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石榴樹是我爹種下的。
多年前,我家天井里有一口十米深的水井,是爹娘用一個夏天的零碎時間摻雜著數(shù)不清的汗珠子淘挖出來的。井水清冽甘甜,本來吃水澆菜挺方便的,沒想到七八年后,這口井便在一個暴雨肆虐的夜里,大吼一聲“埋葬”了自己。娘的心也塌了一片,她認為兆頭不好,頗有些疑神疑鬼、提心吊膽。爹看著曾經(jīng)的心血被埋在了暗無天日的地下,心里自然也不好受。但他安慰娘說,吃水澆菜早就有自來水了,一口井日子久了,就像人上了年紀,總有撐不住的時候。塌了就塌了吧。
爹用三天工夫把水井留下的深坑徹底填平了,又不知從哪兒移來一棵小孩子手腕粗的石榴樹栽在曾經(jīng)的井口處。至此,娘才微微舒了口氣,像是把心里空缺的那一片補上了似的,又像是栽了一棵神樹,將可能到來的“厄運”鎮(zhèn)住,從此放心了。
這棵石榴樹也是天井里唯一的一棵樹,它大概知道自己是獨苗,整天昂首挺胸的,像每次都考第一的小學生。第二年,石榴樹便長到一人多高,樹頭錯落而蓬松,像一朵盛開的綠色大花,帶刺的枝條無拘無束地舒展著,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第三年春天,一些紛紛擾擾的枝條被爹剪掉了,“理發(fā)”后的石榴樹給人的感覺更加清爽,像個精力旺盛的半大小子。進入五月,石榴樹濃密的綠葉間突然左一朵右一朵迸裂出大紅色的花兒,把石榴樹打扮得喜氣洋洋。一樹的花瓣如吹響在初夏的喇叭。你仔細看,仔細聽,仿佛能聽到嘀嘀嗒嗒的聲音從金黃的花蕊里傳出來。這些喇叭能連續(xù)不斷地吹奏一個多月。有時候,我下午放學回家,頂著燥熱的夕陽替我娘喂豬喂鴨,偶爾一抬頭,還會發(fā)現(xiàn)一兩朵花樂滋滋地朝我嬉笑。石榴花要比桃樹、梨樹的花期長得多。特別是桃花太嬌氣,占據(jù)枝頭十天左右就零落成泥碾作塵。石榴花雖然比桃花還鮮艷,但不嬌氣,有一種“任憑風吹浪打,我自閑庭信步”的氣度。
蜜蜂在石榴花蕊上頻繁起降,整個石榴樹便像一座繁忙的機場。蜜蜂嗡嗡著,翅膀上閃爍著金色的光芒,隱身在石榴花里忙碌。也許是石榴樹身處天井、環(huán)境閉鎖的緣故,我從沒見過蝴蝶在石榴花間喧鬧起舞的樣子。我為蝴蝶遺憾,但又感覺蝴蝶太膽小,沒勇氣,我家并非庭院深深,稍稍扇動翅膀,就會飛過矮墻,置身一片深綠火紅的風景,可它們竟然不敢?!
