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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明柴

        2023-04-12 00:00:00楊敏
        十月·少年文學 2023年9期

        繡水河的源頭在飛煙壩。

        爸爸告訴阿臨,繡水河在這里叫終河。

        深秋時節(jié)的飛煙壩,到處是合抱粗的野生棠梨樹,綴滿了黑色果子,風一吹,就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得滿地都是,連空氣中都彌漫著陣陣酒香。

        樹上鳥兒嘰喳叫著,啄食這些無人采摘的野果;樹下,許多渾身溜黑的禿嘴豬,悠閑地搖尾巴,這里拱拱,那里翻翻。

        阿臨陪媽媽在河邊掐了幾把野芹菜和水香菜,看見舅舅進了一片棠梨林撿柴,就飛奔著追了過去。

        “舅舅,舅舅—”他喊著,跑到一株合抱粗的棠梨樹下,一群小豬正在樹下哼哼呢。

        “舅舅,你快來,舅舅!”阿臨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

        舅舅抱著幾根剛撿的枝枝丫丫走回來,邊走邊問:“怎么了?”

        “你看,豬也吃棠梨!”阿臨興奮地說。

        在他旁邊,一群豬把滿地棠梨果當成了豬食,吧嗒吧嗒吃得正香。

        “鳥吃棠梨,豬當然也可以吃棠梨。”舅舅不以為意地說。

        “這么多棠梨樹,人都不需要喂豬了?!卑⑴R說。

        “是啊,我們外面的人,豬食買飼料每天不知要喂多少,還是飛煙壩人享福?!本司烁锌卣f。

        “要是舅舅的飼料公司開在飛煙壩,非倒閉不可。”阿臨捂著嘴笑。

        “可不是嘛。不過,誰又不是腦子壞掉,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開公司!”

        “稻田里養(yǎng)的魚吃谷花長大,就叫谷花魚,飛煙壩的豬吃棠梨長大,是不是就叫棠梨豬?”阿臨突然心中一動,脫口而出。

        “嗯,棠梨豬,也可以這么叫?!本司嘶卮?,接著打了阿臨的頭一下,“棠梨豬,這名字不賴,你個小鬼靈精!”

        “棠梨豬,小棠梨豬!”阿臨覺得有趣極了。

        他撿起一根棍子,把拱到自己腳邊的一只小豬戳了兩下。誰知,那小豬竟然東倒西歪的,走了兩步,撲通一聲倒下了。

        這樣也能跌倒。兩個人嚇了一跳,接著哈哈笑起來。

        他們等了半天,不見小豬爬起來。別是被阿臨打壞了吧,舅舅走過去,用腳踢了一下,小豬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

        舅舅拿過阿臨的棍子,隨便往一只豬身上戳了兩下,那豬也晃了晃,撲通一聲倒在了棠梨樹下,怎么踢它打它都沒反應。舅舅又戳了一只豬,結果同樣如此。阿臨撿起一根棍子,和舅舅一起把其他的豬都戳了一遍,這下好了,剛才好好站在這里吃棠梨果的小豬,撲通撲通倒成了一片。

        阿臨開始慌了起來,他知道這些豬都是終寨人的。

        “爸爸—爸爸—”他尖聲喊叫著,不由得哭了起來。

        爸爸正幫著媽媽把鍋灶架起來,以為發(fā)生什么意外,丟開手就朝這邊跑。來到跟前,棠梨樹下黑壓壓倒成一片,一下子也傻眼了。

        “不是我,不是我,我沒做什么……”阿臨嗷嗷地哭著,眼淚鼻涕流到一起。

        “一、二、三、四、五……”爸爸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十一只。

        “這么多,我們賠不起??!”媽媽的聲音在發(fā)抖。

        “要不,我們還是走吧,趁現(xiàn)在沒人發(fā)現(xiàn)……”舅舅皺著眉頭說。

        “不行。”爸爸斷然拒絕。

        “這么多豬,又不是一只兩只,怎么賠?”舅舅說。

        “我們只能照實情說,看他們怎么處理。”

        “如果照價賠償,那還好辦,我也還賠得起。就怕他們坐地起價訛人?!?/p>

        “邊境線上的人,大都淳樸善良,不至于為難我們?!?/p>

        爸爸不同意闖了這么大的禍,卻像沒事人一樣悄悄逃走。

        “好吧?!本司顺烈髁似?,“聽說,他們都是些無國籍的人,要是膽敢蠻橫不講理,我們就報告政府,讓他們從哪里來回哪里去?!?/p>

        “小利!”媽媽叫著舅舅的小名制止他,“別這樣說,這也是些可憐人?!?/p>

        阿臨第一次覺得舅舅有點兒陌生。

        飛煙壩的終寨,是個邊境上的小寨子,住著一群越過邊境來到這里,卻還沒有取得中國國籍的傈僳族人。借住在中國的土地上,寨中人都小心安分,靠著一塊小菜園、一片開墾的小山地和幾頭豬牛,維持最基本的生存。

        幾個人來到寨子中,想請寨長來解決這事。誰知寨長不在家,他們只好隨便走到一個人家,連說帶比畫,把事情一五一十向那人說了。無奈語言不通,也不知對方究竟聽懂了多少。

        那個人像任何一個熱情好客的終寨人一樣,把幾個人請到竹笆圍就的房廊下,舀了苞谷酒端給客人喝。

        那苞谷酒沒有經(jīng)過蒸釀,看上去渾濁,喝起來甜甜的像飲料,還帶著一股苞谷特有的清香。

        “豬,豬,在那邊,死了,倒地上……”爸爸打著手勢,異常艱難地交流。

        對方很認真地聽著,完了擺擺手說:“馬起……馬起……”

        “不是馬,是豬,豬,起不來,倒了……”爸爸比畫著。

        “馬起……馬起……”

        “告訴你是豬,豬!我們把你們的豬弄死了,你們看吧,要怎么賠!”舅舅在旁邊喊起來。

        那個人依然笑呵呵地,把盛滿苞谷酒的碗對著舅舅舉了舉:“雞賠多,雞賠多!”

        “怎么辦,他先以為是馬,現(xiàn)在又以為是雞,要我們賠,還要多多地賠!”舅舅扭頭跟爸爸說。

        “豬,是豬,這樣,哼—哼—哼—”爸爸情急之下,學起了豬哼。

        阿臨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他馬上覺得不妥,一扭頭躲到媽媽身后去了。

        任憑幾個人怎么解釋,那人只是喝他的酒,邊喝邊把兩句話翻來覆去地說:“馬起馬起—雞賠多—”

        把幾個人急得直跺腳。

        幸好過不多久,寨長就回來了。寨長經(jīng)常和外面的人打交道,能說一些簡單的漢語。

        爸爸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寨長哈哈哈地笑:“豬倒了,由它倒就是了,馬起,馬起?!?/p>

        “啊?”幾個人傻眼了,敢情弄了半天,寨長也沒聽懂?

        “馬起,馬起,翻譯成漢語,是不要緊的意思?!闭L笑哈哈地跟他們解釋。他像剛才那位傈僳族漢子一樣,舉著酒碗說:“雞賠多—雞賠多—”

        幾個人依然似懂非懂,互相對望了一眼后,爸爸舉起酒碗跟寨長撞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說:“我懂了,這下真弄懂了,你們的意思,是死了豬用雞來賠!”

        寨長一口酒正喝進嘴,聽見這話后,噗的一聲又全噴出來了。幸好他及時轉過了頭,才沒有累及他人。寨長又是嗆咳又是笑,扭頭和那個傈僳族漢子說了幾句什么,兩個人開懷大笑起來。

        阿臨在旁邊看著他們的表情,突然腦中靈光一閃,輕輕向爸爸說:“爸爸,雞賠多,不是賠雞,是叫我們喝酒的意思吧?”

        寨長忍不住夸贊道:“小娃聰明得很哦!”

