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在忙嗎,哈麗特?”門口傳來了一個聲音。
哈麗特從屏幕前回過頭來:“進來吧,埃里克,怎么了?”
“你看下這封郵件,”她的這位同事說道,“有人聲稱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新昆蟲?!?/p>
“這又沒什么好奇怪的,”哈麗特說著接過了他的筆記本電腦,“每年都有一萬多的新物種被發(fā)現(xiàn)。”
哈麗特滾動鼠標瀏覽郵件。“‘科學界此前一無所知’……‘缺失的環(huán)節(jié)’……什么情況?! ”這時她看到了圖片,“這是什么東西?”
“腿看起來有點兒像蟋蟀,你在背部能看到一種蜈蚣樣的結構,而且那些翅膀看起來很像鱗翅目,不是嗎?”埃里克說著點了點頭,“難怪他稱之為缺失的一環(huán)?!?/p>
哈麗特冷靜下來說:“不錯的嘗試,你編的?”
“這可不是我的惡作劇,”埃里克舉起雙手一副為自己辯護的樣子,“這是我收到的一封真實而真誠的郵件。”
“這是達爾文的嗡嗡蟲?!彼f。
埃里克一臉迷茫:“你說這是什么?”
“達爾文的——你從沒聽說過這個故事嗎?”哈麗特說,“行,好吧,這只是流傳的故事中的一個,大概率不是真的:據(jù)說有些男學生曾經決定捉弄一下達爾文,他們捉了幾種不同的昆蟲,小心地分離各個部位,再黏合起來做成了某種奇怪的合成物。他們把這個東西拿給他看,讓他鑒定。達爾文看著這個東西問道:‘你們捉住它的時候它是不是嗡嗡作響?’他們說‘是的’,以為騙到他了。然后他說:‘如我所料,這是只嗡嗡蟲?!?/p>
埃里克看起來還是一臉的茫然。
“嗡嗡蟲在那以后就用來指代蓄意欺騙或者不誠實的事物,”哈麗特解釋道,“雖然曾經有個更常用的詞?!?/p>
“真的嗎?”埃里克問。
“是的?!?/p>
“所以,就像《圣誕頌歌》以后,斯克魯奇就變成了吝嗇鬼的代稱一樣,就是這個意思?”
“對?!?/p>
“嗯!”埃里克露出了一個恍然的笑。
哈麗特給了他一點兒時間消化,然后說道:“不管怎樣,很顯然就是這個情況。有人把這幾個不同的昆蟲部位拼湊在一起,然后試圖愚弄我們,讓我們以為這是個新物種。”
“哈?”埃里克還在笑著,“但是,現(xiàn)在這個有個很重要的不同之處。他這個是活的?!?/p>
“你說什么?!”
“你繼續(xù)往下看,”埃里克說,“后面有個嵌入的視頻?!?/p>
哈麗特看過后,開始咬她的大拇指,她一覺得有壓力就習慣這樣。“這……這根本不可能,”她說,“我不相信。你能讓他寄個樣本給我們嗎?”
“我早就問了,”埃里克答道,“對方找了些借口,不想讓這些昆蟲脫離自己掌控。如果危險信號還不夠多的話,這應該算一個。不過他很歡迎訪客上門?!?/p>
“那你去嗎?”哈麗特問道。
“不。這個是假的。我不知道它是機械模型還是定格動畫,或計算機圖形,還是別的什么,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在這上面浪費時間?!?/p>
哈麗特慢慢點了點頭:“你能把這封郵件轉發(fā)給我嗎?”
“什么?”埃里克問,“你打算跟進這件事?”
“我的意思是……”她無奈地搖了搖頭,“你知道,一開始鴨嘴獸也被認為是假的。同樣的,這個很明顯是一些不相關的動物被切割縫合在一起。除非事實證明是真的。雖然我不認為這跟鴨嘴獸是一樣的情況,但是……”她聳聳肩說,“不管怎樣,我接下來有一些假期。而且,你知道的,如果沒有別的意外,這會是一個有趣的故事?!?/p>
埃里克點頭說:“那祝你玩得開心吧!”