這一年,石榴花還沒完全從綠葉的潮水中退去,石榴樹已經(jīng)開始了結(jié)果的事業(yè)。它用大段的時光,打理滿樹像酒盅一樣鼓起來的小石榴。就像第一次做母親的北極鵝,它愛惜孩子,但又不得不讓它們從懸崖之巔跳下去接受生死考驗。這些古銅色的小石榴,腦袋還頂著尚未褪色的花瓣,像戴著小紅帽的娃娃。夏日每一場摻雜冰雹的罡風暴雨,都會把這些稚嫩的生命推上懸崖。每每看到雨后樹下凌亂的小石榴,我總會覺得惋惜。但爹娘不這么認為,他們說,滿樹花,半樹果,石榴樹開滿了花,就沒有力氣供養(yǎng)滿樹的果子了,該落就落,剩下的才是石榴中的英雄好漢,個頂個的籽粒飽滿、又大又紅。
有一次下午放學回家,我竟然看到爹一邊圍著石榴樹轉(zhuǎn)悠,一邊快樂地哼著什么曲子。爹如此興奮的樣子真是少有。他從地里回來,看到綠葉間由酒盅膨大成拳頭的石榴,也許是想到了在那口塌陷的井上栽一棵石榴樹是多么英明果斷的決定。爹很少有果斷的決定,他做事從來猶猶豫豫,瞻前顧后,不斷否定自己。但這次,爹顯然戰(zhàn)勝了老毛病。爹從沒有在我面前表現(xiàn)得如此快樂過,因為我經(jīng)常裝病逃學、不知天高地厚的和他頂嘴,而石榴樹絕對不會……
我悄悄貓到他身后,故意用力一跺腳。哼唱聲戛然而止,爹回過頭來見是我,黝黑的臉膛洇出一層羞紅,竟有一絲學生上課睡覺被罰站的不好意思。爹說,你小子差點兒把我嚇死!又說,第一年就結(jié)了這么多石榴,我看它比你都能干。我吐吐舌頭,說,我再怎么能干也結(jié)不出石榴!這句話把爹噎了個夠嗆。
中秋節(jié)前后,石榴樹為我們交上了滿意的答卷,這份紅通通、亮晶晶的答卷把秋天都壓彎了。那些在烈日和風雨中歷練過的石榴,果然是石榴中的英雄好漢。它們個個都像小皮球,面色通紅,有的抿著嘴露出一線晶瑩的石榴籽,好看得像欲說還休的少女;有的干脆張開嘴爽朗地大笑,竟然笑出一身的禪意;更多的還是含蓄沉靜,將寫給秋天的贊美詩一字一句整齊排列在心里,等待誰來朗誦,并發(fā)自肺腑地喊出一個“爽”字!
石榴熟了。熟了的石榴,我是第一個品嘗者。那天,爹特意給我摘了一個咧嘴笑的大石榴,還不忘叮囑我,吃過這個石榴后,不準再偷摘。因為早在一個月前,我就開始打石榴的主意,但每次我伸出手時,爹似乎有所感應,會冷不丁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一次、兩次、三次,弄得我心臟差點兒跳得不正常,也一直沒有得逞?,F(xiàn)在,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吃了。我邊在手里玩弄著大石榴,邊看天。爹也看看天,天上什么也沒有。就問我,你看啥呢?我說,我在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爹罵了一句,你個渾小子。
紅艷艷的石榴籽水晶一般玲瓏剔透,無數(shù)的石榴籽密密麻麻、紋絲不亂地緊緊抱成一團。如果將光滑的石榴皮囫圇剝?nèi)?,留下的便是一個粉嫩紅潤的水晶球,像來自北歐的童話,還帶著北冰洋微微的涼。我剝下一粒石榴籽,輕輕一咬,一股酸中蘊甜的味道立刻像太陽的光芒噴薄而出,舌尖上的味蕾在剎那間如鮮花開放。這顆小小的石榴籽,在我嘴巴里營造出一個明亮潤澤的美好世界。瞬間,從未有過的暢快布滿全身,我感覺自己像一只透明的精靈,歡快地飛舞在斑斕的時光里。
這大概就是石榴的魔法吧,一粒籽實便能讓你靈魂飛升,欲罷不能。所以,吃第二口時,我迫不及待地將一大把石榴籽按進嘴里,輕輕一嚼,洶涌的汁液如滔滔江水瞬間將我淹沒,我十二歲的人生瞬間達到了快樂的巔峰。我一氣吃了大半個石榴,嘴里一股股涌著酸水。
