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響堂的傳說
離天亮還早著呢,井探江照例點上燈籠,陪著閨女知江出了門。
如果時代往后挪挪,他們可以用手電筒照明,但在民國年間還流行打燈籠出門。有句歇后語叫“外甥打燈籠—照舊(舅)”,這句歇后語要是遲一點兒發(fā)明,就會叫“外甥打手電”了。
這么早,這么冷,這爺兒倆去哪兒呢?知江要去喊嗓的窯臺,在京郊,是個俗話說“人少鬼多”的地方。還別說,那兒真有一片墳頭,像知江這樣十幾歲的小姑娘,沒爹陪著還真瘆得慌。
那位又問了:一般兄弟姐妹的名字里會有相同的字,如果爹叫探江,女兒叫知江,豈不亂了輩分?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
井探江干的是梨園行,唱戲的。這一行的祖師爺唐明皇在梨園排練歌舞,所以后來的演員都被稱為梨園子弟了。在這一行,金秀山的兒子叫金少山,譚小培的爸爸叫譚鑫培,這是挺常見的。
井家的祖上原是工匠,曾在一家大宅院里造過一座戲臺。這戲臺的外表并不怎么出眾,它的奇特之處在于,它是由八口大缸支起。演員在臺上唱戲,聲音不僅打遠能清晰送進最后一排觀眾的耳中,而且圓潤,厚實,能悠悠蕩蕩地透出韻味,特別動聽。
戲臺上高掛一塊匾,請一位已垂垂老去的狀元題的字。
那位老狀元公在臺上來來回回地踱步,腦后那根已又細又短的花白辮子不慌不忙地擺動著。
他在他那學富五車的胸腹之間“上下求索”,要找出一句能跟他的學問相配的話寫到匾上去。
忽然“咚”的一聲巨響,不但嚇了老狀元一大跳,整個大宅院都被驚動了。
原來,老狀元的馬褂內(nèi)部已有漏洞,他懷中的那只雕刻著十八羅漢的瑪瑙鼻煙壺就順勢而下,滑落到戲臺上。
宅院的主人聞聲而出:“什么響?驚天動地的?!?/p>
“響?”這個普普通通的字給了老狀元不普通的靈感。
他一聲不吭,轉(zhuǎn)身抓起桌上的大號斗筆,浸到墨海里。
趁這當兒,他盯著宣紙凝了凝神。
然后他輕誦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的四句:“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p>
宅院主人不解:“您念這干嗎?”
老狀元說:“蓄勢?!?/p>
宅院主人聽得似懂非懂。
“知道張旭嗎?”
“嗯,好像見過?!?/p>
老狀元冷笑一聲:“唐朝的草圣,您只能去地底下見。張旭看了公孫大娘舞劍,于是懂得蓄勢,學會了寫字?!?/p>
說時遲,那時快,老狀元出筆如出劍。
整個宅院的人都聽見了筆在紙上飛舞的“唰唰”聲。
從此戲臺的匾上有了力能扛鼎的“響堂”二字,這座宅院也就被稱為響堂了。
當年響堂的一家之長有什么要緊事想聚集家人時,你猜用什么辦法?
敲鑼?
那多俗氣。
撞鐘?
也沒蒙著。
人家老爺子只要端個茶碗登上戲臺,在臺中間兒坐下,拿蓋兒在碗上“?!钡剌p輕一敲,嚯,立刻熱鬧了。
只要是家里的人,不管正在前堂后院還是左右?guī)浚ǘ自诿锏?,全都被這一聲“?!斌@動了。
就像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千軍萬馬慌慌張張蜂擁而至。
關(guān)于響堂戲臺下的八口缸,對它們議論最多的倒不是住在響堂的人,而是造響堂戲臺的工匠的后代。
因為井家人只知道祖上造了缸上的戲臺,而一直都沒機會進入那富豪之家,所以對那八口缸就越傳越邪乎,越傳版本越多。
比較一致的猜測是,缸里藏著鎮(zhèn)宅之寶。至于什么寶,那就要看各人的想象力了。
有人說:“為什么不是九口缸?不是七口缸?那這鎮(zhèn)宅之寶就跟八有關(guān)。應該是一套金八仙,每口缸里藏一尊。”
還有種說法:“八口缸是代表八卦里的八個方位。戲里諸葛亮的道袍上不是繡著八卦嗎?找個道士來就能把八口缸說清楚?!?/p>
戲臺曾失過火,這倒是真的,不過卻有不同的失火故事。
一個故事是驚悚版:“有一次打雷了,干打雷,不下雨?!青辍坏篱W電,把響堂里一棵古樹劈下一截樹枝。這起火的樹枝正掉在戲臺上,把臺板燒出一個窟窿,頓時有個斗大的蛇頭從窟窿里躥出來。‘咔嚓’又是一道閃電,把這條白蛇烤得焦黑?!?/p>
另一個故事是美滿版,直到燒出窟窿都跟前一個故事一樣,不一樣的是它的后半截:“躥出來的不是蛇,是蝙蝠。戲里斬鬼除妖的鐘馗腦門上不是畫著蝙蝠嗎?第一只蝙蝠飛出來后,又飛出第二只。大家就等著。第三只蝙蝠又飛了出來。可是飛出四只蝙蝠后,窟窿里再沒動靜了。這時‘咔嚓’又是一道閃電,驚起第五只蝙蝠。這就圓滿了,這叫五福(蝠)臨門呀?!?/p>
井家傳到知江爺爺這一代,不做工匠,改行唱戲了。
那天知江爺爺正跟伙伴馬勺兒推著刨子刨木料,兔兒爺來了,他是東城的流行(háng)頭兒。
過去的戲班里有七行七科,“行”是臺前演出的,“科”是幕后服務的,而流行是七行中的最后一行,俗稱“跑龍?zhí)椎摹薄D菚r的龍?zhí)籽輪T大多是兼職的,根據(jù)戲里的需要臨時去外面找,幫戲班找龍?zhí)椎木褪橇餍蓄^兒。北京城太大,東西城得各有一個流行頭兒,不然顧不過來,兔兒爺就是東城的流行頭兒。他原名叫崔四,平日拿黃膠泥做兔兒爺去廟會集市擺攤,大家就叫他“兔兒爺”了。他人緣好,總是笑呵呵的,所以人們總是跟他開玩笑:“小心別把黃膠泥掉進褲襠里!”因為老北京有句俗話:黃膠泥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兔兒爺喜歡京戲,常去戲園子聽蹭戲。聽蹭戲跟蹭吃蹭喝一樣,都是不用花錢。那時你要是買不起票或不想買票,可以站到最后一排后面,這叫“靠大墻”。兔兒爺在大墻邊靠久了,跟戲班的人熟了,戲也熟了,流行頭兒就成了他的副業(yè)。
兔兒爺來找馬勺兒:“后天在新明戲院有楊小樓的《挑滑車》,要準備兩堂龍?zhí)住!币惶谬執(zhí)资撬娜耍瑑商镁褪前巳?。演的是《岳傳》故事,宋營和金邦都要領(lǐng)兵交鋒,龍?zhí)拙褪潜!拔艺业劫u青菜的順子,腳行拉排子車的傻大個,抬轎子的盧家兄弟,給人家辦紅白喜事?lián)P旗打幡的黃胖—有幾個啦?”
馬勺兒說:“五個?!?/p>
兔兒爺說:“盧家是三兄弟?!?/p>
“那就是六個?!?/p>
“加上你。”
“才七個,還短一個?!?/p>
兔兒爺忽然看見了知江的爺爺,就問他:“愛聽戲不?”北京人不叫“看戲”,叫“聽戲”。
知江的爺爺發(fā)愣道:“還湊合?!?/p>
兔兒爺說:“愛聽戲的話,我?guī)愕脚_上去聽?!?/p>
馬勺兒幫忙解釋:“兔兒爺是問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跑跑龍?zhí)?。?/p>
“我沒跑過。”
兔兒爺說:“我讓馬勺兒跑三旗,你跑四旗。你跟著他,他怎么跑你怎么跑。”
“那,”知江的爺爺心里一動,“咱們唱戲,去哪兒唱?”
“剛才說過了,新明戲院呀?!?/p>
“去不去響堂?那大院里有戲臺?!?/p>
“哦,去大戶人家唱,那叫唱堂會。不過響堂在西城,不歸我管,那兒的流行頭兒是李駱駝?!崩媳本┰挵疡橊務f成“樂特”。
“這個李駱駝,”知江的爺爺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問,“他平時都待在哪兒啊?”
兔兒爺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回答了:“茶館呀,那兒什么人都有,戲館的人、戲班的人也在那兒喝茶,不就能打聽到演什么戲、要幾堂龍?zhí)???/p>
知江的爺爺臉一紅,說了聲:“謝謝您哪。”
于是他拿定了主意。
他踏踏實實地跟著兔兒爺學起跑龍?zhí)讈怼?/p>
這一行其實并不簡單,先得學會各種走法,什么“二龍出水”“一條鞭”“倒脫靴”“扯四門”……
然后要熟悉各種復雜的隊形,什么“挑燈走陣”“行軍路遇”“放絆馬索”“大敗而歸”……
等學得差不多了,知江的爺爺帶著全家搬到西城。
哪兒都少不了木匠,他一邊攬活兒,一邊消消停停地順帶著尋找李駱駝。
如果西城只有一個茶館就省事了。那時的北京,別說五壇八廟,但凡是條有點兒名氣的胡同,都有茶館開著。專賣茶的那叫“清茶館”,日夜兩場說評書那是“書茶館”。還有在茶館里唱大鼓,唱八角鼓、什不閑、蓮花落什么的。這清茶館雖不說書唱曲,可往往都有謎社、棋社,你愛爭強好勝的話,可以去那兒猜謎語博彩頭,或找個象棋國手挑戰(zhàn)一番。還有酒茶館,以茶為主,以酒為輔。下酒菜只賣花生米、開花豆、炸排叉,你要是從外面帶進葷菜,羊頭肉、醬牛肉、驢肉什么的,掌柜的也不攔著。
知江的爺爺踏破鐵鞋,終于在前門外的暢懷春茶樓找到了李駱駝。茶樓上鑼鼓響亮,并非演戲,而是票友們在唱“清音桌兒”。
其實就是清唱,為什么叫“清音桌兒”呢?
原來,清朝有規(guī)矩,皇帝家死了人要禁動響器一百天。唱戲不能不敲鑼鼓,那就等于說這一百天里不能唱戲了。偏偏同治皇帝和皇后一前一后都死了,那演員們半年沒收入,怎么活?于是想辦法,唱旦角的包塊素色頭巾,唱老生的戴上髯口(胡子),丑角在鼻子上抹塊白,敲鑼鼓的只能嘴里“哐采哐采”地伴奏,對付著唱兩出來維持生活。那些票友也憋壞了,也想找個地方過過戲癮,因為只唱不敲鑼鼓,所以就叫“清音桌兒”。以后恢復了鑼鼓,組織清唱的茶樓還叫清音桌兒。清音桌兒成了梨園界一塊重要的娛樂場所,不僅票友光顧,演員也常去那里放松一下。
知江的爺爺向坐在門口的茶客打聽了一聲,人家就指給他看。
知江的爺爺走到李駱駝跟前,說了自己想跑龍?zhí)椎脑竿?,李駱駝眉毛一挑:“從來都是鷹找兔子,沒聽說過兔子找鷹啊。好吧,你叫什么?”