2
“韋茲博士!歡迎,歡迎!”矮小的光頭男人熱情地握著哈麗特的手,把她領進了門。
她跟著他穿過一條狹窄的走廊,進了屋里。“謝謝你邀請我來,嗯——”
“請叫我伊多吧?!敝魅思艺f道,帶著她進了一個幾乎空蕩蕩的房間里。白色的墻壁下放著白色的沙發(fā),邊上是一張白色的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玻璃缸。
哈麗特坐下來,透過玻璃凝視缸里,呼吸急促得不可思議。泥土,草和石頭;糞便和一些蛻下來的殼;以及四只臆想中的生物——郵件照片里的一切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我很高興你意識到了這個發(fā)現(xiàn)的重要意義。”伊多忙來忙去,調整著落地燈的光線,“你肯定知道,這個發(fā)現(xiàn)會讓我們當前對于昆蟲王國的進化的認識產生多么戲劇性的顛覆?!?/p>
“是分類?!惫愄匦牟辉谘傻丶m正道。
“如果這會導致整個分類學觀點的重大變革,而不是進化論本身的革命,那我也不該感到意外!”伊多說,“我相信,你會像我一樣渴望在科學期刊上發(fā)表這個發(fā)現(xiàn)?!?/p>
哈麗特此時正看著其中一只昆蟲吱吱響著慢慢走向盛水的盤子,問道:“你說你是在哪里發(fā)現(xiàn)它們的?”
伊多笑了,眼睛瞇了起來?!肮?,韋茲博士,你知道我不想透露這個的!當然,我也不想暗示說也許你有任何不良意圖。但是謠言總是傳得很快,一個不嚴謹?shù)脑~就可能導致別人匆忙重復這個發(fā)現(xiàn),然后發(fā)表。如果因為這樣的事情奪走了我們在科學界的名聲,對我倆來說,這將是多大的悲劇??!”
哈麗特沒理會他?!拔铱梢詥??”她問道,一邊伸手去掀開玻璃缸的蓋子。
“當然!”伊多笑著說。
哈麗特把手伸進去,慢慢地接近了其中一只昆蟲,隨時預備著它從她手里跳開或試圖逃出玻璃缸。但是,情況遠非如此。當她靠近時,它一動不動,甚至當她的手幾乎要握住它時,蟲子也幾乎沒有反應。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從玻璃缸里拿出來。
一道閃光嚇了她一跳。昆蟲的觸角緩慢地抽動。她抬頭看著一臺高端相機的鏡頭。又一道閃光。伊多從鏡頭后看著,問:“你介意我把這個重要的時刻拍下來嗎?”
“哦,當然不?!惫愄鼗卮鸬馈K囍雎猿掷m(xù)亮起的閃光燈,咬著大拇指,仔細地觀察這只昆蟲。對于它是否是一個計算機模擬物或者甚至是一個機械裝置,現(xiàn)在已經沒有疑問了,這無疑是一只活生生的動物。但是所有的一切都不對了。
她把另一只手伸進玻璃缸里,拔了幾根草出來,舉著草放到昆蟲的下方。她看到昆蟲的兩條腿無力地掙扎著,把草拉向無精打采開合著的口器。
“伊多,你愿意讓我?guī)б恢幌x子回去,更仔細地研究嗎?”她問道。
他搖了搖頭,彎下腰來:“我之前就告訴過你同事了,我是在巨大的努力、花費和運氣的幫助下才獲得了這幾個樣本,你肯定能理解我有多希望能夠把它們留在這里?!?/p>
“哦,當然?!彼胶偷?。她本就沒有期待除此以外的答案,但總是值得嘗試一下的。如果有萬一呢?“那是你用來保持缸內環(huán)境濕潤的東西嗎?”她一只手指著,同時另一只手把昆蟲放回了玻璃缸里。
他扭頭看了周圍幾秒。“你指的是?”他轉過頭說,“其他的設備我都放在另一個房間里了?!?/p>
“哦,是我的錯,”她道歉說,“我看到的是個影子?!?/p>
當看到哈麗特的手插在兜里的時候,他瞇了瞇眼,但是迅速地掃了一眼玻璃缸,發(fā)現(xiàn)四只昆蟲都清晰可見后,他又笑了。
哈麗特又觀察了幾分鐘,蟲子們或靜靜地待著,或搖搖晃晃地在缸里轉來轉去。然后她找了個借口離開了,承諾很快會再聯(lián)系他。
3
屏幕角落的消息通知告訴哈麗特收到了一封新郵件,她迫不及待地點開了。
嗨,哈麗特。你旅行回來時帶給我的那個外殼的DNA測序結果剛剛回來了。這個蛻下來的外殼里沒有太多的DNA,但是我們通過提純和增益讓它派上了用場。是的,就像你猜測的那樣,結果很奇怪。
詳細信息可見附件,但是簡要來說,我們把它與在線數(shù)據(jù)庫里的已知序列進行了比對,結果顯示這是由四種不同的基因組拼湊而成的——這些昆蟲來自不同的類目!毫無疑問,這個東西是人造的。我無法相信這樣的東西能夠存活,但是你說你看到了活著的。太可怕了。我猜不到他們必須嘗試多少個版本才能得到存活體。我很想知道更多的信息,關于誰做了這件事,以及為什么他們覺得這樣做是可以的。無論如何,請查看附件中的原始序列數(shù)據(jù)和示意圖,上面顯示了我們用殼上的哪一塊匹配到了哪個基因組,以及數(shù)據(jù)庫里對應物種的鏈接。這次更新的情況真是太棒了!你有空的時候我們再一起吃午飯。
