著落滿霞光的秋水河,風(fēng)吹過來,流動的河水涌動著無數(shù)粼粼的金光,仿佛那也是晚霞中他那奔跑著的女兒。

        剛才喊話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巴還腫著,發(fā)音怪腔怪調(diào)的。真好笑。我就在心里美美地笑著,美美地奔跑著,邊跑邊美美地想,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條狗叫“躲貓貓”了。

        我偏要叫它“躲貓貓”!

        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屬于我的“躲貓貓”!它那么會躲貓貓,可是,它躲不過我,因?yàn)?,躲來躲去,它一直都躲在我的心里?/p>

        對于它來說,我也是這樣的,對吧?我的躲貓貓?

        我是不是也躲在你的心里?!

        遠(yuǎn)遠(yuǎn)地我就望見母親在秋水河畔翹首以盼,母親是小腳,跟不上父親,就沒有隨父親去找戰(zhàn)地醫(yī)院的醫(yī)生。當(dāng)我昏迷不醒的時候,是母親一下子有了靈感,想到了白公山的臨時醫(yī)院,不然,我這條小命能不能保住,還不一定。

        “我的小狗呢?”

        “已經(jīng)隨你堂兄堂妹回去了?!?/p>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

        “你……我……”我張了張嘴,覺得說什么都失去了意義。我的希望就像是沙漠里的一只裝滿水的水囊,現(xiàn)在好了,饑渴的人,還沒有喝上一口,水全漏空了,只剩下一只空皮囊了。

        從后面趕來的父親知道情況后,愣了一會兒,說:“明天,我把它帶到你身邊……”

        大人們總是對自己的能力估量過高,第二天,父親果然去了,卻空著手回來了。他們一起想了很多辦法都無法抓到我的小狗,不管是用食物引誘,還是悄悄靠近,發(fā)動突然襲擊,全失敗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叔叔把小狗喚進(jìn)了院子里,然后關(guān)上院門,堵上排水溝,大家呈扇形合圍過來,把小狗逼向墻角。

        可是,我的小狗意識到情形不對的時候,聲東擊西,故意向著我堂兄—扇形中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突圍,等叔叔父親過來支援子聰?shù)臅r候,小狗扭轉(zhuǎn)身來,沖到墻角邊父親早上坐過的那把椅子上,跳上椅子,腳踩上椅背,蹬翻了椅子,接著又是一個騰跳,躍過了院墻。至此,它再也不上當(dāng)了,誰也無法把它喚到跟前。

        “原來,狗急了還真能跳墻啊。”就在大家都覺得沮喪的時候,子慧的一句話,又讓大家笑了起來。

        我知道,母親講這個笑話,也是希望我能開心一點(diǎn)兒。我也很努力地笑了,可是,從母親的反饋來看,這笑,還不如哭呢。

        “心安,你說你嬸娘這個人有意思吧?昨天你父親告訴我說,你嬸娘另外一只母雞也要孵小雞了,你說,我們家哪兒來那么多雞蛋???”

        正說著,叔叔來了,見父親不在家,也不進(jìn)門,站在門口講話。

        “小狗不見了,自從昨天它跳墻之后,就再也沒有看到它了……”

        叔叔果然是替嬸娘來討雞蛋的,母親把家里僅剩的八個雞蛋給了叔叔之后,叔叔竟然都沒好意思望我一眼,轉(zhuǎn)身就走了。

        “子聰、子慧沒去找它???”我直跺腳,一著急就直呼了堂兄堂妹的名字。

        “哪兒有你這樣沒大沒小的?”母親嗔怪道。

        “找了,沒找見呢……”叔叔邊走邊扭過頭答道,懷里揣著雞蛋走路的叔叔,走得小心翼翼,別別扭扭。

        “真沒用,我去找!”我邊說邊進(jìn)屋換了雙跟腳的布鞋,就急慌慌出門了。

        “兵荒馬亂的,你可不許出門……”母親踮著小腳,根本攔不住我。

        只是,我剛走到秋水河邊,就被父親攔住了,他剛從麥地里挑著揀著割了兩捆麥子。

        “哎呀,可惜了啊,”母親捻著麥穗,掐了幾顆麥粒攤在手心里,然后又扔進(jìn)嘴巴里嚼了嚼,心疼地說,“還不成,才剛開始黃呢……”

        “趁著日本人打來之前,能收一點(diǎn)兒是一點(diǎn)兒,都在搶收呢?!?/p>

        父母在院門口忙著把兩捆麥子抖開鋪曬的時候,只有我不知輕重緩急地在一旁唉聲嘆氣。

        父親用一只手撐起腰,用另外一只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神色嚴(yán)肅地望著我。我心里一慌,完了,父親又要罵我了。

        我心一橫,才不管呢。

        我的“躲貓貓”都不見了……

        忽然,我察覺到父親嚴(yán)峻的神情松動了,臉上竟然有了奇怪的笑意,再一看,他的視線不在我身上,趕緊隨了他的視線望過去。

        “天啦!”只聽見父親小聲說,“彩鳳,你快看?!?/p>

        母親也仰起頭來,驚喜地笑了。

        我的小狗來了,距離我們家院門還好遠(yuǎn),它見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就不再前行。它沒有叫,因?yàn)樗淖彀屠镢曋粭l魚。那條魚在陽光下,水淋淋的,銀光閃閃。

        比它的媽媽上次抓到的那條魚,小得多。

        “躲貓貓!”

        我叫了一聲,沖出院門,向著它跑了過去。

        “你什么時候?qū)W會抓魚了?”

        它把那條魚放在地上,由著我摟住了它的脖子。我很想把它抱起來,抱在我的懷里,把它抱進(jìn)我的家門,可是,它太沉了,我試了兩次都沒有抱起來。最后,我只好彎著腰,摟著它的脖子,跟著它,亦步亦趨地進(jìn)了院門,才松開胳膊。

        “它叫‘躲貓貓’,現(xiàn)在它是我的了,它是我們家的了!”

        躲貓貓湊到母親腳邊,搖著尾巴,母親俯下身向著它伸了手,它舔著母親的手,尾巴搖得更歡了。

        “來,來,來……”父親望著我,顯然是沒有記住我為它取的名字,“你剛才叫它啥?”

        “叫它‘躲貓貓’!”

        “躲貓貓?”父親說這話的感覺像是吃了一顆酸梅子,皺著眉,還是試著叫了一聲,“躲貓貓!”并向著小狗伸出了自己的手。

        躲貓貓很謹(jǐn)慎地湊近了這個昨天還想抓它,逼得它狗急跳墻的男人,它沒有舔父親的手,只是禮節(jié)性地?fù)u了搖尾巴,然后向著牲口棚走去。

        “天啦!”這次說“天啦”的是母親,她像個小女孩一樣被感動得眼淚汪汪,“真是神了,它怎么就還記得,牲口棚是它的窩呢?你看,它聰明得就只差開口講話了……”

        我沖過去,去撿那條魚的時候,它忽然翻騰跳躍起來,嚇了我一跳。

        “這是我的躲貓貓抓的,”我抱著那條尾巴不斷擺動的魚嚷道,“它好會躲貓貓,真是一條了不起的狗,它還會抓魚,它那么聰明,就差開口講話了,躲貓貓就是它的名字……”

        我真想把這些告訴全世界!

        第二部

        1

        一想到我已經(jīng)有了一條真正屬于自己的小狗,我就怎么也睡不著了。我睜開眼睛,望了望窗外,天才剛麻麻亮,隱約想起,是國王的啼鳴喚醒了我,我就靜靜地等著,等它再次鳴叫。

        “喔喔喔!”

        果然,它又叫了。

        “啊,真是美??!”我在心里想,“我是沒有白疼你,我的國王!原來你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喔喔喔!”

        國王又以自己洪亮的啼鳴回應(yīng)我。

        不用看,我都能想象到,它這會兒肯定早從雞籠里跳到了從雞舍房梁上垂下的橫桿上—說不定它晚上就根本沒有和那些母雞一起鉆雞籠,而是在橫桿上蹲了一整夜—它那鋼藍(lán)色的大鐮羽,還有脖子上金黃油亮的梳羽肯定都在晨曦中灰暗的雞舍里隱隱閃亮。

        “那么,我的躲貓貓呢?你有沒有感覺到我正在想著你啊?”這么想著的時候,我就輕聲地把“躲貓貓”—我的小狗的名字叫了出來。

        “咦,我的小狗的名字怎么有刺槐花的香味呢?”我又叫了一聲“躲貓貓”,一邊咂摸著嘴巴,一邊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呢?”

        “哦,想起來了!”昨晚媽媽用槐花蒸的大米飯。

        媽媽蒸飯前,我還從她的簸箕簍里拿了兩串洗凈的槐花,倒提在手里離它的腦門一尺多高,我希望它能像人一樣用兩條腿站起來夠著吃,甚至等它快要夠著的時候,我都想好了,要再提得高高的,讓它夠不著。

        無論我怎么逗它,它都只是擺尾巴,可是在我就要放棄的時候,它突然四個腿騰空跳了起來,一下子就把我手里的兩串槐花都銜跑了,嚇得我大聲尖叫,叫完之后,又蹲在地上“哈哈哈”大笑。

        “小渾蛋,嚇我一跳!”

        笑過之后,我又去媽媽跟前拿槐花的時候,媽媽笑罵我只知道跟狗玩,都不曉得幫襯她一下。

        “雞還沒有喂呢!”媽媽一邊淘米一邊說,“還是喂陳高粱米,你知道在哪兒吧?”

        “知道!”

        陳高粱米是先前釀酒剩下的原料,“劉記苞谷燒”轉(zhuǎn)讓給別人之后,人家不肯要那高粱,說是高粱霉壞了,其實(shí)是因?yàn)楦吡坏鴥r了,買新高粱更合算一些,所以,我們只好把陳高粱拿來喂豬喂雞。記得先前還剩了好多酒糟,不過吃了酒糟的雞總是醉得東倒西歪,后來,父親就把酒糟摻在高粱米里,不敢只喂酒糟。現(xiàn)在,酒糟早就沒有了,倒是喂肥了一頭大黑豬,大黑豬去年宰了,我們和叔叔家一起分了……

        答應(yīng)“知道”后,我又順手提了兩串槐花,給雞喂高粱米的時候騰不開手,就把兩串槐花打了個結(jié),掛在耳朵上。我剛把高粱米從葫蘆瓢里一小把一小把地撒到地上,還沒來得及拍手,國王騰空而起,我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yīng),它就把我掛在耳朵上的那兩串槐花給搶走了,又嚇得我大聲尖叫,我摸摸耳朵,好好的呢,接著又是“哈哈”大笑。

        國王把搶劫來的那兩串槐花“咕咕咕”地分給它的母雞們吃的時候,躲貓貓突然沖了過去,嚇得雞們“訇”的一聲跳著飛開了,那情形就像飯桌上遭了轟趕的蒼蠅一樣,有兩只母雞還飛到了房頂上。

        我簡直是看傻了。

        “媽,媽!”我沖廚房里的媽媽叫嚷道,“雞好會飛哦,媽,你快來看,它們都飛到房頂上去了……我先前怎么都不知道它們這么會飛?”

        躲貓貓把雞們啄剩下沒有幾朵的那兩串槐花銜到了我的腳邊。一邊搖著尾巴望著我,一邊沖著四散逃竄的雞們汪汪叫。我笑得眼淚都出來,蹲下身來抱著躲貓貓,哭笑不得。

        父親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一臉嚴(yán)峻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的小狗。我覺得父親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來破壞氣氛的。

        我抹了一把笑出來的眼淚,強(qiáng)忍住笑,聽他跟我“約法三章”。

        “管好你的狗,不許它和雞,”父親掰開一根手指頭,望了望屋頂和四散逃竄的雞們,又望了望豬圈,說,“還有豬,”想了一會兒,又補(bǔ)充道,“還有牛,搶食……”

        “它又不吃草……”我小聲地嘟囔道,“怎么會跟牛搶食?”

        “不許插嘴!”父親又掰下一根指頭一臉嚴(yán)峻地說,“尤其不許它進(jìn)供奉祖宗牌位的祖屋!”

        我趕緊雙手垂立,恭敬地站好,父親見我如此,滿意地點(diǎn)著頭,才接著掰下第三根手指頭說:“不許偷偷喂它東西。剩菜剩飯,你母親許可,才可以拿去喂它。”

        “是!”我嘴上這么說,可是心里想的卻是既然是“偷偷喂它東西”,我又怎么會讓你知道?

        “哦,對了,還有,養(yǎng)狗就是為了看家護(hù)院,晚上不許放它進(jìn)屋,進(jìn)你的屋也不行!”說完,父親背著手朝廚房走去,“它得在院子里,替我們守家!”

        “不是說‘約法三章’嗎?”我把重音落在“三”字上面。

        父親愣住了,停了一下,接著往廚房走去。

        他不回頭,我也知道他肯定在笑。

        所以,每天我睜開眼睛最先看到的就是這結(jié)了蜘蛛網(wǎng)的房屋頂棚,而不是我的躲貓貓。

        “躲貓貓!”我一邊穿衣服,一邊小聲地呼喚我的狗?!皢琛倍阖堌埖吐暬貞?yīng)我的聲音從門口處傳了進(jìn)來。

        它果然也在想著我!我加快了穿衣服的動作,甚至有些后悔賴了這么久的床,“唉,我的小狗,你可真乖啊,這么聽話,竟然真的不進(jìn)我的房門……”

        真是乖得讓人心疼!

        父母肯定是早起了床,房門就算是關(guān)著的,只要是沒有從里面閂住,只要它愿意,它就能進(jìn)得了門。

        “‘約法三章’它都聽明白了嗎?哦,不對,是‘四章’!”我一邊穿衣一邊問自己,“我們的人話,它都聽得懂?那,它知道自己叫‘躲貓貓’嗎?”

        紐扣都還沒有扣全,我就趿著鞋,拉開了房門。還沒有等我蹲下去,躲貓貓就立了起來,它舔著我的手,舔著我的脖子,歡快搖動著的尾巴攪動著燦燦的曦光,金光閃閃。

        2

        “躲貓貓!”

        “躲貓貓!”

        我總是“躲貓貓”來,“躲貓貓”去地使喚它,可是,我發(fā)現(xiàn)有時靈,有時不靈。有時,我喊一聲,它就搖著尾巴奔了過來,有時我怎么喊,它都不理我,懶懶地躺天井那塊射進(jìn)陽光的地方曬太陽,連尾巴都不搖一下。

        “記住,你的名字叫‘躲貓貓’,”它不過來,我只好跑過去,蹲在它跟前,認(rèn)真地跟它講道理,“今后,不管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只要我叫你的名字—‘躲貓貓’,記住你的名字就叫‘躲貓貓’—你就得來我這兒,就像我媽喊我一樣……”

        正在納鞋底的媽媽就“撲哧”一聲笑了,我愣了一下,知道她在笑什么,就嘟了嘟嘴,說:“走,我們出去!”

        這下我的躲貓貓聽明白了,騰地一下就躍過了高高的門檻,來到了門外,搖著尾巴等我。

        我也急急地跨過了門檻,從院子里蔭翳的天井中,跑進(jìn)了陽光下。

        它像一匹小馬,翻飛著四腳,“嗒嗒嗒”地從村道跑上了麥地的田埂,再順著田埂下到了秋水河畔。

        我一路小跑,緊緊尾隨,衣兜里的炒蠶豆“沙沙啦啦”地響著。

        “躲貓貓!停下!”我喘著氣叫它,面頰上已經(jīng)有了一層薄薄的油汗。

        它回轉(zhuǎn)身來,仰起頭看我,喉腔里發(fā)出了一聲輕“嗯”,隨著這聲“嗯”,它還搖著尾巴,用后腿支撐,前爪起立,把雙腿搭在了我的膝蓋上。

        “這就對了,”我用手揉了揉它的腦袋,從沙啦作響的衣兜里,掏出了一顆蠶豆塞進(jìn)了它的嘴巴里,它的尾巴搖得更歡了,“記住,你就是躲貓貓!”

        它用“咔嚓咔嚓”嚼蠶豆的歡快響聲回應(yīng)我,我開心極了。

        這是父親告訴我的辦法,他說:“要想狗聽你的,必須獎懲嚴(yán)明,它做對了,你就獎勵它;它做錯了,你就懲罰它,不能無原則?!?/p>

        我對父親的話將信將疑,但是父親又補(bǔ)充了一句,我就信了。

        他說:“你叔叔養(yǎng)狗就是這么做的,養(yǎng)狗得訓(xùn)練……”

        原來白靈這么靈,都是叔叔教會的啊。

        “叔叔不但會教人,還會教狗?。 蔽业母锌酶改腹笮?,可是,我卻并不覺得好笑,因?yàn)槲覐膩矶疾恢朗迨鍨榱俗尠嘴`成為一條了不起的狗,還做了這么多額外的訓(xùn)練啊。

        “那我該怎么做呢?”

        “每天晚上喂它的時候,就喊它的名字,對了,你叫它什么?”

        “躲貓貓啊!我不是跟你講過嗎?”

        父親笑了,他大概并不是忘了它的名字,而是覺得這實(shí)在不像一條狗的名字。

        從此以后,我總盼望著天黑,好早點(diǎn)兒喂它。我總是想象著它野在外面,離我好遠(yuǎn)好遠(yuǎn),只要我高聲地喊“躲貓貓—”它就一定會歡騰地奔馳而來,然后“哈咻哈咻”地伸長了舌頭喘著氣,沖著我搖尾巴要吃的。

        可是根本不是這樣,每次到了飯點(diǎn),它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有時還咬著我的褲腳把我往它的狗碗那里引—父親翻出那個被我摔成兩半?yún)s一直不舍得扔的大青花碗,然后托人捎到集市上讓小爐匠鋦好了,就做了躲貓貓的專用碗—它把那大碗舔得跟天空一樣干凈,那幾個銅鋦在碗中更是金光閃閃。

        我管躲貓貓的專用碗叫“金飯碗”。

        “根本就不用喊,每晚它都早早地守在自己的‘金飯碗’旁邊,還要喊嗎?”

        父親母親都笑了。

        “還有一個辦法,那就得靠額外的獎賞。”父親講得好神秘,說完還望了一眼母親,明知故問道,“你真沒有留蠶豆種?”

        那時,母親正把今年新收的蠶豆全部炒好,裝進(jìn)一個先前裝面粉的布口袋里。

        母親答道:“兵荒馬亂的,還不知道能不能躲過這一劫呢,誰知道明年我們還在不在?!?/p>

        母親的話讓我愣了一愣,把伸過去的手縮了回來,我正把炒好的蠶豆往自己的衣兜里裝呢。

        母親說完這話之后,大家沉默了好一會兒,大概母親也很后悔隨口就講了這么悲觀的話,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一句話,脫口而出,說:“你這就叫‘竹筒里倒豆子’……”

        父親就率先笑了。

        我發(fā)現(xiàn)父親最近沒有先前那么嚴(yán)肅了,對待母親和我,溫和了好多,現(xiàn)在想來,日本人的鐵蹄越來越近,大概那時,父母已經(jīng)把每一天都當(dāng)作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在過吧。

        “對了,什么才是額外的獎賞?”我望著父親說。

        “就是你手中的蠶豆?。 ?/p>

        “真的?狗也吃蠶豆?”我的眼睛亮了。

        “狗是雜食畜生,它啥不吃?”父親投了一顆蠶豆在嘴巴里細(xì)細(xì)地嚼著,用手“端”起一杯不存在的好酒,一仰脖子“喝”凈,嘴巴“嘖嘖嘖”地贊道,最后還“啊”地長吁一口氣,滿足極了。

        表演完“喝酒”,父親笑著望著我,眼睛里有無限的愛憐。

        “那太好了,我再多裝點(diǎn)兒!”父親寵溺的眼神鼓勵了我,我扭過頭來又跟母親撒嬌。

        母親把我伸過去的小手打了回來,說:“你看你,兩個衣兜都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吃多了不好……?/p>

        “讓她裝!”

        “你就寵著她吧,吃多了不消化,整天放屁……”

        “哈哈哈!”父親又爽朗地高聲大笑。

        我羞紅了臉,趕緊縮回了手。

        我和躲貓貓沿著秋水河畔一直走進(jìn)了河汊那茂盛的蘆葦叢中,蘆葦叢中有鳥雀和小獸踏出來的許多小徑,我根本不用操心怎樣才能走出蘆葦叢,只需要跟著躲貓貓就好。

        只是走著走著,這狗東西就會放一個響屁。

        “呀!你也吃蠶豆放屁???”雖然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可是,當(dāng)我意識到我的話里用了一個“也”字的時候,臉就紅了。可是,后來又想,反正再也沒有第二個人,就什么也不怕了,也跟著響亮地放了一個大屁。

        我和躲貓貓一起,毫無顧忌地放屁,也毫無顧忌地大笑—我猜想躲貓貓肯定也笑了,只是狗的表情我有時猜不透。

        我的笑聲驚飛了正在蘆葦叢里孵蛋的鳥兒,它們撲棱著翅膀從蘆葦叢里躥出好遠(yuǎn),再響亮地拍打著翅膀,沖向云霄。

        “也不知道是云雀還是杜鵑?哦,對了,杜鵑自己是不孵蛋的,”我跟躲貓貓說,“你曉不曉得,杜鵑也是日本鬼子呢,把蛋下在別人窩里,這算不算侵略呢?”

        我覺得小腿有點(diǎn)兒癢,低頭一看,原來不知道什么時候褲腿上掛了好多鐵蒺藜。我就蹲下來一顆一顆地把這些滿是倒刺的家伙從褲腿上摘掉。等我摘完鐵蒺藜,一抬頭,哪里還有躲貓貓的蹤影啊?

        靜極了,耳朵就格外靈了,于是,蘆葦叢中細(xì)微的聲響簌簌地傳來,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游動的長蛇,是那種烏黑粗大的,又或者也是那種通體曙紅遍布黃斑的長蛇,一想起蛇們那小而冰冷的眼睛,我嚇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趕緊喊:“躲貓貓!躲貓貓!”