“我叫井望江。”
這是他給自己改的名。他的祖籍在南方,南方話里“江”和“缸”是同一個音。是的,出自祖先手中的缸上戲臺,是他極想走進的一個夢。
“這么說,你會跑龍?zhí)祝俊崩铖橊剢枴?/p>
井望江說:“差不離吧?!?/p>
“癩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氣!”李駱駝立刻變了臉,“我在這行混了這么多年,也不敢說這仨字呢。好,我考考你,‘棄舟登岸’怎么走?”
臺上沒有船,也看不見岸,要靠龍?zhí)椎谋硌葑層^眾看見舟和岸。井望江熟練地走出這個隊形,水滸戲《收關(guān)勝》里需要用到的。
“好,那‘棄岸登舟’呢?”
同樣沒難住井望江。
李駱駝想了想,突然問:“你會唱大字嗎?”
“唱大字”就是唱各種曲牌,因為在劇本上曲牌的唱詞是用大一些的字寫出的。龍?zhí)撞粌H得會走,還得會唱。
“我還不怎么會唱。”井望江臉紅了,“不過,要是您唱出曲牌,我就能走出隊形?!?/p>
“行,那咱們試巴試巴?!?/p>
人家正在上面唱得起勁,李駱駝的考試只能悄沒聲兒的,不能攪和人家。
李駱駝唱出【朱奴兒】曲牌,井望江走出升帳發(fā)兵隊形。
李駱駝唱出【一江風】曲牌,井望江走出班師回朝隊形。
李駱駝點點頭,算是認可了。
在李駱駝手下,井望江先跑四旗,再跑三旗,再跑二旗,最后跑頭旗。給武將遞兵器或馬鞭的活兒,只能由頭旗擔任。
北京城的戲班不老少,光是西城的戲班井望江就已干過十多個,西城的深宅大院他也進去過好幾處。
可是……
他終于忍不住問李駱駝:“怎么我們不唱響堂的堂會?”
李駱駝說:“不是我們不唱,是人家不要?!?/p>
井望江詫異了:“他家有這么好的戲臺,怎么不愛聽戲?”
李駱駝笑道:“正是因為他家愛聽戲,才不要我們?nèi)??!?/p>
井望江蒙了。
“咱們北京人,為什么常說聽戲,不說看戲?”
“不清楚?!?/p>
“聽是聽唱功,看是看武打。文戲里唱多,響堂人愿意聽文戲。咱們跑龍?zhí)椎难莸亩嗍俏膽蜻€是武戲?”
“武戲,領(lǐng)兵打仗的?!?/p>
“這不結(jié)了!咦,你為啥憋著去響堂?”
井望江不搭茬了。
井望江娶了媳婦,生了兒子。
他給兒子起名“蘸江”,說明他對響堂那八口缸還沒死心。不是想干什么,只是想到那臺上站一站,聽一聽。
后來他跟一個叫鸞鳳社的戲班混熟了,進了這戲班。他打聽清楚了,鸞鳳社盡演文戲。
井望江從旗鑼傘報開始演起,這在七行中屬于“雜行”。
旗有兩種。一是車旗一對,車夫雙手拿著,都畫上車輪。坐車的人往兩面旗中一站,雖說是坐車,還得他自己溜達著。二是得舉著的旗,花果山的齊天大圣旗就是這種。舉這旗時,井望江得畫個猴臉。
“鑼”是給官老爺鳴鑼開道的鑼夫,“傘”是給官老爺或皇帝撐傘的傘夫,都是不說話的。
“報”就不能不說話了?!犊粘怯嫛分杏小叭龍蟆?,報子像拉肚子上廁所一樣急急忙忙連上三次:“報—!馬謖失守街亭。”“報—!司馬懿帶兵復奪西城。”“報—!司馬懿大軍離西城還有四十余里!”
井望江演“旗”“鑼”“傘”演了很久,班主才讓他演“報”的。
班主告訴井望江:“說是旗鑼傘報,其實只是一個大概的說法,還有轎夫、船夫、旗牌,都歸雜行的?!侗I御馬》你看過吧?”
“看過?!?/p>
“那兩個打更的更夫,被竇爾墩一刀結(jié)果的,也是雜行。”
井望江滿懷期望:“要是我雜行演得好,還能不能演更露臉的角色?”
“誰知道你的天分如何?!?/p>
井望江納悶了:“我在您這兒也演了不少戲了,您還沒掂出我有幾斤幾兩?”
“這可難說?!卑嘀髫Q個大拇哥,“楊小樓楊老板,人稱‘國劇宗師’,算有天分嗎?”
“當然算?!?/p>
“可他從六年大獄剛出來那會兒—”
“楊老板坐牢了嗎?”
“你真是棒槌,什么都不懂的外行,咱內(nèi)行都知道,在科班學六年戲,吃的是熬白菜加棒子面,一步不許外出,這不跟蹲大獄一樣嗎?苦了六年,可他一上臺,十個人有十個都搖頭。”
“怎么了?”
“他個兒高,撩手撩腳的難看極了。一開口,別人是一潭清水能夠見底,他呢,水是渾的,還漂著垃圾。他原是名門之后,他爹楊月樓紅遍南北啊??上赖迷?,把他托付給把兄弟譚鑫培。他媽聽到閑言碎語,就把他叫到跟前:‘兒啊,你把《長坂坡》里趙云那句唱給媽聽聽?!瘲钚蔷统四蔷洹谝怪g破曹陣’。他媽聽得心灰意冷,趕緊讓他辭了班,給他娶媳婦,在家吃老本得了,別去外面丟他爹的臉了?!?/p>
井望江聽得驚心動魄:“后來呢?”
“楊老板有志氣,回到家開始噤聲養(yǎng)功。跟媳婦分了房,把門窗擋得嚴嚴實實的,誰也不知道他在黑屋子里怎樣用功。噤聲就是不說話,只比畫。兩個手指捏一捏,這是包餃子的動作,媳婦就知道他要吃餃子了。要是這樣呢,你猜他要吃什么?”
班主又把兩手一伸。
井望江搖頭,猜不出。
班主說:“這是抻面條的架勢呀,媳婦就知道他要吃炸醬面了。他要是踢一下腿,就是說他要練功了。要是想去外面,就朝天上畫一圈。就這四句‘啞語’,再沒別的了。”
井望江問:“他也去外面嗎?”
班主說:“每天早上和兩個武行朋友去山上廟里練功,回來時天還沒亮呢。下午得去各個戲園靠大墻,聽蹭戲。晚飯后就對著墻壁發(fā)呆。不是有個和尚叫達摩,‘達摩面壁’嗎?楊小樓也這樣。一百天后,他大叫一聲:‘呔,馬來呀!’嚇了全家一大跳。他‘飛馬’來到義父家,又唱又舞,唱做俱佳,還是那段‘黑夜之間破曹陣’。這可把譚老爺子喜歡得了不得,戲班里都是喊嗓,沒聽說過‘養(yǎng)嗓’啊。你瞧,‘國劇宗師’就是這樣出爐的,神了吧?”
井望江演報子那天,第二個兒子出生了。報子又叫探子,井望江就給二兒子起名叫“探江”。這天,正巧一個銀行職員也生了兒子,請鸞鳳社去演堂會。
井望江就趁機問班主:“我們還沒去響堂演過堂會呢?!?/p>
班主嘆口氣:“那要等咱們班里啥時出來個名角,你見哪次響堂堂會請過二流伶人?”
井望江頓時呆若木雞。
這些都是知江聽她爸爸說的。就像現(xiàn)在,爺兒倆一邊打著燈籠往窯臺走,探江一邊將陳年舊事抖摟出來。
二、兩個燈籠晃啊晃
越朝城郊走越荒僻,只聞狗吠,越顯得人聲闃寂。
深秋的凌晨很有寒意,但知江穿得挺單薄,穿得多了就不方便練功了。
知江走的不是日常腳步,是戲里的“趟馬”,劇中人物騎馬前行時就用到這種身段。這是探江讓女兒這樣走路的。這時賣菜的馬車還沒進城呢,假馬不怕被真馬撞了。探江是拿科班里的一套訓練女兒。
當望江已不能指望自己成為名角跨入響堂,他將這指望寄托到兩個兒子身上。
探江眉清目秀,集中了爹娘相貌的優(yōu)點。而蘸江相反,把爹娘的缺點加到一起,長成了歪瓜裂棗。兒子們兩三歲時,望江就把他們帶來戲班里玩耍。
探江喜歡扒臺簾,從臺簾縫里往臺上窺望。
蘸江則對戲箱里的各種行頭感興趣。戲班新排《十八羅漢斗悟空》時,蘸江簡直如孫猴子般抓耳撓腮。因為是新戲,許多行頭都要班里自己設(shè)計制作。要給伏虎羅漢做個圈兒,得拿彩色布條纏上。大家各忙各的,停下來時,沒想到六歲的蘸江已把伏虎圈纏好,纏得勻勻稱稱、像像樣樣的。
望江就將小兒子送進科班,那個所謂“六年大獄”。老師見探江長得唇紅齒白,就讓他學了旦角。
探江教女兒在街上趟馬時,告訴她:“在科班早上練功時,老師會讓孩子們每批八個人趟馬跑圓場。為什么是八個人,不是七個人,也不是九個人呢?”
知江不吭聲,等答案。
“這八個人是梁山八弟兄:晁蓋、林沖、劉唐、阮小二、扈三娘……”
知江說:“扈三娘是女的,不能算弟兄?!?/p>
“別抬杠,”探江笑道,“那你說該怎么叫,叫‘八姐妹’嗎?或者叫‘梁山七弟兄加一個姐妹’,那多別扭?”
知江沒詞兒了。
探江說:“不管叫什么,科班這樣安排是有道理的。八個人分八個行當,八種個性:晁蓋是大花臉,要有梁山首領(lǐng)的氣概;林沖是武老生,要武中有文;劉唐呢是架子花臉,要演出暴躁的勁頭……扈三娘是柔中有剛的武旦。八個人先按自己的行當跑趟馬,跑著跑著,老師一敲鑼,立刻大花臉變武老生,武老生變架子花臉,架子花臉變短打武生……這樣跑八趟后,各種行當都學到了,以后就不會一棵樹上吊死啦。”
知江忽然眼珠一轉(zhuǎn):“爹。”
“怎么?”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是學老旦的,要不要也這樣跑趟馬?爹,我這可不是抬杠?!?/p>
探江承認:“確實這不算抬杠,學老旦的也得這樣?!?/p>
知江說:“老旦是演老婆婆的,沒有老旦演的武戲吧?”
