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梢兒,候鳥北歸。
鳳頭麥雞最先到達,接著是灰雁和白鷺,最后回來的是鸕鶿和大天鵝。
然而,讓候鳥有些失望,布爾津的春并沒來——烏倫古湖的湖水仍舊凜冽,伊犁河谷的桃樹不見開一朵花,賽里木湖甚至又降下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白樺與冷杉再次一夜白頭。
是誰在維持季節(jié)的秩序呢?
1. 奇奇怪怪的老人
阿依古麗趴在窗子上,小鼻子噴出來的氣息撲上窗子,開出了一朵毛茸茸的窗花。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人們管三歲的公駱駝叫‘布爾’,把游牧人叫作‘津’,布爾津就是放駱駝的地方嘍?”胡安小阿依古麗幾歲,是稚氣未脫的小妹妹。
“就是那個意思,不會錯,我至少聽巴里金爺爺講一百遍了呢?!卑⒁拦披惪窗屠锝馉敔旘T著他的高頭大馬“赤兔”從窗前走過,沖他揮揮手,喊他進木屋來吃油塔子。
阿媽是個勤快人,一大早就起來和面做油塔子了。不光在布爾津,就是在整個新疆,油塔子都是老老小小喜愛的吃食。阿媽和面用面引子,從來不加酵母,這是她跟北方來的老阿媽學的,這樣和面時間是長了一點兒,但是,做出來的油塔子蓬松卻有嚼勁兒,“啊嗚”咬一口,滿嘴麥香味兒。
只可惜阿依古麗的熱情只被窗外的巴里金爺爺看到一點點—窗花的中央一只圓溜溜的小鼻頭被擠得扁扁的,在那兒跳上跳下。
“喲吼—今天確實又是一個不錯的雪天?!卑屠锝馉敔敍_阿依古麗的小鼻子點點頭,又吆喝著他的赤兔往西北方去了。
赤兔是三國時關羽騎的馬,赤,比棕色鮮亮,比血紅深沉,跟秋天摘的喀什噶爾石榴的籽兒一個色。
“那是巴里金爺爺嗎?”胡安也把小臉兒貼到窗子上往外看。
“怎么不是?就是他?!卑⒁拦披惏严掳童B到胡安的小腦袋瓜上。
“可他沒有腿呀?”胡安瞪著亮晶晶的眼睛,“而我們認識的巴里金爺爺是有兩條大長腿的呢?!?/p>
“胡說。沒有腿,怎么騎馬?我剛剛看他還……”阿依古麗朝窗子哈氣,窗花就又開得大了一點兒,她使勁兒往外看,愣住了,“不是沒有腿,是……是沒有胳膊……”
“不對不對,是人變模糊了,就好像被大風刮亂套了的沙丘?!?/p>
“我怎么看他像日出后的霧?越來越稀薄,越來越透明了呢?”
……
趁胡安不注意,阿依古麗擰了她那圓溜溜的小臉蛋兒一把。
“哎喲!”胡安咧嘴大哭,像一只氣鼓鼓的鑼“鏘鏘鏘”地跑去跟阿媽告狀。
“胡安被擰得嘰里哇啦,看來不是做夢?!卑⒁拦披惾粲兴?,咚咚咚地跑出木屋,朝巴里金爺爺遠去的方向追過去。
哎呀,這回大半個巴里金爺爺都不見了,只剩下兩只凍得通紅的耳朵、臉頰上芝麻一樣的小雀斑和一把白胡子在赤兔馬的馬背上飄蕩了。
“阿媽,巴里金爺爺他……”阿依古麗也跑去找阿媽,她想問問人會不會像風一樣消逝在山間,或者碎裂在草原的盡頭。
阿媽滿臉愁云,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夏季儲備了很多干草給牛馬,可哪想得到這個冬天沒完沒了地下雪,眼看三月就要過完了,仍舊不見春天的半點兒跡象。儲備草吃完了,就只能給牛馬吃細糧,日子要一直是這么個過法,那可就糟糕啦。
她把一朵夾在干草中的黃秋英干花插到胡安的小辮子上,領她去看前天出生的一只小羊羔。小羊羔像團雪,白得刺眼。胡安的小腦袋瓜裝不了太多事,一看小羊羔,就把巴里金爺爺?shù)氖峦靡桓啥袅恕?/p>