        “咯咯!”兩聲洪亮悠長的啼鳴嚇得我心都跳到嗓子眼兒上了,啼鳴過后,在短暫的靜寂之中,由遠(yuǎn)而近從蘆葦叢里傳來“踏踏踏”的奔跑聲,一只紅冠白脖彩羽的野雞從我面前躥了過去。

        它拖著的尾翎是那樣的鮮艷而華麗,我驚喜地睜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呆立在那里連呼吸都忘記了。

        直到遠(yuǎn)處傳來“突”的一聲響,我知道,這只大鳥來到了開闊地帶,它只有在那里才能夠助跑起飛……

        “這么說,前面有塊空地?”我疑惑地一邊小心往前走,一邊小聲地喊“躲貓貓”,我發(fā)現(xiàn)我的嗓音有些發(fā)顫。

        前面的蘆葦叢又響起了“踏踏踏”的聲音,但是這聲音卻讓我歡喜,是我熟悉的聲音,我的躲貓貓回來了。

        “你知不知道,我剛才都快嚇?biāo)懒?,你跑到哪兒去了?”我剛抱住它,話還沒有說完,它就急急地掙脫了,又跑在前方,邊跑還邊回頭望我,我知道,它這是在催促我快跟上它。

        前方果然有一小塊平整的空地,再細(xì)看,這塊空地上還有許多被割斷的蘆葦茬,躲貓貓立在離秋水河河流不遠(yuǎn)的一塊茂密的蘆葦叢旁,一會兒望著我,一會兒望著那堆蘆葦叢,不斷地?fù)u著尾巴。

        那堆蘆葦叢額外茂密是因?yàn)樵J葦叢里還堆放著好多割斷的蘆葦,我走近那堆蘆葦叢,掀開割斷的蘆葦,下面露出一截油光閃亮的船尾,船尾尖尖翹起,幽幽發(fā)亮。

        小船船身那好聞的桐油味兒蓋過了秋水河的水腥味兒和蘆葦叢植物的青草氣息,芳香撲鼻而來。

        3

        “原來這就是父親和陳木匠一起做的小船??!”我擠進(jìn)蘆葦叢中,又掀開了更多覆蓋船身的蘆葦,“這么大的船,我爹還說是‘小船’,真是可笑,這么大,可以坐好多人啊……”

        我頂著一頭的蛛網(wǎng)和蘆葦?shù)目萑~,從蘆葦叢里一直鉆到了河邊,一邊擼下頭上的葉片,剝掉粘在發(fā)梢的蛛網(wǎng),一邊嘖嘖稱奇,感嘆不已。正感嘆著,發(fā)現(xiàn)河岸邊還栽著一截新鮮的木樁,木樁上纏繞著粗大的繩索,那繩索像一條麻花蛇,一直爬到小船高高翹起的船頭—繩索的另一端系著小船。

        我再回過頭望望秋水河,河水幽藍(lán),深不見底,這地方隱蔽,河水還很深,可真是下船的好位置。我的目光再越過梅雨季節(jié)過后河面格外寬闊的秋水河,對岸是莽莽蒼蒼的十里長山。想到我們即將乘坐這艘小船,不,是這艘大船渡到對岸,鉆進(jìn)莽莽蒼蒼的深山里,雖有恐懼不安,卻又興奮期待。

        我還沒有坐過船呢。

        “嘿,躲貓貓,你聽我說……”我拿眼睛去尋躲貓貓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它又不在我跟前了,“躲貓貓?躲貓貓!”

        這次我的狗沒有不理我,它在不遠(yuǎn)處哼唧著回應(yīng)我。聽聲音,不遠(yuǎn)。

        我繞過蘆葦叢,把小船蓋好,又巡視檢查了一番,發(fā)現(xiàn)沒有破綻,才重又從蘆葦叢里鉆到河邊,再次呼喊“躲貓貓”。

        它還是以不大然而清晰的“哼唧”聲回應(yīng)我,我循聲順流而下,沿著河道拐了一個彎,才發(fā)現(xiàn)躲貓貓正一邊跑一邊回頭望我,在它的前方是一個高高的坡地。我知道,那上面視野開闊是個“瞭望臺”,滿高坡的茅草隨風(fēng)起伏,我還知道,那茅草遠(yuǎn)看不覺得,走近會發(fā)現(xiàn),一棵棵都高過人頭。

        “它是在等我,如果躲貓貓鉆進(jìn)茅草叢里了,我是如何也看不到它了?!蔽艺@么想的時候,躲貓貓回頭望了我一眼,又哼唧了兩聲,一頭鉆進(jìn)了密密匝匝的茅草叢中,不見了。

        聽父親說,秋水河流經(jīng)落花潭,在雅口匯入漢江,從那兒渡過漢江,就是縣城了。

        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緊緊地追隨著躲貓貓,順著它踏出來的路,撥開比我要高許多的茅草,彎著腰,抓著茅草稈,向高岡上奮力攀爬的時候,后背已經(jīng)出了一身汗,身上不僅癢,而且刺疼無比。

        終于上來了。風(fēng)吹過來,涼爽極了。我見四下無人,就蹲下來,脫掉上衣,衣服上掛滿了茅針,那生了無數(shù)絨毛般倒刺的茅針順著布孔往里鉆,只進(jìn)不退,尖銳的針頭刺得皮膚生疼。

        唉,這些茅草,為了把自己的種子傳播得更遠(yuǎn)更廣,真是害苦了我們。

        如果把茅針往后拔,是摘不干凈的,因?yàn)槊┽槹纬鰜砹?,它的倒刺仍然留在衣服里,一樣刺癢難受,須得脫下衣服,順著針頭的方向往前拉,才能把茅針和它那帶有無數(shù)絨毛的倒刺一起拔出來。

        我清理好衣服里的茅針,趕緊穿好衣服,一邊歪著頭擼下頭發(fā)上的茅針一邊拿眼睛去尋躲貓貓—它怎么這么安靜?。?/p>

        躲貓貓蹲坐在地上,望著秋水河的盡頭,一動不動。

        汗早就被風(fēng)吹干,我也驚愕得不敢動了,披散著頭發(fā),忘了去擼掛在頭發(fā)上的茅針,甚至也忘了身上的刺癢。

        這個高岡我來過,那時叔叔還在辦學(xué),父親領(lǐng)著我登上了這個高岡。他指著秋水河的盡頭說,以前我們都是乘船出山到縣城,回來的時候再順著秋水河向上游走,所以,先前船很多,一去一來得三天?,F(xiàn)在路修好了,咱們秋水村漸漸地就沒有船了,這次叔叔到縣城領(lǐng)到教材后只需要坐船過了漢江,就可以坐車走陸路回家……

        也就是那次,我知道了秋水河過了落花潭,到了雅口,就一頭鉆進(jìn)了漢江的懷抱,不見了;也是那次,叔叔從縣城里領(lǐng)回了我們上課用的《開明國語課本》,那幾本書我全都背熟了;也就是那次,我看見秋水河一片燦燦波光,一瀉千里,直到河盡頭被黛黑色的山麓齊頭攔下,山頂上緩緩地飄浮著幾朵白云。

        然而此刻,黛黑色的山麓那邊騰起的黑色煙塵遮蔽了天空,讓波光粼粼的河水也變得昏暗無邊。我聳了聳鼻子,不斷地吸氣,果然就從攜帶著青草氣息和河水腥味兒的風(fēng)中,嗅見了過年時才有的硝火味兒。

        我詫異地望了望躲貓貓,躲貓貓也正在疑惑地望著我,它那黑亮而濕潤的眸子里有著我眼睛里一模一樣的疑惑。

        我們相互看了一眼后,又都屏息靜氣地盯著遙遠(yuǎn)的天邊,山頂?shù)哪且活^,又騰起了一陣濃煙,我發(fā)現(xiàn)有火光照亮了山麓表層叢生的松林,那么明亮,仿佛隔這么遠(yuǎn)都能看清茂盛松樹頂梢的松針。

        難道是變天了?我收回目光,仰頭望天,白亮的陽光無聲并且刺目,身后的山頂上空的幾朵白云,凝固不動,闃然無聲。

        我就是在這樣的靜寂之中聽見了接連不斷的轟鳴聲,就像夏天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隱隱滾雷,要仔細(xì)辨聽,才能確認(rèn)那是隆隆的炮鳴。

        “又沒有過年過節(jié),誰放那么多的大炮???”雖然嘴巴里在這樣一廂情愿地猜想,但聽起來卻更像是一種自我安慰,因?yàn)橐环N莫名其妙的恐懼正攫緊了我的心,我感覺汗毛倒豎,嘴里就嚷道,“躲貓貓,我們回家吧……”

        可是躲貓貓卻一動不動,昂首仰望著遙遠(yuǎn)的天空,忽然,它不安地站了起來,沖著天空吠叫了起來。

        我也昂著頭,脖子都酸了,卻什么也看不見,連一只飛鳥都沒有。

        躲貓貓的叫聲越來越緊,間或還發(fā)出一種令人不安和恐懼的嗚咽。

        終于,我看見了自山麓那邊有一個小黑點(diǎn)正由小變大,向著我們飛了過來,等它大得從一只麻雀迅速地變成一只烏鴉的時候,我就聽見了刺耳的轟鳴聲,“嗡昂……”

        “躲貓貓,飛……”我發(fā)現(xiàn)我的牙齒在打戰(zhàn),舌頭僵硬,話也說不利索了。腿一軟,就要坐下來了,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藏到了密匝匝的茅草叢中。等我從茅草叢中望向天空的時候,那只厲聲轟響的怪物已經(jīng)由烏鴉變成了一頭公牛,它通體墨綠,平展的雙翼下面畫著兩個鮮紅的實(shí)體圓圈。

        那頭咆哮著的公牛轟響著從我的頭頂掠過,攜帶的風(fēng)浪讓我周身的茅草一片一片地伏倒,等身邊的茅草重新在驚慌中站直身子之后,公牛已經(jīng)不見了,我這才聽見躲貓貓無畏的叫聲。

        它一直挺直了脊背在沖著這頭鋼鐵怪獸吠叫。

        “躲……”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牙齒仍然在打戰(zhàn),心里想著要從茅草叢中站起來,可是,腿一軟,又蹲了下來,心跳得好慌。

        只好捂著怦怦跳的心,半蹲著,等待著力量重新回到身上,那讓人心驚肉跳的聲音又響了。

        隨著刺耳的聲響,那頭鋼鐵公牛又咆哮著回轉(zhuǎn)身來,在躲貓貓的吠叫聲中從我們的頭頂掠過,消失在秋水河盡頭那煙塵滾滾的天空之中了。

        躲貓貓一直目送著那頭公牛,重新變成烏鴉,再變成麻雀,最后變成蚊蟲,直到消失。

        風(fēng)吹過來,我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躲貓貓奔過來,舔著我的腳脖子,用頭拱著我的腿彎,用濕潤的黑眼睛問我。

        “飛機(jī)!”我的牙齒不打戰(zhàn)了,站起身來,說,“躲貓貓,那是日本人的飛機(jī),飛機(jī)的翅膀上畫著紅太陽,他們的國旗就是這樣的……”

        自第一次從課本上看見飛機(jī),我就盼望著能親眼看到叔叔所說的“偉大發(fā)明”—“人類終于像鳥兒一樣飛上了天空”,可是,第一次看見飛機(jī),卻讓我如此恐懼。

        4

        幾乎不需要我的吩咐,躲貓貓和我一起從高岡的另一端—那里有一條通往村子里的小路,就是上次父親帶我走過的路—我們風(fēng)一樣順著那條小路下了高岡。

        院門緊關(guān)著。

        母親拉開門閂,我叫了一聲“媽”,眼淚就下來了,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院子里有好多人,他們停止了講話一起望著我,就沒敢哭。

        “叔叔……”被大家圍在中間的是叔叔,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牙齒又在打戰(zhàn)了,“我……我看見飛機(jī)了!”

        “嗯!我們都看到了!”叔叔把我拉到他的胸前,說,“那應(yīng)該是他們的偵察機(jī),剛才是沿著秋水河在飛……孩子,不要怕!鄉(xiāng)親們!我們都不要怕!大家趕緊收拾,咱們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揀最重要的拿,多帶食物和衣服,不要這也不舍得,那也不舍得!”父親沖著準(zhǔn)備散開的鄉(xiāng)親們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人漸漸地少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哥哥子聰擠到了我的身邊,扯了扯我的衣襟。穿著一身學(xué)生裝的子聰,戴著頂黑帽子,帽檐壓得很低,剛才我都沒有認(rèn)出他來。他把胸脯挺得高高的,緊抿著剛剛生了一層絨毛的嘴唇,繃得緊緊的小臉上,是一種讓我倍覺陌生的男子漢的剛毅。

        “心安,你叔叔加入抗日救亡隊(duì)了!你還記得上次給你打針的那個阿姨嗎?”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哥,是紅十字救護(hù)隊(duì)好不好?”叔叔糾正著父親的話說,“我沒想到戰(zhàn)地醫(yī)院里居然有我在武漢讀書時的老同學(xué),叫喬蓓,武漢陷落后進(jìn)了紅十字醫(yī)院,跟著大部隊(duì)一路竟然到了我的家鄉(xiāng)……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人家那么遠(yuǎn)跑來保護(hù)我的家鄉(xiāng),我一個男子漢,還不該為抗戰(zhàn)出點(diǎn)兒力嗎?所以,就加入了紅十字救護(hù)隊(duì)!”

        “還有我!”子聰趕緊聲明,說,“我學(xué)過童子軍……”

        “是!還有我們家的小男子漢!”叔叔摟住了子聰哥哥的肩膀,我真羨慕,也很羞愧,剛才竟然怕成了那樣。

        “日軍真狡猾,我們都以為他們要打縣城,我軍布好了口袋陣,可是,他們繞開縣城,一路北上,把縣城周邊重要的村鎮(zhèn)全部拿下,現(xiàn)在,我們的縣城已經(jīng)成了一座孤城,我們的守軍只好主動下撤,再退往西北布陣……”子聰一口氣講了這么多,滿臉通紅,不安地望著叔叔。

        “是這樣的!”叔叔攤平掌心,撫了撫子聰?shù)暮蟊常f,“所以啊,這戰(zhàn)火燒到了家鄉(xiāng),我們要提前逃難了。這幾天,咱們的部隊(duì)都在往……那里集結(jié),離咱們秋水河不遠(yuǎn)的南瓜店,免不了一場惡戰(zhàn)!”

        父親咳嗽了一聲,叔叔的聲音變小了,就不再接著講了。我這才想起妹妹子慧來,趕緊問:“子慧,子慧呢?還有嬸娘……”

        “心安你知道嗎?我媽逃難的時候還準(zhǔn)備了一個背簍,背簍里裝小雞崽,她打算把老母雞抱在懷里……”這么講的時候,子聰就忍不住笑了。

        這才是我熟悉的眉眼和神情,那個我熟悉的子聰哥哥又回來了。

        “都安頓好了,我們才下來的,”叔叔說,“我們那兒更靠近深山,反而更安全一些,那誰???就是買哥哥家‘劉記苞谷燒’的財主……”

        “宋之鳴!”

        “對!他們?nèi)規(guī)资谌硕纪侗嘉覀內(nèi)章浯澹犝f有一缸老酒裝不下,不想留給日本人,砸了,整個鎮(zhèn)子香了好些天……”

        “哎呀,可惜啊可惜,只有我知道那老酒有多好喝,嘿嘿,”父親笑了笑說,“我沒有全給他,我還留了一缸,等我們趕走倭寇,咱們兄弟和鄉(xiāng)親們開懷暢飲!”

        “哈哈哈,好,”叔叔拱了拱手,邊走邊說,“保重!”

        送走叔叔和堂兄之后,媽媽才小聲地邊埋怨我邊伸手摘掉我頭發(fā)上的茅針和鐵蒺藜:“一個姑娘家家,整日里和一條狗瘋來瘋?cè)ィ憧茨?,披頭散發(fā),扣子還扣錯了……”

        媽媽蹲下來給我把扣錯的扣襻解開,再重新扣好,我一邊俯下身聳著鼻子聞著母親頭發(fā)間好聞的桂花油味兒,一邊喊:“躲貓貓!躲貓貓!”

        “心安!”

        “躲……”我聽見父親在喚我,趕緊答道,“嗯!”

        “你過來!”

        母親幫我把頭發(fā)扎好后,推了推我,說:“去吧!”

        “躲貓貓跑哪兒去了呢?是不是剛才人多,它害怕,沒敢進(jìn)屋?”我疑疑惑惑地循著父親的喊聲進(jìn)了祖屋。

        父親把點(diǎn)燃的三根香遞給了我,我忙接過來雙手舉過頭頂拜了三拜,跪了下來,磕完頭后,把香插在了祖宗牌位前的香灰爐里。

        站起身來,見父親站在身旁,仿佛正在思忖,也仿佛猶豫不決。

        光像一把雕刻刀,從屋頂?shù)囊黄镣呱溥M(jìn)屋子,刻畫出父親嚴(yán)峻的眉眼細(xì)節(jié),把他的面龐從祖屋的暗黑中雕刻了出來,而他穿黑衫的整個身子成為黑暗的一部分,而隱沒在祖屋里。

        我看見他的眼睛淚光閃閃,無數(shù)的灰塵在他脖頸周圍無聲地飛舞。

        剛才在院子里談笑風(fēng)生壯懷激烈的那個父親不見了,這個立在祖屋里的父親滿面憂戚。

        父親嘆了一口氣,彎腰探進(jìn)昏暗之中,俯身輕輕拿起祖宗牌,小心地抱在懷里,牽起我的手,引我來到正屋,他指著一個打好的包袱說:“這個是你的,你媽給你準(zhǔn)備好了一條小毯子,還有兩件褂子和一些吃食……”

        我俯下身,把包袱拉上自己的肩膀,大小輕重都正合適,媽媽真是貼心,準(zhǔn)備得好周全。

        “怕萬一咱們走散了……”說完父親勉強(qiáng)地笑了笑說,“你叔叔給我封了一個官,讓我做‘村民自救會’的會長,我不能老陪著你和你媽?!?/p>

        父親又牽起了我的手,隨著我日漸長大,父親越來越少地牽我的手了。

        “你媽,我就交給你了!”父親捏了捏我的手,然后又用食指撓了撓我的手心,就像小時候那樣,輕聲地說,“咱們吃飯去吧?!?/p>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家里已經(jīng)空了。

        父母像螞蟻搬家一樣,從去年就開始把家里的東西東躲西藏,有的埋在了花壇下,有的轉(zhuǎn)到院子里的紅薯窖里。平時沒有在乎,臨到真要離別這個家的時候,心里才感到一陣空落落的悲傷。

        今天吃飯比往常要早很多,飯很豐盛,有雞肉有臘魚,可是,大家都沒有說話。

        忽然,父親停下了筷子,我也側(cè)耳細(xì)聽。

        “踏踏踏!”那聲音雖然細(xì)微,卻越來越清晰。

        我用目光征求了一下父親的意見,悄悄地溜出了院門,順著楝樹爬上稻草垛,站在草垛上,抱著楝樹樹干向村道上張望。

        夕陽下,一隊(duì)士兵正緩緩地沿著秋水河向上游走,一個騎著馬的長官站在道旁,等走在隊(duì)列最后面頭上纏著繃帶或者胳膊掛在胸前的幾個傷兵跟上隊(duì)伍。我看見那個騎馬的長官和最后面一個騎騾子的長官講了幾句話之后,一提馬韁,掉頭奔向隊(duì)列前方去了。

        在遠(yuǎn)處踏踏的馬蹄聲隱約傳來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心跳得好快,吐了一口氣,正想從草垛上下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一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牽著一頭驢,驢身上坐著一個耷拉著腦袋的人,想是也負(fù)了傷。

        我下草垛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又來了一列隊(duì)伍,除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外,還聽見了槍支換肩時的金屬磕碰聲。

        “那是我們的部隊(duì)……”

        父母并沒有跟我過多地打聽情況,我們只是默默地吃飯。

        這頓晚餐真是漫長,仿佛只是為了等部隊(duì)過境,只是為了等天色暗黑。

        “不鎖門嗎?”臨走時候母親不放心,又回頭望。

        “不鎖?!?/p>

        父親沒有說原因,我把屬于自己的包袱往上挪了挪,西邊最亮的那顆星已經(jīng)開始放射出它那明亮的光來。

        母親叫它“啟明星”,父親叫它“太白”,叔叔說那是“金星”。

        5

        前面是我,后面是母親,父親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母親。

        起初我們走的是白天我和躲貓貓走過的路。

        這天,沒有月亮,卻有著漫天的星光。

        起初,我和母親都走得跌跌撞撞,只有父親每一腳下去,都穩(wěn)穩(wěn)的。

        父親雖然一言不發(fā),但是從他那寬厚的手掌中,我不斷地感受到一種綿綿不絕的力量,那有力的手掌總是恰到好處地穩(wěn)住了我的身子,直到最后,穩(wěn)住了我一顆怦怦亂跳的心。

        我想,母親應(yīng)該有著和我一樣的感受。她走在后面,起初小腳蹣跚,但是不久,也和我一樣,呼吸均勻。

        心里不慌了,鼻子和耳朵也就蘇醒過來了。經(jīng)過一天的日曬,草木花香隨著這習(xí)習(xí)的晚風(fēng),鉆到鼻息間的時候,都是暖暖的,帶著一股日光的氣息。這剛起的夏露,不僅還沒有來得及讓草木花香變得潤濕,反而激發(fā)了日光的味道,讓它聞起來更加濃釅,更易辨識。各種蟲唱蛙鳴,草窠間各種蟲鳥小獸生息奔走的窸窣聲,也聲聲入耳。漸漸地,涼風(fēng)又送來了河水的氣息,有大魚拔翅在星光下躍起,再“啪”的一聲落入水中。當(dāng)那股熟悉的芬芳?xì)庀⒃絹碓綕庥舻臅r候,我就知道我們就快來到秋水河畔的蘆葦叢邊了。

        眼睛也漸漸地能夠看清星光下近處的萬物和遠(yuǎn)處萬物的輪廓。過了兩個溝坎,我們就來到了大片的蘆葦邊。

        父親仰頭望了望燦燦星光,長舒一口氣,他在晚風(fēng)中齊唱“唰唰啦啦”之歌的蘆葦叢前辨認(rèn)了一會兒,拉開幾棵荊條樹的枝葉,引我們鉆進(jìn)了一條在蘆葦叢中開辟出來的隱秘小徑,這是白日里我和躲貓貓沒有走過的路。

        “它肯定是去告訴它媽媽,日本人就要打來了……”

        在四壁蘆葦叢生因而狹窄無比又彎彎曲曲的小徑之中,我脫口而出的話嚇飛了一只棲息在蘆葦叢中的夜鳥,它慌忙躥起,拍翅沖撞蘆葦梢而高飛的聲響嚇得母親“啊”的一聲捂著胸脯叫出聲來。

        “你在亂講什么???你看,你把你媽嚇得……”

        “我……我在想,躲貓貓去了哪里?”我小聲辯解,語氣里已經(jīng)有了歉意,“它肯定是去告訴它媽媽去了?!?/p>

        我又重復(fù)了一遍,他們這才意識到,我的躲貓貓并沒有跟著我們。

        “不會,不會這么神吧?一條小狗,會想這么多?”我從母親的語氣里,也聽出了她在為剛才自己的反應(yīng)表示抱歉。

        “心安,心安!”還沒有走出蘆葦蕩,就聽見保慶在小聲地叫我的名字,他大概是聽見了蘆葦叢里有了動靜。出來一看,他果然就守在蘆葦蕩的出口。

        “我們已經(jīng)把船放進(jìn)了水中,我爹還搭了個橋……就等你們了?!北c牽著我的手,把我們引到秋水河畔??恐男〈?,他的父親陳木匠拄著一根長竹篙,星光下露出兩排白亮的牙齒正望著我們笑,草岸和小船之間搭著三塊木板,這大概就是保慶所說的橋了。

        船上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了,保慶扶我到了船艙之后,又回過身來扶母親,等母親也上了船,保慶就接過陳木匠手中的長竹篙,點(diǎn)入水中,輕輕一撐,就躍入了船艙,他的父親就去抽回那三塊木板。

        陳木匠剛把第三塊木板拿在手中,保慶的長竹篙在河岸上輕輕一點(diǎn),小船就緩緩地漂離河岸,駛向波光粼粼的河心,把正在小聲交談的父親和陳木匠留在了岸邊。

        保慶仿佛憋足了勁兒就等表演給我看一般,把小船撐得行云流水,卻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幫我扶著!”到了水深的地方,保慶把撐竿橫在船幫上,讓我?guī)兔Ψ鲋?,然后彎下腰來搖櫓。

        他姿態(tài)優(yōu)美,動作嫻熟,真是讓我欽佩極了。

        “你什么時候?qū)W會的?”