“不是沒有,是你沒見過。佘太君你知道吧?”
“知道,楊老令公的夫人,她有武戲嗎?”
“有哇,有一出《太君辭朝》,佘太君要扎靠開打。《戰(zhàn)太平》里有大將花云,花云的老母親在《游宮射雕》里也有武打。還有一出《乳母教槍》。你知道梁山一百零八將里有個雙槍將吧?”
“雙槍將董平?!?/p>
“對。《八大錘》里被仇敵兀術(shù)抱走養(yǎng)大的雙槍陸文龍,他的雙槍就是奶媽教的,那奶媽就是董平的姐姐……”
就這樣一邊練著,一邊聊著,練一會兒,歇一會兒。
知江忽然停步:“爹,你說過,爺爺曾經(jīng)想知道自己有沒有演戲的天分,你看我有嗎?天分?”
探江有些沉重地說:“你爺爺沒有,我也不像有。我學旦角,年輕時沒紅起來,現(xiàn)在發(fā)胖了就更慘了。但我希望你不一樣。天分這個東西很難說?,F(xiàn)在最紅的旦角梅蘭芳,小時候?qū)W戲,老師最后都不愿教他了,說:‘祖師爺沒賞你飯吃?!蠋熣f他的眼睛不靈活,沒法演旦角。梅蘭芳后來靠養(yǎng)鴿子,眼睛盯著鴿群轉(zhuǎn),不是練出一雙滴溜溜的比女人還像女人的眼睛?”
忽然傳來女子的高叫聲,聽來似乎有些凄厲:“咦—!啊—!”
探江判斷了一下:“是在窯臺那邊?!?/p>
嚇得知江不敢往前走了。探江往叫聲傳來的方向看,看見一團小小的火光。
“爹?”知江貼著父親。
那叫聲一陣一陣地傳來。探江說:“不是女人的聲音……是男人的。跟我一樣,是個男旦在喊嗓子?!?/p>
“不會吧?”知江不信,“我們來窯臺多少次了,沒見有別人來這里喊嗓呀。”
探江就將手里的燈籠向那小小火光晃了幾下,口中也“咦”“啊”了兩聲。
叫聲停止了。看來小小火光也是一個燈籠,那燈籠也朝著這邊晃了幾下。于是父女倆向火光走過去。
果然,他們看見一個穿大褂的中年男人。
走近了,探江招呼道:“原來是魏老板?!贝巳耸谴毫厣绲奈荷倭?,亦是旦行中的翹楚,在演合作戲時探江見過他,不過探江是在臺下。被邀演出合作戲的都是名角,所以魏少霖不認識井探江。
但魏少霖還是向這位同行點了點頭,探江說:“我是云華社的,姓井。魏老板很少來這里吧?”
“第一次來?!蔽荷倭卣f,“我一直在中山公園五色土喊嗓,近來那邊太鬧騰了,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就躲到這里來?!?/p>
探江問:“五色土怎么鬧騰了?”
魏少霖說:“養(yǎng)百靈的人越來越多了,聽說最近他們也要選百靈四大名旦,要比個我高你低的,您說我受得了受不了?”
知江這時也不怕陌生了,問魏少霖:“比什么?比叫喚嗎?”
“哦,那叫喚的名堂可多了,什么‘家雀鬧林’‘群雞爭食’,還有學貓叫,學老鷹叫,一共有十三套,我也記不全。最厲害的叫‘水車子軋狗’。吱吱扭扭的,送水的獨輪車來了,很容易軋到躺在路當中的狗。據(jù)說要當選百靈四大名旦,百靈不僅要學車和狗的聲音,還要學到水車的由遠到近和由近到遠,也算真不容易。”
魏少霖朝附近的墳頭掃一眼:“這窯臺啊,除了僻靜,還有點兒,怎么說呢,有點兒親近的感覺?!?/p>
“???”知江不明白,“我只覺得挺瘆人呢。剛才遠遠望見您那燈籠,我還以為是—”
“以為是鬼火吧?”魏少霖笑了,“我?guī)煾稻驮嵩谶@兒。他沒兒沒女,教戲這點兒積蓄還不夠買巴掌大的一塊墓地。后來還是我們這些梨園行的熱心腸朋友,聚資買下窯臺的這塊地。前面有座牌坊,刻了四個字,現(xiàn)在看不清,寫的是‘梨園義地’。從此以后,沒錢買墳的那些孤寡同行,再也不愁死無葬身之地了。對了,小姑娘,剛才那兩嗓子,是你喊的嗎?”
知江說:“是我爹喊的?!?/p>
“你是陪你爹來的嗎?”
“不,我爹陪我來的?!?/p>
“哦,明白了,”魏少霖點著頭,“等我的琴師來了,你能唱一段嗎?”
知江忸怩著不好意思回答,探江卻趕緊接過話去:“知江,難得能讓魏老板指點一下,咱們求之不得呀。”
說過這話,探江轉(zhuǎn)向魏少霖:“魏老板,聽您剛才的話,我有幾句不中聽的言語,不知—”
魏少霖忙道:“請講請講。”
探江便說:“我學藝不精,自己的玩意兒是馬尾拴豆腐—提不起來的,但我喜歡聽人白話名角們的那些事兒。我聽說金少山金三爺在家里養(yǎng)了一些鳥,有藍靛、紅靛、紅子什么的,他唱《鎖五龍》那段‘見羅成氣得我牙咬壞’的翻高唱,就是從紅子的高音里悟到的?!?/p>
魏少霖是何等冰雪聰明,立刻“嗯”了一聲。
探江繼續(xù)說:“程硯秋先生,看上去多么喜靜的一個人,偏偏也愛泡電影院。聽說有一次他在真光電影院看《鳳求凰》,是美國電影呢,硬是把人家夢克唐娜的一首洋歌化到他的《鎖麟囊》里,化得就像……那句話叫什么來著?”
“春水無痕?!蔽荷倭亓⒖坦Ь雌饋恚罢垎柧壬竺??”
“不敢,賤號探江?!?/p>
“那我要稱您‘探江兄’。探江兄,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我不該挪地方,留在五色土挺好的。”
探江有些惶恐了:“魏老板,其實小女有幸跟您一起喊嗓是她的造化,可以常得您的指教不是?”
“那好辦哪,”魏少霖笑道,“咱們可以一同搬回五色土啊?!?/p>
正說著,有個人帶著胡琴來了。
魏少霖便向父女倆介紹:“這是我的琴師,名‘秋波’,偏偏他又姓宋?!?/p>
知江想起那句成語“暗送秋波”,對爸爸笑了。
魏少霖把探江的建議對宋秋波說了,宋秋波“啊”地拍了魏少霖一下:“昨天你說要搬來窯臺,我沒吱聲,其實我正在琢磨著一個新腔。你猜這新腔從哪兒悟到的?”
“從百靈的叫喚里嗎?”
“百靈十三套里不是有‘紫燕找窩’嗎?我覺得可以化成一個新鮮好聽的過門兒,但還沒想好?!?/p>
“行,明兒個咱們再去找百靈,你可以接茬兒琢磨你的過門兒。小姑娘,”魏少霖轉(zhuǎn)向知江,“你叫什么名字?”
“井知江?!?/p>
“這名字挺有志氣啊,”魏少霖咂摸著,“以一井欲知一江,好。知江啊,你會的戲都是你爹教的?”
“是?!?/p>
“你會不會昆的?”
“昆的”指的是昆曲。
知江說:“我爹教過我《思凡》和《游園》。”
魏少霖說:“京戲各個行當都拿昆曲來打底子。京戲旦行中的青衣,以前被人戲稱‘抱肚子旦’,一雙水袖捂在肚子那兒,坐著可以一唱老半天。昆曲哪有這種事,那是一刻不停地載歌載舞,真正是演戲。知江,你就把《思凡》里那曲《山坡羊》唱給我聽聽?!?/p>
“就是那段‘小尼姑年方二八’?”
“沒錯。不光傻唱,把身段也帶上。”
“成。”
知江便見宋秋波從琴袋里取出一支笛子。
魏少霖解釋道:“我每天喊嗓都是京的昆的左右開弓?!?/p>
宋秋波吹出《山坡羊》,知江便活潑潑地邊唱邊做:“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fā)……”
魏少霖朝宋秋波指了指,笛聲立刻停下,知江也就不唱了。
探江擔心地問:“怎么,有毛病?”
魏少霖毫不客氣:“有毛病。不過—”
“還有‘不過’?”
“唱法、臉上和身上,都有欠缺,就像枝子有點兒歪,我知道怎樣下剪子。但這孩子吭兒不錯,是塊好材料?!笨詢壕褪巧ぷ?。
井探江見魏少霖愿收知江于門下,頓時大喜過望:“這塊材料在您手上能做成大褂,在我手上興許就只能做成坎肩兒了?!?/p>
魏少霖雖是旦行,卻極其豪爽:“接下來就是拜師宴的事了,在哪兒擺,請什么人。多少有出息的孩子,一拜上名師,借的這筆債就不知猴年馬月能還清了。除了這頓飯,還得做幾身漂亮行頭,不能丟師傅的人哪。放心吧孩子,今兒個是師傅看上了你,所有開銷包在師傅身上。要是調(diào)個過兒,是你死乞白賴地纏著我—”
知江說:“那就該我們借債請客了?!?/p>
“那,”魏少霖一撇嘴,“我愿不愿收你還另說呢?!?/p>
眾人大笑起來。
在這當兒,井知江還沒忘了問這句話:“師傅,您去響堂演過吧?”
這可是井家的心結(jié)呀。
魏少霖反手一槍,問:“你會寫字不?”
井探江替女兒回答:“寫不好,先生教的是柳體。”
“我是隨便一問。請客撒帖子,當然是我來寫,誰認識井知江啊。我要請的第一個人就是如今的響堂主人?!?/p>
三、十二花神
集賢堂號稱京城八大飯莊之首,在這里請客最有面子。集賢堂有戲臺,所以又能吃飯又能聽戲,嘴巴、耳朵、眼睛都可以不閑著了。
不過一般來說,請客和唱戲的不會是同一伙人??晌荷倭貜膩硐矚g自行其是。當客人們各自坐下,在尋覓主人的身影時,臺上開始“打通”了。
鑼鼓家伙熱鬧了一氣,忽然停住。
停到所有人都靜下來?;镉嬕脖环愿溃荒茉诖蛲〞r上菜,此時便不可走動了。臺上罩著桌圍椅幃的一桌一椅本來就擺好的,現(xiàn)在它們浸到柔和的燈光照射下。
魏少霖扮的小姐和知江扮的丫鬟,在笛聲中娉婷地出場,還沒開口呢,臺下的內(nèi)行們便在心里嘀咕:“《游園驚夢》?!?/p>
來客在帖子上已經(jīng)知曉,魏少霖要收的新徒弟叫井知江,但大家沒想到的是師徒倆會在拜師宴上粉墨登場。顯然魏少霖覺得這個徒弟“拿得出手”。
小姐持折扇,丫鬟持團扇,聲聲相和,步步相映,把每個瞬間拍攝下來都可以入畫。拜師的日子之所以遲遲未定,因為魏少霖一定要等到已下不去剪子了才公之于世。
師徒倆只演了較短的《游園》,后面的《驚夢》還要加個小生柳夢梅,就掐掉不演了。他們卸了裝,在掌聲中回到主桌。知江看到主桌上已坐了一位客人。
魏少霖沒跟這位客人打招呼,看來是因為互相很熟就隨便一些了。魏少霖沒坐下,他對知江說:“你跟我去見見客人們吧?!?/p>
知江說:“剛才不是見過了嗎?”
