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秋
去江西婺源的篁嶺,曬秋是主要的看點之一。那地方,春看油菜花,秋看曬秋。篁嶺很多朋友去過,村子沿坡而建,高高低低錯落有致。春里,梯田上層層疊疊的黃,襯了徽派民居黑瓦白墻,煙雨迷蒙中,美不勝收。秋里,曬場上,白墻黛瓦的屋頂,雕刻精細的窗前,高高長長的竹竿上,方方圓圓的竹匾里,豆類、辣椒、茄子、南瓜,柿子……五顏六色,格外招惹游人目光,更招惹那些鏡頭和畫筆。
篁嶺等地的曬秋,其實缺少了很多重要的內(nèi)容。曬秋是農(nóng)家生產(chǎn)生活的很平常的一項內(nèi)容或者說活動。
里敖也曬秋,周邊的客家大小村鎮(zhèn)都曬秋,但沒篁嶺那么工整和精致。小村里的曬秋很隨意很實在也很自然。
先是稻谷,曬席上曬得最多的稻谷當然是晚稻。分單季稻和雙季稻,只是早收晚收之別,有十天半月的時差。單季稻收得早,差不多十天后,才收雙季稻。但谷子看去都一樣,金黃。割了禾,脫粒,就擔回場坪上晾曬。場坪上擺了些曬席,曬席是用竹篾編的,專門用來晾曬東西。每張曬席六七平方米樣子。用時攤在坪上,不用時卷好扎緊放房梁上。
然后,就聽得“哐啷哐啷”的聲響,那是有人搖風車,就看見癟谷、草屑和灰土飛揚了。過了風車的稻谷很漂亮,就可以入庫了。
稻谷曬秋的過程并不那么浪漫,入庫前的曬谷有很多麻煩。有鳥和雞對那美食虎視眈眈,垂涎三丈,曬谷時得防它們啄食。扎有假人,有的用竹竿吊一片布片和紙片,多是帶顏色的。風一吹,晃著,鳥有些懼。但用多了也不起作用,尤其對雞和鴨,雞鴨不吃那一套。這么著,那只有人看守著。那時節(jié)正是鄉(xiāng)間最最忙碌時候,最多也只是由老人和孩子看守。秋天是個好季節(jié),有許多吸引孩童的去處,拴在場坪上看谷子,看漫山秋色,想著水里的魚、山間的果……心里貓爪似的抓。
那時是人民公社集體生產(chǎn),父親作為下放干部,什么事都奮勇當先。父親就抓我和弟弟的差,幫生產(chǎn)隊看谷子。父命難違,只能從命。不甘心呀,不甘心得想辦法,絞盡腦汁。想了想了,就打狗的主意了。
我們那一帶的村子,每家每戶都養(yǎng)有狗,用于看家護院,其實不是防賊。那年月,村里人家出門都不上鎖。沒人偷東西,偷也偷不到什么好東西。主要是防野物,比如狐貍、豺狗之類,我們家下放那山村時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山里還有老虎,是華南虎。那時打虎政府有獎勵,我在石上趕集時就看見獵戶捕獵到一只小老虎,聽說得了三十塊錢。那時的三十塊錢,相當于普通人一個月工資。
我們家也養(yǎng)了只土狗,叫小黑。我就想,狗能訓練成警犬軍犬,那訓練小黑看曬場應該簡單。起初,讓雞和鳥雀飛到曬場上,然后轟走,一轟,黑狗也會朝那些雞呀雀呀?jīng)_過去狂叫。主要是事后要記得給黑狗打牙祭給好吃的,周而復始,狗就記住它的任務了。先是要拴了小黑在曬場上,不拴它要跟在我們后面。拴了,有雞鴨鳥雀來啄食,小黑就朝那些偷食者狂吠。