        “我早就會啊,早前我們家還有艘船,是我爺爺做的,后來漏水,冬天烤火燒了,哦,想起來了,那時你在你叔叔的學(xué)校里念書,可能沒在意。我剛才和我爹一起已經(jīng)渡過一次河,我娘已經(jīng)在河那頭了……”

        “媽,繡香姨已經(jīng)過了河,她在那頭等著我們呢?!?/p>

        “我聽到了。”媽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大包袱,笑著說。

        “別擔(dān)心你爹,我等會把你們送到了就回轉(zhuǎn)過來接他們,人還沒有到齊呢……”

        我想起了父親說他被叔叔“封官”的話來,就笑了,正準(zhǔn)備說話的時候,聽見岸邊有小狗低低嗚咽的聲音。

        “躲貓貓!”我站起身來,說,“我的躲貓貓來了!”

        隨著我的突然站立,小船一下子向著我這邊歪了過去。

        “哎喲!我的褲子打濕了……”因?yàn)榇先硕?,吃水很深,一個浪打了過來,河水濺濕了金根的衣服,金根尖叫一聲,跳起身來,嚇得他的小媳婦芹香也站了起來,把他拉入懷中。

        船搖晃得更劇烈了,幸好保慶及時搖櫓,讓船轉(zhuǎn)彎,以減緩船身的搖晃,船就這樣橫在了河中央,打著旋兒。

        又一個浪打過來,“嘩啦”一下,船里進(jìn)了好多水。

        “坐下!全都坐下!”我聽出了保慶聲音里的慌亂,母親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拉我坐在她的身邊。

        “全都別動,不然,不等日本人來,咱們就全淹死在這河里了。”這是芹香的婆婆九香嬸在說話。

        九香嬸身高體壯,聲音洪亮,孩子三歲的時候她死了丈夫,金根五歲的時候,九香嬸收養(yǎng)了從河南過來討飯的芹香,芹香比我大三歲,做金根的小媳婦已經(jīng)快三年了。

        九香嬸的話穩(wěn)住了大家,也穩(wěn)住了打旋的小船。

        星光下的少年重新掌穩(wěn)了船,只是剛才這一陣忙亂,小船順流向下滑了一兩丈遠(yuǎn)。保慶這會兒正努力地把小船斜著往上游搖,他一邊搖櫓,一邊仰頭辨識對岸的坐標(biāo)。

        大家這才敢把提起來的心放下,小聲地發(fā)表一些劫后余生的感嘆。

        正在大家松懈的時候,突然河面上傳來“踏踏踏”的聲音,像是一只在水面上撲騰著翅膀踩水前行的野鴨子,可是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又根本不像野鴨子。

        “莫非是水猴子?”

        船艙里不知道誰這么嘀咕了一聲,金根就嚇得要哭了。

        秋水河一帶流傳著很多“水猴子”的故事,故事里的“水猴子”是一種水性很好,卻又生性狡詐,專門在河水中拉人入水類似河妖一般的神秘動物。據(jù)說,秋水河水性最好的后生溺水身亡,大多數(shù)都是被“水猴子”拉去見閻王的。

        “咦,它正在向我們游過來呢……”

        船身又開始搖晃起來,只是經(jīng)過剛才這一陣慌亂,大家有了教訓(xùn),都不敢站起身來。

        我屏住氣,捂著怦怦跳的心,望著由遠(yuǎn)而近的那個“水猴子”。

        “躲貓貓!”我叫嚷道,“那是我的躲貓貓!”

        果然,那星光下乘風(fēng)破浪由遠(yuǎn)而近的“神秘怪物”就是我的躲貓貓!

        靠近我們小船的時候,躲貓貓向著我們的小船輕聲地“嗯嗯”著,回應(yīng)著我的呼喚。

        “原來是一只狗??!”

        “總聽人家說‘狗刨狗刨’,今天算是親眼見了……”

        大家再一次從一場虛驚中恢復(fù)平靜,保慶把船速減緩了下來。我向著船舷攤開了手,準(zhǔn)備拉它進(jìn)來,可是,我的躲貓貓卻并不上船,而是昂著它的小腦袋繼續(xù)向著對岸游去。

        小船順著躲貓貓?jiān)谛枪庀吕玳_的那道波光閃閃的路,緩緩前行。

        6

        “那三棵松呢?”由于剛才小船在河中央往下漂了一段路,現(xiàn)在船靠河岸太近了,反而不好尋找保慶記在心里的坐標(biāo)—三棵大松樹。

        “狗啊,跟著那條狗?!本畔銒鸶呗曁嵝训?。

        大家這才意識到小船跟丟了,不知道我的躲貓貓游到哪兒了。

        “那兒,在那兒!”金根指著前方叫道。

        “還是小孩子眼睛尖……”

        等到小船跟上了躲貓貓,果然就看見了三棵大松樹,那棵最高大的,生長在好高好高的崖壁上,另外兩棵,長在與河面齊平的緩坡上。只有那里河岸低矮,人可以攀著松樹上岸,其他地方都是高過水面一人多的垂直石壁。

        船緩緩靠岸的時候,我看見我的躲貓貓正喘著粗氣,扭擺著身子,從狗毛中飛濺的無數(shù)水滴在星光下閃閃發(fā)光。

        “你們家的黑毛也來了?”我看見對岸張望的人群中有一對綠光閃閃的眼睛,還聽見了輕輕的狗吠聲,就猜想那是保慶家的黑毛。

        “它是坐船過來的,”保慶喘著氣說,“再有一個一去一回,我們的人差不多都齊了,我媽知道地方,你們先去安頓下來……”

        保慶邊說邊撥轉(zhuǎn)船頭,緩緩地向?qū)Π恶側(cè)ァ?/p>

        因?yàn)閷Π稑淠緟采蚨@昏暗,好在大家的眼睛也都適應(yīng)了這樣的黑暗,兩撥人相互辨識著對方,小聲驚呼感嘆,然后一起隨著繡香姨往山上走去。

        大概到了山腰的位置,又往南走了好久,就來到了一個黑乎乎的洞前。

        “進(jìn)去吧,外面露氣大,容易濕了衣被,洞里暖和,各自照顧好自家的老小……”沒想到平時文文氣氣的繡香姨還這么會說話。

        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大家摸黑進(jìn)了石洞。進(jìn)洞后,就聽見九香嬸說忘了給金根多帶一件衣服,褲子濕得淋出水來。

        于是,大家仿佛都有了自己忘了帶的東西,一時七嘴八舌的,都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

        “大家忍忍吧,逃命要緊,”繡香姨說,“這里面還住著菩薩呢?!?/p>

        我早就聽說過長山里有一個洞穴,里面供著觀音。我們仰頭向后看,靠近洞穴頂端的地方果然有一個一尺來高黑乎乎的石像,看不清是菩薩還是土地爺爺。

        我想起了小時候聽我媽講過的那個傳說,里面的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十里長山九里空,韓信媽在正當(dāng)中?!蔽覄傉f完這句話,躲貓貓就蹭到了我的懷里,我想起它晚飯還沒有吃呢,就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小把蠶豆,悄悄地塞在了它的嘴巴里。

        隨著躲貓貓“咔嚓咔嚓”嚼豆子的聲音,一股淡淡的香氣在這仄仄的洞穴里彌漫開來。

        “媽,我要吃蠶豆?!庇质墙鸶?。

        過去不覺得,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不喜歡金根了,雖然我很喜歡他的小媳婦。

        金根的小媳婦總是后背背著一個筐,手里牽著金根,我印象中就是這樣的。哦,對了,有時是懷里抱著金根,因?yàn)樗???鹄镅b著什么呢?有時是豬草,有時是燒柴,總之,出門的時候筐是空的,回家時必得裝滿。有一次,她就是雙手抱著睡熟了的金根,吃力地蹲了下來,讓壓彎了她的腰的竹筐先著地,再脫掉框住她雙肩的竹肩帶,慢慢站起來,轉(zhuǎn)過身把金根挪到左邊的胳膊,然后從滿滿的豬草里抓起一大把紅彤彤的山楂來。

        她低著頭把紅山楂遞過來的時候,她的臉也和這山楂一樣,通紅。

        她額前的頭發(fā)因?yàn)楹顾N在臉上。

        我慌忙捧起雙手接住,她轉(zhuǎn)過身,又抓起一大把。

        她一只手要抱著金根,所以只能用另一只手來抓山楂,可是,她總嫌一只手抓的不夠多。

        藏在豬草里的山楂,暖暖的,帶著青草氣息,又散發(fā)著成熟的果子的濃郁香味兒。

        那是她剛到九香嬸家不久的事兒了,雖然后來我們成了朋友,她最喜歡聽我講學(xué)校的事兒和書本上的故事,可是,每次想起她我就會想起山楂,我總覺得這就是芹香的味道。

        暖暖的,帶著青草氣息,又散發(fā)著成熟的果子的濃郁香味兒。

        我剛才上船的時候就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直偷偷地望著我,我回望她的時候,她又抿著嘴低著頭笑。

        她早不再是三年前的那個面黃肌瘦逃荒要飯的小姑娘了,我媽說,九香嬸雖然巴家貪活,可是待芹香也算是視若己出。那時我還不知道“視若己出”是什么意思呢,只是感嘆著說“那么美的芹香,就像‘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這是在學(xué)校學(xué)到的句子,要是我是金根就好了……”被媽媽一通笑罵。

        芹香真好看,不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得出的美,而是越看越好看的那種美。

        “媽,要不等保慶來了,我隨船回去給弟弟拿衣服?”芹香剛說完,就聽見朦朧的星光下,又湊近了一群人。

        “明天吧,保慶也乏了。”

        “我不累,還有誰要回家拿東西?”保慶嚷道。

        “先這樣吧,看看情況,如果今晚太平,明天一早回去也不遲……”這是父親的聲音。

        我和母親對望了一眼,心里都覺得踏實(shí)。

        第二天一早,九香嬸也沒有讓芹香回去拿衣服,因?yàn)橐淮笤缢拖碌胶舆叞呀鸶鶟窳说囊卵澫戳?,從昨晚開始,金根就是光著屁股穿著他媽的大襟長布褂,再不敢亂嚷嚷了,只要他亂嚷嚷,我就說他光屁股。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害臊了。

        一連三天,都太平無事,于是,那些第一天就想回家取東西的人又開始躁動不安了。

        “我晾在屋瓦上的蠶豆忘了收。”

        “雞又下了不少蛋吧?還不知道這幾天沒有喂,它們找不找得到吃食?!?/p>

        “哎喲,我們家里的驢怕是早就把那一缸水喝干了吧?草倒是夠它吃十天……”

        “還不如逃到日落村呢,那里山深,也不會被水隔著?!?/p>

        就這樣,第四天留在村子里的公雞剛開始打鳴,他們就醒了。

        “哪一聲雞鳴才是我的國王呢?”我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想從河對岸村子里隱約傳來的雞鳴聲中辨認(rèn)國王的啼鳴。

        我醒來之后,跑到洞口一看,天已經(jīng)大亮了,只是天陰沉沉,也不見太陽。這才知道保慶早就把藏在茅草叢中的小船,滑進(jìn)了秋水河,把一船人渡回了村子里。其中就有芹香。

        我和母親到河邊洗臉取水,準(zhǔn)備回去做飯的時候,躲貓貓也立在我們身邊“吧唧吧唧”地舔水喝。

        忽然,躲貓貓踮著腳左右躍動,嘴巴里“嗯”了兩聲,然后歪著腦袋望著對岸。

        “嗷嗷!”

        躲貓貓叫了兩聲,扭身就跑,我和母親不解地相互望了望對方,趕緊起身,母親拎著裝了河水的木桶走在后面,我追隨著躲貓貓。它沒有回山洞,而是沿著河岸的坡地向上跑。我撥開荊棘,喘著氣,隨著躲貓貓來到了三棵松樹中最大的那棵。那棵松樹長在伸向河水的崖壁上。

        “你看到了什么?”

        躲貓貓扭過頭望了望我,然后仰起頭望著河對岸。

        我蹲下來,順著躲貓貓的目光望過去:難道那個高岡有什么問題嗎?

        我發(fā)現(xiàn)躲貓貓正在凝望的地方就是上次我們看見飛機(jī)的那個高岡。

        我揉了揉眼睛,心里“咯噔”一下,心“怦怦怦”地狂跳不止。

        那個高岡上向著河對岸長長的像是伸著脖子一樣的幾根圓筒,在烏云縫隙中透過的那道陽光下,閃爍著金屬的光澤。

        “大、大……大炮!”

        我摟著躲貓貓的脖子,說:“跑、跑!”就從崖壁上往下跑,只聽見“刺啦”一聲響,我的衣襟被剮破了,趕緊回頭望,躲貓貓已經(jīng)從我腳下閃了過去,來到了母親的身邊。

        “大炮,媽!”

        母親腳邊的木桶倒了,水汩汩地灌進(jìn)了她的鞋口,她趕忙扶起木桶。向山洞上跑了幾步,又回轉(zhuǎn)身往秋水河邊跑。

        我拉住了母親,說:“快回!”

        “保慶,還有芹香他們……”

        河面上連一只野鴨子都沒有,哪里看得見小船?想是那一船的人都回了各自的家。

        我和母親手忙腳亂地往山上跑的時候,炮聲就響了。

        “不對,”母親手里還拎著那個木桶,木桶里晃蕩著半桶水,“心安,你聽,聲音怎么是從山上傳過來的???”

        我側(cè)耳細(xì)聽,果然,炮聲正是從我們身前的長山上傳來的,這么說,這座山上早就埋伏好了我們的人?

        我想起叔叔的話,心里立即就明白了,說:“太好了,我們的軍隊(duì)早就布好了陣,就等日本人來。”

        “好什么好啊,咱們剛好跑到了這口袋中間,兩頭挨打……”

        7

        還沒有爬到山腰,就聽見敵人的炮彈也回過來了,“轟隆轟隆”地打在長山上,聲音震得身邊的松樹“嗡嗡嗡”地響,枯枝敗葉“簌簌簌”地往下落,一條肉滾滾的松毛蟲落在了我的脖子里,我一邊跑一邊把那條毛乎乎的肉蟲從脖子里扒拉了出去,很快,脖子就辣乎乎地又疼又癢。

        顧不上了,心里又急又慌,很快就忘了脖子里落過松毛蟲這事兒了。我一邊跑,一邊回過頭來從母親手中奪過木桶。躲貓貓也是跑前跑后,一會兒跑在前面引路,一會兒回過頭催母親,我發(fā)現(xiàn)它那背上卷成一團(tuán)的尾巴時不時地就夾在了兩腿之間,我的躲貓貓,你也害怕了嗎?

        爬到山腰,正準(zhǔn)備向山洞跑過去的時候,一顆炮彈在山洞附近開了花,我趕緊抱著躲貓貓拉著母親,撲倒在地上,被炮彈擊飛的枝葉、泥土和碎石像下雨一般,落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地方。

        九香嬸、繡香姨他們就是從這一陣密集的“雨”中出現(xiàn)的……

        九香嬸擺著手,搖著頭,話都說不出來,指著與山洞相反的方向,示意我們跟隨他們往那里跑。

        我看見穿著九香嬸大襟褂子的金根伏在他媽媽的背上,嚇得連哭都忘了,從褂子下面露出光溜溜的兩條腿,一只腳上的鞋子都跑掉了。

        這群人里沒有父親。

        “我爹呢?”

        九香嬸仿佛也是才發(fā)現(xiàn)我爹沒有跟著從山洞里跑出來,想了一會兒說:“興許是往山洞的那頭跑開了,山洞是不能回了,槍和大炮就架在山洞頂上……”

        話還沒有說完,又是一排“轟轟隆隆”的炮彈打了過來。

        我只好挽起母親的胳膊,跌跌撞撞地跟著九香嬸他們一起跑。

        跑著跑著,那條羊腸小徑不見了,松樹林也到了盡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雜樹林,雜樹林不高,偶爾還能望見河對岸的村莊。

        有幾戶人家的房子著了火,黑煙滾滾。

        “那群畜生,他們燒了我們的房子!”九香嬸一邊跺著腳喘著氣,一邊在心里尋摸著最惡毒的話來罵日本人。

        “看起來不像我們村子呢……”繡香姨躲在一棵橡子樹后面望了一會兒說,“這天陰的,怕是要下雨了?!?/p>

        九香嬸望了一會兒,也說:“是不像我們村子呢,我們這跑了有多久呢?”

        看不見太陽,恐懼讓人也感受不到饑餓,我們不知道現(xiàn)在是中午還是下午,也許臨近黃昏?感覺這一天如此漫長,炮聲已經(jīng)沒有先前那么密集了,“嗒嗒嗒、嗒嗒嗒”的槍擊聲倒是多了起來,但聽起來與我們也有一些距離。

        大家剛剛長舒一口氣,突然“咔嚓”一聲,又嚇得我們都倒伏在地,但很快,大家又都自我解嘲地笑了。原來是一個響雷,就在我們的頭頂炸開。

        笑過之后,大家馬上就意識到另外一件糟糕的事情即將發(fā)生,果然,暴雨就緊緊跟隨著我們的意識到來了。

        我們只好繼續(xù)往前跑,因?yàn)檫^了這片雜樹林,前面是更茂密的原始森林,那里的樹遮天蔽日,可以躲雨。

        可是,根本沒有用,我們才跑出幾丈遠(yuǎn),衣服就已經(jīng)全淋濕了,蠶豆大的雨點(diǎn)像槍子兒一樣“啪啪啪”地打得頭臉生疼。

        雜樹林的盡頭是一片垂直的石壁,石壁上披覆著紫藤,地上落了一地的紫藤花瓣。要通過這片石壁須得抓緊紫藤的藤蔓,踩在厚厚的紫藤花瓣上,才不會從生了苔蘚的濕滑石梯上滑下萬丈深淵。

        “不要往下看,看了頭暈,兒子,抱緊我的脖子,”九香嬸走在最前面,說,“我先探路……”

        暴雨讓我們只能瞇縫著眼睛,也顧不上等九香嬸探好路,我們就一溜兒跟隨著她。

        “等等!”九香嬸停下了腳步,扒拉著藤蔓,說,“快看,這里有個山洞!”

        九香嬸攀緣著紫藤,消失在密密匝匝的藤蔓花葉之間。

        我們也學(xué)著九香嬸,攀緣著紫藤進(jìn)了山洞。

        “這下好了!淋不著雨了。”

        大家感嘆著,相互扶持著,順著山洞拐了一個彎,感覺是在向下走。

        漸漸地聽不到雨聲了,洞里潮乎乎暖融融的。

        越走越黑,越讓人害怕。

        “好了,不敢再往里走了。”

        不知道是誰帶的頭,脫下了衣服,把衣服上的水?dāng)Q干。

        黑乎乎的,誰也看不見誰,也顧不上害羞了,我也脫下衣服,擰干了再摸索著穿上。我聽見躲貓貓也在抖它那濕透了的狗毛。

        不知道是誰打的第一個呵欠,緊接著,大家都打起了呵欠。經(jīng)過這大半天的奔竄逃命,擔(dān)驚受怕,在這溫暖而幽暗的山洞里,大家都安逸地犯困,盡管不時還能聽見洞外不知道是霹靂還是炮響隱約地傳來。

        不知道是誰的鼾聲已經(jīng)響了起來,我卻睡不著,心里惦記著父親,惦記著芹香和保慶。保慶應(yīng)該沒有回村,他一定是在蘆葦叢里守著小船等他們,可是芹香呢?現(xiàn)在回到村子里,可不就是入了狼窩嗎?

        “你剛才說的什么?”

        “什么什么?。俊?/p>

        “你說‘十里長山九里空’,下一句是什么,我不記得了?!?/p>

        芹香那么喜歡聽我講故事,在山洞里的時候就湊在我身邊,求我給她講講。

        “說說嘛,我喜歡聽‘古話’?!眮淼酱遄永镞@么久了,芹香講話還是有河南口音,可我聽著喜歡。

        “說的是秦朝末年,那時韓信還好年輕,比你大不了多少?!?/p>

        “韓信?哪個村的?”