        原來,從開始到現(xiàn)在,他們在誤會中一直鬧笑話呢。

        話雖然說清楚了,幾個人心中的大石頭依然沒挪開,畢竟,人家死去的豬,還全部躺在那兒呢。

        寨長像是看透了他們的顧慮,笑著說:“不要擔心,沒事的,過一會兒你們就明白了?!?/p>

        他聽說幾個人飯都還沒吃,就跑到寨子里來了,便不由分說,安排女人們做飯。幾個人極力拒絕,最后只好入鄉(xiāng)隨俗。

        “那些豬,豬還躺在那里—”爸爸提醒寨長。從事情發(fā)生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兩三個小時了。

        “好哦,我們去看豬?!闭L扭頭跟院子里幾個小孩說了句話,孩子們便風一般朝河邊草壩跑去。

        幾個人跟著來到河邊,孩子們已經(jīng)跑進了棠梨林。

        不知他們做了什么,那些原先像死去一樣的豬,全都懶洋洋地站起來,扭著屁股甩著尾巴走出樹林。

        阿臨他們面面相覷,疑惑得說不出話來。

        “它們只是醉了!”寨長笑著說。

        “醉了?”幾個人再次傻了眼。

        “像我們吃苞谷酒一樣,豬們剛才也吃酒了,吃的是棠梨酒,它們酒量不行—”

        寨長真是個風趣的人,阿臨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他。

        原來,飛煙壩的棠梨,都是成熟后自然脫落,一層一層堆疊起來,大自然像個釀酒師,把整個飛煙壩當成天然酒窖來釀棠梨酒。

        難怪阿臨他們在草壩中游蕩的時候,隨時聞到一股甜甜的酒香。

        每到這個果酒飄香的季節(jié),飛煙壩的豬牛就整天在棠梨樹下覓食,正在發(fā)酵的棠梨果又香又甜,豬們牛們飽餐一頓后,不久就醉倒了。每天等到它們酒醒的時候,差不多太陽也快落山了,這才慢悠悠走回寨子去。

        每天吃酒醉的豬,阿臨還是第一次聽到。

        “像醉蝦一樣,這種醉豬的肉,吃起來肯定別有一番風味。”舅舅很感興趣地說。

        吃飯的時候,爸爸和舅舅喝了不少酒,沒有辦法再開車。幸好明天是星期天,在寨長他們的一再挽留下,幾個人只好留宿飛煙壩。

        阿臨向寨長打聽哪里有夜明柴。寨長一開始不知道是什么,爸爸跟他解釋說,就是那種晚上會發(fā)光的樹,小孩子家,聽人傳言,飛煙壩遍地都是這種東西,覺得好奇,就惦記上了。

        寨長想了想說,寨子后面的山上,有一種很神奇的刺樹,它一旦枯死后,經(jīng)過漫長的雨季,埋在地下的根,就變成了他們說的夜明柴。當然,不是所有的根都能發(fā)亮,必須要碰運氣,才能挖到真正的發(fā)光樹。

        “可惜我的然約麻不在,要不然,可以讓她帶你去。她常常不需要挖出來,只看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根是夜明柴?!闭L向阿臨說,又跟他們解釋,“然約麻”就是他的小女兒。

        從飛煙壩回來后,舅舅惦記上了那里的酒醉豬,他給它們取名“棠梨醉”。

        他當然不可能親自去養(yǎng)。在城里他那生意紅火的飼料廠離不開他。

        “姐夫,你進飛煙壩幫我養(yǎng)豬吧,我要養(yǎng)‘棠梨醉’。”

        爸爸告訴舅舅,飛煙壩不比別的地方,不是想進去就能進。那里地處邊境,往來需要經(jīng)過嚴格的邊防檢查。上一次他們進去,還是一位在鎮(zhèn)上工作的親戚幫忙,替他們開具了通行證明。

        “這件事交給我來辦,只要有項目,就能名正言順地進去,別說養(yǎng)豬,就是開一個廠也沒問題。”舅舅胸有成竹地說。

        舅舅有他的打算,這個只當作實驗,如果成功了,接下來還會有大項目,他要在飛煙壩建豬場牛場。

        阿臨第一個擔心的是,舅舅如果真在飛煙壩建廠,終寨的那些人怎么辦,飛煙壩的草壩、河流和那些自由生長了幾百年的棠梨樹,又怎么辦?

        爸爸和阿臨有著同樣的顧慮。

        “你們放心,如果這個實驗成功,對終寨人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說不定到時候政府重視,連他們的國籍問題也能一并解決了。”

        舅舅讓爸爸考慮考慮,如果同意了,他就把豬牛運過來,送他進飛煙壩,舅舅可以給爸爸按月支付工資,也可以和爸爸對半平分這些豬牛。

        爸爸考慮了幾天后,同意了舅舅的提議,他選擇了后者,這樣一來,他相當于替自己養(yǎng)殖,而不是替舅舅做事。

        事到臨頭,又有點兒小變動,養(yǎng)豬變成了養(yǎng)羊。舅舅說,“棠梨醉”不需要實驗,等時機成熟,可以直接進去養(yǎng)。他手頭有一批半野生的黃山羊,要是能在飛煙壩養(yǎng)殖成功,到時“棠梨醉”品牌就更響亮了。

        在距離終寨不遠的草壩上,舅舅找人給爸爸建了一座小房舍,就地取材,照著終寨人的木楞房式樣造的,房子外面用一根根原木圍起來,里面只一個房間,吃住在一處,也是竹子編的篾笆作圍。羊房建在邊上,也是就地取材的木楞房。

        爸爸是開春時候進去的。春打得早,那時,離阿臨開學還早,他便跟著爸爸做了將近一個月的牧羊人。

        阿臨很快迷戀上了這種牧羊生活。

        為防止羊群吃了露水草拉肚子,每天快到中午時,父子倆才打開羊房木柵欄,把羊群放出去。水冷草枯的嚴冬過后,草壩上淺草初露,山花料峭,每天準時出圈的羊群,奔赴一天比一天鮮嫩的花草盛宴。

        “羊吃百草,離不開鹽”,羊群白天無論走過多少山水,傍晚只需要遠遠吆喝一聲,便乖乖向羊房依歸。在這里,羊群是自由的,阿臨他們也是自由的,彼此不為對方所困。

        延展不絕的高山草壩上,阿臨和爸爸來到后,他們那不足百頭的黃山羊,幾乎是意想不到的,擁有了整片百草地。

        “真是一塊天然牧場啊??上ЫK寨人空有寶山而不得用,他們住在飛煙壩,飛煙壩卻不屬于他們。”爸爸常常感嘆說。

        幾乎是一夜之間,飛煙壩的千株古棠梨花開了,暗香浮動中,整個草壩上,像是一片一片的白云在浮蕩。棠梨花成片地開,白云便成片地浮蕩。草壩連著山巒,白云便彌漫到山間,草壩延展到河邊,白云就流瀉到河邊,草壩上有終寨人一間一間的木楞房子,白云便像住進了一個一個人家。

        高山草甸特有的野花也漸次開放,淡粉色的圓穗蓼、明黃色的毛茛草、冰藍色的琉璃草、粉紫色的西南鳶尾,一開就是一大片望不到頭。

        在這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阿臨經(jīng)常在遠離木楞房的河邊和草壩上流連,時不時做一點兒自得其樂的惡作劇。

        看到小豬在梨樹下覓食,就揪著它的尾巴要騎上去,嚇得小豬一路尖叫著亂竄;水牛們正安靜地吃草,他偏要吼叫著突然沖過去,把牛背上站立的一只只鷺鳥嚇得驚慌失措地飛起。

        他有一把精巧的白蠟樹木叉彈弓,隨時帶在身邊,時不時撿幾顆石頭或摘幾個生澀的野果當子彈練手。他常常出其不意地射出一顆子彈,打在某只專心吃草的小羊身上,雖然不痛,但足以在羊群中引起騷動,促成一場沒有來由的狂奔。

        這天,羊群被他趕到了高黎貢山下一片百脈根草地上,羊群剛安定下來,他又發(fā)現(xiàn)山上一片金燦燦的花正開得耀眼。

        “讓羊群上山去吃花吧。花心里有蜜,甜甜的,總比草要好吃得多?!毕胫⑴R拉開彈弓,射中了一只最小的羊,羊群一驚,開始竄逃起來,他又朝跑偏了方向的那幾只羊打了一彈弓,那幾只羊立馬掉轉了方向奔跑,幾次以后,羊群精準地朝那片黃花山跑去。

        羊群上了山,在山巖間躥跳著,進入了黃花叢中。阿臨把彈弓往褲腰里一別,跟了進去。

        原來是一片黃花杜鵑。杜鵑花他不陌生,那一片片花瓣,可以扯下來直接放嘴里吃。

        阿臨忍不住拉下一枝花嗅了幾下,又扯下一片花瓣,正要張開嘴吃它,突然傳來一個人的尖叫聲,接著是樹枝草莖被撥開和踩斷的聲音,他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花便被啪的一聲打掉了。

        一陣輕微的眩暈,阿臨差點兒站立不穩(wěn),忙一把薅住身旁的杜鵑花枝干,才看清來人是個小女孩。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就去攆羊群,一邊焦急地朝阿臨喊:“快啊,走!”