“阿依古麗,待會兒替阿媽跑個腿吧。這是給巴里金爺爺做的吐馬克帽,原本他想要一頂狼皮的,可是,現(xiàn)在狩獵的人越來越少,上哪兒去找上等狼皮呢?你要替阿媽跟他誠懇道歉?!焙搴昧撕?,阿媽就轉(zhuǎn)身把一個繡著仙鶴、壽桃和蝙蝠的棉布包遞過來。
阿媽手巧,方圓十幾里的女人當中,她的吐馬克帽做得最好,要價卻最低。吐馬克帽是新疆男人冬天戴的帽子,阿媽做的這種,皮在外,毛在里,帽頂邊沿用五彩線繡著首尾相連、細而密的花枝,尖頂四棱,像極了牧馬人家搭在草原上的氈房。熱愛狩獵的男人總有辦法獵來一張毛色上好的狐貍皮做吐馬克帽,而在家種田的男人則更喜歡拿羊羔皮做帽,那是一種家常式的柔和與溫暖。
“他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卑⒁拦披惪┲┲ú戎窈竦难┏鲩T了,就是沒有替阿媽跑腿這件事,她也想去巴里金爺爺?shù)男∧疚莸人貋砗煤脝枂査氖履亍?/p>
2.巖畫人
這是布爾津最為寂寞的一個冬天了。
人們都躲在小木屋里不愿意出門—在此時與季風打照面并不是什么好事。連皮糙肉厚的棕熊也畏懼冬天的大風,把自己埋在洞里要冬眠整整五個月呢。
禾木村在布爾津的北邊,村子被漫山遍野的白樺、梭梭、柳填得滿滿當當,人們的尖頂小木屋星羅棋布,像翻下樹枝的松塔,怡然自得地散落在草原與河谷各處。
天寒地凍,大雪封山,幾乎沒有外人到訪。積雪一層又一層將路埋得嚴實,車輪上路就打滑,除非騎馬,而那馬也不是長著四個蹄子就行的,一定要騎“天馬”,才能穿越風雪,渡過額爾齊斯河到達布爾津。
傳說,大名鼎鼎的西漢張騫出使西域返回長安時,烏孫國獻給漢武帝一千匹上等好馬,漢武帝見那些馬奔跑時好似飛起來從天而降一樣,當即就稱烏孫馬為天馬。而烏孫國就在現(xiàn)在的伊犁河流域,所以,天馬其實就是伊犁馬的說法,就流傳至今了。
阿依古麗沒有女孩子的嬌氣,一點兒也不奇怪,因為她是游牧人的后代。去年秋天,阿爸去塔里木做拯救胡楊林的事兒,幾個月沒在家,阿依古麗就跟其他禾木村男孩子一起跟著家人一釤鐮一釤鐮打草,駕馬拉爬犁運回家里堆成一個又一個沃陶(草堆)。
阿依古麗托著棉布包去巴里金爺爺家,她知道自己屁股后頭跟著一個小尾巴,不是雪兔,也不是猞猁,更不是沙雞,而是小妹妹胡安,就有意逗她專挑難走的路走—像鼴鼠窸窸窣窣穿越彎彎曲曲的地洞,貓著腰撅著屁股鉆過一小片沙棘;像雪兔蹦蹦跳跳躥過一個又一個大雪包。
“哎喲—”果不其然,胡安在最后一個雪包上摔倒了,露出了馬腳,“等等我,姐姐?!?/p>
“你自己追上來。”阿依古麗瞇著眼抿著嘴笑,沒回頭,但是腳步卻放慢了。
可是,好一會兒,眼看著就要到巴里金爺爺?shù)哪疚萘?,還不見胡安追上來,阿依古麗慌神了,扭頭就往回跑。
跑到雪包前,阿依古麗驚呆啦!
只見幾個巴掌大小、紙片一樣薄的小人兒已經(jīng)把胡安抬了起來,歡天喜地正要搬走呢。
今天怪事可真多。
阿依古麗揉揉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眼前這些活蹦亂跳的小家伙。真是眼熟,可就是一下子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快放開她,她是我妹妹—阿依古麗的妹妹?!卑⒁拦披惗紫聛?,指著那個領頭小人兒的鼻頭。
“阿依古麗是誰?我們只聽從巴里金老爺?shù)姆愿馈?煺堊岄_。”
“你們又是誰?”