魏少霖一愣,隨即笑道:“你的意思是在臺上已被大家見過了?行,咱梨園行講究的是‘臺上見’,那我去兜一圈?!?/p>
“臺上見”原來的意思是,雙方第一次合作前不用對詞兒,不用走臺,大家憑本事直接演出。
魏少霖走后,知江大膽地問主桌上的客人:“您就是那位響堂主人嗎?”
那客人沒來得及回答,旁邊桌上另一位客人趕過來:“知江啊,演得不賴呀!”
知江忙叫“大爺”。
原來這就是井蘸江。他在鸞鳳社當過管戲箱的箱倌,后來開了個行頭鋪,把名字改成很有些霸氣的“井占江”。再后來又開起了綢緞莊。
“不過,”占江說,“大爺不是領(lǐng)你到綢緞莊,讓你要什么料子隨便挑,還給你買了水鉆頭面,怎么不見你穿戴出來?”
知江說:“師傅不讓,他說丫鬟穿戴成這樣,比小姐還像小姐,這是攪戲。”
“你師傅沒說錯。”旁邊的客人插嘴道,“我還見過一個《三堂會審》里的蘇三,跪在那兒,面前的小桌子上擺著各種化妝品。兩個跟班各背一個茶壺,茶壺上還寫了‘茶’和‘參’。她就唱兩句撲一下粉,涂一下口紅,喝口茶或者參湯。這到底是個判了死罪的犯人還是個闊少奶?第二天她被記者寫成文章,這可出名了?!?/p>
魏少霖回來后,井占江干脆不走了,他想聽些名角逸事好傳播傳播。
魏少霖給知江介紹:“這就是當今的響堂主人,孟雨夕先生?!?/p>
孟雨夕迫不及待地跟魏少霖商量:“魏老板,能不能也到響堂演一場《游園》?”
魏少霖說:“還是我演杜麗娘,井知江演春香?”
“不,”孟雨夕說,“我演杜麗娘吧?!?/p>
“那,”魏少霖問,“我演春?”
孟雨夕問:“可以嗎?”
井知江和井占江都瞪大了眼珠,要看魏少霖的反應。
魏少霖想了想,點頭道:“可以?!?/p>
孟雨夕追問:“真可以?”
魏少霖再次點頭,這可把孟雨夕樂壞了。
趁孟雨夕起身如廁,井占江趕緊說:“四大公子之一張伯駒演《空城計》的事你們知道嗎?”
魏少霖說:“知道?!?/p>
井占江就有點兒掃興,要是別人都不知,他就可以滔滔道來。不過,如果他想滔滔道來,誰也擋不住的。
“張伯駒過四十歲生日,要演戲慶賀。他要演《空城計》里的諸葛亮,這是余叔巖教他的,他想讓余叔巖演個配角王平。余叔巖不愿演配角,又不想得罪老朋友,就說要是楊小樓肯演馬謖,我就演王平。楊小樓雖然從沒演過馬謖,但居然答應了,余叔巖也就只好演王平。結(jié)果兩個配角大放光彩,張伯駒被喧賓奪主了。張伯駒人稱‘張電影兒’,因為他的聲音臺下聽不見,就像那時的無聲電影。今天的事跟張伯駒的事差不多,我以為魏老板您不會答應呢?!?/p>
魏少霖正色道:“我為什么不答應?買‘梨園義地’那會兒,我去找孟先生募捐,人家可是答應得爽快,一多半款子都是他出的呢?!?/p>
因為一再地話不投機,井占江便訕訕地回到他原來的桌子上去了。
孟雨夕返回,魏少霖便主動跟他商議起辦堂會的事來。
“雨夕兄,這出《游園》您跟誰學的?”
孟雨夕說:“是請一個昆曲票友教的,王獨鶴,你知道的吧?”
魏少霖說:“他倒是有點兒名氣。不過他是北派的路子,我是去上海時學的南派,我得跟您對一對戲?!?/p>
“還用對戲?”知江覺得奇怪,“您不是常說‘臺上見’嗎?”
“那是京戲,可以隨機應變,只要有經(jīng)驗,怎么也能對付過去。昆曲可不行,”魏少霖說,“小姐和丫鬟,每唱一句,甚至在每個字上都要互相呼應,身段和表情都要呼應,步位有分有合。就像楊柳和風,什么時候風吹過來了,楊柳卻不動,或者楊柳亂動,卻一點兒風也沒有,你是不是覺得挺奇怪?”
“魏老板呀,”孟雨夕說,“我覺得奇怪的是,只有晚輩找前輩對戲,票友找角兒對戲,沒有反過來的。這事兒好辦,你把你怎么演的教給我,咱倆不就能呼應起來啦?”
魏少霖微笑搖頭:“不是這么說的,不光是誰尊重誰的事兒。王獨鶴的北派演法您已經(jīng)練熟了,我再教您南派,您腦袋里可就面湯和糨糊攪到一塊兒啦。等您上了臺,準犯迷糊。所以,只有我遷就您,我跟您學,才不會出錯?!?/p>
接下來他們又商量堆花的事。
魏少霖說:“雨夕兄,只是您和我唱這一出《游園》,實在有些單薄。干脆加上《驚夢》,不僅多個小生,還可以堆花?!?/p>
孟雨夕和井知江沒見過堆花,就問怎么回事。
“杜麗娘做夢了,一般是上一個月下老人,引出一個柳夢梅。如果戲班人富余,就可以熱鬧些,上十二花神,花團錦簇的,這就叫‘堆花’。”
孟雨夕來勁了:“魏老板班子里能夠湊齊十二花神嗎?”
魏少霖說:“其實需要十四個人,還有大花神和一個閏月花神。但我的班子不僅人不多,主要還因為都不怎么年輕了,有的臉上都有褶子了,扮二郎神、巨靈神還湊合,扮花神不好看。京戲的祖宗是徽劇,所謂四大徽班,哪四個呢?三慶班、四喜班、和春班,還有春臺班。這《游園驚夢》是春臺班演紅的,它有什么優(yōu)勢呢?所謂‘三慶的軸子、四喜的曲子、和春的把子,春臺的孩子’,春臺班就仗著童伶多,堆起花來生氣勃勃?!?/p>
孟雨夕問:“咱哪來的孩子呀?”
魏少霖說:“有個科班叫‘天順和’,那些孩子都挺精神,一張張小臉水靈得跟蘋果桃兒似的。別的科班都是一色的調(diào)皮小子,天順和還分男科、女科,要是能有幾個女孩子來扮花神就更好看了?!?/p>
“您的意思,去天順和借十四個孩子?”
“不用那么多,十三個就夠了。”
孟雨夕納悶:“還差一個誰來頂上?”
魏少霖一指知江:“我徒弟呀,她正好沒活兒?!?/p>
知江說:“我還要扮春香呢?!?/p>
“春香有我扮呢?!?/p>
“喲,我把這茬兒給忘了?!?/p>
等到魏少霖把春香的北派演法都學會了,知江終于有機會走進井家惦記了多少輩的響堂。
那天她跟著運戲箱的大車去響堂時,看見有支小小的隊伍往前走。一半男孩,一半女孩,知江數(shù)了數(shù),不多不少十三個。
這隊伍并不是步伐整齊,而是按照行當,各有各的走法。
知江跳下車,讓大車別等她,她自己用扈三娘趟馬的動作,攆上這支隊伍。
男孩女孩們停下腳步,讓這“扈三娘”混進來。
知江看見所有的女孩都踩著蹺走。
過去的旦角都要綁上木頭做的硬蹺用腳尖走路,這蹺近似芭蕾舞鞋,怪不得外國人把踩蹺稱作“東方芭蕾”。把踩蹺練成了,滿場飛舞,比不綁蹺的利索得多。不過,到了知江那時代,并不是所有的旦角都得學踩蹺了。
知江趕上一個看起來比較好說話的女孩,要跟她套近乎。
那女孩問知江:“你是哪兒的?”
知江說:“我是春霖社的,要跟你們一起堆花?!?/p>
眾人恍然大悟,立刻跟知江親近起來。
一個女孩對知江說:“那你一定是扮二月花神的?!?/p>
知江詫異:“你怎么知道?”
那女孩說:“十二月花神,逢單是男,逢雙是女。還剩二月花神沒人扮,不是你是誰?”
知江笑了,她問女孩們:“你們扮花神也要踩蹺?”
另一個女孩說:“只有《小上墳》《盜仙草》那些戲要踩蹺,我們這是抽空練著呢。你看前面那個學小花臉的,練的是矮子功?!蹦悄泻⒍字呗?。“扮武大郎、矮腳虎王英什么的需要走矮子,哪有矮子花神?那個要扮五月花神的男孩,他是學花臉的,五月花神是判官扮相,他倒是臨陣磨槍在‘跳判’呢?!?/p>
知江看看那些男孩:“這么說,學什么行當?shù)亩加小!?/p>
那個學小花臉的男孩開口了,不過他還是蹲著走路,沒站起來,他指著那些伙伴:“這是學老生的,這是學小生的,學老旦的也有—喂,劉順昌,你來自報家門,你是扮什么的?”
劉順昌便操著戲里的韻白說:“老身乃十一月花神,九英仙姥是也?!?/p>
那小花臉就打趣劉順昌:“敢情老太太也能花得厲害,都成神仙了?!?/p>
劉順昌也拿手在肚子上一比畫,反唇相譏道:“胡順梨你這矮蘿卜頭兒,你還沒資格年年露面,只能當個閏月花神。”
知江對這些練功不懈的女孩很佩服:“你們就一年四季綁著蹺?”
“可不。冬天在科班的院子里澆上水,立刻凍成冰,我們在冰上練踩蹺,摔得鼻青臉腫的。不結(jié)冰的日子,在水缸的缸沿上踩著蹺一圈圈地走。要是掉下來,不是掉水里就是掉地上,你說掉哪兒好?”
知江想了想:“掉哪兒都不好?!?/p>
二月花神很快跟其他花神熟了起來。
扮八月花神的陳順?gòu)怪钢缥逶禄ㄉ竦亩彭槹矊χf:“你別看他現(xiàn)在笑呵呵的像彌勒佛,一上臺他能把你嚇得做噩夢。”
知江不信:“不至于吧?我也是吃戲飯的,花臉們勾的那些兇神惡煞的臉譜,我見得多了。”
陳順?gòu)箚枺骸澳阋娺^在眼睛上戴核桃殼子的嗎?”
