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不失溫?zé)釁s夾雜習(xí)習(xí)涼風(fēng)。波光粼粼的河面下,小魚在清澈的河水里暢游。蜻蜓們振動著翅膀,像直升機(jī)一樣懸浮在半空跟翩翩起舞的蝴蝶們纏繞。秋意漸濃,野花依舊開得恣肆,花的底下綴滿我叫不上名字的紅彤彤的小果子。
我已經(jīng)在河邊坐了有一會兒了。感覺自己就像個被舍棄的孩子,除了這些大自然的生靈沒人愿意跟我玩。小朋友們都去上學(xué)了,而我卻因為害怕遲到?jīng)]去學(xué)校。感覺所有的人都不愛我,每次遲到班主任老師—那個戴眼鏡的姑娘—都要讓我在課堂外站上半節(jié)課。而父母則承包了一大片地,沒日沒夜只想著他們的莊稼,根本顧不上管我的苦樂。今天早晨跟以前的每一個早晨一樣,天剛放亮他們就起來了,做好飯就招呼我起來吃,我的眼睛還沒睜開呢,迷迷糊糊吃了幾口,他們囑咐我一聲“別遲到了”,就下地了。我知道他們要去收花生,我還聽到父親嘟噥:“收了花生賣了錢,我們家就要蓋新房了,要起四間大北屋,那時候就寬敞了……”為了新房他們連兒子都不要了。
我知道到了中午,父母會有一個回家,給我做好飯,再給留在地里勞作的捎飯,晚上到幾點回來就不一定了,一般是我寫完作業(yè)餓得肚子“咕咕”叫了他們也不回來。我今年才七歲,就上二年級了,而別的孩子七歲才上一年級,父母為了讓我多待在學(xué)校不耽誤他們干活,硬是讓我早上了一年學(xué),讓我成為班里最小的孩子,不但學(xué)得格外吃力,比我年齡個頭大的同學(xué)也總是欺負(fù)我……
我看到日頭已經(jīng)有點兒南移,我不知道是否已經(jīng)到了中午,學(xué)校里是否已經(jīng)打鐘放學(xué)。我沒有表。學(xué)校和父母承包的土地都在我家的北面,因此我是向南走的。我怕去北面被父母、老師發(fā)現(xiàn),更是因為北面并沒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村南這條潺潺流水的南陽河,不但有魚還有蝦,蝦就在前面不遠(yuǎn)處的泥灣里,蝦又大又白,剝?nèi)テぞ湍艹?,可鮮了,附近還有泉眼,泉水清涼甘甜匯成一灣,靜靜流淌進(jìn)南陽河里,泉水趴下就能喝到。
我去泥灣抓了幾個蝦,剝皮吃了,又摘了幾個紅色的野果子吃,喝夠了泉水,才發(fā)現(xiàn)抓蝦的時候弄了一身泥,不但臉上手上有,衣服也有點兒臟了,前擺和褲腿沾滿了泥巴。心里閃過一個念頭:父親會不會揍我屁股,像以前一樣,用鞋底子抽……可是念頭馬上被一只大螞蚱轉(zhuǎn)移了。南陽河?xùn)|西流過,西南是群山,東南則是廢棄的龍泉寺舊址。我已經(jīng)涉過河水,走到了河的南面,剛剛采野果子驚起的幾只螞蚱,分別向兩個方向飛去。我用我七歲的大腦迅速做了分析:山里有更多的野果,但是可能會碰上猛獸。龍泉寺到處是殘垣斷壁,廢棄的房屋下還有彩色的佛像和磚瓦,貌似也很好玩,可是也可能有蛇……在我稍一猶豫的時候,那只飛往龍泉寺的螞蚱從枯草中又騰空而起,這只螞蚱叫“蹬倒山”,進(jìn)化到跟枯草一個顏色,有兩對翅膀,后腿粗長,整只螞蚱比我的手掌還要長,這要是插在火筷子上烤一烤,絕對是無比的美味!