“我們是布爾津吐魯克巖畫人。正在為巴里金老爺捉‘胡’?!鳖I頭的巖畫人一點兒也不膽怯,板著臉叉著腰站到阿依古麗的腳尖兒前,一把推開了她,繼續(xù)指揮它的隊伍,“馴鹿你歪啦,請往左邊一點兒;刺猬,你看你把她戳得齜牙咧嘴的,你松手,去前面探路……預備,起—好極了!前進!”
別看巖畫人個頭小,像被巴掌拍扁的葡萄皮,可它們力大如牛,跑得像風一樣輕快與輕盈,不等阿依古麗再說一個字,就“鏗鏘鏗鏘”抬著胡安一溜煙兒跑進了巴里金爺爺?shù)哪疚荨?/p>
“報告巴里金老爺,‘胡’已送到?!薄班獭睅r畫人把胡安撂到木屋中央,就踢踢踏踏鉆進坐毯上的幾塊羊背石,不見了。
木屋里攏著火盆,木柴噼啪噼啪燒得正旺,幾個小火星兒上躥下跳,打打鬧鬧,見有人來了,一頭鉆進火盆不再露頭。
3.羊背石里的世界
被火盆映得紅通通的小木屋里,阿依古麗姐妹再一次被驚得目瞪口呆。
木屋中央的地上鋪著一塊古老而陳舊的坐毯,上面細密地編織著四瓣花、石榴圖案和五枝花。那些纏繞的花枝上流動著耀眼的金燦燦的光,有些光蔓延到羊背石上,把羊背石照得通透—阿依古麗姐妹看得一清二楚,石頭里有一個奇妙的世界—
“它們在干啥?”胡安忍不住小聲問。
“看不出來嗎?在為布爾津采集春天?!币粋€路過的巖畫人停下來搭話。
“春天是這么來的?”胡安瞪著大大的眼睛問,“從哪兒?”
“從南方唄,從各地唄?!?巖畫人掰著手指頭數(shù)給胡安,“去云南采集迎春花的明黃,去惠州采集木棉花的淡香……反正春天從南向北,它到哪里,我們就跟到哪里。三月初,我們在長江以南,收集貴州的櫻花花團,到湖南收集橘子洲的第一朵浪花;三月末,春天跨越黃河,我們就跟著到華北平原,采集白洋淀的蘆葦。還有一些巖畫人在三月中旬的時候,就去塔里木盆地采集胡楊枝頭的新綠了,那是新疆最先入春的地方,當然,托克遜的杏林和那拉提的野蘋果花也都開得比較早。到四月中旬,新疆大部分地方入春之前,我們還要趕到內(nèi)蒙古、甘肅和陜西,采集丹頂鶴舞蹈時翅膀上流淌的陽光、單峰駝隊翻越沙丘時的駝鈴聲和壺口兩岸正在消融時咔嚓咔嚓互相碰撞的河冰……”
“不只春天,夏秋冬也是我們巖畫人采集回來的呢?!焙脦讉€巖畫人圍攏過來,其中一個哭喪著臉,委屈巴巴地抱怨,“巖畫人又不是銅疙瘩、鐵罐子,巴里金老爺再畫不出新的巖畫,我們就要被累死了?!?/p>
“是采‘柴胡’的巖畫人回來了嗎?”巴里金爺爺推門而入,看到阿依古麗姐妹愣住了。
“抱歉,巴里金爺爺,我們受阿媽的托付,來送吐馬克帽……”
“你的巖畫人拿刺猬刺我?!焙矒涞桨屠锝馉敔?shù)膽牙铮鼧O了。
“就請先給我吐馬克帽吧,阿依古麗。”巴里金爺爺“吼吼吼”地笑,“嘭”的一聲關上了木門,“你看,我一天比一天虛弱,這時候太需要一頂柔軟而溫暖的吐馬克帽嘍?!?/p>
“你是神仙還是鬼?”阿依古麗把吐馬克帽恭恭敬敬地遞過去,“清晨那會兒我們看你的腿不見了,后來,只剩下鼻頭、耳朵,再后來,整個人變得像霧一樣縹緲,好像一股風就能把你吹散……”
“在布爾津,你阿媽做帽的手藝,亞克西?!卑屠锝馉敔斝Σ[瞇地沖姐妹兩個眨眨眼,“我既不是神仙,也不是鬼,只是一個畫巖老人?!?/p>
4.馬背上的春天
當太陽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有畫巖老人的存在了。