我之前也吃過石榴,但爹種的石榴最好吃。雖然這棵石榴樹讓我等了三年。
石榴樹從開始結(jié)果起,便展現(xiàn)出火一樣的熱情,似乎不用畢生精力結(jié)出更多的石榴,就對不起我爹似的。
幾年時間,石榴樹已經(jīng)發(fā)育得更粗壯了,由青蔥少年變成了健壯青年,夏日在天井里撐起一片綠蔭。那些喜歡在綠蔭下用沙土洗澡的母雞們,已經(jīng)來來去去換了好多茬。石榴樹也開始出乎意料地為我家開展“石榴外交”、增加經(jīng)濟收入做貢獻了。每當石榴采摘的季節(jié),爹除了大方地分給鄰居和來串門的親戚外,總能背著滿滿一筐臉膛緋紅的石榴到集市上賣個好價錢。
回來的路上,爹總是和石榴一樣笑開花。
年年的“石榴外交”,爹總算在村人中間打開了局面。過去,他去鄰居家借耩子播種小麥,鄰居家的耩子明明在屋檐底下放著,鄰居卻委婉地說,一會兒自己還要去耩地,爹只好耷拉著腦袋退出來。過去,我們灌溉玉米地水正澆了一半,管理水泵的電工突然把電閘拉了,爹去找他理論,這家伙扭過腦袋不理不睬,爹想拼命,可是電工像個屠夫,爹又缺乏比試的勇氣,只好嘟噥著生悶氣……哈哈,自從我家的大紅石榴做了開“路”先鋒之后,這些都是過去時了。
村里的一些婆娘還請我娘“壓”(壓枝)出小石榴樹給她們種。這樣,一年又一年,我家石榴樹的子孫迅速繁衍,我爹娘在村里進進出出也越來越有面子。
我也會把石榴帶到學校,同學們立刻像石榴籽一樣把我圍起來,很明顯,我和他們的友情也在不斷升溫。我在學校里,不但可以輕松地借到橡皮、鋼筆和小人兒書,有時候和同學鬧了矛盾,甚至打起來,最后也要靠石榴去調(diào)和。
石榴樹對我家的內(nèi)務外交和經(jīng)濟收入都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遺憾的是爹娘并沒有意識到,專門開辟出一塊地用來種石榴樹,實現(xiàn)規(guī)模化種植,讓滿地的石榴樹在夏季里開出艷紅的花朵,在秋季里結(jié)出累累的碩果。多少年來,院內(nèi)院外,只有這一棵樹形影相吊,孑然獨立。
每逢冬天,爹都會用厚厚的草苫子纏住石榴樹粗糙的樹干,外面再裹上一層塑料薄膜,好讓石榴樹溫暖過冬。其實,如果能挪到屋里,爹早就把石榴樹挪到屋里了。
石榴樹就像爹的命根子一樣備受珍視。
這樣過了十幾年,石榴樹更加粗壯了,樹皮皴裂,膚色蒼黑,飽經(jīng)風霜,成熟穩(wěn)重,不知道它是不是步入了中年。反正爹是步入老年了,他的背駝了,咳嗽、失眠,還添了好多別的病。
有一年冬天,風不冷,太陽整天明晃晃地照著,電視里說是個暖冬。我家墻外有一叢連翹,好家伙,竟長滿了花骨朵。大概這連翹也是季節(jié)感錯亂了,以為春天來了,準備盛大開放呢。這個冬天剛來的時候,爹動了一次大手術(shù),病房里,他還記掛著為石榴樹穿上過冬的衣裳。我和娘很不以為然,我故意打開窗戶,讓爹看外面暖烘烘的太陽。爹搖搖頭,閉上眼睛,眼角擠出一滴淚。娘說,你爹再問起的時候,就說已經(jīng)為石榴樹做好保暖了。當時,我和娘在醫(yī)院陪侍了爹很久,只記得整個冬天暖融融的,爹也沒有再問石榴樹的事。后來爹突然病入膏肓,我和娘提心吊膽,手慌腳忙,方寸大亂,為石榴樹保暖的事更是拋到九霄云外了。
好在冬天只下過比霜厚不了多少的一場小雪,狼吼似的北風似乎也不常見。金黃的太陽下,我和娘徹底忘記了石榴樹。暮冬的一天,在一片悲痛的氣氛中,爹呼出在人間的最后一口氣,決然而去。