        “這個?我可不知道他是哪個村的。”我笑了,掰著指頭想了一會兒,說,“大概是一千多年前吧,韓信啊,韓信后來成了一名大將軍啊……”

        “哦……”

        “那時韓信還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個帶著媽媽要飯的年輕人……從鹿門山來到了十里長山,就是我們這兒?!?/p>

        “和我一樣啊!也是個要飯的?!被璋档亩囱ɡ铮巯愕难劬鲩W忽閃,笑著說,“快講給我聽,我喜歡這個故事?!?/p>

        那是一個冬天,中午陽光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韓信累了,就想找個地方躺下來歇歇,他剛在一處石埡間躺下,就發(fā)現(xiàn)從山的另一面過來兩位道人。他們身穿杏黃道袍,頭綰道髻,一個白胡須,一個黑胡須,飄飄灑灑,邊走邊聊。

        其中一個道人說:“這山好奇怪,瑞氣繚繞,暗含靈氣,哪家祖墳埋在此地,后人必能出將入相,富貴無比?!?/p>

        另一道人說:“我看不然,這山雖然有些靈氣,附近卻有兇煞之相,能發(fā)人,也能毀人?!?/p>

        先前那位道人說:“世事本如云煙,難于料定,就看這人的造化了?!?/p>

        說罷信手撿起一枝枯竹,插在地上說:“明年此竹發(fā)芽,不知道誰有機(jī)緣,持此竹敲開此山門,葬祖骨于此?!?/p>

        說完兩人飄然而去。

        這一切被韓信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想:這枯竹如何能發(fā)芽?兩個道人莫不是瘋子。

        第二年春天,韓信一路要飯,又來到這十里長山,看著滿山的青草,想起了那兩個神秘道人的話。那道人的話是真是假?反正沒事兒,去看看那枯竹竿,到底發(fā)沒發(fā)芽。

        憑著記憶,韓信翻過幾道山梁,來到道人插竹竿的地方,一看,驚呆了。那枯竹竟然活了,枝葉都綠汪汪的,風(fēng)吹過來,“唰啦啦”地響。四下里就這棵竹子,不是那道人插下的枯竹又是哪兒來的竹子?他真是又驚又喜,上前就去折了那竹子,折了竹子,便往石壁上敲去。

        竹竿剛剛碰到石壁,就聽“嘩”的一聲,山門洞開,往里看去,漆黑一片。他捧起一堆枯枝敗葉,用石鐮打著火,借以照明。里面又深又寬,水流石上“叮叮淙淙”。不光有水,還有石床、石桌、石椅,凡是家里該有的擺設(shè),一應(yīng)俱全。

        果然和那道士說的一模一樣。

        第二天,韓信便把他的母親帶到那里,敲開山門,住了進(jìn)去。從此以后他每天要飯,出去山門自關(guān),回來再敲開山門。竹竿就靠在石壁邊,誰也不會在意。

        可是有一天,一個在這附近放牛的牧童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他趁韓信離開,悄悄拿起竹竿,敲開山門,走了進(jìn)去。

        洞里很黑,牧童沒有發(fā)現(xiàn)韓信的母親,又走岔了道。洞中有洞,路再分路,沒有盡頭。耳聽水聲淙淙,心慌恐懼,越慌越找不到出路,最后迷失在深洞里,也許是跌進(jìn)了深淵。誰知道呢?

        竹竿也不知去向,山門就這樣關(guān)了。

        再說韓信,他要飯回來,不見了竹竿,心想,完了。打不開山門,自然就見不到母親,只得大哭一場,揮淚離去。

        “?。窟@就是當(dāng)初的那個山洞嗎?只剩下這一點(diǎn)點(diǎn)了嗎?”芹香明閃閃的眼睛打量著這個山洞,遺憾地問道,“那后來呢?”

        “什么后來?”

        “韓信后來去干嗎了?”

        “后來韓信跟隨項(xiàng)羽,項(xiàng)羽你總聽說過吧?”我見芹香遲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接著說,“后來韓信又投奔劉邦,被封了淮陰侯……”

        我翻著眼睛搜腸刮肚地想叔叔給我們講的故事,最后總結(jié)道:“總之,你看啊,他被封王封侯,是不是應(yīng)了第一個道人的話?可是,最后,又被斬首,全家殺光,是不是應(yīng)了第二個道人的話?”

        芹香恍然大悟地不斷點(diǎn)頭。

        8

        “芹香,芹香!”

        沒有回應(yīng),我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喊出聲來。

        “我這是在哪兒呢?”

        好暖和,不想動。

        嘴角動了動,我想,肯定有一朵微笑的花兒,開在我的嘴角。

        “是躲貓貓吧?不鬧了,我也想睡一會兒……”

        恍惚間聽見躲貓貓的吠叫。

        “媽?……”

        母親也睡著了吧?

        “心安,心安!”

        我仿佛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那聲音仿佛是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一個洞穴里傳過來的。我又笑了笑,嘴角抽動了一下。

        又過了多久,不知道。

        我感覺有人在拍著我的臉頰,急切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心安,心安!”

        “嗷嗷!嗷嗷!”

        “是躲貓貓吧?你也在叫我的名字嗎?”我想說話,可是,嘴巴好干啊,就張開了嘴巴,有冰冷的水滴落在我的嘴唇上。

        “渴!……”

        我感覺自己終于發(fā)出了聲音,緊接著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心安,心安!”

        這是父親的聲音,我終于辨認(rèn)出來了,這聲音仿佛走了很遠(yuǎn)的路,從遙遠(yuǎn)的洞穴里,走到了我的耳邊。

        “你渴是吧,喏,喝點(diǎn)兒水,你看,你們丟下的木桶我也撿著了,桶底還有一點(diǎn)兒水呢……”

        我喝了兩口水,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剛才喝下去的水都咳了出來,濺在了父親的臉上。

        天明亮了許多,雨也小了。

        父親抹了一把臉,他的臉上不知道是汗水、雨水還是淚水,我從他說話的聲音聽了出來,語調(diào)里帶著哭腔。

        他背過身去抹眼淚。

        好累啊!我全身酸軟,干嘔了幾聲,吐了幾口清水,從早上到現(xiàn)在滴水沒進(jìn)。我勉強(qiáng)坐了起來,躲貓貓“哼哼唧唧”地輕叫著,拱進(jìn)我的懷里,蹭著我的脖子,舔著我的臉。

        我抱緊濕濕暖暖的躲貓貓,發(fā)現(xiàn)身邊的草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好幾個人,都是剛才和我們一起鉆山洞避雨的人。

        一股巨大的恐懼讓我忘了哭,也忘了叫喊,而是爬了過去,在那幾個平躺著的人中間去找媽媽。

        沒有媽媽。

        我又嘔吐起來,再次吐掉好多清水。我吐掉口中的酸水,滿眼是淚,低下頭,跪在地上,等咳嗽好一點(diǎn)兒,勉強(qiáng)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轉(zhuǎn)身想要回到那個可怕的山洞里,去找我的母親。

        眼睛一黑,站不穩(wěn),身子一仰,就往后倒去。

        幸好父親從身后扶住了我。

        “媽……媽!我媽呢?”我眼睛閉了一會兒,又能看見東西了,頭暈也好一點(diǎn)兒了,就掙扎著向前走,說,“我媽還在洞里……”

        “媽在這兒,媽在這兒!”我突然意識到從身后環(huán)抱著我、支撐著我的人,不太像父親,接著,就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在身后繼續(xù)說著,“傻丫頭,你也不回頭看看,你是在誰懷里!”

        我扭轉(zhuǎn)身,鼻息間已經(jīng)聞見了媽媽的味道,便把頭抵在母親的懷里,放聲哭了起來。

        母親一下一下地?fù)嶂业暮蟊场?/p>

        “好了,好了,媽在這兒呢,唉—活著就好?!眿寢屌牧伺奈业暮蟊?,把我往前推了推說,“你看,你一哭,弟弟也跟著哭……”

        “弟弟?”

        媽媽推開我,回轉(zhuǎn)身去安慰那個穿著大襟衣褂光著雙腿的小孩,金根撇著嘴巴,哭聲很小,抽抽噎噎地嚷著“媽媽……”,蹲在他身邊的父親,顯得束手無策。

        “九香嬸,她……”

        我這才想起來,我剛才在那躺著的幾個人里面,見到了九香嬸滿是雨水的一張蒼白的臉,難道?……

        父親見母親在哄金根,就走到我身邊,輕聲地說:“不要看,他們恐怕都不行了,九香嬸的身子也快涼了?!?/p>

        “繡香姨呢?”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尖銳的傷痛又涌向了心頭,眼淚再次“唰”地一下漫了出來。

        “我沒有看到繡香姨。”我這才記得在那橫七豎八地躺著的幾個人中沒有繡香姨。

        “她到山上尋草藥去了,”父親說,“早上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炮彈都是向著我們山洞這個方向打,就趕緊從里往外跑。我和陳木匠讓女人們先跑,那個陳木匠,臨到逃命還不忘給洞里的菩薩磕頭作揖,晚了幾步,就被石洞炸飛的石塊崩傷了后腰……血不住地往外滲?!?/p>

        “三七、紫珠草、小薊,”我趕緊說,“小薊草,這山里頭有小薊草,我見到過,搗爛了敷上……”

        父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讓他在那個洞口坐著,免得雨水進(jìn)了傷口發(fā)炎?!?/p>

        “不要!不要……那是個會吃人的洞?!币?yàn)楸苡甓@進(jìn)那個暖融融的山洞,整個就是一場噩夢。

        它仿佛就是一個誘惑,張開大嘴,只等我們送進(jìn)去。

        “是你的躲貓貓找到了我們……”

        在那個潮乎乎暖融融的洞穴里,氧氣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被耗光,而洞里的人卻舒適得打呵欠要睡覺。守在洞口的躲貓貓感覺到了異樣,可是,能喚醒的人實(shí)在有限,母親屬于比較警醒的人,其次就是繡香姨了,她倆本身就處于洞穴靠外的位置,可是,那時已經(jīng)力不從心了。

        躲貓貓力量有限,只拖得動九香嬸懷里的金根,是母親拍著躲貓貓的肚子,附在躲貓貓的耳朵邊,讓它去尋父親……

        父親背著受了傷的陳木匠,一邊躲著交戰(zhàn)雙方的密集炮火,一邊循著足跡尋找著九香嬸,由于父親并不知道我和媽媽已經(jīng)加入了九香嬸他們的逃難隊(duì)伍,所以,還擔(dān)心著我和母親的安危,直到他看見我們慌亂中丟棄的木桶,才稍微放下一點(diǎn)兒心來。

        “可是,我又擔(dān)心你們被鬼子擄去了……”

        “隔著河呢,鬼子們在秋水河那頭呢?!?/p>

        “他們早過了河,山頭大概也被他們拿下了……”父親搖了搖頭說,“我見炮聲沒有了,‘嗒嗒嗒’的槍聲密集起來了,就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兒。也是實(shí)在走不動了,趁陳木匠歇息的時候,爬到樹上一看,不得了,河面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建起了一座浮橋!”

        日軍大概就是在他們猛烈的炮火掩護(hù)下迅速地建好了工事。

        “那座橋避開了我們部隊(duì)正面的炮火,從側(cè)面進(jìn)了山,這樣,他們一側(cè)是打炮掩護(hù),另一側(cè)則快速攻上去……”

        “腹背受敵?”

        父親沒有接話,停了一會兒說:“看到這個,我就知道,我們該向哪個方向逃,剛選定方向,你的躲貓貓就來了,急吼吼地扯著我的褲腿,想到上次你被馬蜂蜇了這事兒,我就知道,情況緊急?!?/p>

        “咦,躲貓貓呢?”

        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細(xì)碎的聲響,循聲望過去,只見雜木叢中枝葉翻動,一條濕漉漉的狗頭搖擺著腦袋,水滴飛濺中躲貓貓?zhí)匠錾韥?,“哈咻哈咻”地跑到了我的身邊,搖著尾巴扭頭望著雜木叢,“嗷嗷”地吠叫。

        過了一會兒,繡香姨也撥開枝葉,滿身雨水地從枝葉間探出頭來,她一只手拄著一根竹杖,一只手拎著用巴王草扎著的一捆草藥。

        金根手里捏著半塊沒有吃完的鍋貼饃饃已經(jīng)在母親的懷里睡著了,還不時在睡夢中抽噎。

        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我們今晚還得在那個洞里湊合一晚……”

        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父親的話讓我牙齒“咯咯咯”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周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才感覺到好冷。

        衣服濕透了。

        臨到天近黃昏,天色反而因?yàn)橛晗碌煤芡福腿婚g亮了許多。

        “不要緊,我們不要往洞里面走,就在洞口……”父親仿佛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牽著我的手,既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安慰大家,說,“保慶和芹香都是機(jī)靈透頂?shù)娜耍麄儾粫惺聝旱?,只要活著,就有希望?!?/p>

        西邊最亮的那顆星,它那明亮的光,穿透密密匝匝的叢林,照亮了草尖上的雨滴。

        那顆星,母親叫它“啟明星”,父親叫它“太白”,叔叔說那是“金星”。

        我邊走邊仰頭看它,從現(xiàn)在起,我叫它“希望”。

        第三部

        1

        “心安,心安!快醒醒……”

        睡夢中隱約辨識那是母親的聲音,那么急促,并且,隨著母親的呼喚,我的身子也像風(fēng)浪中的一葉小舟,被劇烈地?fù)u晃著。我這才從沉睡的深淵中醒了過來。

        “媽!”我想抬手揉一揉眼睛,可是,全身乏力,胳膊都舉不起來,“我這是在哪兒呢……”我努力地想著。

        我一邊回想著深沉的夢境—夢里正在過年呢,我正和子聰、子慧兄妹倆一起在院門外玩炮仗呢,到處都是鞭炮聲,門框里貼著紅彤彤的春聯(lián),院門里還有一大桌子飯菜,等著我們?nèi)コ阅亍?/p>

        “快!快!”

        “媽!……你都把我搖疼了!”

        “鬼子!鬼……子!”母親不再搖晃我了,她那帶著顫音的話語聲一下子就把恐懼傳給了我,我也徹底掙脫了睡夢,一下子就想起來自己是在哪兒了,耳朵里就聽見了“嗒嗒嗒!”“啾!啾!啾!”此起彼伏的槍響—這大概就是我在睡夢中聽見的鞭炮聲吧?

        有幾顆子彈挾著冷風(fēng)“啾啾啾”地?fù)糁形疑磉叺氖冢硷w濺。

        恐懼讓我的身體緊張起來,力量又回到了身上,我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被繡香姨按了下來。

        我發(fā)現(xiàn)父親正高高舉起一截松毛枝擊打火焰,隨著松毛枝高高揚(yáng)起,松針攜帶起點(diǎn)點(diǎn)火星,“簌簌”落下。

        “啪!啪!啪!”父親跟陳木匠一起終于合力把那一堆火全部撲滅了。

        我們也悄悄地沿著石壁,從洞口滑下山道。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睡夢中已經(jīng)被母親換上了一套干爽的衣裳。

        離開火光照拂的山洞,摸索著走了一段山路,眼睛漸漸地適應(yīng)了夜色,隱約可見黑黢黢的松樹,影影綽綽的櫟樹和跟前滿身雨水的荊樹。

        沒走多久,烤干的鞋子和褲子又被草葉和灌木枝葉上的雨水打濕了。

        “是我們的火光招來了鬼子?!备赣H邊走邊和陳木匠討論剛才的險情。

        “是,他們只是照著火光放槍,遠(yuǎn)著呢?!标惸窘车?。

        “遠(yuǎn)嗎?”繡香姨背著仍在沉睡的金根,雙手托著他的屁股把金根往上聳了聳。

        都說睡著了的孩子比平時要重一倍,我看這話有道理。

        父親從繡香姨背上抱過金根,說道:“鬼子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照著火光放槍,我們是老百姓,現(xiàn)在沒事兒了?!?/p>

        有時身在恐懼之中的人們,需要相互安慰。弦繃得太緊,就容易斷。

        陳木匠嘆了一口氣,向著村子的方向望了一眼。我發(fā)現(xiàn)繡香姨也在朝那邊張望。

        我知道,他們在擔(dān)心什么。

        “呼,胡胡胡胡,呼……”

        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了貓頭鷹的叫聲,我們都立住了,努力分辨這到底是真的貓頭鷹叫還是保慶在學(xué)貓頭鷹叫。

        只叫了一聲,便不再叫了,我們一起回轉(zhuǎn)身去看黑毛??峙轮挥泻诿軌蚍直娴贸?,這到底是貓頭鷹的聲音還是保慶的聲音。

        只見黑毛歪著腦袋,尾巴搖了幾下,很顯然,它也是在等待叫聲再次響起,才能確認(rèn)。

        “呼,胡胡胡胡,呼……”

        這聲音就在我們不遠(yuǎn)處的頭頂響起,嚇了我們一跳。

        大家都仰起頭來,黑黢黢的林梢,看不見貓頭鷹,只看見一雙亮閃閃的眼睛,像一對耀目的小燈泡。

        “呼,胡胡胡胡,呼……”

        遠(yuǎn)處,貓頭鷹的聲音再次響起。

        黑毛跳了起來,尾巴歡快地?fù)u動著,“汪汪”叫了兩聲,扭轉(zhuǎn)頭就向著密林深處奔了過去。

        “突!”那只閃動著兩只明汪汪眼睛的大鳥聽見狗叫,突然從林梢飛向夜空,嚇得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心“怦怦”跳個不停。

        “保慶,是我們家保慶!”陳木匠扭轉(zhuǎn)身抱住了繡香姨,只一瞬間,很快又松開了雙手,很顯然他忘記了身旁還有別人。

        繡香姨一邊笑一邊抹眼淚。

        她說:“你把我的肩膀都抓疼了……”

        “保慶叫得可真像啊,連貓頭鷹自己都分不清……”我透過林梢拿眼睛去尋找那顆最亮的星,感覺漫天的星星一下子暗淡了許多,而林梢之上幽藍(lán)的天空,漸漸顯現(xiàn)了飄浮其間的朵朵白云。

        “天快亮了!”父親擇了塊大石頭,抱著熟睡的金根坐了下來,說,“我們就在這兒等保慶?!?/p>

        等我也從濕漉漉的草地上站了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手里攥著塊母親烤熱了的饃,現(xiàn)在還是溫?zé)岬哪兀覄偘哑ü煞旁诟赣H身旁的石頭上,口腔里已經(jīng)全是口水了。

        饃都快吃完了,我才想起“躲貓貓”。

        “躲貓貓!躲貓貓!”我小聲地喊著躲貓貓,可是,它并不在我的身邊。

        我站了起來,急得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我怎么就把我的躲貓貓忘了呢?

        “躲貓貓!”

        我都快哭了。

        “它肯定是跟著黑毛去迎保慶去了?!蔽乙灿X得母親這么說是有道理的,可還是放心不下。

        近處的荊樹叢漸漸地從它們模糊一團(tuán)的輪廓里顯現(xiàn)了出來,呈現(xiàn)出更多的細(xì)節(jié)。它們高舉的葉片上的雨水,閃閃發(fā)光。

        就像有一陣風(fēng)吹進(jìn)了樹林,灌木叢葉片上的雨水紛紛落下,晃動的枝葉下奔出了兩條狗,一黑一白,分別找到了自己的主人,搖晃著尾巴,伸長了舌頭,“哈咻哈咻”地喘氣。

        我抱著躲貓貓的脖子,也不怕它濕淋淋的毛濡濕了我的衣領(lǐng)。

        “媽!”

        保慶聲音里帶著哭腔,一頭撲進(jìn)了繡香姨的懷里,歪著腦袋瞧見我之后,抹了一把鼻涕,怪不好意思地推開繡香姨,說:“我是爬過河的,浮橋晃得厲害,我不敢立起身來……”

        幸好保慶是在黑夜里爬過浮橋的,因?yàn)橥砩衔覀兓厝サ臅r候,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過浮橋的老百姓被鬼子打死在橋上。

        “趁著天還沒有大亮,我們?nèi)グ阉麄兟窳税??!备赣H跟陳木匠說道。

        我又想起九香嬸那被雨水淋濕了的蒼白的臉。為了忘掉那讓我恐懼的景象,我一邊掐下饃饃喂躲貓貓,一邊仰起頭來尋找那顆最亮的星。

        我看到了,那顆星在愈來愈明亮的天光中,臉色蒼白,像是哭過的淚痕,淡淡地貼在天幕上。

        不管如何淡薄,它仍舊是我的“希望”。

        2

        繡香姨捧著保慶的腦袋,看了好久,然后,又把保慶往后推了推,歪著腦袋端詳著。

        “怎么,你怕你兒子少了一根頭毛?”母親的胳膊肯定酸了,她把熟睡的金根倒騰過來,讓頭靠在左胳膊,一邊甩著右臂一邊跟繡香姨打趣。

        “這褂子是誰的?”繡香姨皺著眉問保慶。

        “這是我拿一塊饃換的?!北c抓著后腦勺笑道,“你看,還有褲子。有點(diǎn)兒長,夠我穿好幾年呢?!?/p>

        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保慶穿著一身我們從沒見他穿過的衣裳,上衣袖子長了,被他卷了起來,褲腿也被他卷了起來,但右腿被卷起來的褲子又滑下去了,罩住了他的腳。

        保慶從頭說起。

        “他們下船后,我就蹲在河邊等他們,等著等著,就覺得心里莫名其妙地悶得慌,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人就躲進(jìn)了蘆葦叢里,瞅瞅四周,就瞥見河面的霧氣漸漸地散了,船就顯露得一清二楚了。不行,我得把船拖上岸,藏起來,等會兒他們來了,我再把它推下河也不費(fèi)勁。推下河是不費(fèi)勁,可是,拖上岸可是費(fèi)了我老大的勁兒,一身衣服都汗?jié)窳?,剛藏好船,槍聲就爆豆子一樣,‘噼噼啪啪’響起來了……?/p>

        保慶藏好船,在蘆葦叢里跌跌撞撞地跑了一氣,用他的話說,“心撞得腔子疼”。這樣六神無主地跑了一陣之后,就有槍彈落在他的身旁,他趕緊滾進(jìn)了一條溝里。事實(shí)證明躺在溝里是對的,因?yàn)樽c船回家,到屋瓦上收蠶豆的庵生娘被流彈打在了河邊。

        “庵生娘沒了?”