        阿臨一動不動,愣愣地望著她。小女孩急得跺了一下腳:“毒,不能吃,有毒!”

        阿臨這才慌了,開始在杜鵑花叢中橫沖直撞起來。

        兩個人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正在享用花朵的羊群趕下山。

        山下是一片開滿白花的棠梨林。經(jīng)過一波折騰,人和羊都跑累了,便在一株合抱粗的棠梨花下停住了。

        阿臨急得直想哭,羊吃了有毒的黃花杜鵑,是他用彈弓硬逼著它們去吃的,要是它們全都中毒死了呢?他不敢再想下去,一陣眩暈襲來,站立不住,打了個踉蹌。

        小女孩見狀,抬頭看了看頭頂繁密的棠梨花,抹一把汗?jié)竦念^發(fā),噌噌噌幾下爬上了樹。接著,幾枝棠梨花便扔了下來。

        “吃了它!”小女孩在樹上說。

        阿臨撿起一枝花,呆呆地拿在手中,不知如何下口。

        “吃??!”小女孩催促道。

        阿臨把心一橫,摘了幾朵棠梨花放進嘴里嚼了起來,嫩嫩的花朵有一股青澀微苦的味道。他又捋了幾把塞進嘴里,感覺味道沒有想象中難吃,便索性用嘴巴銜著一串串地吃起來。

        小姑娘折了花枝不斷往下扔,棠梨花瓣像雪一樣飄下來,落得阿臨滿頭滿身都是,他身旁很快就花枝成堆了。

        幾只羊走過來叼食扔下來的棠梨花。

        “快喂羊?!毙∨⒂终f。

        阿臨這次反應過來了,棠梨花應該就是小女孩給他和羊群找的解藥了。他連忙抱起地上的花枝,攤撒到羊群中去。羊們翹起小胡子,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小女孩溜刷麻利地跳下樹,蹲身摟過一只小羊,拾起棠梨花來喂它。阿臨見狀,也學著她的樣子,耐心地舉著花枝喂小羊。

        看看羊群吃得差不多了,小女孩才抬起頭來問阿臨:“你沒事吧?”

        阿臨搖搖頭,輕聲問:“它們會好起來嗎?”

        他只是有點兒輕微的眩暈,算不上中毒。他最擔心的是羊群,雖然它們剛開始吃,小女孩就及時出現(xiàn)了。

        “要過一下才知道,先讓它們休息?!毙∨⒌臐h話夾雜著傈僳口音,說得很流利。

        阿臨拜托小女孩替他照看羊群,自己跑回去通知爸爸。

        爸爸聽說羊群中毒,也慌了,他第一次養(yǎng)羊,并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情況。忙亂中,他最先想到的,是跑到終寨找人求助。

        大白天里,寨子里在家的人不多,不是去附近山地里播種苦蕎,就是進高黎貢山找柴挖草藥野菜去了。走了好幾個人家,才在一小片竹叢下,見到一位老婦人,頭上包著青布包頭,佝僂著身子在那里剝筍。爸爸不由分說,攙扶起老人就走。

        小女孩遠遠看見他們來了,像風一樣奔過來,嘴里喊著:“阿約—阿約—” 原來,這位老人是小女孩的奶奶呢。

        幾個人到了跟前,只見那些山羊像是酒醉了一樣,有的后腿站不起來,半臥在草地上,有的站著卻四肢發(fā)軟身子亂晃。老人用傈僳語問了小女孩幾句話,小女孩用手指了指背后山上。

        老人吃力地彎下腰,摟住一只半臥著的小羊,查看了一下它的嘴巴和眼睛,嘴里嘟嘟噥噥說了一堆。阿臨和爸爸一個字也沒聽清。

        小姑娘告訴他們,她的阿約說,吃了梨花后,應該能好起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讓他們再上山找些松針來給山羊吃。

        爸爸和阿臨聽了后,連忙山上去采松針。一陣忙活下來,天已經(jīng)黑了,羊群最終安然無恙地回到木楞房羊圈。

        吃過中午飯,爸爸和阿臨來到寨長家。

        幫他們醫(yī)治羊群的老人,正在篾笆圍就的廚房里切菜,而那個叫“然約麻”的小女孩,則蹲在火塘邊烤苦蕎粑粑。

        火塘里燒的不是劈柴,而是一棵三四丈長的整樹,樹根在火塘里熊熊燃燒,樹梢卻穿過廚房門,一直伸到了院壩里。

        阿臨想不到還可以這樣燒柴,一時嘆為觀止,好奇地圍著看了半天。

        寨長把爸爸邀上前廊,照慣例遞上一碗苞谷酒。爸爸向寨長說明來意,為防止羊群再次誤食黃花杜鵑,他決定把它們全部砍掉??墒?,那些杜鵑花灌木叢長得盤根錯節(jié),枝條虬曲,要砍掉不是件輕易事。爸爸想讓寨長出面,找?guī)孜唤K寨人幫忙。

        誰知寨長聽了后,連忙擺手說:“不敢砍,不敢砍。”

        爸爸問他為什么,這里還不屬于高黎貢山的自然保護區(qū)域,而且所砍的不是樹,只能算一片灌木叢,怎么就把他嚇到了。

        寨長說:“中國收留我們在這里,可不敢亂動一根草,一棵樹。那些花從我們來就在那里,每一棵上都有花樹鬼,得罪了花樹鬼,得罪了山神,會受到懲罰的?!?/p>

        爸爸不好強迫,只得盤算自己慢慢砍。他隨身只有一把小砍刀,不好使力,想跟寨長借一把長砍刀。誰知,寨長支支吾吾起來,一會兒說家里的砍刀壞了,一會兒說被落美村的女婿借走了。爸爸也不介意,想著終寨這么多人家呢,往別家借一借就是了。

        誰知,他轉遍了所有人家,人人都把他熱情迎進門,可等他連說帶比畫地說明來意后,會說點兒漢話的,就說沒有或者壞了,不會說漢話的,就連連擺頭,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阿臨陪著爸爸滿寨子轉了一圈,只得硬著頭皮回到寨長家。

        寨長這才把實情說了出來,原來,問題還是出在“花樹鬼”三個字上,他們傈僳人,不管在緬甸還是在中國,都敬畏自然,供奉山神樹鬼,尤其是有了一定年齡的古木巨石,被認為有神靈依附,別說砍伐,連在樹旁說話聲音大了點兒,都認為是對神明的大不敬。

        “入鄉(xiāng)隨俗,既然這樣,我也不勉強了?!卑职钟悬c兒無奈地說,帶著阿臨告辭出來。

        “等一下!”寨長的第九個女兒,幫助過阿臨的那個小女孩叫住了他。她一陣風跑進廚房,拿出一個芭蕉葉包著的東西遞給阿臨。

        阿臨打開一看,原來是兩個燒得金黃香脆的苦蕎粑粑。不等他開口,小女孩彎起眼睛笑了一笑,轉過身一陣風跑回廚房里去了。

        兩個人出了門,一前一后走著。

        “爸爸,舅舅說,養(yǎng)殖場辦成了,能幫他們解決戶口,是真的嗎?”