“蹬倒山”的誘惑,讓我無法抵御地跟著跑向龍泉寺。我今天的運氣非常好,不但沒有遇到蛇,而且那只大螞蚱也順理成章做了我的俘虜,并且我還幾乎全殲了螞蚱野戰(zhàn)隊,抓到了一串跟它一樣的螞蚱,用草棒穿起來提在手里,感覺自己就是得勝的將軍。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當(dāng)夕陽的光輝照在那段殘壁上的時候,我聽到龍泉寺外面吵吵嚷嚷的呼喊聲。我從寺里出去,看到一大幫人正在向西南山上跑,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我跑出去,追上后面一個大叔,問他:“你們在找什么呢?”大叔說:“我們在找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你見到?jīng)]?”我摳了摳臉上干透了的緊巴巴的泥,說:“沒看到。不過找人一定挺好玩,我跟你們一起找?!贝笫逭f:“小屁孩,快回家吧,別把你自己丟了就行。”
我怕他們不讓我一塊找,就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大叔。不一會兒天就黑了,找人的鄉(xiāng)親們點起了火把,火苗在山頂、山坡的各個地方閃爍,是我從沒見過的壯麗景觀,我感覺很好玩,也學(xué)他們用木棍綁上蓖麻子做了一個火把,找那個我詢問的大叔引火,大叔邊給我引火邊叮囑我:“一定要注意防火安全,有些柴草開始干枯了,燒了山罪過就大了,會把你小屁孩抓到公安局里……”看了看,他把自己的火把插到泥土里,又給我認(rèn)真固定了一下才引著,然后拍我屁股一巴掌:“小屁孩,玩火夜里會尿床,你小心著點兒。”
我舉著火把學(xué)他們轉(zhuǎn)了兩圈,感覺肚子有點兒餓了,就把火把插在地上燒螞蚱吃,大叔聞到香味還過來搶我兩只,說:“真香!小屁孩啥時候去抓的螞蚱?”我白他兩眼,也沒搭他腔。
后來我困得實在不行了,也不想跟著找了,就自己偷偷回家了?;丶业穆肺覐膩頉]在夜里走過,感覺格外凹凸不平,好在我有火把,雖然即將燃盡,可還是幫助我照路回家。
父母都還沒回來,這次比以前還要晚。
桌子上放著飯,我胡亂吃了兩口,就和衣躺在床上。這一天下來太累了,頭一沾枕頭,就呼呼入睡了。
第二天醒來,天早已經(jīng)大亮了。我有點兒奇怪,這次父母沒叫我,而且他們也沒下地,現(xiàn)在都在家里待著呢。我發(fā)現(xiàn)昨天的臟衣服都被脫下來洗了,枕頭邊放著整整齊齊的干凈衣服。父親的臉有點兒紅,像喝了酒,眼珠子瞪得老大,看我醒了,手揚了幾揚,喘著粗氣,卻沒說話。母親幫我穿好衣服,洗干凈手和臉,桌上還下好了我最愛吃的韭菜豬肉餡水餃。我不敢多說話,也為昨天的逃學(xué)惴惴不安,乖巧地吃飽了,背起書包走向?qū)W校。那時農(nóng)村的機(jī)動車少,家長還沒有接送孩子的,我卻隱隱感覺父母一直在后面不遠(yuǎn)處跟著我,一直把我送到學(xué)校里……
校園里靜悄悄的。毫無疑問,今天我是又遲到了。走到我們教室門口,我像往常一樣喊了一聲“報告”,還是班主任眼鏡老師上課,她沒有像以前一樣讓我先站在教室外面,而是喊一聲“進(jìn)來”,然后停下講課,和全班同學(xué)一起目送我在座位上坐好,拿出課本。
直到下課,我同桌劉宇寧才問我:“江小欠,你昨天去哪兒了?”我說:“哪里也沒去啊,就在村南玩了玩?!?/p>
劉宇寧用眼睛白我一眼,說:“不會吧。大家都說你被狼吃了,全村的人找了一夜,學(xué)校里早放了學(xué),老師們也都去找了?!?/p>
我說:“太夸張了吧,哪里有狼?”
劉宇寧說:“有好幾個人看到過狼,二組劉大叔還說,他澆地的時候,聽見有聲音,跑過去一看,有頭大灰狼在玉米地里耷拉著尾巴吧嗒吧嗒喝水呢。他沒敢惹它,偷偷跑了。”
我說:“騙人,不會是狗吧?”
劉宇寧說:“絕對不是狗。因為人見了狼,腿肚子會不由自主哆嗦,頭皮也能扎煞起來。劉大叔說他也哆嗦了也扎煞頭皮了……”
我有點兒迷糊,好在馬上下一節(jié)上課的鈴聲響了。
幾節(jié)課間,都有同學(xué)過來問我昨天的事,我才慢慢理出頭緒:原來我昨晚跟著找了半夜的小孩就是我呀!
回家以后我也不敢問父母,只不過從別人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整理出事件的真相:昨天中午母親回家做飯,卻沒等到我回家吃飯,就去學(xué)校找我,老師告訴她我根本就沒去學(xué)校,母親也聽說過狼的故事,嚇壞了,就去找父親,兩人尋找了一圈沒找到,就哭著去求村主任。村主任也著急,號召全村的人分頭找。因為我們的村子比較大,有四個生產(chǎn)小組,我們是一組,一組二組在村北,三組四組在村南,每個組一個方向,輻射狀向外分頭尋找,而分在村南的是四組的鄉(xiāng)親,平時和我們一組住得遠(yuǎn),彼此不是很熟悉,我又抹了一臉泥,天色晚了光線也不好,我跟著找了半夜竟然沒人認(rèn)出我。
這一年的花生大豐收,價格也好,可是我們家的大北屋卻沒有蓋成?;ㄉ紱]賣,父親分成了小袋,挨家挨戶送,不管人家要不要,放到院子里就走,感謝他們秋收大忙幫著他找兒子……
雖然是有驚無險,可是我也看到了:我在父母眼里其實挺重要,比他們的大北屋重要多了。而且老師、同學(xué)也都挺關(guān)心我的。我打開了心結(jié),發(fā)現(xiàn)他們都愿意幫助我,就像我的親人一樣。我再也不逃學(xu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