全世界喜歡在石頭上畫畫的老祖先多得像牛毛,他們的畫風千奇百怪,畫畫的原因也各不相同。他們的巖畫,有的被風與流水侵蝕,成了短命鬼;有的被鳥屎與棕熊糞覆蓋,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被后來的人看個清楚了;也有一些巖畫成了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紐帶,藏在鮮為人知的地方,悄悄完成新的使命—吐魯克巖畫的使命就是為布爾津采集四季,讓那四季皆如童年話般美妙。
“巖畫人的誕生與死亡,都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贝魃贤埋R克帽的巴里金爺爺不再瑟瑟發(fā)抖了,他熱情地給姐妹兩個煮奶茶,特地少放茶,多放奶皮子,他知道小孩子喝多了茶,晚上睡不著覺,就會瞎折騰胡搗亂了,“我的故事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講起嘍。那時候有一個人面鳥身的老人叫句芒,他出門時總是駕著兩條大龍,威風凜凜,他掌管著春季……”
“你是句芒?”阿依古麗忍不住問,“那些巖畫人剛剛說就是聽從你的命令去為我們布爾津采集春天的?!?/p>
“不不不。我只是一個沒有一丁點兒名氣的畫巖老人?!卑屠锝馉敔斝呛堑鼗卮穑拔铱晒懿涣颂?,也就只能管管布爾津的春夏秋冬?!?/p>
“那為什么不讓布爾津的這個春天像往常一樣早點兒到來?”胡安也問。
“因為我越來越老,越來越力不從心啦?!卑屠锝馉敔斨钢缸约旱耐龋峭扔窒袂宄繒r那樣一點點變淡,“巖畫上的一切,都不會永遠存在。況且,勤勞的巖畫人在忙忙碌碌中也有磨損和消耗,任勞任怨的巖畫人會一直一直忙,直到顏色變淡,最終消失不見。也有一些巖畫人不甘于此,就逃跑了,躲到連我也找不到的地方。人手不夠,今年的春遲遲采集不來,所以布爾津就一直被冬天占據(jù)著。”
就在大家說話的工夫,幾個巖畫人沖出羊背石,繞著坐毯一路追打,直到巴里金爺爺吹胡子瞪眼叉腰跺腳,把它們一個個逮住丟進羊背石,木屋才又恢復平靜。
“羊背石的原住民,勤勞而善良?!卑屠锝馉敔敓o奈地攤開雙手,“可是它們的小孩兒和小孩兒又生的小孩兒,就有些調(diào)皮搗蛋了,它們總是不把我這個畫巖老人放在眼里,聽命令,也是左耳邊進,右耳邊出,不然,怎么會發(fā)生把胡安抓來的荒唐事呢?我交代它們?nèi)フ乙稽c兒中藥柴胡,而不是小姑娘胡安?!?/p>
“還真是糊涂蟲?!卑⒁拦披愅敌Γ吹絻蓚€巖畫人不服氣巴里金爺爺?shù)慕逃?,扔下手里的春花和良種,從一塊羊背石鉆到別一塊羊背石偷懶去了。
吐魯克巖畫在外界沒有什么名氣,但是,在布爾津的大人和小孩兒幾乎都見過,在離禾木村不遠的喀納斯湖東岸的巖壁上就有兩處:一處在羊背石背面的石槽里,巖畫被過往的時光侵蝕,大部分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只能勉強看得出來畫著刺猬、野豬、山羊、雪雞和獵人;第二處巖畫在羊背石的小陡坎上,畫面比上一處清楚得多,能看到公鹿在戈壁灘上悠閑漫步,牧馬人率領馬群長途跋涉……
“我們可以幫忙在羊背石上畫巖畫人嗎?”阿依古麗輕輕推開奶茶,鄭重其事地問,“多畫出一些能干的巖畫人,我們布爾津不是就可以四季如春了嗎?”