“這倒沒有。”
“那挺嚇人的,演鐘馗、演判官就得這樣?!?/p>
杜順安說:“也可以不這樣。聽說老前輩何桂山何九爺進宮演《鐘馗嫁妹》時,憑氣功就能把眼珠子努出來。咱們技不如人,只好用核桃殼子啦。”
陳順?gòu)拐f:“杜順安,如果你也能練得把眼珠子努出來,你就成了站中間的了,就不會跟我們一樣扮花神啦?!?/p>
“站中間”就是當主角的意思。杜順安認真地看著陳順?gòu)埂班拧绷艘宦暋?/p>
這時胡順梨冷笑道:“陳順?gòu)鼓愫脹]志氣,等杜順安也站到中間去了,咱們還扮花神哪?扮花神有癮???”
學小生的郭順齊扮正月花神,他想考考知江:“你知道我拿什么花?”
能在正月開的花太有限了,知江很容易猜出:“梅花。”
扮三月花神的小武生伍順戟問知江:“三月開什么花?”
知江亂猜:“薔薇?月季?”
胡順梨說:“我告訴你,三月開桃花??墒悄阍趺匆膊虏坏轿疫@個閏月花神拿的什么花?”
閏月開什么花?這可是個說不準何時出現(xiàn)的月啊。
胡順梨叫大家為他保密。
直到胡順梨出場后,知江才知道,閏月花神拿的是靈芝!這是種多年生植物,隨便哪個月它都長在那兒啊。
和師傅一起在后臺化裝時,知江問師傅:“您說,孟先生會不會跟張伯駒一樣,讓臺下聽不出他唱什么,人家也叫他‘孟電影兒’?”
魏少霖肯定地答道:“不會?!?/p>
“為什么?”
“我來響堂唱過多次,我知道,這里的戲臺一定會幫它的主人。要是張伯駒能來響堂唱一回,也一定能洗掉那個糟糕的外號?!?/p>
知江心中暗暗為井家的祖上自豪。
魏少霖陪孟雨夕唱過《游園》,《驚夢》的堆花開始了。
十二花神是成對出場,跟井知江配對的是正月花神郭順齊。正月花神戴文昌帽,穿張生衣,手捧一個插著梅花的花瓶。二月花神插鳳翠,穿舞衣,手執(zhí)玉蘭花。
二人從臺簾內(nèi)走出,向前幾步便是“九龍口”了,這里是角色自報家門的地方。
郭順齊報:“吾乃庾嶺仙官梅占魁,正月花神是也?!?/p>
知江覺得郭順齊的聲音變了,變得挺夢幻,像從四面八方傳來。她沒聽過“仙官”說話,但覺得應該就是這樣的。這么一走神,她差兒點耽誤了自己的詞兒。
她趕緊念詞:“我乃嵩岳夫人雪杏花艷,二月花神是也?!?/p>
她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很不完美,因為光顧著聽自己的聲音了。跟郭順齊的一樣,這聲音很夢幻,使她留戀。她想再聽一次,又不能再報一次家門。
五月花神出場時,知江已在臺上了,她注意了杜順安的表演。她原想,是不是杜順安眼睛上戴著核桃殼子,應該跟瞎子一樣什么都看不見了,要讓六月花神攙著他點兒?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兒。杜順安邁著大步,行動自如,跟眼睛沒擋上的人一個樣兒。
回到后臺,知江直夸杜順安:“你真行!”
杜順安說:“我在裝扮前,特地走了臺,把位置都記住了。這不算什么,我聽說有位七十多歲的老前輩,雙目失明還能演戲。但凡他學過的戲都能演,只要開鑼前請人攙著走一下臺,那就一步都不會錯?!?/p>
“哦,你就是學的這位老前輩?!?/p>
“我跟他還比不了。我們通常走臺是把從頭到尾的每一步都走到了,他走臺要不了一分鐘,只在臺上轉(zhuǎn)一圈。他只要知道這臺有多大,心里就踏實了,就知道怎樣邁步,邁多大的步,絕不會掉到臺下去?!?/p>
知江慨嘆:“這戲臺上真有能人啊?!?/p>
當天卸裝聊天時,知江把杜順安所說盲人走臺的事講給師傅聽。
“沒錯,”魏少霖說,“咱們學戲的時候不僅得學會怎么唱,怎么念,怎么做,還得學會腳下有‘準地方’。那位老前輩沒掉到臺下去,就是因為他心里有準地方。說到這個,我也有個故事?!?/p>
“我愛聽!”
“一次演戲,一位新人剛在小鑼聲里出了場,后臺的一個老伶工就說:‘他多走了兩步了?!瘎e人問:‘您沒看見他走,怎么知道多走少走?’老伶工說:‘我聽小鑼多打了兩下,他豈不是多走了兩步?’什么是‘準地方’?這就是。一步也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p>
他們又聊到在這臺上的感覺。
知江說:“我這才知道,為啥您說這臺能幫孟先生的忙?!?/p>
魏少霖微笑:“你還只是在九龍口說了兩句念白,還沒到臺中間來唱一段呢。”
知江問:“有什么不一樣嗎?”
魏少霖頗有深意地回答:“什么時候你站到中間來,你就清楚了?!?/p>
四、這個動作叫“滾蛋”
魏少霖讓知江在他的春霖社里先磨煉著。
知江就扮宮女,扮丫鬟,有時候在《龍鳳呈祥》里扮女車夫,有時候在《抗金兵》里扮女船夫。
宮女、女船夫等都是一堆人穿同樣的衣服,拿同樣的道具。大多數(shù)情況下沒什么動作,沒什么表情,就那么簇擁著主角站在一邊。
如果你一直這么老老實實站著,那恐怕就只能這樣一直站下去了,站到臉上有了褶子,已不適合扮演青春靚麗的宮女了。
井知江可不老實。她的手、腳、身子可以老實,不亂動,但眼睛、腦子不閑著。主角的唱念,一招一式,她全都看著,記下。主角備不住會有頭疼腦熱,突然變故,這時知江就可以毛遂自薦了。管事的會問她:“這戲你有嗎?”有就是會。她就應道:“有。”“那就趕快扮上吧?!迸R時頂替的機會雖然不多,但一點一點積累起來,她就離“中間兒”越來越近了。
不過,響堂卻離她遠了起來。
一天出堂會時,知江對師傅說:“響堂那邊好久沒動靜了?!?/p>
“你是說,孟雨夕怎么不來請咱們唱堂會了?”
“是啊。”
“你知道什么叫‘家道中落’?”
“就是有錢人變成窮人了。像《鳳還巢》里,朱千歲去做一次客還要換幾次衣服呢,后來竟拿著打狗棍成了叫花子了。”
魏少霖說:“孟先生還不至于拿打狗棍,但他再也請不起堂會了。家境變了,心性跟著變,連出外聽戲都戒了。倒也不完全是沒錢聽戲,是怕被熟人看見。”
知江說:“怕別人把他看成朱千歲吧?!?/p>
“他還有不少以前買的唱片,就在家里當留學生了。”那時人們會把靠留聲機學戲的人戲稱為“留學生”。
“哦,對了,”知江想起一事,“師傅,我昨兒替我大爺給您送了帖子,明兒他開張等著您去捧捧場呢?!?/p>
“我還沒想好。”魏少霖猶豫著,“你大爺挺有本事,開了行頭鋪和綢緞莊,現(xiàn)在又把暢懷春茶樓盤下來了??晌液湍愦鬆攲嵲谧坏揭黄?,誰看誰都別扭……”
“看在徒弟我的面子上,您就委屈這一回吧?!敝瓨O力勸說,“茶樓上桌子多著呢,他要是看您也別扭,也不會硬要跟您坐一起呀。我大爺肯定也請了行內(nèi)別的老板,您跟他們聊聊不行嗎?”
于是,第二天魏少霖師徒來到暢懷春茶樓,就是知江的爺爺找到李駱駝的地方。魏少霖還帶了他的私家琴師宋秋波。清音桌兒都是備齊文武場的(文場就是京胡、月琴、弦子,武場就是鑼鼓家伙),但角兒往往會用自己的私房胡琴,更加配合默契。
還沒到茶樓呢,知江聽到身后有人叫她。一回頭,卻是胡順梨。原來,知江幫大爺寫帖子時,把那幾個順字輩的“花神朋友”全邀請了。他們已從天順和出科搭班,否則“大獄”里甭想請假出來唱清音桌兒。
暢懷春雖然以前就辦清音桌兒,可井占江接手后一捯飭,那排場可稱是京城清音桌兒的頭一份。
一進門就看見立在小戲臺邊上的三尺高的座燈,燈上紅色金邊的堂號便是“占江堂”。清音桌兒得有桌呀,桌圍椅帷都用的金線蘇繡,琳瑯滿目。
那面寫戲名的水牌也特別講究,用的是嵌螺鈿的紫檀框子,框子里排列著十二塊象牙牌。比如第一塊象牙牌上寫著“井知江小姐獻唱《霸王別姬》”,唱完后承頭(即主持人)會把這塊象牙牌取下擦凈,把下面那塊寫著“杜順安先生獻唱《大回朝》”往上一推,再在擦凈的象牙牌上寫出第十三位獻唱者的姓名和戲名。
知江跟著師傅坐下,作為承頭的井占江連忙過來招呼:“魏老板,多謝屈駕捧場,您打算來一段什么,我給您寫?!?/p>
魏少霖禮貌地牽動一下臉頰:“我先聽聽吧?!?/p>
“那是那是,”井占江說,“您是大角兒,唱大軸的,得最后露面哪?!?/p>
知江拉占江坐下:“大爺,咱們?nèi)鎏訒r想了又想,還是漏寫了一人?!?/p>
“漏了誰?”
“響堂的孟先生?!?/p>
“嘿,我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他呀?!本冀瓑旱蜕らT兒,“忘了他不就等于忘了我自己叫什么嗎?前幾天我還去看他,給他送去一件杜麗娘的行頭?!?/p>
“哦?”魏少霖好奇了,“他要行頭干什么?去哪兒唱?”
“他哪兒也不去,哪兒也不想去,自己家有戲臺,有花園,唱給自己聽唄。按說他也不怎么待見我,可此一時非彼一時啦,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何況他也不是什么好鳳凰。我呢,開著一家行頭鋪,可以幫幫他。這行頭不是租給他的,不要錢,讓他穿著玩?!队螆@》里不是有這么兩句嘛!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付與—什么來著?”
知江說:“斷井殘垣?!?/p>
“他穿上杜麗娘的行頭,走在斷井—什么來著?”
“殘垣?!?/p>
“走在斷井殘垣之間,不是挺有意思的?我要是會唱,也去扮一個春香陪他唱?!?/p>
知江“撲哧”樂了:“我大爺真是好心腸?!?/p>
魏少霖學著井占江的口氣:“有一句話叫什么來著?貓哭耗子—”他故意沒把“假慈悲”說出來。
“你別說,”占江繼續(xù)對侄女認真道,“等這姓孟的再敗落下去,我還真能幫他一個大忙呢?!?/p>
“幫什么大忙?”