        “應該能吧。”爸爸隨口答道。

        阿臨捧著熱乎乎的苦蕎粑粑,聞著那混合了芭蕉葉清香的味道,忍不住咬了一口。

        他吃了幾口,突然叫了聲爸爸,爸爸答應后,他又不說話了。

        隔了一會兒,他又叫了一聲,爸爸這次回過頭來看他,問什么事。他咽了一下噎在嗓子里的粑粑說:“我想喝水。”

        “馬上就到住處了。”爸爸說。

        誰知走了兩步,阿臨又叫了。

        “到底什么事?”

        “我們……我們不要砍黃杜鵑了吧?” 阿臨艱難地張開口說。

        “不砍不行,羊群再偷偷跑上山,后果不堪設想?!?/p>

        “羊這次中了毒,一定不敢再上山了。”

        “凡事有了一次,就難保沒有第二次。這一次,不也是我們意料不到的嗎?”

        “可是,可是……”阿臨想說什么,又忍住了。

        傍晚時分,父子倆剛把羊群趕進羊房,在火塘邊倒水洗臉的時候,寨長突然前來拜訪。

        木楞房一下子顯得擁擠起來。

        寨長坐到竹笆床上,爸爸把金竹做的水煙筒推給他。寨長笨拙地咕嚕咕嚕吸了幾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原來,寨長的來意,和阿臨不謀而合,想請爸爸放過那片黃杜鵑。

        “我曉得不合規(guī)矩,寨子的人,來找我,擔心砍了,花……花樹鬼怪罪,有……有災難?!闭L滿臉尷尬,漢語說得有點兒結巴了。

        “寨長,不是不得已,我也不想砍,一群羊差點兒沒命了?!卑职终f。

        “看在神靈的分上吧,老哥子,如果砍了,一寨人不安生……”

        “那么大的草壩和山坡,又沒有柵欄,羊到處跑……”

        寨長埋著頭大口大口地吸煙。

        外面天完全暗了,火塘暗紅的火光中,幾個人一時靜默下來,只聽見水煙筒里翻滾著響。

        阿臨忍不住說:“爸爸,別砍吧,我天天看著羊群。”

        “你怎么看?公羊一群,母羊一群,小羊一群,連我算上,兩個人也看不住三群羊?!?/p>

        “羊不會自己跑上山,真的不會?!?/p>

        “羊不會自己跑,難不成上次是誰攆上去的?!?/p>

        “上次,上次……”阿臨覺得嗓子里有一大團面粉堵在那里,讓他很難把話說下去。他看看爸爸,又看看寨長,終于鼓足勇氣,把老早就想說的一句話說了出來,因為是憋了太久沖口而出,幾乎變成了吼叫:

        “上次是我攆上去的?!?/p>

        阿臨重復了一遍,抽噎起來,“我在后面用彈弓打著,逼它們上山去吃那些毒花?!?/p>

        好一會兒,爸爸才說:“算了,事情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黃杜鵑保住了。

        為了以防萬一,阿臨多了一項工作—“守花山”。

        每天羊群出門以后,只要不是全都過河上了對面的山,或是沿著草壩跑到幾里以外的地方,阿臨都要在花山下轉悠,防止羊群突然跑到山上。

        這對阿臨來說,倒不是難事,山腳下的草壩上,有香甜可口的地草莓和黃泡果;有后腿隨時一彈一彈的螞蚱、蛐蛐和螳螂;還有不時突然出現(xiàn)的各種動物,一閃而過的小灰兔,拖著色彩斑斕的長尾巴的雉雞,吊掛在古藤老樹上的長臂猿。有一次,在離他只有幾米開外的草壩上,他還看見過一只小熊貓,當時它正慵懶地躺在花叢中曬太陽。

        累了、倦了后,他有時候放倒身子在草間曬太陽,有時候走到不遠處的棠梨林,爬到一棵樹上去休息。

        他在棠梨樹上找了一枝曲折如弓的枝干,在上面如同坐靠背椅,當成自己的專屬座椅。

        這天,他半倚在樹上,微醺的花香中,有點兒昏昏欲睡了。突然感覺被人一拽,腳下力氣使空,差點兒從樹上摔下去。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羊伸著脖子,夠他坐的那枝棠梨花吃。

        羊在下面拽得花枝亂顫,阿臨在上面頑皮的勁頭上來了,把腳鉤住花枝,穩(wěn)住了身子,墜下雙臂去搶羊嘴邊的花。那只羊也是認死理的,嘴巴被阿臨拽得向上支著,前腿幾乎要被吊起來,還死活不松口。

        人和羊就這樣僵持著,最后是阿臨可憐羊被半吊著的樣子,心里一軟,放開了雙手,把身子移到樹枝分杈的地方,讓羊盡情地夠棠梨花吃。

        他舒服地用嘴銜著一朵花,閉上眼睛依然在那里假寐。誰知這時花枝又是一拽,他再次被嚇一跳,正要發(fā)作,發(fā)現(xiàn)這次不是羊,是人—上次爬上這棵樹,折棠梨花救他和羊群的小女孩,正一臉頑皮地望著他笑。

        “然約麻—”他學著小女孩的父親稱呼她。

        小女孩笑彎了腰:“我不叫然約麻?!?/p>

        “可你爸爸叫你然約麻?!?/p>

        “然約麻是傈僳語,指‘小女兒’的意思?!?/p>

        “那你叫什么?”

        “木果。”

        “木果,不就是樹上結的果子?”

        “嗯,也許,也許就是棠梨果。”小女孩指指樹,俏皮地說。

        木果能用漢語準確地表達溝通,讓阿臨感覺有點兒不可思議。這里的人,除了她父親和她,其他人都不怎么會說漢話,偶爾有會說一點兒的,也只能跟人做簡單的交流。

        木果告訴阿臨,從小父親就有意識地用漢語跟她交流,不止她,她的幾個哥哥和姐姐,都會說漢話,只是,姐姐們嫁出去了,哥哥們去落美壩附近村寨打工了。

        “你們不是輕易不允許踏出飛煙壩嗎?”阿臨問。

        “我們歸落美村管,他們給開了證明,我們做了保證按了手印,可以在落美村活動?!蹦竟f。

        木果對這些草壩、河流和群山,熟悉得像自己家的。沒過多久,羊群愛吃什么草,哪里的草最多,她比阿臨了解得還清楚。他倆常常有意識地把羊往不同的地方趕,苜蓿地、紫云英地、有嫩松針的矮松林—自從那次羊群中毒后,木果就記住了,它們愛吃嫩松針葉。

        阿臨跟著她,學到了很多在飛煙壩生活的技能。老熊和長蛇出沒的地方,有黃泡、地草莓、三月泡、氈帽果、羊奶果等野果的地方,什么野菜能吃,什么草藥能治病……木果用漢傈夾雜的名稱,耐心地給他做解說。

        他們還迷上了一件事,掏草蜂蜜。

        在終寨,家家都有蜂桶,多的十幾個,少的也有三四個,隨意散落在山間和草壩上,由蜜蜂自己去采花釀蜜。蜂桶里的蜂蜜,春、夏、冬,一年取三次,平時沒人去碰它們。

        阿臨和木果不惦記蜜蜂的蜜。他們在山間游蕩時,發(fā)現(xiàn)一種很小的蜂子,只比綠豆大一點兒,小頭黑黑的,長一對透明纖薄的翅膀。它們喜歡在隱秘的灌木叢和草叢里筑巢,掛在一根樹枝或草莖上,巢很小巧,大的比阿臨爸爸的巴掌大點兒,圓餅樣金黃的一塊,小的只有阿臨的拳頭大,兩頭尖尖的,像個小棒槌。

        這種蜂子叫作草蜂,一般不蜇人,偶爾被輕輕蜇一下,也不疼,過會兒就好了。

        木果和阿臨用一根長長的樹枝,隔得遠遠地朝蜂巢上揮掃,等密密麻麻的草蜂逃散,他們折下掛著蜂巢的樹枝,噗噗噗吹幾口氣,把還附在蜂巢上的幾只草蜂吹落,就得到了一根完整的蜜餅。

        他們喜歡直接舉著樹枝吃蜜餅。

        阿臨說,這樣吃,像吃棉花糖。

        木果不知道棉花糖是什么。阿臨告訴她,棉花糖是把一小勺子糖,放進一個特殊的機子里飛快地轉啊轉,吹啊吹,把糖弄成銀絲樣,在一根竹簽上繞成很大一團,輕飄飄,白瑩瑩,甜絲絲。

        木果還是理解不了,阿臨就把天上一團潔白的云朵一指,笑著說:

        “棉花糖就像是用竹簽穿起了一朵云?!?/p>

        木果又問他:“那棉花糖好吃還是蜂蜜好吃?”