哈麗特拼命地咬著手指。她的朋友韓已經在分子生物學領域獲得了成功。這個生物看起來就像是同屬不同種的昆蟲的不可能組合體的原因就在于它就是這樣的。無怪乎它看起來幾乎無法正常活動。神奇的不是它這么久都沒被發(fā)現(xiàn),甚至不是它能夠在自然界中生存,而在于它在最精細的照料下還能存活下來。難怪它的“發(fā)現(xiàn)者”不愿意讓它離開自己的視線;他早知道這個騙局在現(xiàn)代科學的審查下持續(xù)不了多久。
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哈麗特打開了一個新的瀏覽器頁面,在搜索框里輸入他的名字,構想了一個流氓分子生物學家試圖向冤枉了他的科學機構復仇的腳本。他對一個不合適的生物進行了基因改造,希望能讓其他人像傻瓜一樣接受它。
搜索結果中,一個個人網站點擊率最高,哈麗特點了進去。她的嘴巴微微張開了。一個藝術家。他是一個科學社會學藝術家?她皺著眉瀏覽了他的作品和過往項目的介紹,語言華麗而晦澀,但很明顯的一點是他對于科學實踐及其對社會的影響感興趣。他似乎有時會與科學家合作,有時又與他們有所沖突。他的作品背后,似乎有一個想要顛覆、跨越邊界以及引發(fā)爭議的主題。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整件事就是一件現(xiàn)代藝術作品?
無論如何,她都要告訴他她有證據(jù)證明他的“新物種”就是一個騙局。她切換到之前用來跟他聯(lián)系的視頻聊天軟件。他名字邊上的綠燈顯示此時他正在線上。她想,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時候。哈麗特咬著拇指,發(fā)起了通話。語音接通時停頓了一下,然后他的笑臉出現(xiàn)在她的屏幕上。
“你好!韋茲博士!”那熟悉的聲音熱情地打了個招呼。
“你好,伊多?!惫愄卣褡鞯溃拔也恢涝撛趺凑f,但是我知道你展示給我看的這些昆蟲并不是你找到的。我知道基因操縱的事了?!?/p>
“太棒了!干得好!”這位藝術家回應道,“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哈麗特吃驚地頓住了:“你……一點都不回避這件事?!?/p>
“當然了!”伊多回答說,“這一直是可能出現(xiàn)的結果之一。我承認,如果在我們拉開大幕之前,這件事就已經被科學界接受,那將會更加刺激。但你這么快速地發(fā)現(xiàn),也提供了一種適合這個項目的敘述。”
“嗯……這究竟是個什么項目?”哈麗特很疑惑。
“??!”頓時,伊多對他的話題更加起勁了,“第一階段是干預我們都來自于其中的自然潛力池,通過現(xiàn)代科技創(chuàng)造一種全新的生命形態(tài)。第二階段是嘗試說服科學機構相信這一生命形態(tài)的自然合法性,這個嘗試要么被接受要么被拒絕。第三階段是因此將會產生的對話?!?/p>
伊多接著說道:“科學以自我監(jiān)管為榮,所以有同行評議和獨立驗證。但是這個系統(tǒng)如果沒有經過測試,怎么能保持強大呢?你知道這種挑戰(zhàn)不是第一次了,更不用說偶爾發(fā)生的來自科學機構內部的蓄意欺詐了?!?/p>
“那你制作昆蟲的道德倫理又怎么說?”哈麗特問,“那些失敗品死了嗎?萬一有一只逃脫了呢?”
“這種討論正是我們所需要的!”伊多熱情回應。
“我們已經討論過這些問題了,”哈麗特回答說,“我們有過這樣的討論了?!?/p>
“這個項目沒有涉及新的基因,只是天然成分的新組合而已。”伊多接著說,“它會安全地推動科學問責、技術探索的后果,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這些方面的公共對話。”
“我們現(xiàn)在是在對話嗎?還是你在給我念新聞稿?”哈麗特挫敗地說。
“是的,這會是一個絕佳的媒體機會!”他興奮地回答道,“這個故事會成為全球媒體報道的亮點!”
哈麗特雙手捂住了臉,無法自控地說:“所以,這不是一個蟲子(漏洞)①,而是一個特性?”
他停頓了一瞬,消化著這句雙關?!疤袅?!”他喊道,“這會成為頭條!”
哈麗特又咬住了大拇指。
/ 作者簡介/
賈斯汀·沃費爾,美國馬薩諸塞州哈佛大學的科學家。他研究從進化到機器人再到昆蟲行為的各種主題。作為一名科學家和藝術家,他更喜歡科學和藝術結合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