我們在秋天里的野外瀟灑時,不會忘了抓幾只老鼠什么的回來犒勞小黑。很多人不知道狗吃鼠肉,俗話說:狗捉老鼠,多管閑事。其實狗常捉老鼠,只是捉不著。
過不了幾天,小黑就會自覺了,不必拴。狗真的是很聰明的動物。
芝麻收割了,也扎成錐形放曬席上曬,由黃變枯,曬幾天莢就自然張開了,芝麻掉落在曬席上。曬秋芝麻也得有人守了,小黑那些天也使命擔當。
還有一些曬秋,篁嶺等地的曬秋先前一定是有,而現(xiàn)在主要是“曬”景,為發(fā)展旅游計,那些曬秋,沒了。
比如到秋天,收了番薯,贛南的農(nóng)人都把薯藤挑回家,把那些藤蔓,晾掛在屋檐下的椽木上,一圈一圈的。先是綠的,然后是黃,再后是干枯成褐色。冬里,雨雪天氣里,打不到豬草,這些薯藤,是豬最好的飼料。篁嶺等地當年一定也養(yǎng)豬,不過現(xiàn)在,贛南的鄉(xiāng)村農(nóng)戶,也沒什么人養(yǎng)豬了,就是說,也看不見檐椽下的那種景致了。
但薯的幾種曬秋還有。
一是薯絲。把番薯切成絲,曬干,收好。蒸飯時往甑里抓幾把。那時糧食不夠,得雜糧湊。薯絲摻在飯里,初食有幾分味兒,吃多了見著就反胃?,F(xiàn)在的人愛吃粗糧,不知道誰家餐館有摻薯絲的米飯不,很想去吃吃,吃出兒時的味道也是一種懷舊。
二是薯片。大點兒的番薯切成片,晾曬得干干的,收了,到臘月里炒成脆脆甜甜的薯片,當點心吃。
三是薯粉。那是曬在竹匾里的,擱在高處。到秋天,這一帶的村子每戶都刷粉,一點兒不錯,不是石磨磨的,也不是機器加工,是用一種臉盆大小的缽,內(nèi)壁有凹槽,抓握住番薯,手工繞了缽壁刷,番薯成了碎末,過濾,沉淀。
沉淀的番薯粉得曬,就一塊塊掰了曬,就成了淀粉,很白。
被過濾的番薯渣渣,也并不拿去喂豬,而是曬干了收好,要吃時拿出加點兒水,不干不濕地用手捏成形,放飯上蒸。渣里還余有一定的淀粉,蒸出來黑黑的一團。形狀說出來有點兒不雅。但那時鄉(xiāng)下孩童講究不多,直接取了個很形象的名,稱其狗屎糕。那時候肚子常半飽,說得再難聽,也吃得很香。
里敖那一帶村鎮(zhèn),村頭田角,還長有一種植物像美人蕉。開黃花,大概是引進的植物,當?shù)厝藛局笥笞?。和番薯一樣,洋芋子的根塊也能刷粉,但洋芋子渣人不能吃,便拿去喂豬吃。
還有些拇指大小的薯,鄉(xiāng)間人叫番薯崽子。太小,做不成什么,也不舍得丟棄,就煮熟了直接曬。
篁嶺等地的曬秋里有茄子、南瓜等,但不是那么回事。南瓜是不擺出來曬的,相反得放屋里不干不濕的角落才便于長久保存。贛南鄉(xiāng)間真正的曬秋茄子和南瓜等,是加工過的,就跟番薯崽子那樣,煮熟了曬,有的甚至加以作料,比如鹽和辣椒粉什么樣的。做成南瓜餅、茄子餅。
我去過婺源的篁嶺好多回,當然欣賞過曬秋的美景,我還不只是欣賞,還細致地觀察。美當然很美,但看去確有那么幾分假讓人覺得失真,比如曬秋的果實,擺放得齊齊整整,甚至擺出花樣,果實是挑選過的,大小如一,顏色相同,絕沒有歪瓜裂棗。想想,這在鄉(xiāng)間怎么可能!