        “當然是蜂蜜好吃,棉花糖是人工造的甘蔗糖。”

        “可我還是想嘗嘗棉花糖,那一定就是云朵的味道?!?/p>

        “你放心,等你以后可以出去了,我?guī)愠砸欢渥畲蟮拿藁ㄌ??!?/p>

        阿臨說著,輕輕咬了一口蜜餅,清亮的蜂蜜流淌出來,那清爽香甜的味道,好像只這一口蜜,就把百花都吃進去了。

        有一次,他們在千里光黃色的花簇下,找到一個最小最小的蜜餅,有多小呢,只有一朵棠梨花那么大。透過表面的蜂蠟,能看見蜜餅里儲滿亮汪汪的蜂蜜。

        這蜜餅太小巧了,名副其實的“一口蜜”,他們誰也舍不得下口。

        “你吃—”

        “你吃!”

        “你吃嘛!”

        “你吃嘛—”

        最后,兩人決定,把這“一口蜜”拿給木果的阿約吃。

        阿約很少外出,常年在廚房的火塘邊守著,腳邊放一個竹筒,里面裝滿芝麻粒大小的火麻子。她倚墻坐在竹節(jié)扣成的小地凳上,用僅剩的幾顆牙,半天工夫嗑開一?;鹇樽印?/p>

        阿約接過那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小蜜餅,把阿臨緊緊摟在懷里,嘴里喃喃地叫著:“利巴,利巴!”

        木果捂著嘴對阿臨笑:“阿約把你當孫子嘍!”

        每次阿臨來木果家里,阿約就烤苦蕎粑粑。怕阿臨吃著嫌苦,就舀出半盞蜂蜜來,打著手勢,讓他用苦蕎粑粑蘸蜜吃。

        “弟弟妹妹也來吃!”每當這時,阿臨就招呼木果的幾個侄子侄女一起吃,他們比阿臨小不了多少。幾個孩子看看他,舔舔嘴皮,拉扯著一窩蜂逃開了。

        “他們?yōu)槭裁床怀???/p>

        木果支吾了半天才說:“他們舍不得吃。我阿巴(傈僳語:爸爸)說,蜂蜜留著到落美村的集市上賣了,把錢攢下來,等他們大點兒,送他們去落美村讀小學。”

        阿臨聽了,默默把那盞蜂蜜放到火塘邊石頭案板上。

        木果跺著腳說:“吃嘛,你吃嘛?!?/p>

        奶奶聽不懂,在旁邊關切地望著他。

        阿臨擠出一個笑容,對木果說:“你告訴奶奶,我不喜歡吃蜂蜜,吃多了釀人,會汪心。”

        阿約手撐著膝蓋,艱難地站起身,挪到靠里邊的竹笆墻邊,朝一個舊布袋里費勁地掏。

        木果告訴阿臨:“阿約要給你拿核桃吃?!?/p>

        阿臨連忙說:“我也不喜歡吃核桃。我吃這個—”

        他從竹筒里抓起一把火麻子,丟一顆進嘴巴嗑起來。他嗑不習慣,那小東西滿嘴里直跑。阿約和木果看他那生疏的樣子,樂得大笑起來。

        “我教你?!蹦竟f著,也抓了一把火麻子,“忒”的一聲嗑一粒,“忒”的一聲又嗑一粒,那動作比嗑瓜子還要嫻熟。

        阿臨學著木果的樣子,試了好多次,才完整地嗑出一粒,吐掉殼后,把那芝麻樣的籽仁嚼了嚼,像吃堅果,味道還挺香。

        他想不通,這么費神的小零食,怎么在飛煙壩那么受歡迎,人們一點兒都不嫌棄它費力勞神,興興頭頭的,常常抓一把就嗑上一天。

        “他們用它來消磨日子。”爸爸說。

        想想也是,終寨人雖然守著飛煙壩,守著滇西最大的高黎貢山,但他們終究過的是一種與世隔絕的日子,這地方道阻且長,又沒有電。沒電就意味著沒有手機,現(xiàn)代科技產(chǎn)品在這里是絕跡的。除了在為數(shù)不多的田地里干干活,剩下的大把時間,不就需要用些勞神的小玩意、小零食,一點一點消磨掉嘛。

        爸爸進飛煙壩不久后,也迷上了吃火麻子。最近,每當夜幕降臨,他就帶著阿臨往寨長家跑。一堆人借著火塘的微光,磕著火麻子聊天,有時喝點兒苞谷酒,一坐就坐到銀河傾斜。

        最近幾天,白日里天氣暖和了許多。兩個孩子常常在河邊玩耍。終河水從高黎貢山腹地流出,泠泠刺骨,讓人不敢輕易涉足。河水從草壩上清清淺淺流過,把河石沖刷得圓圓的,滑滑的。兩岸的古梨樹和灌木,枝影扶疏,不時有一根枯樹橫臥在水中,成為一座天然木橋。

        阿臨和木果喜歡坐在枯木橋上,挽著褲腿,把兩只腳懸下去涮水玩。從他們這里,看得見在群山中連綿起伏的草壩,看得見閑散吃草的豬牛羊,以及遠處寨子里高低錯落的木楞房。

        不時有點點白鷺貼著近處草壩飛過,引起兩個人 “呀”的一聲輕嘆。如果是一只野兔一閃而過,兩人立即屏住呼吸,大半天回不過神來。

        “你喜歡飛煙壩的早上,中午,還是晚上?”木果常常問阿臨這種傻氣的問題。

        “都喜歡?!?/p>

        “不能都喜歡,選一個?!?/p>

        “那傍晚吧?!?阿臨說。他每天起得太晚,沒看到過幾次飛煙壩的清晨。傍晚就不一樣了,夕陽的余暉把整個草壩鍍上一層絢麗的色彩,羊群、豬群、牛群,都在這余暉中靜靜地牧歸。有時候,某個地方傳來傈僳漢子長長的吆喝聲,“喲—嗬—嗬—”,反而使一切顯得愈發(fā)靜了。這時,如果朝終寨那邊看去,晚煙從木楞房的屋瓦間升起,在竹木林中慢慢散開,寨子很快就籠在一層白霧間了。

        每次見到這種景象,阿臨就覺得,終寨和中國的其他寨子,一點兒分別都沒有。它就是阿臨見過的無數(shù)村寨的一個,那么普通,那么安寧,那么美好。假如此時,他的媽媽拎著一只水桶,突然從其中一間木楞房走出,阿臨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吃驚。在他的想象中,他們一家,就應該住在這樣一間房子里,他們就應該是這些人中的一員。

        “你呢,你喜歡哪個時段?”阿臨問木果。

        “我都喜歡?!?/p>

        “不行,必須選一個?!?/p>

        “我就是都喜歡嘛!”木果帶著小女孩特有的嬌憨說。

        她眉眼天然,整張臉黑得俏生生的,身穿一件半舊的傈僳族“畫眉衣”,五彩上衣和裙子有點兒褪色,前襟點綴著海貝、銀鈴、紅豆,大半已經(jīng)脫落。她像其他傈僳女孩一樣裝扮著,用綴有小海貝的紅繩系辮,頸項和手腕上戴著廣藤編的圈子。

        “好吧,就依你,都喜歡?!卑⑴R看著木果,忍不住說道。

        他想起了棠梨樹上囀著喉的畫眉鳥,木果可不正是一只畫眉鳥嘛,神情那樣靈動,聲音那樣好聽。

        突然,木果又叫他了:“轉過來,你轉過來?!?/p>

        他回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木果在枯木橋上來了個大轉身,背對他坐著,面朝著終河源頭的方向。阿臨只得學著她,把腿一撂,整個人掉過頭去。