當又一個春天盛裝來臨,到處綠意盎然,百花爭艷,一切如故。將近四月,我娘才嘮叨起石榴樹咋還沒發(fā)芽,連那些麻雀也在干枯的石榴樹上喳喳叫,仿佛要將石榴樹喚醒。這時,我的心里才刺痛了一下,莫非石榴樹也早已隨著爹的靈魂遠去。在我們這里真有這種說法:植物是有感情的,當愛它的人死了,它也會因悲痛而亡。然后,我們抱著石榴樹五月還能發(fā)芽的希望等啊等,直到五月末了,石榴樹依然沒有半點兒生機,枯枝干燥得要冒出火星來。
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看到娘提著半桶水,對著石榴樹發(fā)呆。我拿過水桶說,樹已經(jīng)死了,再澆也沒用了。娘的眼淚涌流出來,爬了一臉。
我想砍掉這棵枯死的石榴樹,娘不允,娘心里仍對它抱有希望,就像爹突然被診斷出胃癌晚期后,她依然倔強地抱著幻想,以為一定是醫(yī)院誤診一樣。她說,你爹就是些小毛病,怎么是胃癌呢?!現(xiàn)在娘認為這棵石榴樹只是睡過頭了,哪一天會突然醒過來,再一次變得葉綠花繁,果實壓彎枝頭。
過了兩天,娘在石榴樹下栽了一棵絲瓜苗。娘說,這是你小姨的主意,等絲瓜長大了,石榴樹就是天然的架條。我覺得這個創(chuàng)意真不錯。不久,絲瓜苗變成了絲瓜秧,青青的絲瓜秧哼著小曲沿著干燥的石榴樹干開始攀爬,先將樹的底層變得綠油油,后來便很快爬滿了石榴樹的枝枝丫丫。荷葉般的大葉子從樹梢彌漫下來,把石榴樹遮了個嚴絲合縫,像誰從樹頂?shù)沽艘淮蠊拮泳G漆。這時,花開了,金黃碩大的花朵從綠葉的間隙里昂起頭,吹起喇叭,把剛剛到來的夏天吹得涼風習習,芬芳四溢。無數(shù)蜜蜂圍著這棵開出金黃花朵的“石榴樹”嚶嚶嗡嗡鬧個不停。
就這樣,我家的石榴樹迎來了它的又一個別樣年華。小院里升起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絲瓜生命力強大,抽藤、展葉、開花、結(jié)瓜,從不知疲倦,也從不停頓,就像一條河那樣嘩啦嘩啦日夜流淌著生命的汁液。頭頂黃花、細長清脆的絲瓜一律頭朝下靜默著,不知是因為懷念還是沉思。面對石榴樹煥發(fā)的另一種生命,面對綠色瀑布上漂浮的耀眼花朵,面對沉默而不張揚的絲瓜,娘的臉上已經(jīng)寫滿了喜色。她把絲瓜摘下來,削皮做蛋花絲瓜湯,成為我家餐桌上每天的菜肴。越來越多的絲瓜,垂掛在藤架上,根本吃不完。娘便摘下來,三條五條的,送給東鄰西舍。鄰居們接過絲瓜,總是夸贊一番絲瓜的好。
整個夏天一直到秋末,絲瓜都掛滿了藤架。風每天都要光顧這架絲瓜的編鐘,我家的天井里天天有古老而鮮活的音樂響起。
絲瓜作為友好使者,代替過去的石榴幾乎走遍了全村家家戶戶。
娘經(jīng)常站在絲瓜架邊,由衷地說,這絲瓜真能結(jié)啊。你爹準沒有想到,一棵樹死了后,還有絲瓜替它活一回。又悠悠地說,這棵樹,沒有白活。
爹活著的時候,沒有給娘帶來錦衣玉食,但從最起碼的溫飽開始,日子漸漸好轉(zhuǎn),一直到奔小康,爹也沒有白活。
落葉飄零的時候,絲瓜結(jié)束了自己的使命,枯藤枯葉凌亂地掛在石榴樹上。娘見不得這種頹敗的場面,便把它拔掉了。絲瓜壽終正寢,這絲瓜的命要比我爹好,我爹重病而死。
第二年一個溫暖的春日,娘準備再在石榴樹下種絲瓜的時候,突然驚喜地叫起來,快來看,石榴又冒出新芽了。
我從屋里跑出來,蹲在石榴樹下觀察。果然,在干枯的石榴樹根部,斜斜地擠出了一株一拃長的翠綠新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