        “是,蠶豆撒了一地。她大概是想回過頭來坐我的船過河,”保慶道,“槍聲稀了,雨也下小了,我把換下來的濕衣服藏到船艙里的時候瞧見的。她面朝下,撲倒在泥水里,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我嚇得腿都軟了……”

        “庵生娘是個好人?!?/p>

        “是啊,我們家每年的瓜種都是她給的……”

        “芹香呢?”我問道。

        “我沒有見到她。坐船回來的,我就只見到了庵生娘。”

        保慶躺在蘆葦叢中的那條土溝里,在槍炮聲中篩糠一樣抖個不停,直到大雨落下。天上的大雨,地下的水流,很快,那條土溝里的水就開始奔流起來,保慶在泥水里連滾帶爬,找到了一棵烏桕樹,樹下一叢薔薇花開得密不透風(fēng),他貓著腰,鉆進(jìn)了薔薇花叢中,背靠著烏桕樹,這樣既能避風(fēng)雨,也能避人。

        除了兩塊用荷葉包著的饃,揣在懷里,好好的之外,衣服全濕了。保慶抱著膀子,嘴唇凍得烏青,不敢睡,卻也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嚇蒙了,還是淺睡中的噩夢,總之,瑟瑟發(fā)抖,直到下午,雨水住了,天光透明。

        保慶剛準(zhǔn)備鉆出薔薇花叢,就聽見蘆葦叢里有“嚓—踏,嚓—踏!”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

        “這樣走路的人,一定是腿腳有問題?!北c這樣猜想著,果然,一個瘸子抱著一懷的衣服,向著自己走過來。

        “個子不高,腿還瘸了,也沒有槍,既不像土匪,更不是士兵,嘴里還哼著小曲,能聽懂,不是日本人……”保慶思忖,“真動起手來,我打得過,這人應(yīng)該是鄰村逃難的難民?!?/p>

        那人雖然沒有看見保慶,卻的確是向著他走過來的。

        待走到薔薇花跟前,他停止了哼小調(diào),“嘩啦”一下,把懷里的一堆衣服扔在地上,摸摸索索地就去解褲子。

        “干什么?”保慶邊叫道,邊從薔薇花叢中往外鉆。

        這一聲喝嚇得那人把幾滴尿滴在了褲子上,人嚇得往后連連直退,地上的衣服也顧不得要了,就提著褲子逃。瘸著腿,跑了幾步,回頭見是一個少年,就訕訕地笑道:“嚇了老子一跳?!钡拖骂^見尿了褲子,就有些惱怒,咕噥了幾句,一邊罵娘,一邊扭過頭對著一棵山楂樹把沒有尿完的尿尿完。

        “他媽的,老子什么都不怕,我都死過一次了,我怕個啥?”那人系完褲子之后,拍了拍長出好大一截的皮帶說,“看到?jīng)]?真正的牛皮腰帶!從一個軍官身上得到的……”

        保慶還沒有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就見他重新回到薔薇花旁,彎下腰去撿衣服,忽然,他仰起頭,奇怪地笑了一下,問保慶:“有你穿的衣服呢,要不要選一件?”

        保慶一眼就看中了那件六排扣青布褂子,彎腰就要去撿。

        “慢著!”那人笑了笑,說,“你得拿吃的跟我換,有吃的嗎?”

        濕衣服貼在身上,像塊鐵,真是不舒服。保慶打開荷葉,取出了一塊饃,想了想,說:“一件不行,得一套!”

        那人吞了吞口水,說:“行!”

        說完之后,他笑了笑,仿佛占了很大的便宜。

        保慶抱起褂子,又選了一條褲子,這才把饃遞給了他。

        等保慶換下濕衣服,穿上兩件都大了不少的半干不濕的衣服之后,覺得身上爽快多了。那人翻著眼睛,早把一塊饃吞了進(jìn)去,吧嗒著嘴巴,又笑了笑。

        “你知道這衣服從哪兒來的嗎?”

        保慶知道他為什么笑得這樣古怪了。

        “是我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小孩,你怕不怕?”

        “不怕!”保慶頓時覺得全身不自在了,可是,卻梗著脖子說,“不怕!老子怕個啥?”

        那人發(fā)現(xiàn)少年在學(xué)著他講話,也大笑起來,保慶發(fā)現(xiàn)他這次笑得不古怪了。

        “就是,怕啥?”他拍了拍自己的腰帶說,“這是一個軍官的腰帶,我抽下來的時候上面還沾著血呢,怕啥?能避邪,你看我,跟著鬼子撿衣服有些日子了,好好的,子彈都長著眼睛繞著咱飛呢……”

        經(jīng)瘸子這么一說,保慶也覺得這身衣服還挺舒適,干干凈凈的,細(xì)細(xì)查看下去,也沒見一滴血。

        “嘿嘿,你看看,要不要再選一件,你不是還有一塊饃嗎?”

        槍林彈雨之中也有這樣將生命置之度外的人在,保慶不再害怕了。不害怕了,保慶就覺得餓得不行了。

        “我也一天沒吃東西了,不換?!北c捂著懷里的饃,搖著頭說道。

        “這就對了,沒衣裳穿能活命,沒吃的可不行?!蹦侨速澰S道,慢慢地把衣服歸攏了,彎下腰來準(zhǔn)備抱起來,可又臨時改變了主意。他笑了笑,笑得非常神秘。

        瘸子直起腰來,對著保慶招了招手,說:“過來。”

        那人從懷里摸出了一個亮閃閃的東西,對著天光舉起來搖了搖,又放在耳邊聽了一會兒,說:“你聽聽!”

        瘸子捏著個閃閃發(fā)亮的金屬玩意兒,湊到保慶的耳邊。

        “嗒!嗒!嗒!”保慶聽見了金屬機(jī)械發(fā)出的細(xì)微而有節(jié)奏的響動聲。

        “真好聽!”

        “那還用說,這就是手表。你拿十個饃跟我換,我都不肯的?!比匙佑中α诵Γf道,“小日本的東西就是好?!?/p>

        瘸子慢騰騰地把地上的衣服整理好,又像當(dāng)初那樣全部抱在了懷里,仰頭望了望天,感嘆道:“哎喲,真好啊,又活了一天哪?!?/p>

        他瘸著腿向前走了幾步,又回轉(zhuǎn)身召喚保慶上前。

        “鬼子的衣服可不敢要,你可要記住。我又瘸又老,沒有用,就算是遇見鬼子了,他們也不會拉我做苦力,殺我還費(fèi)顆子彈,可如果你穿著他們的衣服,那就沒命了,你可要記住……”

        “我才不會去扒死人的衣服?!?/p>

        “還沒死呢,”瘸子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從他的手腕上摘表的時候,手腕子是熱的,嚇我一跳,就看見他眼皮子在動,他上衣兜里的鋼筆我都沒敢要……”

        “?。俊?/p>

        “是呢,他還跟我嘰嘰咕咕講了幾句話,我猜他是求我救他,我怎么會救他呢?我恨不得殺了他!”

        “你殺了他?”

        “不敢?!比匙訐u了搖頭,說,“別看我膽子大,敢扒死人衣服,可是叫我殺人,我可不敢。他還躺在靠河邊的楝樹下,要?dú)⒛闳?。他們殺人放火,你殺他那不叫殺人,那叫殺鬼子,論理兒,你是英雄?!?/p>

        “我知道那棵楝樹在哪兒,可是,我不敢去,瘸子說那個鬼子的肩膀和腿都受傷了……”保慶說完,又補(bǔ)充了一句,“我估摸著,他已經(jīng)沒氣了?!?/p>

        “鬼子身上的槍呢?我們要是能搶一桿槍就好了!”我說道。

        3

        保慶接過繡香姨從包袱里找出來的一套衣服,躲到荊樹叢那邊去換衣服去了。

        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結(jié)在荊棘叢里的蛛網(wǎng),網(wǎng)著滿網(wǎng)的水珠,在陽光下猶如一顆顆鉆石,熠熠生輝。黑毛一頭頂破蛛網(wǎng),“哈咻哈咻”地跑到我們跟前,我聽見叢林深處的腳步聲,知道父親和陳木匠回來了。

        “怎么去了這么久?”母親問道。

        “沒有鍬,我們到先前的那個觀音洞里去取鍬……”父親答道。

        難怪父親回來的時候扛著一把鍬,他說這話的時候,就坐在鍬把上。

        “洞口被炸垮了,庵生爹……沒了,就在洞口,腦殼被石頭砸了?!标惸窘痴f道。

        “我們順便把庵生爹也埋了?!备赣H說。

        “唉,”繡香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抹了一把眼淚說,“庵生也成了孤兒,那你們有沒有看到庵生?”

        “跑散了,昨天就跑散了?!备赣H搖了搖頭。

        母親把保慶看到的庵生娘中了流彈的事兒講了一遍。

        父親雙手抱著頭,好久不言語。

        金根醒了,既沒看見他的小媳婦芹香,也沒有看見他的母親九香嬸,撇了撇嘴,想哭,望了望大家,見大家都神色凝重,眼淚花子在眼睛里直打轉(zhuǎn),卻不敢哭出聲來。

        我的心軟了下來,覺得他沒有先前那么討厭了,從母親的包袱里拿了一塊切成三角形的鍋貼遞給了他。

        金根吃著鍋貼,一大顆眼淚滾了下來,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地走到了嘴角。

        換回自己的衣服后,保慶把換下的那一身衣服遞給了繡香姨,繡香姨猶豫了一下,接了,疊好,放回包袱里。

        “他爹穿著正合適呢,”母親指了指陳木匠說,“那個瘸子說得對,這衣裳啊,能避邪!”

        保慶見他父親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把自己在蘆葦叢里如何遇見瘸子,又是如何拿饃換了一套衣服的事情跟陳木匠講了一遍。

        陳木匠咧嘴笑了。

        當(dāng)保慶講到河邊的楝樹下還藏著個日本兵的時候,陳木匠從后腰里抽出了手斧,擰著眉頭說:“我要把鬼子當(dāng)木柴劈了!”說完,又問保慶:“是靠庵生家麥田的那棵楝樹,離我們小船下水的地方不遠(yuǎn),對吧?”

        “對!”保慶說,“瘸子摘了他的手表后,把他拖到田埂下面藏了起來……”

        父親把抱著腦袋的雙手挪開,歪著腦袋望了望陳木匠,說:“慶余,我們先忍忍,從長計議。咱們還有個事兒沒說呢?!?/p>

        陳木匠愣了一會兒,把手斧慢慢地插回了背后的皮套里。

        “九香嬸不見了。”父親想雙手撐著膝蓋站起來,可是,卻沮喪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啊!”除了保慶,我和母親還有繡香姨都異口同聲地“啊”了起來。因?yàn)槲覀兌加浀糜晁芯畔銒鹉菑埳n白的臉。

        “怎么會?”

        “難道被野狗……或者狼?”

        “不!”父親從地上站了起來,拍著手上的泥灰說,“九香嬸的個頭,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是狼,也會選她身旁躺著的小個子?!?/p>

        “是哦。”

        “她肯定是活過來了,”繡香姨肯定地說,“她怎么能放下心去死呢,她不在了,金根怎么辦?”

        金根“哇”地哭了起來,大張著的嘴巴里還有沒有咀嚼的饃躺在舌頭上,口水像陽光下沾了雨水的蜘蛛網(wǎng)線,明晃晃地垂了下來。

        遙遠(yuǎn)的地方有隱約的槍炮聲偶爾傳來,風(fēng)吹不進(jìn)密林,也聽不見蟬叫,金根的哭聲幾乎響遍了山林。

        繡香姨趕緊捂住金根的嘴巴,連哄帶嚇,他的哭聲才收斂了起來。

        我在他的手心里塞了一把炒蠶豆,他才徹底收了聲,一邊抽抽搭搭,一邊“嘎巴嘎巴”地吃起豆子來。

        “凡事往好處想,不要疑神疑鬼的,”母親望著父親,頓了一會兒說,“你不是說過嗎?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是!”父親彎腰撿起鐵鍬,扛在肩上,望了望大家,說,“是啊。咱們別先垮掉了。從目前的情況看,躲在山里不是個事兒,人家開火打仗,我們成了夾心,不如咱回家?!?/p>

        “對,回去先把那個鬼子給劈了,咱們死了這么多鄉(xiāng)親,不能白死?!标惸窘嘲粗砗蟮氖指f道。

        “我倒覺得—慶余你聽我說,”父親說,“我們不如把那個鬼子送到戰(zhàn)地醫(yī)院……”

        “他們跑到我們家鄉(xiāng)殺人放火,你還要救他?”

        “不,不,不,”父親說,“我是說,說不定,我們的部隊(duì)用得上他?再說,你真敢殺他?”

        “我……我眼一閉,只當(dāng)他是塊木料,一斧子砍下去!”我發(fā)現(xiàn)陳木匠按著手斧的手微微發(fā)抖。

        父親笑了笑,長吁一口氣,抬頭望了望天,說:“中午了,我們休息一下,天光暗了,我們再下山。”

        “怎么回?”

        “保慶怎么來的,咱們就怎么回?!?/p>

        “行,等會兒你們先找個僻靜的地方躲著,我?guī)Ш诿刹旌昧耍倩剡^頭來招呼你們過去?!北c說道。

        大家都覺得這樣妥當(dāng),于是就安慰起金根來,說:“你媽回家了,天一黑,我們就帶你回去找你娘……”

        “如果鬼子還在村子里,我們回去后躲哪兒?”繡香姨問出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

        “躲蘆葦蕩?!北c說道,“我躲的那蓬薔薇叢,密不透風(fēng),就在蘆葦蕩坳子的那棵烏桕樹下。”

        “是,過了河,我們先躲蘆葦蕩,再進(jìn)村。”父親忽然放低了聲音說,“咱家還有一個地窖呢,擠一擠,咱們幾個人都躲得下,里面什么都有,還準(zhǔn)備了兩桶井水?!?/p>

        “就是,咱們就不該躲這山里,不被打死,也被餓死了?!蹦赣H說得對,我翻過母親的包袱,只剩下幾塊鍋貼了。

        “說這已經(jīng)沒有用了,誰也沒有長后眼睛,哪個知道咱們隊(duì)伍在這山里面布陣?”

        我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商討聲中睡著了,直到黃昏時分醒來,醒來后覺得特別精神,就要求和保慶一起去探路。

        “不怕,有躲貓貓呢!”我跟母親爭取道。

        我的躲貓貓也歪著腦袋“嗯嗯”地替我講話。

        “行,他倆都還機(jī)靈,一起也好有個照應(yīng)。”父親說道。

        兩條狗仿佛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他們循著保慶早上走過的痕跡,“嚓嚓嚓”地走在前方。落日的余暉射進(jìn)叢林,保慶舉了舉他父親的手斧,說:“不要怕!”

        少年的手斧在夕陽下閃著寒光。

        4

        我們一直在下坡,終于走完了那片茂盛的原生林里,斜插進(jìn)一片松林。松林遮天蔽日,因?yàn)闃湎聸]有陽光,所以松林中沒有灌木,層層松針,累累相積。我們腳踩在厚厚的松針上,“嚓嚓嚓”地穿越了這片松林,是少有好走的路。

        松林的盡頭,又是雜生林,走了一段后,就見叢林下的蒿草被踩爛了,地上泥濘不堪,一個斜坡上被踏出了好多腳印,一汪一汪的雨水呈現(xiàn)出一個一個腳的形狀,腳尖朝向我們的身后—那是鬼子昨天上山時留下的。

        保慶彎腰撿起一個亮閃閃的彈殼,在嘴邊輕輕地吹了吹,準(zhǔn)備放進(jìn)衣兜里的時候又改變了主意。

        他把那個亮閃閃的彈殼給了我。

        “就快到鬼子的浮橋了,”保慶拍了拍衣兜,里面發(fā)出金屬磕碰的聲音,“來的時候,我撿了兩個,這個彈殼給你?!?/p>

        “噓!”保慶又向著兩條狗輕輕地“噓”了一聲,離開了鬼子們那一片狼藉的腳印,選擇了一條難走的路。那里長滿了酸棗林和各種荊棘,荊棘上還爬滿了野葡萄藤,不好走,也更茂密,我們小孩子躲在里面,誰也看不見。

        保慶揮舞著手斧開路,我牽著保慶的衣角,就這樣在荊棘叢中鉆了好久,才繞到了一塊三人多高的大石頭背后,石頭旁邊是一棵高大的松樹。

        保慶見我喘息平靜之后,對著黑毛說:“去,到河邊去看看。”

        黑毛“哼哼唧唧”,一臉迷惘地望著自己的主人。

        “它是沒聽懂,還是不敢去?”我扭過頭把躲貓貓喊到身邊,命令道,“躲貓貓,去河邊,看看橋,如果橋在,又沒有人,你就叫三聲?!?/p>

        “說這么多話,一條狗哪兒記得?。俊北c的話還沒有說完,躲貓貓就叫了起來。

        “汪汪汪!”

        躲貓貓叫了三聲,在草叢中跳躍著奔跑,重又鉆進(jìn)了荊棘叢中。

        保慶不滿地望著黑毛,剛想罵幾句黑毛笨,誰知黑毛跑得比躲貓貓還快,也鉆進(jìn)了荊棘叢中,越過了躲貓貓,跑在前面。

        “它也想要個伴兒?!蔽倚χc說。

        保慶一下子嚴(yán)肅了起來,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話,正昂著頭望那棵松樹。他一邊望,一邊往后退,那棵樹實(shí)在太高了。

        保慶蹲下來緊了緊草鞋,繡香姨打的草鞋在秋水河是出了名的好,又好看又結(jié)實(shí),像是長在腳上的。

        “你躲在石頭下面別動?!北c說完,又退后了幾步,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發(fā)足勁向著石頭沖了過去。

        我嚇了一跳,以為他要上樹,哪知道他竟然往石頭上撞了過去。

        到了石頭跟前,只見保慶閃身兩個騰躍,就從近旁的矮石頭上跳上了那塊三人多高的大石頭,然后攀著石頭上的葛藤,眨眼工夫就到了石頭頂端,然后慢慢地從石頭上直起腰來,抬頭望著石頭旁的松樹。忽然,保慶騰空向上一躍,跳離了大石頭,兩手攀住了大松樹橫斜過來的一根樹枝,兩只手交錯著向樹干移動過去,快到樹干時又像蕩秋千一樣翻身上了松樹。

        保慶剛才跳離石頭的時候,真是嚇?biāo)牢伊耍撬麤]有抓住松枝,就要直接從三人多高的大石頭上摔下來。幸好保慶是一氣呵成,行云流水一樣??吹梦姨嵝牡跄懀瑲舛疾桓页?,見他上得樹來,又驚又喜,目瞪口呆,這才能正常呼吸?,F(xiàn)在再去看樹干,就能明白保慶為什么從石頭上上樹,因?yàn)闃涓蓪?shí)在太粗大了,保慶雙手根本就抱不住,如果從樹干爬起,那真是困難重重。

        就算是上了松樹,保慶也不是抱著樹干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上爬,而是借助樹枝的彈力,一會兒一個蕩悠,翻身上樹;一會兒一個跳躍,手腳并用。比猴子還靈活,像飛鳥一樣輕盈。轉(zhuǎn)眼之間,他就隱沒在密密匝匝的松針之間了。

        看得我脖子都酸了,從樹冠上“簌簌”落下的樹皮粉末瞇了我的眼睛,等我揉好了眼睛,淚眼婆娑地再睜眼尋人的時候,只見枝葉梭動,哪兒還見得到人呢。

        “汪汪汪!”

        遠(yuǎn)遠(yuǎn)地,我聽到了三聲狗叫。這個應(yīng)該是躲貓貓。

        “汪汪汪!”這個是黑毛。

        “看來沒有危險?!蔽倚χ?,“也不知道這情報可不可靠?!?/p>

        天色已經(jīng)暗淡了,高大松樹的頂梢已經(jīng)融在暗淡的天幕中了。

        “咔嚓”一聲響,從樹頂落下了一截樹枝。

        “大概是這根樹枝遮擋了保慶的視線。”望著那截掉落下來的松枝,我猜想到。

        肯定是這樣的,于是少年就手起斧落斫了這截樹枝。

        保慶從樹上下來的時候,兩條狗也回到了我們的身邊。

        “安全!”保慶肯定地說道。

        “狗也是這么說的。”

        說完之后,我和保慶都笑了。

        “你罵我?”

        我指著黑毛和躲貓貓,笑得說不出話來。

        “我回頭去叫他們?!北c說道。

        “還得上山,你歇歇,讓躲貓貓去?!?/p>

        我一個胳膊抱著一條狗,把躲貓貓和黑毛攏在了一起,說:“去!叫他們過來?!?/p>

        “汪汪汪!”

        “汪汪汪!”

        躲貓貓和黑毛叫完,一頭鉆進(jìn)荊棘叢林,不見了。

        我和保慶又“哧哧”笑了一陣,就像剛才那棵“簌簌”飄落粉屑的大樹。

        不一會兒,兩條狗就領(lǐng)著父親和陳木匠他們過來了,母親坐在石頭上,俯下身揉著腳。

        “上山容易下山難,你媽這次吃虧了,下山的時候連著摔了兩跤?!备赣H搖著頭說,“這雙小腳啊……心安,你去幫你媽揉揉腳?!?/p>

        “我看她是上山下山都難。話說回來,好家里的小姐才纏腳呢,不像我們,粗腳大片的?!崩C香姨半是玩笑半是安慰。

        金根一雙明亮的眼睛,一會兒望望這個,一會兒望望那個。

        保慶就說:“咦,金根,你怎么不睡?”