        “你看,看那邊?!蹦竟钢h處。

        在一片云霧之間,高黎貢山主峰若隱若現(xiàn)。

        “從那里翻過去,就到了我們的‘亞哈巴’?!?/p>

        木果告訴阿臨,“亞哈巴”就是“石月亮”,他們的祖先,是從石月亮來的,他們都是“石生人”。

        “可是—可是—”阿臨明明記得,木果他們是從緬甸來的啊?,F(xiàn)在木果指的方向,明明是中國的地界。

        “緬甸山在我們背后,我們剛才面對的地方。”阿臨小聲提醒木果。

        “不!”木果倔強地搖搖頭,指著高黎貢山主峰說,“石月亮,它就在那里?!?/p>

        她說哪里就哪里吧,阿臨不忍心反駁她。

        “能不能到處去,到處走,我不放在心上……別的人要離開飛煙壩,換個地方去住……我只想去石月亮,看看我們的‘亞哈巴’,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回到我的飛煙壩……”木果喃喃地說。

        她的雙腳浸進了冰涼的河水,凍得通紅,可她忘了把它們抬起來。

        晚上睡覺的時候,爸爸告訴阿臨,終寨人雖然從緬甸搬過來,但他們確實是中國人,他們的祖先,就來自高黎貢山以北的怒江州石月亮。五六十年前,國內發(fā)生“運動”,他們跑到緬甸去了。緬甸那邊一直不承認他們是緬甸的,后來他們回到中國,因為離開幾十年,中國這邊按照法律程序,已經(jīng)把他們的戶口注銷了。他們成了一群沒有國籍的人,困頓在飛煙壩里,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幸好落美村收留了他們,沒有強制性把他們趕回緬甸。”爸爸說。

        阿臨告訴木果,他想找夜明柴。聽人說,只有飛煙壩這幾乎煙塵不染的地方,才有那種會發(fā)光的東西。

        “夜明柴?”木果有點兒疑惑地問。

        “就是一種晚上會發(fā)光的柴。”阿臨說。

        木果眼睛里有光閃了一下:“你說的是石月亮嗎?”

        “石月亮?”這下輪到阿臨困惑了。

        木果低頭想了一下,告訴阿臨,他們倆說的,應該是同一種東西。

        石月亮,是她自己給夜明柴起的名字,因為它在暗夜里發(fā)出的光是淡藍色的,捧在手里,就如同捧著一汪月光。

        木果說,她第一次見到夜明柴,就被它吸引住了,這不就是她想象中的石月亮,她的“亞哈巴”嗎?

        從那以后,她不時上山尋找這種暗夜里會發(fā)光的柴塊。她往往只需看一眼枯死的刺戟,觀察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和土壤顏色,就能斷定埋在地下的枯戟根是不是夜明柴。

        “改天我?guī)闳フ?,就在高黎貢山上。?/p>

        阿臨等不得改天,他希望盡快見識一下夜明柴,看看木果口中的石月亮長什么樣子。況且,離開學越來越近了,他說不定哪天就會被爸爸送回家去。

        兩個人決定,明天中午,等木果的豬牛一出圈,阿臨的羊群一上山,兩個人就出發(fā)去找夜明柴。

        這一夜,阿臨幾乎不曾睡著,眼前老是浮現(xiàn)出木果跟他說的情景。

        大約是兩年前。有一次,木果找到一根巨大的夜明柴,連續(xù)上山兩天,才把它挖了出來。像小水桶那么粗的一截戟根,她一個人扛不動,是一點一點推著滾下山的。

        戟根帶回家后,放在院壩中,寨長花了不少工夫,用斧頭替女兒削去表面厚厚的皮殼,又按它原來的形狀,略加削砍,把里面潮濕的白色柴心削成了圓球狀。削好后,當時那圓木根看上去并無特別,可等到夜晚降臨,它突然一下子通透起來,發(fā)出一團淡藍色的光芒。削砍皮殼時四處亂濺的許多碎屑,這時也發(fā)出星星點點的光。一眼看去,整個院壩變成了一塊深邃的夜空,上面明月高懸,繁星點點。

        那天晚上,整個終寨轟動了。人們聚攏在木果家院壩里,觀看這罕見的景象。

        “月亮,月亮,石月亮?!比藗冇美壅Z喊叫起來。

        “亞哈巴—亞哈巴—”木果的阿約最先跪了下去,匍匐著身子久久不愿爬起來。接著,其他人也相繼跪了下去,大家嘴里不住地喊著:

        “亞哈巴—亞哈巴—”

        為了讓石月亮能多亮幾個晚上,一到白天,木果就把它放在水里浸一段時間,又拿出自己的床單,弄濕后小心翼翼裹著它,保證它隨時處在一個最恰當?shù)臐穸戎小?/p>

        因為保濕得當,這塊罕見的石月亮,足足亮了十五個夜晚,等天上那輪明月真正圓成滿月的時候,它才慢慢消隱了那淡藍色的光芒。

        “石月亮—石月亮—”阿臨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著的。睡夢中,他也挖到了一塊圓圓的夜明柴,抱著它在懷里,就像抱著一個藍月亮。可是,這時舅舅突然出現(xiàn)了,他搶了阿臨的藍月亮,往水里一丟,告訴他,那只是一塊朽木而已。

        阿臨眼睜睜看著藍月亮順水漂走了。他沿著河水去追趕,聲嘶力竭地哭喊,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他掙扎著從睡夢中醒來,半天才回過神。

        外面有人在大聲交談,其中一個確實是舅舅的聲音。阿臨一骨碌翻起來,走出木楞房一看,果然是舅舅來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舅舅給他們帶來許多補給,包括米油肉菜以及紙、洗衣液、蚊香、常備藥、太陽能夜燈等各種生活必需品,此外,還有一套很炫酷的野營裝備。幾個人七手八腳,把它們從車上搬下來。

        像以往一樣,每次有車進飛煙壩,許多孩子就好奇地圍過來觀看,但他們又不敢靠太近,隔著一段距離往這邊張望。

        “來啊—你們來—”阿臨朝他們招手。

        見他們還是怯怯的,你推我我搡你,就是不上前,阿臨連忙拿了些舅舅帶來的糖果和糕點,跑過去分散給他們。

        既然舅舅來了,阿臨就不能再上山找夜明柴了,他打算等吃過飯再去告訴木果,讓她等他一天,他們明天再去。

        羊群還沒有出圈,舅舅去木楞房羊圈看了一圈。

        爸爸把羊群不小心中毒、他差點兒把山上黃花杜鵑砍掉的事告訴了舅舅。舅舅沉吟一下,說:“既然有毒,就要砍掉?!?/p>

        爸爸又把寨長和全寨人反對的事說了,他說:“俗話說的,到了哪座山,就得唱哪座山的歌。我們還是入鄉(xiāng)隨俗,不讓砍就別砍了?!?/p>

        “你不用管,我自有辦法。”舅舅說。

        幾個人沿著河邊,慢慢走了好大一會兒。舅舅指著眼目所及的大片草壩說:“以后,用鐵絲網(wǎng)圈起來,就是我的牧場了?!?/p>

        “終寨呢,終寨怎么辦?”爸爸問。

        “當然是一起圈進來?!本司苏f。

        “他們出入怎么辦?你答應過我,不破壞一草一木的?!?/p>

        “圈起來是為了更好地保護,會給他們留出入口的?!本司说恼Z氣帶著不耐煩。

        大人之間的對話,阿臨一句也沒聽見。他眼睛尖,早被河邊的一攤淺水吸引過去了。淺水中許多密密麻麻的小黑點,他走近一看,小黑點在動呢。

        “小蝌蚪!好多小蝌蚪!”他驚喜地叫起來,被它們那萌態(tài)十足的樣子迷住了。

        “不是小蝌蚪,好像是咕嘟魚?!卑职肿哌^來說。

        舅舅一聽是咕嘟魚,一下子來了勁,他說在城里餐館吃到過一次,一直對這種野味念念不忘,沒想到現(xiàn)在竟然在飛煙壩無意中撞上了。

        “今天有口福了?!本司苏f。他回木楞房取了一只水桶,要捉一些回去煮了吃。

        “它們就是小蝌蚪嘛,怎么能吃呢!”阿臨央求舅舅,讓它們自由長大,變成身穿綠衣的大青蛙。

        “傻孩子,跟你說這是咕嘟魚,再長一百年也是這個樣子,變不成青蛙!”舅舅說著,又轉頭跟爸爸說,咕嘟魚在外面怎么難得一遇,賣得多貴多貴。爸爸本來還覺得它們太像小蝌蚪,有點兒難以下口,聽舅舅一說,也不由動了心。