“那是我們該去做的?!卑屠锝馉敔斝Σ[瞇地喝茶,“許多畫巖老人,就藏在善良而勤勞的人們當中,專門替人們掌管著春夏秋冬呢?!?/p>
至于為什么一年之中不能過四個春天,巴里金爺爺沒說,但他相信以后的以后,阿依古麗姐妹自然會慢慢懂得“四季時令,皆有秩序”的道理,并不一定非要此時就明明白白。
羊背石里的世界先暗淡了下來,那是布爾津以南的地方先進入黑夜了。
阿依古麗領著胡安跟巴里金爺爺告別。木屋門“咚”的一聲關上了,一剎那,畫巖老人和巖畫人的秘密也回到坐毯上的羊背石里,從兩個小女孩兒的記憶中消失了……
5.錯失返老還童
布爾津的冬天還在繼續(xù),直到三月即將結(jié)束的倒數(shù)第二天,白樺仍舊光禿禿的,布爾津河的冰水仍未完全消融。
“巖畫人,咱們得加把勁兒嘍?!卑屠锝馉敔敶汤渤兜簟?月30日”那頁薄薄的日歷,愣住了,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今天,巴里金一百歲。
“終于等到這一天啦?!蹦琼撊諝v在巴里金爺爺?shù)氖中睦锱ち伺?,膨脹,變大,膨脹,變大,最后嘭嘭嘭嘭地伸出了小細胳膊小細腿?/p>
“我叫阿麗米罕,是幫你返老還童的日歷人?!比諝v人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東張西望,“如果沒猜錯的話,你就是巴里金吧?”
巴里金爺爺?shù)哪樇t通通的,手忙腳亂地給小客人煮茶,“我還一直以為有些本事的巖畫老人能長生不老呢?”
“沒有這個說法。至少我阿麗米罕不這么認為。”日歷人像只猴子嗖嗖嗖地從巴里金爺爺身上爬下來—今天巴里金爺爺消失的是左腿,“你磨損得真厲害。算你幸運,等到了我—我為你帶來了生命之鐘!”
巴里金爺爺眼淚汪汪的,低著頭搓手,剛剛他還跟巖畫人一起采集春泥運回布爾津。
“把你包到里頭一百天,你就從老巴里金變成小巴里金啦?!?日歷人阿麗米罕抖開一個大包袱皮兒,把從羊背石里跑出來看熱鬧的幾個巖畫人轟到一邊,伸出右手食指在包袱皮兒上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小鐘,“你可以給巖畫人放個假啦,以免你返老還童的時候,它們跑出去闖禍?!?/p>
那包袱皮兒可真大呀,上頭畫著各式各樣的生命之鐘,那些小鐘都在飛快地逆時針轉(zhuǎn)動。不時有小鐘“嘭”地一下出現(xiàn),也不時有小鐘逆轉(zhuǎn)完畢,“噗”的一聲就從包袱皮兒上消失不見了。
“喏,這就是你的生命之鐘,讓我見證時光倒流的美妙童話吧。”
巴里金爺爺此時已經(jīng)熱淚盈眶啦,能返回童年,像顆種子一樣重新茁壯生長,的確是一件美好的事呀!
巴里金爺爺扯扯衣角,又捋捋白胡子,變成小男孩兒以后,可就好久都沒有白胡子捋啦。
巴里金爺爺擦擦眼淚,又忍不住羞澀地微笑了起來,“年輕時,沒勇氣馴服小烈馬,沒敢為心愛的戴花帽的姑娘擔一擔清澈甘甜的布爾津河河水,沒能堅持攀到友誼峰峰頂……如果青春能重來一次,我一定要完成平生所愿,再不留一點兒遺憾……”
日歷人阿麗米罕聳聳肩膀,朝包袱皮兒努努嘴,意思是那就快點兒走上去吧。
一步,兩步,三步……巴里金爺爺?shù)拇竽_懸在包袱皮兒上了。“秋天見,巴里金老爺。”幾個巖畫人哭哭啼啼地跑出來送行。
“什么?秋天……”巴里金爺爺把腳收住了,他突然從夢境般美好的期待中清醒了過來,“那么,阿麗米罕,布爾津的春天誰來接管?”