“咦,”占江覺得侄女好笨,“他賣家具,賣古董,最后不得賣房子嗎?到那時候我把響堂買下來,不就幫了他的大忙了?買了響堂,可也對得起我給自己改的名兒啦。”
知江一想,她的這位大爺一直是相信有財寶藏在戲臺下的大缸里的。按照祖上的南方口音,“占江”不就是“占缸”嗎?
正在這時,一群揣著槍的大漢簇擁著一男一女不請自到。
魏少霖輕聲說:“王可敏?!?/p>
當時北京人沒有不知道王可敏的,他在眾人口中的名號是“華北第一”,后面加倆字兒—“漢奸”。他的職務是“臨時政府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前面還得加一字兒—“偽”。魏少霖沒見過王可敏,但王委員長的照片是經(jīng)常上報的呀。不過記者對王可敏的報導并非一律是捧臭腳。前些時他帶著他寵幸的女人小阿鳳去有名的“烤肉宛”吃烤肉,小阿鳳嫌屋里煙熏火燎的,要去外面透透氣,過過風。她不知道烤肉宛有個規(guī)矩,每位顧客進屋都要拿號碼,一旦誰離開屋子,哪怕是去解手,拿到的號碼就不作數(shù)了,得重新排隊。掌柜的宛老大一視同仁,管你委員長、委員短,絕不通融。這可捅了馬蜂窩,王可敏的手下立刻掏槍。正好有個日本軍官也在這里吃烤肉,他們正在宣傳迷惑中國百姓的“王道樂土”,手下覺得這些狗腿子鬧得太不像話了,就厲聲制止。于是烤肉風波成了九城皆知的新聞,使王可敏很沒面子。
現(xiàn)在王可敏身邊的這個女人正是那個小阿鳳。小阿鳳也是伶人出身,得知暢懷春重新開張,未免技癢,便要王可敏陪來消遣一番。
她進門便叫:“誰是承頭?”
井占江只好硬著頭皮站出來:“小人便是。”這是戲里的詞兒,他說出之后有些后悔,不該這樣奴才相。
小阿鳳說:“我聽說你這里的排場是京城頭一份……”
井占江雖然是商人,也知道漢奸這種臭魚是沾不得的,不由暗暗叫苦。
“今天咱們特地來光顧你的生意,”小阿鳳說,“你還不麻利地給咱寫牌子?”
井占江的舌頭麻利不起來了:“嗯,寫牌子容易,可咱這兒也有規(guī)矩,跟吃烤肉一樣,有個先來后到……”
王可敏裝作沒聽清:“什么?”
他已經(jīng)掃視一圈,今天沒有日本軍官。他手下的大漢也就不慌不忙地往腰里摸。
這時宋秋波在魏少霖耳邊嘀咕幾句。
魏少霖開口道:“鳳小姐,聽說不但您唱得好,王委員長也多才多藝,要是今天大家伙能聽到你倆珠聯(lián)璧合地唱一段兒,那可多有耳福呀?!?/p>
小阿鳳就看看王可敏:“委員長,怎么樣?”
王可敏趕緊推辭:“不不—”
“上回您在汽車上唱過的,您的薛平貴,我的王寶釧。”
“那就沒說的,”魏少霖招呼井占江,“占江兄,快給寫上:王委員長和鳳小姐的《武家坡》。鳳小姐,我今天帶了私家琴師,比官中胡琴的手藝強些,愿為二位助興。”“官中”的意思是公共的,普通的。
王可敏還沒來得及開口,小阿鳳已一口答應。
宋秋波便提著胡琴從容登臺。他對小阿鳳說:“那您唱第一句,從‘指著西涼高聲罵’唱起,我先和您對對調(diào)門?!?/p>
“成。”
小阿鳳萬沒想到這是一個陷阱。這段對唱可以從王寶釧的“指著西涼高聲罵”開始,也可以從薛平貴的“蘇龍、魏虎為媒證”開始,但宋秋波故意要讓小阿鳳起個頭。因為男女嗓音有別,男女對唱的調(diào)門不容易協(xié)調(diào)。如果男聲起頭,女聲的調(diào)門就跟著男聲走,反之亦然。平時隨口唱唱不要緊,但一上胡琴,小阿鳳吃過戲飯的高調(diào)門豈是外行王可敏所能夠得著的?何況在試琴時宋秋波還可勁兒調(diào)高調(diào)門。
這下王可敏受罪了。高八度上不去,低八度太難聽,只能在中間跑來跑去地跑著調(diào),那個難受勁兒哦。直唱得笑聲四起,連他的保鏢們都憋不住了。
唱了沒幾句,王可敏便擺手作罷,小阿鳳還莫名其妙地問他:“你今天怎么啦?”
這批臭魚灰溜溜撤走后,暢懷春茶樓可就炸了窩啦。大伙兒以茶代酒,紛紛向今天的兩位功臣致敬。
杜順安開心地大叫:“掌柜的!”
這座老茶樓的梁上積了厚厚的灰塵,哪經(jīng)得起這花臉嗓門使炸音這么一吼,頓時紛紛揚揚,眾人的杯子里可都加了作料了。您還別說,唱戲唱下灰塵的事還真有。
井占江也開心地答應:“有什么吩咐您哪?”
杜順安說:“您把水牌上的《大回朝》擦了,我不唱這個了?!?/p>
“改戲啦?改哪出?”
“《刺王僚》,好不好?”
眾人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齊聲叫好。那“委員長”不姓王嘛,誰都盼著他不得好死。
“列國之中干戈構(gòu)……”
杜順安滿宮滿調(diào)地唱完這段,魏少霖舉起手來。
井占江問:“魏老板有何吩咐?”
魏少霖說:“我今兒個不唱。”
井占江不解:“今兒大伙這么高興,您哪有不唱之理?是嗓子不在家?”偶然嗓子欠佳叫“嗓子不在家”。
魏少霖搖搖頭:“就為了大伙兒高興,我也高興,今兒我就不唱了,給大家表演一段毯子功,《戰(zhàn)宛城》里鄒氏被張繡刺殺的那段。井掌柜的,借一套鄒氏的行頭使使。”
井占江開著行頭鋪,近水樓臺地備著各種行頭,便吩咐伙計去拿一套繡花襖褲和一條腰巾子。魏少霖利索地換衣完畢,示意起鑼鼓。
文武場奏起緊張急促的【風入松】曲牌,魏少霖在小戲臺上像大蛇似的一起一伏翻滾起來。
他滾了十來圈,在一片彩聲中起了身,問大家:“都知道我練的是哪一功吧?”
在座的都是伶人和票友,便齊聲答道:“烏龍絞柱?!?/p>
魏少霖笑道:“諸位再想想,以今日之景,它不叫‘烏龍絞柱’,還可以叫什么?”
眾人都被難住了。知江想了一會兒,剛要說,憋不住笑出聲。
魏少霖問她:“你猜到了嗎?”
知江說:“師傅,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您是旦角,這么滿臺翻滾的,可不可以叫‘滾蛋’?”
眾人大笑:“太妙了!”
井占江的暢懷春茶樓開張不久,竟又迎來“喜事”。
這喜事為什么要打引號呢?因為,他的喜事全靠別人出了禍事。
那天他帶著一套繡著金線(真的金子)的紅蟒去響堂。因為孟雨夕想唱《貴妃醉酒》,井占江要放長線釣大魚,就拿這些行頭當釣餌了。
可是孟雨夕揮著手:“你回去吧,你看我這個樣子,像有心情唱戲的樣子嗎?”
井占江說:“你這樣子可以唱悲傷的戲。怎么啦?說給我聽聽?!?/p>
孟雨夕說:“我兒子去城南游藝園被綁架了!本來都是我?guī)サ?,現(xiàn)在我不高興出門,昨天就讓用人黃媽帶他去了。我兒子最喜歡看變魔術(shù),韓秉謙魔術(shù)團你知道吧?”
“知道,看過?!?/p>
“最受歡迎的是‘大變活人’,叫一個觀眾上去,能把他變沒了再變回來。我這兒子才五歲,卻是賊大膽,人家問他:‘把你的眼睛蒙起來,怕不怕?’他說:‘不怕!’‘把你裝進口袋里,你怕不怕?’‘不怕!’人家就把他蒙上眼睛裝進口袋了。我兒子準是想知道人家怎樣把他變沒的?!?/p>
井占江吃驚了:“準是綁匪趁變魔術(shù)的當兒鉆了空子,把你兒子綁走了?!?/p>
孟雨夕說:“黃媽還沒到家,綁匪就打來電話,警告我別報警,否則就撕票。但他們要的贖金太多了,我哪里付得起。我告訴他們:‘我的家具、古董都快當完了,不信我可以給你們看當票。’他們就說:‘你還有這么大的房子,可以賣了,是房子要緊還是兒子要緊???’可是,這么大的房子不是一下子賣得掉的呀。”
井占江覺得,他久久等待的時機終于來臨了。
但他忽然有點兒不忍心,這不是趁火打劫嗎?
他結(jié)巴起來:“也許……不過……”
“什么?你快說,你不是一直愿意幫助我的嗎?”
“那,我可以為你湊一筆錢,除了付贖金,還可以買一個小一點兒的房子,這樣,你兒子就能回家了。”
井占江沒提到響堂,只提到孟雨夕的命—他的兒子。孟雨夕是不能沒有兒子的,他只好感謝井占江,請他快點兒湊錢幫忙。
第二天,孟雨夕搬進一個小院子。
有人敲門。孟雨夕開了門,看見門口放著個布口袋。他打開口袋,看見兒子坐在里面,眼睛還被黑布蒙著。
井占江成了新的響堂主人。
他想在響堂的戲臺上辦個堂會,慶祝一下。但他又覺得這個堂會還是不辦算了。白天搬進響堂的,他打算夜里動手,從戲臺下的大缸里取出財寶。
但下午他家來客人了。
五、黑洞洞的缸里
這客人帶著兩個佩槍隨從。
跟王可敏一樣戴著墨鏡,使人看不見他的眼睛。
客人說:“我們是哪來的,不用問了吧?!?/p>
井占江在心里嘀咕:麻煩來了。
“聽說你的茶樓開張那天,清音桌兒唱得挺熱鬧?!?/p>
“是,是,”井占江說,“王委員長還來光臨過。”
客人的語氣嚴厲起來:“你們明知道委員長姓王,還特地把《大回朝》換成了《刺王僚》?!?/p>
井占江連聲喊冤。
“更不可饒恕的是,在委員長走后,你們還大逆不道地說了‘滾蛋’。這‘滾蛋’恐怕不是說的委員長吧?如果說的是委員長,也許把你關(guān)個半年八個月的也就算了。如果說的不是委員長,是指雞罵—那什么,也就不用糟踐那么多牢飯了,就是一顆子彈的事兒?!?/p>
這墨鏡故意說得輕巧,井占江可急了:“實在是冤枉啊。您可以去問那天在座的所有客人,哪有什么‘滾蛋’的話。”
墨鏡說:“要是這點兒事都查不清楚,我們就是吃干飯的了。不過呢,凡事都有個通融之處。”
井占江忙問:“怎樣通融?”