        那些咕嘟魚很憨,任憑阿臨怎么在心里祈禱,還是很快被兩個大人抓住了。他們卷起褲腿,走下淺水灘,直接用雙手去捧,每一下都能撈到好幾條。不一會兒,石灘里的咕嘟魚幾乎就被撈光了。

        回到木楞房,舅舅在火塘上架起鍋煮魚。

        阿臨還在賭氣,一句話也不說,獨自坐在門口一個木樁上擺弄他的小彈弓。羊群中毒后,那彈弓本來已經(jīng)被他收起來了,這時他又把它翻找出來。

        舅舅背對著門在火塘邊燒火,爸爸在他旁邊蹲著看煮魚,隔幾分鐘,又不放心地問一句:“你確定這真的能吃?”

        “你放一百個心好啦,鬧不死你?!?/p>

        突然,啪的一聲響,舅舅哎喲叫了起來,回頭一看,原來是阿臨用彈弓打了他一下。

        “我本來要打房頂上那只麻雀,打歪了?!?/p>

        “臭小子,一點兒長進都沒有?!本司肆R他。

        這時,木果來了,她背著個小竹簍,邊走還邊歡快地輕輕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她很快發(fā)現(xiàn)這里多了個人,連忙住了口,停住腳步,猶豫著要不要上前。

        阿臨起身迎上去,跟她解釋今天無法上山了。

        偏偏舅舅見了木果后,突然不自信起來,想讓木果這土生土長的飛煙壩人來幫忙確認一下,他們煮的咕嘟魚是不是真的能吃。

        阿臨來不及阻攔,木果跟著舅舅進了木楞房。

        誰知木果才往鍋里看了一眼,就驚叫起來:“歐巴—歐巴—”

        沒等幾個人反應過來,木果便奪門而出了。她驚恐地看了阿臨一眼,從他身邊飛快地逃走了。

        阿臨在后面一直追著她喊,她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

        爸爸見木果這么大反應,無論如何不敢吃了,舅舅也不敢再堅持,那一大鍋湯,最后誰都沒嘗一口,全部倒掉了。吃了飯后, 阿臨連忙去終寨找木果,誰知去了幾次,都只有阿約一個人在家。

        木楞房住不下,舅舅搭了個帳篷,就在靠近終河邊的一塊高地上。

        阿臨開學在即,爸爸打算讓他明天和舅舅一起回去,省得過幾天自己抽不出時間送他。

        只是,如果阿臨走了,就沒有人看守羊群了。爸爸要除羊糞,割干草墊羊房,準備羊群歸來需要的鹽巴和水,他每天有不少活計,不可能像阿臨一樣,無所事事地去守著一片山。

        怎么辦呢?舅舅的項目已經(jīng)批下來了,眼看羊群在這里很適應,過不久,他就要送大批的牛羊進來,把它們打造成他獨特的“棠梨醉”品牌。他不允許有一點兒安全隱患存在,作為一個生意人,他不會冒這個險。

        “這些人住在這里,還真是攔腳絆手?!本司苏f。

        “是他們先在這里的。”爸爸說。

        “明天,再多待一天,我有辦法把那片花砍掉?!?/p>

        “可我已經(jīng)答應了寨長,不能出爾反爾?!?/p>

        “你答應是你的事,羊群有一半是我的,現(xiàn)在是我要砍。反正你不用管,也不用出面。”

        “那天你說了不會亂來的?!?/p>

        “我不動手,讓他們終寨人自己砍,心甘情愿地砍?!?/p>

        舅舅說,終寨人最在意戶口問題,以這個為條件,和他們做交換,他們會答應幫砍的。

        “不行,太卑劣了。”爸爸制止他。

        阿臨和爸爸都記得,白天舅舅自己說的,終寨人解決戶口的問題,這些年鎮(zhèn)里縣里一直替他們上報申請,聽說最近就會批下來。舅舅竟然連這種事都要利用,以此要挾終寨人。

        隔一天,舅舅還是固執(zhí)己見,用自己的方式,召集了好些終寨的年輕人去砍黃杜鵑。爸爸沒有參與,他也不讓阿臨跟著去:“這不是什么好玩的熱鬧事,離遠點兒?!?/p>

        阿臨偷偷從木楞房背后爬上房頂,從那上面,可以望見那片被砍伐的花山,在群山深淺不一的綠色林海中,像掛了一條小小的明黃紗巾。紗巾上點豆子一樣散落的那些黑白點,就是舅舅請去砍伐黃杜鵑的人。

        阿臨有點想不通,砍伐這一片灌木林,不是他們傈僳族的禁忌嗎?上一次,他和爸爸把終寨的人家走了個遍,都沒借到一把砍刀,怎么這一次,舅舅以落戶條件做交換,他們立馬妥協(xié)了,不只拿出了家中的砍刀,還親自上山幫忙砍伐。

        但很快,他又似乎懂了。他想起了木果。

        木果從小生活在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因為沒有戶口,不能自由走動,不能順利上學,屬于她這個年齡應該擁有的東西,她幾乎都不曾擁有。

        “一輩子在飛煙壩,也沒什么,讓我的阿約、阿巴、阿媽陪著我,讓終河陪著我,高黎貢山,草壩和棠梨樹,會發(fā)光的石月亮,都陪著我……”她用夾雜著傈僳口音的漢話說,語氣是那么平靜真摯。

        阿臨在房頂上坐不住了,他想立刻去找木果,昨天她逃走后,他們一直沒見面。

        木果臨走前,驚恐冷漠地,像看別的非人類物種一樣看他那一眼,像釘子一樣,一直戳在他心里。

        這時,他發(fā)現(xiàn)遠處花山上,人們像滾豆子一樣,紛紛往山下跑,看那陣勢,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爸爸,爸爸!”阿臨忍不住喊了起來。

        爸爸跑到不遠處的高坎上一看,說:“別是傷到人了吧!”

        說著,就連忙往那邊趕去。

        阿臨攀著木楞房的原木,一根一根踩著往下爬,等不得下到地面,直接從離地近兩米高的地方一跳,打了個趔趄,追在爸爸身后跑去。

        十一

        黃花山腳下,許多人圍在那里。

        剛才在山上砍樹的人,都驚慌失措地把刀往地上扔。

        一個人被人群圍在正中間。

        是木果的阿約,那位白發(fā)蒼蒼、沉默寡言的老人。只見她面朝黃花山跪著,懷里抱著一只大公雞,嘴里不停地念唱,每唱幾句,就把手往一只竹簍里伸,抓出一把白蕓豆,朝山上嘩啦一聲撒去。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原來,這些人幫舅舅砍伐黃花杜鵑前,阿約試圖在荊竹搭成的寨門口阻止他們,可大家不聽她的勸阻。她排開雙手,試圖攔住寨門,不讓他們通行。

        阿約是寨子里年紀最大的長者,她往那里一站一攔,大家不敢硬闖,就一個個躥上寨門和草壩之間的石坎,從那里躲開了阿約的阻攔。

        阿約見阻止不了他們,只好顫巍巍地抱著家里的一只公雞,前往黃花山祭拜,請求山神“米司尼”,不要懲罰族人,不要懲罰終寨。當她佝僂著身子,跪在黃花山腳下,用蒼老沙啞的喉嚨唱起傈僳族古老的祭祀歌謠時,帶著無限懺悔和悲涼的曲調,一直在整個黃花山回蕩。