多種經(jīng)營,開發(fā)旅游致富鄉(xiāng)村,當然重要。但不能失去原汁原味,鄉(xiāng)間的曬秋,搞得像個博物館里的展品,刻意擺放,精心設(shè)計。整齊是整齊,美觀當然美觀,但卻失真,什么東西一失真,就沒那么有意思和有價值的了。
街上的美女現(xiàn)在多起來,但不是都很禁看的。篁嶺等地的曬秋,就像現(xiàn)在的一些人造美女,乍一看,很美,細細看去,失去味道。
還是那個小村里的曬秋讓我永生難忘。
記得兒時很喜歡光顧盛有煮熟的番薯崽子和南瓜餅、茄子餅的那些竹匾。那些竹匾都擱置在高地方。其實雞鴨鳥雀對那些東西并不是很感興趣,這就不是為防雞鴨鳥雀什么的了,防的是另外一些嘴巴。
我們裝模作樣從那兒過,瞅著沒人,會很快摸了些放進衣兜里。那天我摸了一把正往兜里放,手就懸在那了,我瞥見窗子里的一雙眼睛,那是個老婦人。我想把那手里東西放回原處,可看見老婦人朝我笑。我沒放,擱在兜里了。
那以后,我再也沒在曬秋的日子里干過那種事情。
好多年后,我回到那個小村子。那間老屋子還在,那窗子還在,那個老婦人不在了,人們說她早就過世了……
墻角,放了一只發(fā)黑了已經(jīng)枯朽破損的竹匾,不知道是不是當年的那只。
窩冬
收了秋,季節(jié)就由深秋很快滑到冬了。
在鄉(xiāng)間,一年的大部分時候,是忙忙碌碌的日子。過得不算愜意,但十分充實。忙碌中少了許多專注,就覺得日子過得格外快。先是春,看一切,都與先前不一樣。周邊,顏色怎么就多了鮮艷了更為豐富了?春天里山野田壟嫩綠中雜夾各色鮮花,風拂過,很招搖。夏天來了,跨入季節(jié)門檻,那些綠就清一色的了,淺翠變?yōu)樯铟?,田野山嶺全綠成一片,遮天蔽地。到秋呢,那支神筆又在大地上涂了新的顏色,綠的竹林依然綠著,一些樹木卻想換裝,就沾了黃,繼而又換了紅。那是楓葉?;ㄒ娚倭嘶蛘邲]了,是果的世界。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當然顏色也各有不同。樹上的那些紅,是柿果。柿子早就被采摘了,留下那么幾顆懸吊在高枝上。不遠處有楓樹襯映,是紅得恰到好處。
好像才一眨眼,冬天就來了,云厚了,草黃樹枯,田野蕭瑟。秋里的葉,都飄墜了,隨了冷風在地上旋了,于石縫和草根間停歇下來,凋零枯萎,很快就零落成泥。
那時節(jié),是農(nóng)閑時候,天寒地凍,農(nóng)人都待在屋里。鄉(xiāng)人叫窩冬,或者叫蝸冬。北方不這么叫,叫貓冬,其實意思是一樣。像只食后的貓一樣窩著蜷著安逸而舒適著。
窩冬,也就是農(nóng)閑時鄉(xiāng)人過一段安閑舒適的日子。這段日子,時間過得有些慢,好像有只手,把晝夜都拉長了許多。
到冬天,尤其風雪肆虐。鄉(xiāng)人往常都窩在家里不出門,堂屋里放一火盆,火盆上擱一老樹蔸。這種根蔸很大,刀斧劈不開,劈不成柴就塞不進灶眼,就都留給了這年的冬天。一入冬,這些柴蔸根蔸就有了用場,放火盆里燒,盡管煙焰滿屋,時忽被煙熏得眼紅舌燥,一天下來鼻孔黑黑。但畢竟冬寒難耐,有盆火暖身何樂不為?再說在那盆火上熬個狗肉什么的,或在那堆火上吊一口鍋,鍋里燉的是臘豬腿熬老干筍,熱氣中有一種特殊的香味。就了熱乎,邊吃了喝了,很愜意的日子哩。
女人說是窩冬,但大多手沒閑著。打鞋底,用的是麻線,麻是苧麻。麻線很牢實,那時候生產(chǎn)隊還弄些田種苧麻,苧麻長得很快,有一人多高,割了,剝了皮,刨去表面薄薄青皮就是麻了。苧麻可織布,叫夏布。苧麻纖維構(gòu)造中的空隙大,透氣性好,傳熱快,吸水多而散濕快,所以穿麻織品具有涼爽感,做衣衫做蚊帳……夏天用得多,所以叫夏布吧。苧麻織布,有一道工序是必須手工的,就是撕揀出細細的絲來。那些年,村子里家門口,一些上年紀婦人放一捆麻,心無旁騖地撕揀了,當?shù)卦捊校簥A苴。那些麻絲線,合作社統(tǒng)一收了,運去什么地方織成夏布。