“可以不用子彈,把產(chǎn)業(yè)充公?!?/p>
“???”這對井占江來說也是剜肉割心。
墨鏡說:“不一定要全部充公吧,你扒拉這些產(chǎn)業(yè)也不容易。行頭鋪可以給你留下?!?/p>
“哎,哎?!?/p>
“綢緞莊嘛,你還開著吧,說不定哪天我要做件講究的大褂,去光顧你的生意,你可要給我打折哦?!?/p>
“一定!”井占江保證,“給你打?qū)φ?。?/p>
兩個隨從說:“我們也要打折。”
“那,給你們七折,要不六折?”
“不過,”墨鏡說,“要是一點兒也不充公,也難以服眾吧?你這所宅子得交出去,你也不是沒地方住,對不對?”
井占江如雷轟頂:“這所宅子,我早上才搬進來,你們就……那,求你們怎么也讓我在這屋里睡一夜吧?”
“睡一夜?”墨鏡摘下墨鏡想了想,又把墨鏡戴上,“好,看在你給我打?qū)φ鄣姆稚?,明兒晌午交房,不能再拖了?!?/p>
“唉。”
當天晚上,井占江帶領(lǐng)伙計們打著燈籠上了戲臺。
“聽著,”井占江說,“先把臺毯掀開?!?/p>
這臺毯多少年月沒動它了,一掀開,灰塵和霉味頓時彌漫開來,嗆得這些人直打噴嚏。打完噴嚏,井占江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他問伙計們:“咱們攏共來了幾個人?”
伙計們回答:“五個人?!?/p>
井占江嘟囔:“我覺得好像不止五個人?!?/p>
“該不是……”一個伙計猜測,“孟家的祖宗不高興了,要來找咱們的碴兒?”
別的伙計立刻哆嗦起來。
“不會吧?!本冀悬c不信,“我再試試。”
他在灰塵和霉味中深吸一口氣,一個大噴嚏打出去:“阿嚏?。?!”
噴嚏聲立刻被重復了一次又一次。井占江這才放心:“沒事兒,是回聲?!?/p>
臺毯下面是厚厚的臺板。
井占江又吩咐:“都說臺中間有名堂,你們就把中間的臺板撬開吧。”
一個伙計問:“掌柜的,八口缸,您說哪口缸算是中間的呢?”
對啊,要是有九口缸,要找中間那口缸就容易了。對八口缸來說,有四口缸都算“中間的”。
“那就,”井占江說,“把中間四口缸都打開?!?/p>
每口缸上蓋著一塊臺板,八塊臺板都用螞蟥釘互相釘死,就像曹操的戰(zhàn)船被鎖在一起。釘上釘子就是起固定作用的,如果釘子能被很輕松地撬起,那就甭釘了。
伙計們累得人仰馬翻,才撬起第一塊臺板。缸口露了出來,黑洞洞的。把燈籠伸進去照,燭火立刻滅了。
井占江說:“再換一個?!?/p>
第二個燈籠又伸進缸口,毫不例外地又滅了。
井占江吩咐這個伙計:“你下去摸摸,看有什么?!?/p>
伙計不敢下去:“掌柜的,您為什么不自己下去呢?”
“要是你當我的掌柜的,我就下去。快,麻利的!”
沒辦法,這伙計就被兩個伙伴吊著,“咚”地落到缸底。
井占江朝黑洞洞的缸里喊:“找到什么了嗎?”
回聲幫他一起喊:“找到什么了嗎?找到什么了嗎?”
伙計氣呼呼地回答:“屁也沒有!”
回聲毫不偷懶地幫著腔:“屁也沒有!屁也沒有!”
把比流浪狗還臟的伙計拽上來,井占江不泄氣,還有別的缸呢。再撬螞蟥釘,掀開另一塊臺板,換一個伙計,讓他去摸第二口缸。
還是一無所得,只飛出兩只奇怪的蛾子。
四口缸摸遍,累得伙計們都想睡在這戲臺上了……
再說說那位帶“偽”字的王委員長。
靠著得到的情報,那可以大做文章的“滾蛋”二字,他命令手下去侵奪響堂。
手下走后,他開始開會。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會,因為這“臨時政府”面對著很多很多的麻煩。
會開到深夜,開完了,王可敏要靠“抽一口”來補補精神。他躺到煙榻上,抓起他的名為“翡翠并蒂蓮蓬斗”的寶貝煙槍。他一邊噴云吐霧,一邊嘆著氣。
嘆什么氣呢?卻跟這寶貝煙槍的原主人有關(guān)系。
王可敏也算是個有點兒本事的人,不然也當不上“委員長”呀。當年他在北洋政府任職時,曾去東三省剿匪。那里有個悍匪楚三雙。之所以有這樣的名號,一是他能雙手擊發(fā)盒子炮,百發(fā)百中。二是舞起雙刀時,旁人甭想拿水潑到他身上。三嘛就是擁有這支雙斗煙槍,不僅因為煙斗是金的,煙嘴是玉的,煙桿是犀角的,楚三雙還能用這煙槍“嘟嘟嘟”地吹出沖鋒號。
一次,王可敏的手下勇將陸小毛率兵包圍了楚三雙。楚三雙突圍而走,單騎逃進深山,陸小毛單槍匹馬緊追。楚三雙警告一聲:“見好就收吧,留神左韁?!闭f著回手一槍。陸小毛的左手韁繩應聲而斷,他的馬只被右韁拉著,就朝右邊拐彎跑開了。陸小毛不敢再追了。
后來王可敏由圍剿改為招降,雙方談好條件,王派代表領(lǐng)楚三雙的隊伍進城。
走到奉天城外,楚三雙說:“天不早了,咱在城外歇一宿吧?!?/p>
代表無法,只好依他。
當晚楚三雙睡在床上,捂著肚子叫喚起來。
代表說:“要不要抽點兒大煙?”
楚三雙說:“不管用。每回我這樣疼,只要吃白菜雞舌餡兒的煮餑餑,吃下去就不疼了?!睎|北人是把餃子叫“煮餑餑”的。
代表想:“這一碗煮餑餑,白菜好辦,可至少要宰一百只雞,一百條雞舌頭才夠拌餡兒的。”
他明知楚三雙在弄鬼,也無可奈何,趕緊去城里向長官報告。
王可敏聽了,只給兩個字:“照辦?!?/p>
于是這一夜奉天城內(nèi)外的雞可遭殃了。廚子忙到天亮,才把這碗煮餑餑端上來。這別人聽都沒聽說過的白菜雞舌餡的煮餑餑,楚三雙只吃了兩三個。他把筷子一扔,對代表說:“進城吧。”
原來他不為的吃,是為的試,試一試王可敏是否真器重他。那天見了王可敏,楚三雙就拿這只翡翠并蒂蓮蓬斗做了見面禮,還表演了用煙槍吹沖鋒號。
可是今天的長長會議上,討論的主題就是:楚三雙的隊伍成了抗日武裝,怎么辦?
大煙提起王可敏的精神頭兒,他要找點兒開心事散散他的晦氣。于是他想起響堂,他把墨鏡找來。
他對墨鏡說:“聽說在響堂的戲臺唱戲,能真正把味兒唱出來,你去讓小阿鳳準備一下,咱們開車去響堂?!?/p>
墨鏡嚇一跳:“現(xiàn)……現(xiàn)在就去?”
“有問題嗎?”
“我是說,今兒您累了,還是等天亮—?”墨鏡心想,雖然跟井占江說定明天晌午再搬,但他現(xiàn)在去緊急通知,也還趕趟。
王可敏看看墨鏡,沒說話。
墨鏡知道,當王可敏不說話時,是表示他要說的已經(jīng)說清楚了,誰要是再廢話,那就是自討沒趣了。
墨鏡便摘下禮帽,退了出去。
王可敏微閉雙目,但并不是打盹兒,這個當口是他鍛煉自己耐心的時候。他知道要小阿鳳出門是不能不給她化裝時間的,她一定要給別人一個跟上一次見到她時煥然不同的印象。
一直到胳膊肘兒被輕輕碰了一下,王可敏才睜開眼,看到一個裝扮一新的小阿鳳。
汽車啟動了,小阿鳳指指攏住她秀發(fā)的那條絲巾:“委員長,您知道這是哪來的?”
王可敏故意說:“偷來的?搶來的?”
小阿鳳戳了王可敏一下:“這是法國設(shè)計師專門設(shè)計的。北京飯店開舞宴,拿到帖子的人才給一條。不過它本來不是用來扎頭發(fā)的,它是餐巾,后來有時髦女郎坐敞篷車兜風時拿它當頭巾,這才—”
王可敏笑道:“我聽說法式宴席是用華麗的碗備了洗手水的,有人不知道它是干嗎使的,端起來就喝!”
這時開著車的墨鏡插嘴道:“北京飯店已經(jīng)不是法國人開的了,換了股東了。”二戰(zhàn)開打,北京飯店落入日本人手中。
“不說這個了?!蓖蹩擅魧π“ⅧP說,“咱們再來段《武家坡》怎么樣?”
小阿鳳心里嘀咕嘴上答應:“成?!?/p>
王可敏起頭唱道:“蘇龍、魏虎是媒證,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p>
小阿鳳跟著王可敏的調(diào)門接唱:“提起了旁人我不曉,那蘇龍、魏虎是內(nèi)親……”
唱完了,王可敏問墨鏡:“你說,我跑調(diào)了嗎?”
墨鏡肯定地說:“哪兒跑?沒跑,您沒跑!”
王可敏嘟囔:“你這話聽起來怎么這么別扭?”北京話“沒跑”是跑不掉的意思。
這時小阿鳳問:“我們這是去哪兒?”
“哦,你還沒去過響堂吧?”王可敏說,“那個宅院的戲臺可算一奇,我也是聽說的。你喜歡唱兩段,住在響堂挺合適?!?/p>
“住在?”小阿鳳瞪圓鳳眼,“什么意思?”
“就像我的一盒煙,”王可敏從衣袋里掏出一盒日本煙在小阿鳳眼前晃了晃,“送給小姐你了?!?/p>
小阿鳳還是不明白:“煙是你的,那響堂也是你的嗎?”
王可敏指指開車的墨鏡:“你問問他?!?/p>
墨鏡趕緊證明:“沒錯,是我辦的,到那兒您就知道了?!?/p>
這時,可憐的井占江正在享受他在響堂的最后時光。
他聽見戲臺那邊“咚咚”地響,響得邪乎。
他從床上爬起來,拿個燈籠上了戲臺。
響聲是從臺下發(fā)出的,嗡嗡的,應該是缸里有什么東西。
會不會是哪個伙計掉缸里了?