        “我不睡,我睡著了我娘就不見了。我要去找我娘?!?/p>

        “好,我們?nèi)フ夷隳??!备赣H揉了揉金根的頭說,“金根今天很爭氣,不哭也不鬧,懂事兒了?!?/p>

        金根梗著脖子,驕傲得小臉兒繃得緊緊的,說:“我自己用腳走,還不摔跤,彩鳳姨摔倒了,我不摔?!?/p>

        保慶也揉了揉金根的頭,舉了舉手中的斧頭,說:“爹,還是我去探路?!?/p>

        “不!”陳木匠奪過保慶手中的斧頭,插在了自己腰后的皮套子里說,“我去?!?/p>

        “讓你爹去吧,他水性好,真有什么狀況,他跳進(jìn)河,就成了秋水河里的一條魚?!?/p>

        慶余叔咧嘴笑了笑,我看見了他一口雪亮的牙齒在月光下閃著微光。

        “你們仔細(xì)聽,三聲布谷鳥叫,你們就過河。那就是說,啥狀況都沒有?!睉c余叔邊說邊分開荊棘,向著水腥味兒傳來的河邊走去。

        慶余叔剛走了幾步,就聽見“布谷,布谷!”的鳴叫。

        “這是真的布谷鳥在叫?!蔽倚Φ?,“比貓頭鷹叫好聽多了,保慶學(xué)貓頭鷹叫,瘆人?!?/p>

        保慶笑了笑說:“這個叫聲特別,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一只布谷鳥把我的黑毛喊走了?!?/p>

        “你就樂意讓黑毛給貓頭鷹喊走?”我說道。

        “你你你……”保慶抓著后腦勺,一肚子的道理和我沒法講的樣子。

        “你們覺得,這真是布谷鳥在叫?”父親問道。

        父親的話讓我們都安靜了下來,暮色中,我們面面相覷,彼此根本看不真切,就像我們辨不真切這剛才的布谷鳥叫,到底是人還是鳥。

        疑惑和擔(dān)憂像這暮色一樣,籠罩了我們的心。

        時間過得很慢。

        我們不再說話,大氣都不敢出,恨不得讓黑暗中的十根指頭,也變成耳朵,好辨清這周遭的一切聲音。

        布谷鳥再也沒有叫過。

        聽得見不知道什么鳥,扇動翅膀的聲音,它們在夜色中歸巢。

        幾只蝙蝠在我們頭頂無聲地飛翔。

        “布谷!布谷!布谷!”

        遠(yuǎn)遠(yuǎn)地,三聲布谷鳥的叫聲,來自河對岸。

        “慶余這是過河了?!备赣H笑了。

        繡香姨也點(diǎn)著頭笑了。

        “這是我爹的聲音。”

        我們一起相互扶攜,向河邊走去,金根不要人抱,牽著繡香姨的衣角,明亮的眼睛像一對流螢。

        剛走了幾步,就又聽見布谷鳥的叫聲。

        “布谷!布谷!布谷!”

        父親站住了。

        繡香姨皺著眉頭,搖了搖頭。

        “這……不像我爹的聲音?!?/p>

        5

        “等等,”父親把沖在前面的保慶拉了回來,說,“真出了什么事兒,你小孩子幫不上忙?!?/p>

        保慶挺著腰板想要說什么,父親把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你在這邊保護(hù)弟弟妹妹,還有媽媽……”

        就這樣,我們縮在夜色中的叢林邊緣,一起望著父親扭身走向秋水河。

        我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過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我還能聽見大家的心跳聲,還有呼吸聲。

        父親仿佛去了很久。

        忽然,夜色中一個黑影向著我們走來,我們嚇得趕緊蹲了下來,抱成一團(tuán)。

        “是我?!边@是父親的聲音,“我回來接你們,浮橋有好幾處都被踩爛了,又是小孩,又是小腳,我怕你們掉進(jìn)河里了……”

        父親大概是怕我們緊張,故意跟我們開玩笑。

        我們這才放下心來,一起向著河邊走去。

        父親抱著金根,讓母親走在前面,然后回過頭說:“等我們走到河中央了,你們再走,大家別擠在一起?!?/p>

        雖然不知道父親為什么做這樣安排,但是,我們都照辦了。

        浮橋缺了好多板,一不留神一腳就踩進(jìn)了河水里,而且一起走的話,晃動得更厲害,這才知道父親的安排是有道理的。

        起初是半蹲著走,到離開河岸一丈遠(yuǎn)的時候,就只敢爬了。

        難怪保慶說他是爬過來的。

        我扭頭發(fā)現(xiàn)繡香姨也是手腳并用,在爬著過浮橋。

        終于快爬完浮橋了,只聽見繡香姨在身后小聲地說道:“你們兩個聽到了沒有,過了河,不許說我是爬過來的……”

        我和保慶都笑了。

        “這有什么,我們都是爬著過河的啊?!北c在繡香姨的身后嘀咕道。

        “那也不許說?!崩C香姨說道。

        快到對岸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河對岸有個黑影在對著我們招手。我猜想那是慶余叔。橋太窄,不然他早沖過來迎我們了。

        只見身后的浮橋晃得厲害,原來是繡香姨站了起來,她剛走了幾步,就趕緊又蹲了下來。

        保慶在身后“哧哧”地笑。

        難怪母親說繡香姨是個體面人,真是好要面子。這么黑,誰也看不見,再說了,看得見又怎么樣?

        這么想著,一雙有力的手已經(jīng)迎了過來,把我一把從浮橋上抱上了岸。果然是慶余叔。

        大家有驚無險地過了浮橋,都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就像是在外受苦了好多天,終于回到了家一樣。

        好想念在床上睡覺的日子啊。

        “我?guī)銈內(nèi)フ夷强脼蹊陿?,今晚咱們就在花下睡覺,保管你們都喜歡,滿鼻子都是花香?!北c簡直就像一位正在招待遠(yuǎn)客的主人,盡管壓著嗓門小聲講話,可是,我們還是從語氣里聽到了他壓抑不住的興奮神情。

        保慶引領(lǐng)著我們鉆進(jìn)了密密匝匝的蘆葦蕩。我真是佩服保慶,不要說天色這樣暗,就算是白天,我也無法在蘆葦蕩里找到先前走過的路。好在有躲貓貓和黑毛跟著,偶爾遇到保慶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的岔路口,兩條狗就幫他選擇了正確的路。他們都聞得出來保慶的草鞋踩過的路,那里是不是還殘留著保慶的味道?我邊走邊想:“保慶的腳也太臭了吧?”

        這么想的時候,我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我等著母親來問我為什么笑,可是,誰也沒有問我。我就側(cè)耳去聽父親和慶余叔在身后到底在說什么。

        “幸好咱們打頭陣,我把他們放河里了,到了生養(yǎng)他們的秋水河,也算是‘入水為安’吧?!边@是慶余叔的話,“不然的話,孩子們還不嚇壞了?!?/p>

        “河那邊也有兩個,我也把他們放河里了?!备赣H說道。

        “我怎么沒看到?”

        “是在岸邊,兩個都是頭朝下?lián)涞乖谀嗨堇铩?/p>

        聽得我汗毛直豎,我又想起了和九香嬸并排躺著的那幾個鄉(xiāng)親,以及他們在雨水中蒼白的臉。

        “對了,你只叫了三聲對吧?”父親問道。

        “是。”慶余叔說道,“我叫過不久,就聽見了布谷鳥叫,像是在應(yīng)答我?!?/p>

        “在哪個方向叫?”

        “就在這蘆葦蕩……”

        父親站住了。

        母親扯了扯我的衣角,我也站住了。

        只有保慶和兩條狗仍在前方循跡而行。

        “保慶!”繡香姨小聲地喊道,“等等?!?/p>

        “快跟上啊,就快到了。”保慶指著夜色中的一棵樹說道,“我在這棵核桃樹下撒過尿?!?/p>

        黑黢黢的樹干把頭高高地伸出了蘆葦叢,看不出它到底是一棵什么樹,也許真像保慶說的,那么它的枝丫間一定掛滿了青澀的小核桃。果然,那兩條狗都擠在黑黢黢的樹干下嗅著。

        “走吧,咱們總不能一直站著不動,對吧?”大家都側(cè)耳聽了一陣子,慶余叔小聲說,“走吧,我們不要再講話了?!?/p>

        “到了,”保慶分開蘆葦稈,奔跑了幾步,忽又停止,“你……”

        兩條狗也吠叫了起來。

        我已經(jīng)聞得見薔薇花的花香了。

        “原來是你啊—黑毛,不要叫!”兩條狗都安靜了下來,保慶才扭轉(zhuǎn)身跟慶余叔說,“這就是那個瘸子—你怎么占了我的窩?”

        慶余叔已經(jīng)把手斧握在手中了,又慢慢地把手斧插在了身后。

        父親上前幾步,拱了拱手,說:“小孩子無禮,得罪老人家了?!?/p>

        那個佇立在薔薇花叢的黑影歪著身子,挪了挪,也松了一口氣,想來,他也被我們嚇得不輕。

        “嘿嘿,原來是老朋友,”瘸子也拱了拱手,望了望我們,說,“怎么?還想找我換衣裳?帶了吃的沒有?”

        母親還真在包袱里翻出來一塊鍋貼,遞給了瘸子,說:“老人家吃吧,我們不要衣裳。”

        瘸子也不客氣,接過那塊三角形的鍋貼,兩下就塞進(jìn)了嘴巴里。

        母親又從包袱里摸出一塊,猶豫了一下,掰下一半遞給了金根,把剩下的一半又遞了過去。

        瘸子擺著手,想必是一嘴巴的饃,講不成話。

        “金根不怕,我們馬上就可以回家了,姨給你煮雞蛋?!蹦赣H怕金根嫌鍋貼不夠吃,安慰道。

        她把剩下的半塊鍋貼仍舉在瘸子的眼前。

        “是燒酒劉的千金吧?”瘸子笑了笑,也不客氣,把那半塊鍋貼接了過來,裝進(jìn)了衣兜里,拍了拍說,“你父親生前我見過,他蓋的好房子,就你們家寬敞,鬼子相中了……”

        “啊?”父親的語氣既吃驚又懊惱,“什么時候的事兒?”

        “前天住進(jìn)去的,不知道還在不在,我沒敢去看?!?/p>

        “那回不了家了。對了,”母親比畫道,“有沒有看到一個高高壯壯的大嬸,右眉眉骨上方有一顆痣……”

        “看到,披頭散發(fā)地在四處找兒子,滿臉的泥水,像個鬼,”瘸子說,“沿著河岸回村子里了?!?/p>

        “她果然是活過來了。”慶余叔說道。

        我心里還想問他有沒有見到過芹香,又不知道該怎樣描述芹香的樣子。

        “喏,這就是那個大嬸的兒子,命根子?!崩C香姨推了推正在吃饃的金根,金根望著瘸子,躲到了繡香姨的身后,撇了撇嘴,又想要哭。

        “金根不哭,你媽還活著!”母親蹲下來把金根攬?jiān)诹藨牙铩?/p>

        “金窩銀窩,抵不上你的狗窩,”瘸子把地上的一堆衣服抱了起來,說,“你們不換衣裳,那我就把我的窩換給你們吧……”

        “明明這是我的狗窩。”保慶小聲地爭辯道。

        “哈哈哈,是你的狗窩,”瘸子抱著衣裳一瘸一拐地走著,邊走邊自言自語道,“布谷鳥怎么不叫了?”

        父親愣了愣,想說什么,被保慶的話打斷了。保慶已經(jīng)鉆進(jìn)薔薇花搭成的天然頂棚,正招呼著大家都鉆進(jìn)來。

        “這里好干爽,露水都下不來的?!?/p>

        “你們先休息,我去找那個鬼子?!睉c余叔說道。

        “嗐,瘸子,那個鬼子是在麥田田溝里,對吧?”保慶在薔薇花下沖著瘸子喊道。

        “被一個穿長衫的背走了?!比匙诱f這話的時候,沒有回頭,仍是慢騰騰地往前走。

        “穿長衫?那就不是鬼子?!备赣H沉吟了一會兒說,“是不是身長腿短,左手少了一根指頭?”

        “少沒少指頭,我不知道?!比匙右呀?jīng)被密密匝匝的蘆葦稈遮住了,“我琢磨著,是不是該把鬼子衣兜里的鋼筆也摘了回來,說不定還能換不少吃的呢,剛好就看見了那個狗漢奸……那個鬼子好有骨氣,我估計他是自己干掉了自己,麥溝里一汪血?!?/p>

        我們坐在薔薇花叢下,滿鼻子里都是花香,大家有好久都沒有講話。

        “那三聲是他叫的,那個瘸子不簡單,”父親小聲說道,“布谷鳥?!?/p>

        6

        醒來的時候,我還不舍得把眼睛睜開,但是,鼻翼不由自主地翕張著,輕輕地,悄悄地,深吸著薔薇花經(jīng)了一夜露水的潮潤花香。耳邊是蜜蜂“嗡嗡嗡”的聲音,勤勞的蜜蜂啊,一大早就開始忙著采蜜了啊。

        陽光穿越花叢層層疊疊的屏障,落在我的眼皮子上的時候,就仿佛有一只只透亮的蝴蝶落在了我的眼眉。風(fēng)吹薔薇把花香送過來的時候,那無數(shù)透亮的蝴蝶仿佛也在我的身上和眉眼間飛動。

        好多鄉(xiāng)親,曾經(jīng)生息在這片美麗的土地上的鄉(xiāng)親,再也不會有這么美好的早晨了。

        這是我們的蘆葦蕩,這是我們的秋水河,這是我們的家,他們憑什么殺人放火,讓我們有家不敢回?

        “布谷!布谷!布谷!”

        消停了兩天,沒有戰(zhàn)火,布谷鳥又飛回來了。

        母親曾經(jīng)把它們的叫聲翻譯給我聽過,我知道它們在說“阿公阿婆,割麥插禾……”

        我們的麥子還沒有完全成熟,已經(jīng)被搶著收割了,來不及收割的麥子,熟透了,被前天的雨水浸泡過,正在麥田里霉?fàn)€,而我們那已經(jīng)發(fā)芽了的稻禾,眼看著黃萎,也無法播種。

        “布谷!布谷!布谷!”

        我就是在這好聽的布谷鳥的叫聲中坐了起來,睜開眼就看見地上放著一個新鮮的荷葉,上面放著五六個油餅。金根正雙手抱著一個大油餅一邊吃一邊沖著我笑。

        我挪了挪屁股,靠近荷葉,也抄起一塊油餅,就看見保慶彎下腰,從花叢外探進(jìn)半個腦袋說:“瘸子不知道從哪兒弄了這么多油餅,說是要感謝我們給他吃的,他說這是‘受人滴水之恩,定當(dāng)涌泉相報’……”

        “金根你守著油餅,別讓螞蟻爬上去了,”我邊吃油餅邊爬出薔薇花花叢,“姐姐出去解手,馬上就回來?!?/p>

        三下兩下把油餅塞進(jìn)了嘴巴,我躲在蘆葦遮蔽的水溝里解手的時候又聽見了布谷鳥的叫聲,心里“咯噔”了一下,這才意識到這次并不是真的布谷鳥在叫。

        果然,就聽見蘆葦叢一陣閃動,有幾個人向著剛才布谷鳥鳴叫的地方鉆了過去。我也悄悄地湊了過去,發(fā)現(xiàn)慶余叔眼圈紅紅的。

        “咱媽沒了,你奶奶叫鬼子拿刺刀捅了……”繡香姨小聲地對保慶講道。

        “我……我還給奶奶留了一塊油餅?!北c扭過頭,只見他咬肌鼓動,抬起胳膊肘背著我們抹眼淚。

        “那個狗漢奸在村子里收買人心,四處招攬著鄉(xiāng)親們回家,現(xiàn)在是‘維持會會長’?!蔽野l(fā)現(xiàn)今天的瘸子和昨晚的黑影不太像,父親昨晚叫他“老人家”,可是這會兒說話的這個人身板挺直,除了胡子有些花白之外,看不出他有多老。

        “那人本是土匪,綁架過我們家小叔子?!蹦赣H說道。

        “諢號叫‘蝌蚪’。”父親補(bǔ)充道。

        “原來他就是‘蝌蚪’,聽說過,”瘸子拍了拍慶余叔的肩膀安撫道,“不要急,這個仇咱們早晚要報。”

        保慶扭過頭,兩眼通紅,眼眶里全是淚花,他疑惑地打量著瘸子,像是不認(rèn)識他這個“老朋友”。

        “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瘸子指了指身旁站著的那個陌生人說,“他是我們的游擊隊(duì)副隊(duì)長,你們就叫他張隊(duì)長?!?/p>

        那人拱了拱手,說:“鄉(xiāng)親們!”

        “兄弟,”瘸子望著慶余叔,眼圈也紅了,他搖了搖頭,說,“我媽十九歲就開始守寡,一個人把我拉扯大,兄弟,我和你一樣,我媽也被鬼子殺了,殺之前……嗨,畜生啊!”

        瘸子背轉(zhuǎn)身,連連地?fù)u頭。

        “好了,”張隊(duì)長嘆了口氣,按了按瘸子的肩膀,說,“你們還是叫他‘瘸子’,哪怕有一天,你們看到,他跑得比兔子還快?!?/p>

        張隊(duì)長說完笑了,瘸子也紅著眼圈笑了。

        “用張隊(duì)長的話說,我們游擊隊(duì)隊(duì)員‘既有家仇,又有國恨’,我們都是窮苦人出身。和大部隊(duì)不同,我們?nèi)松?,裝備差,就從背后捅鬼子,我呢,我就是他們的眼睛。哦,對了,你們別再學(xué)鳥叫了,差點(diǎn)兒誤了我們的事兒……”

        “明白?!备赣H不好意思地笑了,拱了拱手,連連作揖。

        “你們槍都沒有,總不能像我一樣,拿斧頭殺鬼子吧?”慶余叔說道。

        “誰說沒有?”瘸子從衣堆里擇出一件臟兮兮的羊皮坎肩,這是昨天保慶沒有看上眼的衣裳,然后從羊皮坎肩里掏出了兩把王八盒子手槍,遞給了張隊(duì)長。

        “這個你留著?!睆堦?duì)長查看了槍匣,都裝滿了彈,把其中的一把塞進(jìn)了懷里,把另一把槍遞給了瘸子。

        “這還是那個曹長的,”瘸子沖著保慶擠了擠眼睛,說,“小子,不是我不敢殺人,我看他配了手槍,是個軍官,或許能問出點(diǎn)兒啥,就想找人把他送到戰(zhàn)地醫(yī)院,哪兒知道他用刀割了自己頸動脈……我咋就沒有搜見刀呢?”

        “怕落到我們手里,竟然自裁,是個有血性的鬼子!哦,對了,‘蝌蚪’有沒有看到你?”

        瘸子想了想,肯定地說:“沒有。”

        “那就好?!睆堦?duì)長扭頭對父親說,“鬼子的中隊(duì)一路向北挺進(jìn),已經(jīng)打到日落村了,自殺了的那個鬼子已經(jīng)被‘蝌蚪’背回去了,據(jù)說連同那個受傷的少佐另外還有七八個鬼子,對了,還有那個叫‘蝌蚪’的土匪,這是瘸子打探到的消息,是這樣的吧?”

        “和我猜的差不多,鄭廚子說自殺的那個鬼子是特務(wù)曹長,”瘸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想了想,又補(bǔ)充道,“鄭廚子還說,他們一挺輕機(jī)槍?!?/p>

        “這個不好辦?!睆堦?duì)長搓著手,問父親,“聽說燒酒劉家有一個專門裝酒的大地窖,在什么位置?”

        父親疑惑地望著這個張隊(duì)長,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

        “我去看過地形,你們家屋后面是一片竹林,我想咱們能不能從竹林里挖下去,直接通到酒窖里?”

        父親躊躇起來,好半天沒有接話。

        “聽說鬼子把你們家祖屋的案幾劈了做燒柴,瘸子,是這樣的嗎?”張隊(duì)長問瘸子。

        瘸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就為了燒那個自殺的特務(wù)曹長,據(jù)說他是那個受傷少佐的同學(xué),燒了取骨灰……聽說鬼子死了,都要燒了帶回國?!?/p>

        父親攥緊了拳頭,嘴唇微微顫抖。

        “不用挖,”母親說道,“本來就有通道,直接通到竹園里?!?/p>

        “這就對了,”張隊(duì)長拍著手,說,“這和我們想的一樣,這就好辦了?!?/p>

        父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道:“我領(lǐng)你們進(jìn)竹園,從那兒鉆進(jìn)去,可以一直進(jìn)到院子里……”

        “我也去,”慶余叔說,“給我也分一把槍!”

        “我也想要。”保慶說道。

        “好。還有一挺輕機(jī)槍,太好了!”張隊(duì)長爽快地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完,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保慶湊到瘸子跟前,想從他那堆衣裳里再找出兩把槍來。

        瘸子揉了揉保慶的頭發(fā),說:“打完了鬼子,自然就有了槍。”

        在茂密的蘆葦蕩中,張隊(duì)長小聲地唱起歌來,瘸子也跟著唱了起來:

        沒有吃,沒有穿,

        自有那敵人送上前。

        沒有槍,沒有炮,

        敵人給我們造。

        我們生長在這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自己的。

        無論誰要搶占去,

        我們就和他拼到底……

        7

        時間真是難挨,天終于全黑了下來,可是,張隊(duì)長還是說:“再等一等?!?/p>

        慶余叔找了塊磨刀石,把手斧磨得雪亮。

        保慶拿出去試了試,只見他向著頭頂上的烏桕樹樹枝揮舞了過去,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那截樹枝就整個地掉落了下來。

        張隊(duì)長說“我們要養(yǎng)精蓄銳”,可是,哪兒睡得著呢?

        保慶把胸脯拍得“咚咚”響,急得摩拳擦掌,可是,張隊(duì)長就是不許他去。

        “你們?nèi)颂倭?。”保慶說道,“多我一個,多個幫手。”

        “有時候多一個人,多搭上一條命。”張隊(duì)長不再笑嘻嘻的了,換了一副嚴(yán)肅的表情。

        “保慶,如果你也去了,我們這兒就沒男子漢了,誰來保護(hù)你娘?”繡香姨勸道。

        保慶望了望金根,不再央求張隊(duì)長了,不過,他又換了一個問題。

        “什么時候行動?”保慶問道。

        “再等一等?!睆堦?duì)長總是這一句話,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

        我熬不住了,不知不覺睡著了。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我迷迷瞪瞪地聽到有人說話,趕緊揉揉眼睛,打起精神,豎起耳朵。

        張隊(duì)長身邊多了四個陌生人,瘸子從早上離開后,一直沒有回來。

        看不清楚他們是不是抱著長槍,借著朦朧的月光,看得出他們穿著打扮跟我們村民差不多。

        “兔子跟我,我們從竹園里鉆地道進(jìn)酒窖?!睆堦?duì)長指著一個瘦高個說道,那個叫“兔子”的人背對著我站著,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之后,張隊(duì)長接著說,“你們?nèi)齻€在院門外等信號,聽到貓叫之后,才可以放槍。明白嗎?”

        “明白?!?/p>

        “民生兄和慶余兄先進(jìn)去,我和兔子隨后……”張隊(duì)長把各種情況之下的應(yīng)對,都講了一遍,我等著他說“出發(fā)”,可是,他說的卻是:“原地休息?!?/p>

        我鉆回薔薇花叢,想接著睡,可是,怎么也睡不著了。

        我鉆出花叢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正和母親一起小聲地講著話。

        我跟父親說:“你要帶著躲貓貓。”

        “不怕,”父親安慰我道,“我只是回自己的家。我回自己的家,有什么好怕的?”