“并沒有誰?!卑Ⅺ惷缀睋u搖頭,“那是要你來管的事兒,你可以一百天后再把春天送到布爾津?!?/p>
“那可不行?!卑屠锝馉敔敯杨^搖得像撥浪鼓,“布爾津的春天本就已經(jīng)遲了,再是再推遲一百天,這一年四季豈不是亂套了?”
“晚一點兒,或者干脆就沒有,真就那么重要嗎?”日歷人阿麗米罕極為吃驚,作為畫巖老人,本就不為普通人所知,勞而無功的事暫緩一下,完全不必大驚小怪呀。
“春種而秋收。春天的意義就在于它將開啟嶄新的一年。對于小孩兒來說,每一個春天都意義非凡,對于老人,每一個春天都將是永恒的回憶與懷念?!卑屠锝馉敔敯芽蘅尢涮涞膸r畫人都趕回羊背石,“加把勁兒,就這一兩天一定得把春天采集完畢,好模好樣地送到布爾津來。”
“不再考慮考慮了?” 日歷人阿麗米罕有點兒著急,還有點兒生氣,“真是頑固的人。這世上重返童年的機會也就只有這一次。”
“阿麗米罕,你快走吧,不要耽誤我采集春天。”巴里金爺爺又變淺了,右手變得模糊,左臉也正一點點消失……
“我走了,你就失去這個千載難逢的好事啦。你知不知道?過了一百歲,你就會像普通人一樣,滿頭白發(fā),一臉皺紋,牙齒掉個精光,然后,慢慢死去?!?/p>
有幾個巖畫人躲在羊背石里低聲啜泣。作為線條畫存在的它們,其實也畏懼死亡,它們知道死就像巖畫被歲月先吞掉色彩,再吞掉形狀,最后了無痕跡。
“變老就變老,死去就死去。但布爾津這個春天絕對不能再耽擱了?!卑屠锝馉敔斠活^鉆進羊背石,屬于他的生命之鐘,一點點變淡,一點點扭曲,最后,從包袱皮兒上徹底消失了。
“你是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爺爺。”日歷人阿麗米罕嘆了一口氣,收起包袱皮兒,對角折好,收到自己的衣袋里,它把小細胳膊小細腿縮進身子,變薄,變小,“噗——”像撒了氣的氣球,癟了,蔫了,最后變回原來一頁日歷的樣子,輕輕地,輕輕地,落入火盆,化成灰燼?;鸸獍档氯?。
小木屋寂靜而冰冷。
“噗—”“噗—”
突然,火盆升起一團熾熱而濃烈的火焰—一個又一個金光閃閃的小鐘從灰燼的縫隙中探出頭,使勁兒鉆出來,像風吹過茫茫草原,去追趕巴里金爺爺,然后,“呼”地穿過巴里金爺爺模糊暗淡的面龐與心臟—
“爺爺,阿麗米罕送給你一些時間碎片,希望你再晚一點兒變成普通人?!?/p>
6.羊背石的誕生
羊背石能指示冰川的運動方向,很久以前,布爾津的游牧祖先翻越阿爾泰山,縱貫準噶爾盆地,往返喀納斯河流域,就是靠羊背石的指引。
棕熊醒來,萬物復蘇。布爾津在三月的最后一天,終于迎來了今年的春。巴里金爺爺吆喝著他的赤兔馬,從一個個尖頂木屋前走過。
“阿依古麗,胡安,小馬駒子和小羊羔子都在湖邊奔跑。你們要不要跟爺爺去喀納斯湖放牧呢?”
窗子里兩個小鼻頭上躥下跳,跟他打招呼。
“吃了油塔子就去啦?!卑⒁拦披惪┛┬Γo胡安編了一條麻花辮,還在辮子上插了一朵杏花—這是布爾津春天盛開的第一朵花。
炊煙歡快地爬出小木屋的煙囪,任憑春風與它們撞個滿懷,變成一小粒一小粒生命力旺盛且性格溫柔的羊背石散落在山梁、河谷和草原。
很久很久以后,那羊背石將成為春天采集地,被畫巖老人畫上惟妙惟肖的金銀島,畫上飛禽走獸,畫上時光的彼岸與生命的誕生日……巖畫人從巖畫深處醒來,趕著一個又一個游牧人的馬隊南去又北歸—那馬背上馱回來的正是如童話一般美妙的布爾津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