鄉(xiāng)間人有早早就做了臘肉的,雨雪天氣晾曬成問題,就架在那堆火上烤。有時火大,臘肉上的油就滴落火里,“撲哧”燃了,閃個火焰。煙熏過的臘肉有種特殊的香氣,好聞。贛西一帶還專門用煙熏肉,贛南客家人不興這個。
冬里遇雨雪天氣,洗滌的衣服難得干,婦人常常將其放置火塘邊晾烤。如果火盆里燒的炭是暗火無明焰,則有種竹編的烤籠,罩在火盆上,其上,鋪陳了濕衣物。若是衣服被單什么的,自然沒什么問題。有的人家烤尿布和鞋襪,空氣中拂蕩了那酸臊難聞氣味。我小時就過敏性鼻炎嚴重,才踏入門,噴嚏一大串,驚天動地。
有人忍受不了這種氣味,也有不是出于這種原因,是實在窩不住,覺得待在家里悶沒人說話。就拎了只火籠走門串戶。
火籠是那個年代里這一帶客家人冬天必備物品,人手一只。是篾籠里置一土缽。缽里裝有灶里鏟出的熱灰余燼,那里面的余熱能持續(xù)些時間,讓腿呀手呀身子呀暖和舒服。整個冬天,客家人無論老少男女,人手一只火籠,白天拎手上形影不離,晚上放被窩里取暖抗寒。很神奇的是,居然鮮有弄翻了火籠點燃被窩的……
我在那個客家山村的五年,覺得冬天是最有意義的季節(jié),這個時候,村民才放棄了勞作,能有交流的時間。那年代農(nóng)人真是太過忙碌,田間的農(nóng)事,占據(jù)了他們太多的時間,起早摸黑,披星戴月,那毫不過分。親情和友情,還有更多,都無法交流和表達。只有窩冬的日子。父子,夫妻,還有兄弟姐妹,圍爐而坐,或者拎了火籠,走家串戶。
然后,窩著窩著,就到年關(guān)了。冬天還沒過去,但窩冬的日子算是結(jié)束了。近年關(guān),就有那么些日子的忙碌了,但不是手忙腳亂,是秩序井然淡定從容的忙,是喜悅歡樂的忙。車水干塘,沒抽水機,用的是古老的水車,那是魚。然后殺豬,那是肉。閑置近一年的石臼和搗槌才派上用場,打糍粑和肉撮。屋檐下或者竹篙上是吊著些臘味了的,有臘魚臘肉臘腸。女人也不得閑,扯新布,置衣。灶里燒了火,炒黃豆和花生,還炒板栗,講究的家里還打糖(制麥芽糖)。
男女老少都窩不住,在那些忙碌中迎來了新年。然后是正月,正月里走親串戶。舞龍舞獅等民間文化活動,那時消失了,再興起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們下放的那個地方叫石上公社,就是現(xiàn)在的石上鎮(zhèn)。那不大的一座小鎮(zhèn)擁有兩項省級非遺項目,石上“割雞擔燈”,曾坊“橋梆燈”,一個鎮(zhèn)縣兩項非遺,少見。除此外,還有蛇形排一帶的“發(fā)轎”,江背的“扛燈”,湖嶺的“火老虎”等,各具特色。但那時,這些都被當作“四舊”禁止了??墒钦l家添丁婚娶,正月里還是要擺席宴請的。大點兒的村子,整個正月每天都有吃請。各戶去個代表,一般都是家里的男人。但其他家庭成員未必閑了,有著亢奮和熱望。都往那人聲喧闐的地方探頭探腦。桌上是“配給制”,每人都是三塊大肉片,三個肉撮,還有三顆魚丸。這些男人們桌上是不下口,筷子多往那些大碗里去。鄉(xiāng)里沒盤子,多是粗瓷大碗。很快就風卷殘云,八只大碗都空空如也。酒足飯飽,離席時男人手里都三根筷子,上面穿有三塊大肉片,三個肉撮,還有三顆魚丸。
孩童們巴望的是這三樣。
很快,桌上就只余那三根筷子了。就這樣,鄉(xiāng)人攜了殘余的年味,還有口里的余香,準備春耕,經(jīng)過窩冬的日子等待歲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