        “你還是要帶著躲貓貓?!蔽覉?jiān)持道,“躲貓貓也好久沒有回自己的家了,對不對?”

        我蹲下來摟著躲貓貓的脖子說道。

        躲貓貓輕輕地“嗯”了一聲,表示聽懂了。

        “回家了,你要讓它吃個肚子圓……”

        “呼,胡胡胡胡,呼……”

        遠(yuǎn)遠(yuǎn)地,不知道什么地方傳來一聲貓頭鷹的叫聲。

        “走,我們走?!睆堦?duì)長輕聲地命令道。

        我的躲貓貓走在最前面,后面跟著父親,父親后面是慶余叔,慶余叔后面跟著那個瘦高個被張隊(duì)長叫作“兔子”的年輕人,張隊(duì)長走在最后。

        他們像夜行的小獸,悄無聲息地穿行在蘆葦蕩中。

        再也睡不著了,我們都豎起耳朵聽著村子里的動靜。

        連金根也睜著他那一雙明亮的眼睛。

        遠(yuǎn)遠(yuǎn)地,村子里傳來了雞鳴聲,還有偶爾的幾聲狗叫。

        直到天麻麻亮,也沒有聽見槍聲。

        我們幾個逐漸清晰的臉龐上,都寫滿了不安。

        那個叫“兔子”的年輕人回來了,看樣子他還不到二十歲,和母親講話的時候還有些害羞。

        他叫了一聲“姨”,然后搖了搖頭,滿臉通紅。

        母親的眼淚“唰”的一下子就下來了。

        “你們張隊(duì)長呢?”繡香姨問道。

        “……”

        “你和張隊(duì)長,你倆都沒有進(jìn)去?”母親問道。

        兔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張隊(duì)長覺得不對勁兒……”

        “然后,你們就溜了?”

        兔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漲紅了臉。

        繡香姨狠狠地剜了兔子一眼,說:“走!我們?nèi)ゾ任覀兊哪腥?!?/p>

        “你們要去哪兒?”兔子張開雙臂,攔住繡香姨和保慶,說道,“不可以啊!張隊(duì)長讓我回來保護(hù)你們……”

        母親抹了一把眼淚,說:“保護(hù)我們?”

        “我們的男人可是跟著你們,有去無回……”

        兔子張開雙臂,也開始掉眼淚。

        繡香姨背轉(zhuǎn)身不再理他,她見我母親抹眼淚,自己也跟著“啪嗒啪嗒”地掉起眼淚來,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對了,”我忽然想起那次翻院墻進(jìn)家門時的情形,于是,就跟那個叫“兔子”的年輕人講道,“我們家院門外有一棵老槐樹,保慶會上樹,我也會,我們從樹上跳到院墻上,再跳到院子里,就可以救我爹了……”

        保慶也覺得好。

        兔子苦笑道:“這個主意我們討論過,恐怕你們剛上到樹上,槍口就對準(zhǔn)你們了?!?/p>

        “那為啥你們不跟著我們的男人從竹園里鉆地洞進(jìn)去?”繡香姨問道。

        兔子從兜里摸出了一截?zé)熎ü?,說:“張隊(duì)長在竹園里撿到的,天太黑了,起先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我剛要也跟著鉆進(jìn)去的時候,張隊(duì)長拉住了我?!?/p>

        母親接過煙屁股,看不出個所以然,又疑惑地遞給了繡香姨,繡香姨也看不出這煙屁股有什么不對勁兒。

        “他們沒有動竹園里蓋在洞口的那捆蘆葦,所以,我們起初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兔子接過那一小截?zé)煹伲f,“這個叫‘過濾嘴’,這是日本煙,我們中國煙沒有過濾嘴?!?/p>

        后來,兔子還補(bǔ)充道:“后來,我們一想,覺得還是疏忽了,第一,竹園里的那捆蘆葦確實(shí)有點(diǎn)兒特別,要是堆一堆燒柴還容易理解;第二,那個‘蝌蚪’可是土匪,綁架過你們家小叔子,對你們家房屋結(jié)構(gòu),肯定有研究……”

        兔子跟我們分析這些道理的時候,不再像一個大男孩,臉也不紅了,說得頭頭是道。

        突然一股濃烈的味道隨風(fēng)穿越叢叢蘆葦,鉆進(jìn)我們的鼻孔。

        我們都聳動著鼻翼,卻辨不清楚這到底是什么味道。

        兔子小聲但是卻肯定地說:“一定是鬼子們在燒那個特務(wù)曹長。”

        “記得我小時候家里燒過一只花梨木腳凳——那只腳凳的腿斷了,就是這個味道。”母親說道。

        我想起父親曾經(jīng)跟我講過,祖屋里供奉先祖牌位的香案,是花梨木做的。而此刻,那個香案被鬼子劈了,作為燒柴,正在燒一個死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日本軍人。

        那個自殺的特務(wù)曹長,家里是否也有供奉先祖的香案?當(dāng)他把槍口對準(zhǔn)我們,或者,當(dāng)他絕望地把腰間的匕首對準(zhǔn)自己的頸動脈的時候,他是否想起過他的家鄉(xiāng),和他自己的母親與先祖?

        蘆葦叢里那蓬憤怒開放的薔薇花的味道,敵不過死亡的味道。

        在那股因?yàn)槿紵惆负褪w的味道飄散之前,我們都沉默不語。

        時間真是難挨。

        我受不了了,我得開口說話。

        “我的躲貓貓呢?”

        “是啊,我們都沒有留意,那條狗確實(shí)沒有跟著我們回來?!蓖米影浩鸫瓜碌念^,他不像是突然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而是很慶幸地被我的問題喚醒了,讓他也從這死亡的味道中掙脫了出來。

        躲貓貓是午后回來的,它回來的時候,正是一團(tuán)糟。

        因?yàn)楸c和黑毛一起跑了。保慶說找個僻靜的地方去解手,起初,我們都沒有在意,可是,過了那么久,也不見保慶回來。

        我和繡香姨把周圍那一大片蘆葦蕩,幾乎翻了一個遍,都沒有找到他。

        我和繡香姨垂頭喪氣地摘掉滿頭的蘆葦葉、蜘蛛網(wǎng)的時候,兔子說:“不要找了,他肯定是回村了……”

        “那不行,我們得回去,”繡香姨語氣很堅(jiān)定,“要死,我們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兔子如何也說服不了,阻攔不住的時候,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金根也哭著要回村子里找娘。

        躲貓貓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

        “躲貓貓,你怎么了?”我見它嘴巴殷紅,血從牙齒間不斷滲出,心里“咯噔”一下,眼淚就流了出來。

        “狗都傷成了這樣,那么,我爹和慶余叔肯定出事兒了……”我猜出母親心里最不祥的預(yù)感,只見她撫著自己的胸口,一口氣接不上來,差點(diǎn)兒暈倒了。

        “躲貓貓……”我蹲下來,抱住它的脖子,細(xì)細(xì)查看完畢,發(fā)現(xiàn)它身體并沒有受傷。

        躲貓貓搖著尾巴,歪著腦袋仿佛是想了好久,才把嘴巴里銜著的一團(tuán)東西吐在我腳跟前。

        “媽,是紅紙的顏色,躲貓貓沒有傷?!蔽野欀碱^,撿起已經(jīng)被躲貓貓的口水浸濕了的折疊成一團(tuán)的紅紙,那是過年時候貼的對聯(lián),“……‘平安’?!?/p>

        對聯(lián)雖然被精心地反復(fù)折疊,可還是被躲貓貓的口水浸濕了,不過,還是看得清紙上的兩個字。

        “看來民生叔他們平安無礙——這‘顏體’字很娟秀呢。”兔子的語調(diào)輕松了起來。

        “是我寫的。媽,你還記得嗎,過年的時候,父親寫完對聯(lián)后還剩下一些紅紙,他讓我寫。我寫了兩幅小字,一幅是‘五谷豐登’,一幅是‘四季平安’,都貼在酒窖里的谷倉上……”

        “是,貼在院門外的對聯(lián)經(jīng)了風(fēng)雨,早沒了顏色?!?/p>

        我揉著躲貓貓的腦門說:“嚇?biāo)牢伊耍疫€以為你被打得嘴巴流血呢……”

        知道父親“平安”,我和母親都松了一口氣,只有繡香姨還在為保慶擔(dān)心。

        兔子仰著頭望了一會兒太陽,說:“繡香姨放心,保慶機(jī)靈,不會有事兒的,我去尋他。等會兒會有人來接你們轉(zhuǎn)移,這個地方不宜久留?!?/p>

        果然如此。“蝌蚪”這會兒正帶著人,四處尋我們,而我父親則被鬼子的槍頂在后背,日本人要他做“中日親善維持會”的會長。因?yàn)楦赣H在四鄰八鄉(xiāng)威望高,好開展工作,而“蝌蚪”,鄉(xiāng)親們誰肯信他?

        8

        來迎我們轉(zhuǎn)移的竟然是叔叔,真是讓人想不到,我和母親都又驚又喜。后來才知道,叔叔一邊做傷員救護(hù)工作,一邊在游擊隊(duì)和正規(guī)部隊(duì)之間做信使,傳遞雙方的消息,以便游擊隊(duì)更好地配合主力部隊(duì),開展游擊戰(zhàn)。負(fù)責(zé)和叔叔接頭的,正是瘸子。

        叔叔說:“日本人想‘有效占領(lǐng)’,就得依靠漢奸,依靠維持會,日本人現(xiàn)在也明白了‘蝌蚪’服不了眾,而我哥也絕不會當(dāng)漢奸,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拿你們做人質(zhì)?!?/p>

        叔叔指了指我和母親,接著說:“鬼子和‘蝌蚪’正四處尋你們,我們的計劃是讓瘸子把‘蝌蚪’引進(jìn)蘆葦蕩,把這個‘釘子’拔了。然后,再拿下他們在秋水河一帶的‘指揮部’……”

        “太好了!”我說道。

        “只是,這樣一來,”叔叔望了望母親說,“我哥和我嫂攢下的家業(yè),恐怕就保不住了—本來,就已經(jīng)被我‘?dāng) ^一次……”

        叔叔講到后來,臉紅了,聲音也小了。

        “讓他們燒吧,”母親說,“只要我們?nèi)嗽?,就有家。秋水河這么大,哪里不能安家?”

        正說話間,瘸子飛快地跑了過來。

        雖然張隊(duì)長講過,“有一天,你們會看到,他跑得比兔子還快?!笨墒?,真看到的時候,我們還是驚得張大了嘴巴。

        “我的‘老朋友’果然了得!真是英雄出少年啊。”瘸子還沒有跑到我們跟前就一邊喘氣一邊小聲喊道,“快,你們到藏小船的地方和……那誰?”

        “你的兒子?”瘸子指著繡香姨,好半天才想起保慶的名字來,說,“保慶,對,是保慶!保慶待會兒撐船渡你們過河……”

        瘸子扭頭跟叔叔講:“恐怕你得留下來搭把手,保慶這會兒正引著‘蝌蚪’在這蘆葦蕩里捉迷藏呢?!?/p>

        瘸子從薔薇花刺叢里取出了兩支槍,遞了一支給叔叔,問:“會使嗎?”

        真沒想到,我們就在這薔薇花叢里躲了一兩天,誰都沒有想到要去翻看一下刺叢,那里竟然藏著槍!我想,如果保慶知道了會怎樣?

        叔叔開心極了,沖著我擠了擠眼睛,連說:“會!會!”

        “走,我們?nèi)ソ犹姹c。”瘸子伸手掩住嘴巴,三聲“布谷!布谷!布谷!”響了起來。

        躲貓貓?jiān)谇懊鎺?,引領(lǐng)著懷抱金根的繡香姨和母親,穿越蘆葦叢向著藏小船的方向靠近。

        “布谷!布谷!布谷!”又是三聲布谷鳥的鳴叫,在蘆葦蕩的某個地方響起,這顯然是在回應(yīng)瘸子。

        “放心吧!這蘆葦蕩里還有我們的人,我們會把蝌蚪引開的,放心去藏船的地方去……”

        聽得見瘸子的聲音,回頭望,只見蘆葦閃動,他和叔叔已經(jīng)消失在蘆葦蕩了。

        漸漸地,秋水河的水腥氣越來越濃了,就快到藏舟的地方了,我的心已經(jīng)怦怦怦跳得厲害了,我們放慢了腳步。

        “我和躲貓貓先去探勘一下。”我讓母親和繡香姨先等一等。

        河邊靜悄悄,沒有看到保慶。

        “保慶還沒有來,我們就在這蘆葦叢里等一等?!蔽一剡^頭來,剛跟母親講完這句話,就聽見有“嚓嚓嚓”的腳步聲,嚇了我一跳,我以為是奔跑在蘆葦蕩里的野雞或者是兔子。

        躲貓貓輕輕地“嗯”了一下,歡快地?fù)u著尾巴,沖了出去。

        “黑毛!”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接著保慶出現(xiàn)了,保慶的身邊站著的正是我日夜?fàn)繏斓那巯恪?/p>

        “芹香!”我喊了一聲,就向著她撲了過去。

        我感覺芹香的身子微微發(fā)抖,卻隔著我向著金根伸出了雙手,顫聲喊道:“弟弟!弟弟!”

        “姐姐!姐姐!”金根從繡香姨的懷里跳下地來,撇了撇嘴,想要哭,見到芹香又不好意思地抹著眼淚笑了。

        我和保慶把小船從草叢里滑向秋水河的時候,我聽見芹香小聲地跟母親說:“我娘沒了……”

        保慶輕輕一點(diǎn)竹篙,小船緩緩離岸,剛行到一丈遠(yuǎn),就聽見蘆葦蕩傳來一聲槍響。

        接著又是一聲。

        保慶讓竹篙和船身平行,把竹篙放在船身上,彎下腰來開始劃槳。

        他一邊劃船一邊歪著腦袋細(xì)心聆聽,聽了一會兒,說:“還有一個。”

        過了好一會兒,蘆葦蕩又傳來一聲槍響。

        “好了?!北c望著繡香姨笑了笑,說,“追我的人有三個,只那個鬼子有槍,還是個長的,蘆葦叢里別來別去,不好使,‘蝌蚪’腳又不靈,跑不過我,我當(dāng)時想,只要我進(jìn)了蘆葦蕩就有救了,果然……”

        “芹香姐,你的褲子怎么濕了?”芹香的褲子是自己紡的老土布然后染成藍(lán)色,掉色嚴(yán)重,所以,浸水的部分格外明顯。

        “鬼子來的時候,我娘把我藏到水缸里了……”

        “我來從頭講吧,芹香躲在水缸里,沒看到?!北c說道。

        原來,保慶借口找地方解手的時候,就趁大家不注意從蘆葦叢里溜了出來,剛翻過一個田埂冒出頭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幾個人,其中三個面向他的人,一個抱著桿長槍,看樣子是個鬼子,一個有點(diǎn)兒像心安爹描述中的“蝌蚪”,另外一個戴著眼鏡,鏡片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這仨人正和一個穿深藍(lán)色大襟衣服的婦女講話,從背影看就知道是九香嬸—“咱們秋水村沒有比九香嬸更高大的了……”

        保慶想回過頭躲起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向著他們走去。

        保慶邊走邊急得腦門直冒汗,他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付,所以就走得很慢。

        “我?我在找我兒子,我兒子叫金根……”

        保慶沒聽清“蝌蚪”說了句什么,只聽見九香嬸又接著說:“是是是,你怎么知道他是跟著徐先生……對對對,是徐懷珊徐掌柜……”

        “糟糕!”保慶在心里道,九香嬸不知道心安爹鉆酒窖被逮住了,“蝌蚪”這會兒肯定是在追查我們,“怎么辦呢?……”

        保慶想,既然九香嬸不認(rèn)得這個土匪,那么,“蝌蚪”也應(yīng)該不知道九香嬸的兒子,有了。

        “娘!娘!”保慶急急地叫了兩聲“娘”,便小跑著來到他們跟前,拉起九香嬸的手就往村子里走,“娘,我沒有找到那個麻花鴨,我估計是讓鬼子的槍炮聲給嚇傻了,鉆到蘆葦蕩里了……”

        “等等!”“蝌蚪”呵斥道,等九香嬸和保慶回過頭的時候,他指著保慶道,“他是金根?你的兒子?”

        保慶捏了捏九香嬸的手。

        “……是!是我兒子,金根?!?/p>

        保慶的手心里全是汗,聽到九香嬸的話之后,他才在心里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趕緊又說:“我沿著秋水河都找遍了,那只白鴨子也沒見著。”

        那個扛槍的鬼子,始終一臉茫然,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看來,他一句也沒有聽懂。

        另外那個戴眼鏡的人小聲地在鬼子耳邊講了幾句,鬼子這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磥恚莻€人是個翻譯。

        “好,我們回去?!眲偛潘翘胝业浇鸶?,現(xiàn)在九香嬸心里也明白了個大概。

        “徐先生呢?你娘不是說你跟著徐先生嗎?”

        “我可沒見著他。我聽說徐先生在河邊藏了一艘船,可我根本找不見,我怕我娘擔(dān)心,就回了……”

        鬼子聽完翻譯后,嘰嘰咕咕說了一句,翻譯問道:“船在哪兒?”

        “聽說在一棵烏桕樹下?!?/p>

        翻譯說給鬼子聽了之后,鬼子揮了揮手,他們?nèi)齻€一起朝秋水河邊找那棵烏桕樹去了。

        等那三個人走遠(yuǎn)了,保慶簡略地把金根的處境講了一下,九香嬸高興地把保慶的手都掐疼了,只一個勁兒地說:“好好好?。?!”

        “芹香呢?”

        “芹香在家里烙餅,我等不及要找金根,就趁這個時間出來尋兒子……這些天,我可是擔(dān)心壞了,眼睛都望穿了?!?/p>

        “噢,”知道芹香安好,保慶也放下了一顆心,說,“芹香要躲好,聽兔子說,鬼子主要是搶豬呀雞呀,也搶年輕女子……”

        “是,有財家的閨女就被鬼子擄去了……才十三歲?!?/p>

        “誰?”門從里面閂住了,芹香在屋里問道。

        “我。”

        芹香聽出九香嬸的聲音之后才從里面開了門。餅已經(jīng)烙好,芹香把灶膛里正燃著的柴抽出來插進(jìn)灰堆里熄滅,九香嬸把烙餅切好,用包袱裹起來。保慶趴在院墻上望風(fēng)。

        “快,他們回轉(zhuǎn)來了!”保慶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那三個去找船的人正急急地向著九香嬸家而來。九香嬸家廚房的煙囪里還有余煙裊裊升騰。

        當(dāng)時看“蝌蚪”的神情,就知道他是不相信保慶是九香嬸的兒子的,這會兒,他們根本就沒有在秋水河邊看到什么烏桕樹,就更懷疑了。

        出逃,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九香嬸讓芹香蹲進(jìn)了水缸,還好,缸里的水不多。然后,揭下鍋蓋蓋住了水缸。

        “你走,你快走!”九香嬸催促著保慶翻院墻從屋后逃走。

        “不,我走了,他們更懷疑。”

        連爭辯的時間也沒有了,打門聲響起了。九香嬸只好去開門。

        門剛打開,就聽見一聲響亮的耳光,九香嬸一個趔趄,保慶剛把一把菜刀揣進(jìn)懷里,叫了一聲“娘”,沒有看到是誰打了九香嬸的耳光,只見九香嬸臉頰上五道手指印,嘴角滲著血。

        保慶剛跨出廚房門檻,就被“蝌蚪”一腳踹倒在地,身子撞到門板上,懷里的菜刀“咣當(dāng)”一聲落了下來。

        廚房里光線昏暗,只有一片亮瓦里透出的光,落在“蝌蚪”陰冷的馬臉上,他的三角眼漸漸適應(yīng)了屋內(nèi)的光線,四處梭巡,像吐著芯子的蛇一樣,發(fā)出冷冷的光。

        鬼子舉著上了刺刀的長槍,也進(jìn)了廚房。剛熄滅的柴火煙還沒有散盡,鬼子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他們翻遍了所有角落,除了把包袱里烙好的餅子砸在九香嬸的臉上之外,一無所獲。

        “煙囪還冒著煙呢,餅也烙好了,這是誰干的?”“蝌蚪”歪著腦袋問。

        那個鬼子也把長槍拍得“嘩嘩”響。

        九香嬸背靠水缸,嘴角掛著長長的血跡,向后扶在缸沿鍋蓋上的手,微微顫抖。

        “蝌蚪”盯著九香嬸的手看了一會兒,冷笑兩聲,一把搡開九香嬸,又冷笑一聲,揭開了蓋在水缸上的鍋蓋。

        鬼子見水缸里竟然蹲著個這樣俊俏的姑娘,揮舞著槍刺,竟然哈哈大笑,隨即“嘰嘰呱呱”地說了一大堆話,像是仰天開了一陣槍。

        就在所有的人都望著水缸里的芹香時,被搡倒在地的九香嬸手里已經(jīng)抓起了一只沉重的木頭水瓢,高高地舉起,狠狠地向著“蝌蚪”的后腦勺砸了過去。

        “蝌蚪”歪倒在地,伸手在后腦勺摸了一把血。

        廚房太逼仄,那個鬼子退后了好幾步,才把長槍調(diào)向九香嬸,“撲哧”一聲,刺刀整個扎進(jìn)了九香嬸的胸膛。

        九香嬸死死地抓住鬼子的槍管,喊道:“快跑!”

        就這樣,保慶一把從水缸里拉出了芹香,撞倒那個戴眼鏡的翻譯,向著蘆葦蕩跑去。

        9

        保慶講完了,船,也緩緩地要靠岸了。

        保慶站起身來,拿起橫在船身上的長桿,把船慢慢地向著對岸靠過去。

        我看見母親蒼白的臉上,掛著兩道眼淚。

        繡香姨望見母親流淚,也背轉(zhuǎn)身子抹眼淚。

        我和保慶對望一眼,也明白了她倆為什么哭泣。

        槍響了,鬼子死了,那么,父親和慶余叔危險了。

        “這樣一來,我爹和徐先生就成了鬼子手里捏著的麻雀了……”保慶沉吟了一會兒,說,“不行,我得回過頭去看看?!?/p>

        “我也去!”我嚷道。

        “你一個女孩子家家,”母親說,“你要有個什么閃失,你爹也不會依我!”