        山上的人們再也無法承受,紛紛放下才砍了幾刀的杜鵑灌木,解開為了防止中毒而捂在口鼻間的衣服或毛巾,一個個連滾帶爬跑下山。

        人們以為,停止了砍伐后,阿約的目的就達到了。等祭祀歌唱完,她就會跟大伙轉回寨子去。誰知阿約把那蒼涼的曲調唱完一遍,接著又唱一遍,嗓子都啞得難以發(fā)聲了,還跪在那里唱著歌,撒著豆,沒有一點兒要停下來的跡象。

        木果一直守在阿約身邊。她輕輕拉著阿約的袖子,低聲懇求她停下來,可老人完全不為所動。后來,寨長也走上前去,試圖把老人抱起來,可老人干脆閉起了眼睛,掙扎著不讓兒子碰她。

        時間一分分過去,圍在旁邊的人們,都被正午的日頭曬得大汗淋漓、頭腦發(fā)暈。阿約如果這樣跪下去,身體肯定會抵不住的。木果急得哭了,她跪在阿約身邊,小小的身子伏在地上。阿臨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的身子不停抖動。

        阿臨想走上前去,可他不敢,傈僳人虔誠而神秘的祭祀方式,讓他有一點兒敬畏。那些砍山的人最先跪了下去,接著,其他人也都紛紛效仿,很快就齊刷刷跪成了一片。

        “挨基噢—挨基噢—”

        他們一遍一遍地說著,請求老人,“回家吧,回家吧?!?/p>

        阿約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她用唇語吃力地繼續(xù)念唱著。她沒有辦法再支撐自己的身子,整個頭伏在了地上,那只雞被她壓在身下,不時艱難地掙扎幾下,看著快要斷氣了。

        爸爸拉著舅舅,把他拽到阿約身邊,摁著他跪下身去,自己也跪了下去,伏過身子不住地對阿約說著什么。可是,阿約沉浸在自己通靈的世界里,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已經(jīng)非常虛弱了,這樣下去,真不敢想象會發(fā)生什么意外。

        阿臨緊緊貼著爸爸,跪在木果和阿約旁邊。他看見木果伏在地上,像一朵飄落的棠梨花,那么無助,那么哀傷。情急之中,他顧不得考慮太多,一頭鉆到阿約腋下,用力搶走了她壓在身下的大公雞。大公雞得了命,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叫聲,躥跳了幾下,拍著翅膀踉踉蹌蹌逃開了。阿臨蜷縮起身子,使勁往阿約懷里鉆,讓她像抱那只大公雞一樣,緊緊抱著自己。

        剛開始,眾人見阿臨搶走大公雞,冒犯了神圣的祭祀活動,都對他怒目而視。突然又見他把自己往阿約懷里塞,都被這個舉動嚇壞了—阿臨竟然代替了大公雞,把自己當成阿約手中獻給山神的祭品。

        寨長第一個站了起來,想去阻止阿臨的舉動,但爸爸拉了拉他的衣袖,用眼神制止了他。他們靜靜地看著阿約的反應。

        阿臨大半個身子被阿約壓著,覺得呼吸都有點兒困難了,可他依然壓制住內心的恐慌,輕輕地一遍一遍叫著:

        “阿約,阿約,我是阿臨,我是阿臨啊—”

        時間在流逝。

        終于,老人的意識被阿臨喚了回來,她慢慢抬起身子,低下頭去,終于看清了被自己壓在身下的小孩,正淚流滿面地看著她。她的喉嚨咕嚕咕嚕響了幾下,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身子一歪,暈了過去。

        眾人七手八腳趕上去扶她,爸爸也飛快地探過身,一把將阿臨撈了起來。阿臨被爸爸抱到懷里后,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十二

        因為阿約的病,他們把回去的時間往后推了幾天。

        那天,阿臨為了喚醒阿約,把自己當作祭品獻給山神,雖然事后他和爸爸都不當回事,終寨人卻認為這太不吉利,怕阿臨以后會遭遇不好的事。

        為了替阿臨祈福消災,他們做了一個決定,要舉辦一場傈僳族的“阿堂得”,也就是“刀桿節(jié)”,來解除阿臨被當作祭品的晦氣與不吉利,報答他舍身救阿約的恩情。

        “使不得,使不得!”爸爸連連拒絕。刀桿節(jié)是以上刀山、下火海等象征儀式,報答明朝時候兵部尚書王驥,紀念他替傈僳族反抗外族人入侵,卻不幸被奸臣害死的深厚恩情?,F(xiàn)在,他們竟然要為一個孩子,專門舉辦刀桿節(jié),這實在太折殺阿臨了。

        在阿臨的印象中,落美村每年的刀桿節(jié),有數(shù)千人從四面八方會聚觀看?!吧系渡健笔钦嬲牡短萘至?、“下火海”也是熊熊火堆燃成紅炭火海,每一個儀式都驚心動魄,稍有不慎,“刀山”“火?!倍紩犊谌醒炕鹱迫?。

        “放心吧,我們上刀山、下火海的人,都有特異功能,刀槍不入,不會受傷的。”寨長開著玩笑安慰阿臨。

        阿臨還是沒法接受這場專門為他舉辦的盛會。更何況,他壓根沒覺得自己做了多了不得的事,值得人們這樣盛情相待。相反,在他心里,一直覺得內疚,如果不是他們來這里養(yǎng)羊,如果他沒有把羊趕進那片黃花山,舅舅就不會硬讓終寨人砍掉它們,阿約也就不會出事。

        “要不,我們今晚就離開飛煙壩吧。我不在了,他們就沒辦法舉辦了?!卑⑴R說。

        爸爸和舅舅同意了。

        阿臨趁大人們忙亂收拾的空隙,獨自一人踏著月色走到草壩上。

        他沒料到自己會這樣倉促離開,一時間覺得滿心惆悵。

        月光如水一樣瀉下來,草壩上有蟲鳴,有夜鳥的鳴叫,有終河載著月光和星光流過的潺湲,更有從高黎貢山灌進草壩的春風嗚咽。阿臨輕輕走著,順手拔一根毛茛草在嘴里銜著。他心里像有什么東西堵著,慢慢往上升,一直堵到了喉嚨那里。

        他想去找木果,又怕鬧出動靜,被人知道他要離開。自從那天木果驚叫著離開后,他們就沒有好好說過幾句話。阿約生病后,阿臨去家里看望過幾次,木果總是忙前忙后,偶爾和他打一聲招呼,沒等他多說兩句,就匆匆走了。

        雖然木果很感激阿臨救了阿約,但很明顯,木果對他生疏了很多,不再像先前那樣親密了。他這一走,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回來。就算再來,木果對他,是不是會變得像終寨其他人一樣,雖然熱情,卻始終保持著一種對異族人的隔膜和疏離?

        阿臨從草壩的另一邊轉過去,繞了一大段路,走到寨子背后。

        夜晚的終寨,在夜色下是完全靜默的,沒有電燈,沒有亮光。木楞房、樹木、竹林和菜園的柵欄,在月光下只剩一簇簇黑色的剪影。

        他在寨子后面站了很久,最后繞了很遠的路,走回自己住的木楞房。

        快到門口時,阿臨發(fā)現(xiàn)木楞房外面,自己經(jīng)常當?shù)首幼哪墙啬緲渡希幸粔K亮汪汪的光。

        他心里一動,連忙走過去,真的是一塊夜明柴,不,是石月亮,一個木果口中的石月亮,雖然只有拳頭大小,那光卻是冰藍一片,像是落了一個淡藍色的月亮在那里。

        阿臨把它捧起來,那淡藍色的光,一下子映照出了他手掌的輪廓。

        是木果送來的。

        木果怎么知道他們要連夜離開呢?

        阿臨看著手中淡藍色的石月亮,像做夢一樣。

        木果來過了。

        木果把她心中的“亞哈巴”送給了他。

        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暗夜的陰影里,不敢走到月光下,也不敢走近木楞房的火塘邊。他怕周圍哪怕出現(xiàn)一丁點亮,都會削弱夜明柴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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