        “媽!”我不下船,堅(jiān)持道,“我有躲貓貓呢!”

        “姨,有我,還有黑毛呢!”保慶也替我求情。

        “等等,”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心安,你還記得祖屋供奉祖先牌位的案幾嗎?”

        “不是被鬼子燒了嗎?”我有些疑惑。

        “案幾背后的墻,你敲敲看,有一塊磚是活的,聽起來空空的,往里推,就能把整塊磚拿出來,然后就能看見門把手,使勁兒往下按,再使勁往里推,就推開一道小門……”母親小聲地叮囑完畢之后,說,“這是你外公當(dāng)時造房子的時候,為了防土匪做的一個機(jī)關(guān)?!?/p>

        “如果我能從祖屋的暗門進(jìn)到地下酒窖,就能救父親了!”

        母親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這心跳得好厲害!”

        “彩鳳姨,不怕,還有我呢,”保慶倒是信心滿滿,他說,“再說了,還有游擊隊(duì)呢?!?/p>

        就這樣,我和保慶一起撐船,靠岸后又一起把船拖上岸。

        天已接近黃昏。

        我們剛進(jìn)蘆葦蕩,保慶就急著學(xué)布谷鳥叫了三聲。

        沒有回應(yīng)。

        我們尋到那蓬薔薇花叢跟前,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

        “那我們只好往村子里靠近了,”蘆葦叢里光線黯淡,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天已經(jīng)黑了,保慶說道,“現(xiàn)在天快黑了,我們行動起來不易被發(fā)現(xiàn)。”

        “嘿!我說,”這聲音聽起來好熟悉,“是老朋友吧?”

        “瘸子!”

        我們循聲找過去,才發(fā)現(xiàn)他躺在一個斜坡上,身邊全是新割斷的蘆葦,他扒拉開用作掩護(hù)的蘆葦,露出滿是胡須的臉龐,借著霞光,我感覺到了瘸子臉上的表情有點(diǎn)兒不對勁兒,從他顴骨肌肉的抽動能感覺到他正在忍受某種疼痛。

        “老子真成瘸子了!”瘸子苦笑一聲,說,“他媽的,剛好打到我腿肚子上了……”

        我們蹲下來,才發(fā)現(xiàn)瘸子的腿已經(jīng)被包扎過,從上衣上撕下的藍(lán)布條上透出殷紅的血。

        “我數(shù)了數(shù),共有三聲槍響……”

        保慶還沒有說完,瘸子笑了起來,說:“有一槍是鬼子放的,槍法太臭了,把我的腿擦破了一塊皮……”

        看瘸子痛苦的樣子,遠(yuǎn)不止“擦破了一點(diǎn)兒皮”。

        “這下不用裝瘸子了吧?”

        “兔子!”我聽出來,這是兔子的聲音。

        果然,兔子冒了出來。

        那三聲槍響,一槍打在瘸子的腿肚子上,另外兩槍結(jié)果了“蝌蚪”和那個殺了九香嬸的鬼子。游擊隊(duì)員留下了那個戴眼鏡的翻譯。

        “現(xiàn)在最難辦的是徐先生在鬼子手里,”兔子說,“我們不敢輕舉妄動,但是,不動不行,因?yàn)樯倭藗€鬼子……所以,我們留下這個翻譯,他得出面替我們解釋,我們好找機(jī)會行動。”

        “那戴眼鏡的肯聽你們的?”保慶問道。

        “都是中國人,誰愿意為日本人辦事兒???”兔子笑了笑說,“我們運(yùn)氣好,找到了他的老母親……不聽我們的話,總得聽他媽的話,對吧?”

        瘸子和兔子都笑了起來。

        “那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你們來得正好,比兔子更合適,幫我們給鄭廚子送菜,”瘸子說,“小孩子,鬼子不起疑心?!?/p>

        “鄭廚子?”

        “給日本人燒飯做菜的鄭廚子是我們的人,鬼子那邊的消息,都是從他那兒得來的?!?/p>

        “原來是這樣?!蔽以谛睦锵?,難怪他們什么都知道。

        “走,跟我來!”兔子望了望瘸子,說,“你等著啊,我把他們送過去,等今晚打完勝仗了再回來找你……”

        “等等!”瘸子向保慶招了招手,說,“老朋友,過來!我給你個好東西。”

        瘸子從懷里摸出一個一尺來長的皮套遞給了保慶。

        保慶從皮套子里抽出了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舉起來對著天光看了又看。

        匕首的手柄鑲著一顆紅寶石,看來,這也是瘸子的“戰(zhàn)利品”。

        兔子跑得比我們的狗還快,在蘆葦蕩里七拐八彎,就把我們帶到了幾個游擊隊(duì)員的身邊。

        我又見到了張隊(duì)長,胡子拉碴的,仿佛好多個夜晚都不曾睡覺。

        保慶一直用手捂著腰間的那柄匕首,像是捂著一顆撲撲亂跳的心。

        就這樣,我挎著一個竹籃,竹籃里裝著兩葫蘆燒酒、兩只雞、十來個雞蛋和幾根新鮮的萵苣。保慶牽著一只羊,快出蘆葦蕩的時候,保慶手起刀落,挑斷了束在羊嘴巴上的青草扣,憋了那么久的羊咩咩地叫了起來。

        在蘆葦叢中以為天早就黑透了,可是,出來后才發(fā)現(xiàn)西邊正燒著殷紅的霞光,太陽也還沒有完全被長山遮住,秋水河像篩子一樣,篩著滿河細(xì)碎然而燦燦的金光。

        重又走在熟悉的村道上,仿佛經(jīng)歷了好多年。

        籃子并不沉,可是,我的脊背后面開始像螞蟻爬動一樣癢酥酥地淌著汗,心怦怦怦地跳得慌。

        “我敢保證等我們進(jìn)了屋,竹園里,還有樹梢上,全是游擊隊(duì)員,”保慶仿佛是從我的呼吸聲里聽出了我的緊張,他小聲地寬慰著我說,“他們的槍口都對準(zhǔn)了鬼子……”

        保慶又按了按腰間別著的那柄匕首,見我劉海都沾在了額上,就把牽羊的繩子遞到我手里,從我胳膊上接過竹籃。

        羊很溫順,不需要我用勁兒拉,只是得時不時地停下來等它,等它翹起短尾巴在村道里拉出一嘟嚕像黑葡萄一樣的羊糞蛋來。

        “怎么才來?。俊币粋€穿著白土布坎肩,脖子里繞著一條看不出顏色毛巾的胖子沖著我們不滿地嚷道,他扒拉著籃子,踢了一腳保慶,說,“怎么才這一點(diǎn)兒酒?”

        我看見保慶嘴角抽動,蹲下來捂著小腿肚子。

        這一腳是真踢呢。

        “把這盤燒雞給太君送去。”鄭廚子指了指我,然后又指了指保慶,說,“你給我添柴燒水?!?/p>

        說完,麻利地解開捆縛著雞腳和雞翅膀的草繩,提起刀在水缸缸沿上蕩了蕩,開始動手殺雞。

        那兩只雞也仿佛有了預(yù)感,“呀呀”地嘶叫。

        “這么說,我們家里的雞早已經(jīng)被他們宰殺完了?”隔著托盤,我就能感覺到那盤燒雞還是滾熱的,從我熟悉的廚房,走向我熟悉的院子里的時候,我想,“那,我家里的國王呢?它也遭遇了不測嗎?”

        天光還有,可是院子里的天井里早點(diǎn)上了汽燈,明晃晃的耀得我睜不開眼睛。還是在叔叔的學(xué)校里看見過這種汽燈,我們家里沒有這東西。

        “酒呢?”

        等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炫目的汽燈之后,才看清說這話的是一個戴眼鏡兒的人,這大概就是那個翻譯了。

        我們家的八仙桌旁,坐著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人,左手笨拙地捏著一雙筷子,右手纏著白色的繃帶懸垂在胸前,另有一截繃帶兜住右手掛在脖子里。他的腦門上也纏著繃帶,白色的繃帶上暗黑的血跡早已干涸。

        他歪過頭來斜睨著我,我的心一顫,他犀利的目光仿佛是鋒利的草葉,割傷了我。我意識到他大概就是鬼子的長官,少佐?少佐是一個什么官?我傻了,站在那兒,竟然不知道動彈。

        那個少佐把筷子一扔,站起身來,向著我走了過來。

        我感覺燒雞連同裝燒雞的瓷盤一起在托盤里“喀喀喀”地跳動,仿佛那個燒熟了的燒雞醒了過來,正掙扎著想要跳下托盤。

        少佐從我的托盤里端起燒雞,向著耀眼的汽燈走去。

        我整個人都要癱倒了,定睛望過去,竹竿撐起來的汽燈下放著一個裹了白布的方方正正的盒子。

        那是什么東西呢?

        只見少佐把燒雞很恭敬地呈獻(xiàn)在裹了白布的盒子前。

        香案!我這才發(fā)現(xiàn)供放祖先牌位的香案只是從祖屋里搬到了院子里,并沒有燒掉。為什么要燒掉呢?哦,對,是那個自殺的特務(wù)曹長。

        特務(wù)曹長??。∥蚁肫饋砹?。

        想起來后,我就覺得后背起了雞皮疙瘩,牙齒“咯咯”地打起戰(zhàn)來。

        那個特務(wù)曹長現(xiàn)在只剩下了骨頭,他的骨頭這會兒正躺在那個裹了白布的方方正正的盒子里。

        這么說,這個少佐也和我們中國人一樣,在用這盤燒雞祭奠他嗎?

        少佐猛一磕腳,站得筆直,然后彎腰鞠躬。

        轉(zhuǎn)過身來嘀咕了幾句,回到了酒桌。

        那個翻譯一邊給拖椅子一邊哈著腰說:“小姑娘不要怕,太君讓你吃糖?!?/p>

        我沒敢動,目光尋了過去,看見十幾塊水果糖,放在桌邊的盤子里。

        少佐伸了伸下巴,指了指盤子里的水果糖,望著我。

        燈光下,他的眼睛也閃著光,像是被月亮照耀的水面。

        我見那個翻譯不斷地跟我使眼色,就趕緊閃到桌邊,我左手提著托盤,飛快地伸了右手,抓了碟子里的糖果,扭身就跑,有一顆掉在地上,趕緊又回過頭彎腰撿起。

        “哈哈哈!”那個日本長官仿佛因?yàn)檫@個而很開心,望著我窘迫的神情,笑了又笑,然后用生硬的中文嚷道,“酒!酒!”

        我趕緊捂著怦怦亂跳的心,到廚房把籃子里的那兩個酒葫蘆放在托盤里,雙手舉著托盤送到了少佐的跟前。

        少佐拿起一壺酒,再拿起一壺酒。然后,用右胳膊肘按著其中一個酒葫蘆,左手去拔瓶塞,可是,圓滾滾的葫蘆滾來滾去,他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后,只好用左手扶起酒葫蘆,低下頭去,用牙齒咬著瓶塞,咚的一聲拉下了瓶塞。

        他不要別人幫忙。

        少佐舉著酒葫蘆,走向香案,那個裹著白布的方盒子前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擺好了三個酒杯。

        少佐斟滿了三個酒杯,拜了拜,每個酒杯都倒掉一半在地上,然后又是猛然一磕腳,鞠了一個躬。

        少佐嘰里呱啦叫了一陣。

        一下子都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四五個鬼子,他們給這個長官行過禮之后,向著八仙桌圍攏了過來。

        我又跑到廚房接連地端上了好幾個菜。

        保慶小聲地問我:“有幾個?”

        “五個。”

        “齊了。”

        我心里想,保慶就怎么知道“齊了”呢?對了,一定是那個鄭廚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告訴保慶的。

        當(dāng)我把一大盤炒雞蛋端過去的時候,院子里突然亂哄哄的,湊近一看,原來是兩只狗在為搶雞骨頭打架。

        我緊張得把躲貓貓和黑毛都忘了,它們是什么時候溜進(jìn)來的呢?對了,一定是院墻邊的那個排水溝。

        一個鬼子對著正在撕咬的兩條狗舉了舉槍,但是,被那個少佐制止了,看來,他們也很想看這狗把戲。

        “真是奇怪,它們怎么就打起架來了呢?”我悄悄地向著黑暗中縮了過去,這正是天大的好機(jī)會,酒窖里沒有人看守,我溜進(jìn)祖屋的時候,想,“躲貓貓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

        那個供奉祖先牌位的案幾搬走了,這樣更容易在黑暗中摸到墻壁了,我敲了敲,找到了那塊聽起來空空的墻磚。

        用力推過去,然后拉了出來,探手進(jìn)去,果然就摸到了一個冰涼涼的銅把手。

        可是,無論我怎樣扭動,那個把手都沒有旋動的跡象。

        狗叫聲仍在繼續(xù),我聽見了鬼子嘰里呱啦的喊叫聲,他們是在為打架的這兩條狗叫好嗎?

        怎么辦呢?我?guī)缀醢炎约旱纳碜佣紥炝松先?,用全身的力量扳動把手,可是,還是沒有辦法。

        突然,一個黑影摸了進(jìn)來,嚇得我腿一軟,一屁股坐了下來。

        “是我。”

        “保慶!”

        黑暗中,保慶整個身子都躍了起來,雙腳蹬在磚墻上,用全身的力量來扭動門把手。

        狗叫聲聽不見了,我和保慶都喘著粗氣,側(cè)耳細(xì)聽了一會兒。確實(shí)聽不見狗叫了。鬼子們在外面大聲地唱歌,大概是在唱他們家鄉(xiāng)的歌,他們唱得那么悲傷,聽起來叫人難過。

        這是他們唱給亡靈的歌謠嗎?

        我們的狗呢?

        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兒了,可是忽然意識到,并沒有聽到槍聲,心里又稍微緩和了一些。

        保慶雙腳從墻壁上滑落下來,他肯定和我一樣,大汗淋漓。

        “打不開!”

        “對了,”我把保慶扒拉開,踮起腳摸索到了那個門把手,“往前推,不是往后拉……”

        我推了推,果然推動了一點(diǎn)兒。

        保慶撲了過來,我們一起推動著門把手,一扇窄窄的門緩緩地向著墻壁里面打開了。

        那些磚都是貼上去的,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沉重。

        我們相互扶攜著,摸索著走過一段逼仄發(fā)霉的通道,又推開一道門,來到了酒窖。

        酒窖的小桌上燃著一盞豆油燈,高大的谷倉在地窖里投下了一個怪獸一樣的陰影,昏紅的燈光下被反縛著雙手的一個是父親,他的半邊臉在谷倉投下的陰影中,另一個是慶余叔,他整個人都在谷倉的陰影中,彼此隔著好遠(yuǎn)的距離。再細(xì)細(xì)地看過去,我發(fā)現(xiàn)他們分別被捆在兩把椅子上,他們輕輕地“啊啊”了兩聲,嘴巴里大概都堵著什么東西。

        “五谷豐登”還在,“四季平安”,只剩下“四季”兩個字—那是過年時我踩著凳子貼在谷倉上的對聯(lián)。可見,父親他們并不總是被捆縛在椅子上。

        保慶的匕首派上了用場,只幾下,他就挑斷了捆縛父親和慶余叔的繩子,扯下了塞在他們嘴巴里的布團(tuán)。

        當(dāng)我們從酒窖來到竹園的時候,我們家院子里響起了槍聲。

        我們從竹園溜到村道,再從村道來到秋水河邊的時候,槍聲已經(jīng)沒有先前密集了。

        我們來到藏船的地方的時候,躲貓貓和叔叔已經(jīng)在那兒等我們了,船已經(jīng)劃進(jìn)了秋水河。

        沒有看到黑毛。

        船緩緩地在星光中向著長山劃行的時候,我撫著不再狂亂跳突的心,抬頭去尋天上那顆最亮的星。

        尾聲

        “嘎吱”一聲頓挫,奶奶揚(yáng)了揚(yáng)手—她手中握著的那最后一團(tuán)棉花也變成了棉線,走到了紡車的線穗上,那一穗比玉米肥胖了太多的線穗甩著那截棉線空轉(zhuǎn)了好久,才緩緩地停了下來。

        結(jié)了三顆燈花的油燈,把奶奶的形象投映在結(jié)了蛛網(wǎng)的灰墻上,我看見墻上的影子舉著它巨大然而空空的左手—那是一只茫然而空虛的左手。當(dāng)那只手變成了墻上的影子之后,我忽然覺得它有了自己的思想,那只影子手仿佛五根指頭都能開口,五個指頭都想接著講述它們曾經(jīng)握緊然而又逃逸的歲月,那些像流沙一樣漏掉的歲月里,該有多少故事???!

        奶奶的一聲嘆息阻止了那五根指頭即將開始的七嘴八舌。

        “唉!”奶奶望了望她舉著的空虛的左手,說,“完了,沒有了?!?/p>

        我以為她說的是棉花沒有了,而不是故事。因?yàn)槲液湍菈ι系挠白邮忠粯樱幌嘈拍棠痰墓适轮v完了。

        “奶奶,我再添點(diǎn)兒炭,你接著講‘躲貓貓’?!?/p>

        那一盆放在我們奶孫倆腳邊的炭火,就像是奶奶在搖動紡車紡出棉線時講的故事。我從麥子收割時就開始聽奶奶的故事,直到冬天,北風(fēng)在屋外的村子里吹著口哨四處游蕩。奶奶的故事是大地饋贈的簡陋吃食,接續(xù)著我生命的成長,也是漫漫冬夜里的一盆溫暖人心的炭火。

        我們都顧不上添加炭火。奶奶又要紡線又要講故事,也許還為了節(jié)省木炭,顧不上;而我,則被奶奶的故事帶走了,離開了我坐著的寒屋,也許我已經(jīng)被奶奶的故事變成了一截棉線,繞進(jìn)了那捆線穗中了。

        那盆炭火上覆著一層灰色,像是樹干因?yàn)樯L而卷起的一塊塊淺灰色的樹皮。那些燃燒著的木炭,還記得自己曾經(jīng)是樹,還能回憶起它們曾經(jīng)作為樹和樹枝的時光嗎?那時,它們沐著風(fēng)雨,或者高舉著臂膀,站在陽光下……

        “我還想聽‘躲貓貓’……”

        奶奶望著我笑的時候,我才敢確信,我的問話讓奶奶徹底回到了我們身在的寒屋,因?yàn)樗倚Φ臅r候,我看見她的眼睛里又有了光。

        原來,奶奶也被她自己的故事帶走了啊。

        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這也是在我長大之后愿意成為一個講故事的人的原因,因?yàn)槊看螌懝适禄蛘咦x故事,都是一場溫暖而百感交集的旅行。

        奶奶俯下身,湊近盆中的炭火,她準(zhǔn)備向著炭火吹氣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還回頭望著我笑了一下。我發(fā)現(xiàn)她因?yàn)闇?zhǔn)備吹氣而嘟圓的嘴巴牽動了一圈一圈的皺紋,像是歲月贈送的一瓣一瓣的花。

        塵灰像受了驚擾的蝴蝶一樣,驟然起飛,又紛紛下落,我看見暗紅色的木炭明滅相續(xù),交替閃爍,就像……

        “是不是就像天上的星星?”

        奶奶總是無數(shù)次地替我說出我心里想說的話。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可是,又覺得我心里感受到的還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常常在想,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希望’這種東西,有時,人們總在談?wù)摰臇|西,反而是我們摸不著抓不住的東西,就像這一盆炭火,”奶奶輕輕地踢了踢腳邊的炭盆說,“你看,它們燒了那么久,我們總以為它們早就冷了,是一盆灰燼,然而,你看,它們還火熱著呢,滾燙著呢,我覺得,希望大概也是這樣的吧?!”

        奶奶的話我不能理解,卻覺得很有道理。我想,有一天,我的心也這么放在炭盆里去燒的時候,大概我也會明白,什么是希望。

        “走,我們?nèi)ネ竿笟狻!?/p>

        奶奶拉著我的手,“吱嘎”一聲打開木門,“門軸要上油了?!蹦棠陶f。

        奶奶總這么說,可是她從來不會給木門上油,就算是奶奶心愛的紡車,也不是經(jīng)常上油的。奶奶的紡車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香油瓶,那是準(zhǔn)備著給紡車上油用的,所以,奶奶紡的線和奶奶講的故事,都有靈魂,都香氣撲鼻。

        被北風(fēng)收拾過的世界,是那么干凈,它蕩滌塵灰,讓天和地分得更開,可是,卻讓星星看起來,離我們?nèi)绱饲薪?/p>

        “奶奶,我看到了,你的‘希望’?!?/p>

        自從奶奶的故事里提到了那顆星之后,我就拉著她的衣襟不止一次地央告她,把那顆給了她希望的星介紹給我。

        “我的叔叔告訴我……”

        “徐佩玉?”

        奶奶笑了,摸了摸我的頭,繼續(xù)仰望著星空。

        “我叔叔說,我們看到的星星,它們的光都是走了上萬上億年,才到這地球上,有的星星,雖然我們現(xiàn)在還能看到它,可是,它早就不存在了,我們看到的只是它的光?!?/p>

        我覺得好冷。因?yàn)槎斓奈萃獗緛砭屠?。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讓我覺得天上的星星們也很冷。它們那么遙遠(yuǎn),那么孤獨(dú),還那么冷,并且,根據(jù)奶奶的叔叔的話,它們還可能早就死去了。

        我又覺得好難過。

        “那時,叔叔給我講這個道理的時候,他剛好受了傷,我覺得是因?yàn)樗芰藗?,心境悲觀,才這么說的。所以,我不相信—我的星,我叫它‘希望’的那顆星死了。”

        “那真實(shí)的情況到底是怎樣的呢?”

        “我不知道,”奶奶抱著膀子,她大概也感覺到了寒冷,“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為什么?”

        “因?yàn)樗肋h(yuǎn)都在,一直都在,這么多年了?!?/p>

        “萬一哪一天,你就看不到了呢?”

        “它仍然在?!?/p>

        “可是看不到了,天上沒有了,它還在哪兒?”

        “在我心里。”

        奶奶的話,讓我無可辯駁。

        “人心才是最大的世界,它裝得下所有的星星……”

        奶奶只說了半句,也許她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講完了。她拉著我的手從漫天星空的院子里回屋。

        “對了,你的叔叔受傷了,剛才你提到你的叔叔—徐佩玉受傷了,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你在故事里都沒有講……”

        “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你還想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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