井占江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大勁兒,“唰”的一下把臺毯掀掉。
他對發(fā)出聲音的底下說:“誰呀?”
下面回答:“我是王委員長。不,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委員長了。”
井占江問:“那您現(xiàn)在是什么長???”
“什么長也不是了?!?/p>
“那你在缸里干嗎哪?”既然王可敏已經(jīng)什么長都不是了,就不用對他稱呼“您”了。
王可敏說:“是他們把我關(guān)在這里的?!?/p>
“他們是誰?”
“我也不知道?!?/p>
“那,”井占江想起一樁要緊事,“現(xiàn)在這響堂是誰的呢?”
“是您的呀?!?/p>
井占江不信:“你說三遍。”
“是您的,是您的,千真萬確是您的呀。”
“我不是做夢吧?”
“嘿,你說對了,你可不是在做夢嗎?!”
井占江嚇一跳,嚇醒了,這時他真聽見“咚咚”的響聲,是在門外。
他大叫:“伙計,開門!”
伙計累壞了,睡得太死,井占江只好自己去開門。
他立刻看到墨鏡的鐵青的臉。
墨鏡說:“辛苦你看了半宿的門兒,這所宅子的主人來了?!?/p>
井占江還沒醒過神來:“主人?孟雨夕嗎?”
這時王可敏被小阿鳳攙著下了汽車。
井占江以為自己還在夢中:“你不是被他們關(guān)進缸里了嗎?”
墨鏡立刻糾正他:“怎么改了禮數(shù)啦?得說‘您’!”
井占江盯著王可敏看:“你還是—您還是委員長?”
王可敏不屑搭理這傻瓜,帶著小阿鳳直登戲臺,墨鏡攥著軍用手電筒一步步照著亮兒。
忽然,王可敏的腳被硌了一下,他朝階梯上一指,墨鏡趕緊彎腰,撿起一根螞蟥釘。
王可敏接過螞蟥釘,又聞聞戲臺上的氣息,他對跟在身后的井占江說:“這里剛剛進行過一個工程吧?”
井占江忙說:“沒有,我早早就睡了?!?/p>
王可敏問:“你剛才說到什么缸,這缸就在臺底下吧?”
井占江回答:“聽別人這么說的?!?/p>
“把你的人都叫來,快。”
墨鏡找來兩把椅子,讓王可敏和小阿鳳坐下。
伙計們被找來了。
王可敏說:“全掀開,讓我看看下面的缸?!?/p>
伙計們就又掀開臺毯,露出木板。
王可敏接過手電筒照了照:“嗯,釘眼還在,但你們懶得把釘子再釘上去了。”
倒霉的伙計們把干過的活兒再干一遍,把木板下的大缸展現(xiàn)在王可敏面前。
墨鏡又遞過手電,王可敏擺擺手,他對井占江說:“我猜,缸里的財物已被你取走了?!?/p>
井占江大叫:“天地良心,沒有的事兒!”
墨鏡在被打開過的四口缸里拿手電逐一檢查:“確實已被搬空了。”
井占江有苦難言。
王可敏對他說:“要跟你算算賬了。第一筆—”
墨鏡忙說:“我已經(jīng)跟他算過了,他讓委員長滾蛋,其實是讓大東亞共榮圈滾蛋。”
“第二筆,”王可敏說,“因為你在第一筆里犯下的罪行,你的產(chǎn)業(yè)響堂被充公,但你連夜轉(zhuǎn)移了響堂的財物,不,應該說連夜轉(zhuǎn)移了臨時政府的財物,此罪足以監(jiān)禁。把你關(guān)在哪里好呢?”
“別關(guān)我,”井占江求饒,“我沒有轉(zhuǎn)移什么財物?!?/p>
“剛才你說把我關(guān)進缸里……”
“那是做夢??!”
“你做夢都想把我關(guān)進缸里,真夠狠心的啊。只好請君入甕了?!?/p>
井占江不明白:“我沒怎么念書,請問什么叫‘請君入甕’?”
王可敏問墨鏡:“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墨鏡就來說出典故,“這是唐朝武則天時候的事兒。有人密告周興謀反,武則天就派來俊臣去調(diào)查。來俊臣去見周興,喝酒的時候他請教周興:‘有的犯人不肯招供,老兄有什么好使的新發(fā)明?’周興說:‘把他塞進一個咸菜缸里用火烤,這法子好使?!瘉砜〕季蜏蕚淞讼滩烁缀突?,對周興說:‘老兄請進,咱們就別耽誤工夫了?!芘d說:‘行,我招,你夠狠?!瘑T長的意思是,你想把他關(guān)進缸里,還是你自己進去吧?!?/p>
“不行,”井占江說,“那里邊不透氣兒,會悶死的?!?/p>
王可敏說:“好吧,給你找個有窗戶的牢房,啥時候你把你的—你把臨時政府的財寶上交了,啥時候就放你出來?!?/p>
六、蝎虎斗蝎子
一個人給春霖社送來大紅帖子。是個穿制服的人,穿的是臨時政府的制服。
知江把帖子遞給師傅:“請我們端午節(jié)去響堂唱堂會?!?/p>
宋秋波思索道:“井占江被抓起來了,王可敏會好心放過我們嗎?”
知江說:“‘滾蛋’是我說出來的,怎么沒抓我,倒抓了我大爺呢?”
魏少霖說:“用‘滾蛋’這借口抓了你大爺,王可敏可以撈一座大宅子,抓了你他撈個鬼?”
宋秋波說:“他抓了我們沒好處,但不等于他不想找個機會出口氣吧。那,也許收到帖子的就不止我們幾個了,那天的其他朋友也會在內(nèi)吧,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為‘滾蛋’叫好了?!?/p>
知江皺著眉:“我在想,到底是誰告的密呢?”
魏少霖說:“未必是唱清音桌兒的那些人。我們捉弄了王可敏,這是大快人心的事,當然會很快傳開。一傳十,十傳百,王可敏手下特務多,傳到他耳朵里去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正說著,杜順安、胡順梨、陳順?gòu)?、郭順齊他們都趕來了。
果然,清音桌兒上唱的、聽的、叫好的全都帖上有名,一網(wǎng)打盡。他們趕來魏老板這兒,要商議一個應對之策。
魏少霖對眾人說:“王可敏在他搶來的響堂辦端午堂會,是想找我們的碴兒,報暢懷春茶樓上的一箭之仇嗎?不過呢,要抓我們早就可以下手,干嗎等到端午節(jié)?”
胡順梨說:“八成兒是要在堂會上耍耍咱們,羞辱咱們?!?/p>
杜順安打開帖子,問知江他們:“他點的戲碼兒你們瞧過沒有?”
知江說:“收到帖子還沒細看呢,你們就來了。”
杜順安說:“你瞧瞧吧?!?/p>
知江來看戲碼:“《五花洞》,真假潘金蓮,真假武大郎,端午節(jié)常演的。”
“你再往下瞧?!?/p>
“《雄黃陣》?這倒沒聽說過?!?/p>
魏少霖說:“就是《盜仙草》,以前又叫《雄黃陣》。白蛇為救被嚇死的許仙,去盜靈芝仙草。守山的鶴童和鹿童擺下雄黃陣,后來還是南極仙翁同情了白蛇,給了仙草。”
杜順安對知江說:“你再往下瞧?!?/p>
下面的戲碼是《蝎虎斗蝎子》。
知江問師傅:“這戲您見過嗎?”
魏少霖說:“沒見過,也沒聽說過?!?/p>
宋秋波對孩子們說:“有一出《斬五毒》是端午的應節(jié)戲,主角是鐘馗。武花臉扮蜈蚣,武生扮蝎虎。蝎虎就是壁虎。武旦扮蛇精,武丑扮蝎子,筋斗扮蛤蟆。筋斗就是專門翻跟頭的武行。鐘馗胸前塞個淘米籮,屁股上墊衣服,眼睛上還要戴核桃殼,扮相跟你們演的五月花神差不多,但他手持寶劍。蝎虎雖然真是吃蝎子的,但沒有《蝎虎斗蝎子》這出戲,是王可敏故意為難咱們的。”
魏少霖沉吟道:“他真能難住咱們嗎?無非是新編一出戲。像《十八羅漢斗悟空》《十八羅漢收大鵬》這種戲,不都是新編出來的嗎?不過,蝎虎怎樣吃蝎子的,我倒真沒看見過?!?/p>
宋秋波笑道:“我讀小學時貪玩,用蛐蛐罐養(yǎng)過一對‘青頭愣’大蝎子。”
胡順梨忙問:“您喂它們吃什么?”
“它們最愛吃的是螞蟻卵?!彼吻锊ㄕf,“母蝎子生小蝎子時,全身鼓脹得發(fā)亮。老輩人說,蝎子一胎生九十九只。我數(shù)過的,但蝎子生得快,爬得快,不一會兒就是密密麻麻一大堆,永遠數(shù)不清,反正總有百把只。”
魏少霖說:“一般昆蟲都是卵生,蝎子也是這樣吧?”
宋秋波說:“蝎子很特別,也不是卵生,也不是胎生。母蝎子要生時,先抖一陣,背上裂開一條縫,小蝎子就爭先恐后往外擠。等幼蟲全出來了,母蝎子盡了天職,縮成一張皮了。你們聽沒聽過這句話,‘蝎子蜇了別叫媽’?”
孩子們說:“聽過。”
“因為蝎子生下來就沒媽,你被它蜇了以后不能叫媽,越叫會越疼。”
“這樣???!”
魏少霖提醒宋秋波:“該說說蝎虎吃蝎子的事了,你見過吧?”
“當然見過。就是為了親眼看它們相斗,我又養(yǎng)了蝎虎。蝎虎又扁又滑會鉆,我就把它養(yǎng)在細孔的鐵絲籠里。還得掛起來,不然就做了貓的點心。我找個綠豆盆,把蝎虎和蝎子放進去?!?/p>
眾人凝神聆聽。
宋秋波說:“蝎子平時是很神氣的,頭上有一對螃蟹那樣的鉗子,尾巴上還有毒鉤,蜇人就用這鉤子。演《斬五毒》里的蝎子精時,勾的臉譜就是一只蝎子的形狀?!?/p>
“是的,”魏少霖說,“不過蝎子精的臉譜是只倒過來的蝎子。毒鉤畫在腦門上,身子就沿著鼻子拖下來,六只腳畫到兩邊,兩只螃蟹那樣的鉗子彎到嘴岔子那兒。我們排《蝎虎斗蝎子》就可以用這臉譜。秋波,你接著說?!?/p>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蝎子見了蝎虎就想溜,可是蝎虎的動作快,總是迎頭攔住。蝎子逃不掉,只得縮起身子準備拼一下了。蝎虎突然躥過來,把那條細長的尾巴往蝎子背上一點。說時遲,那時快,蝎子的鉤子翹起,那毒針不偏不倚地刺在蝎虎的尾巴尖上!”
杜順安說:“我爺爺給我講過兔子蹬鷹,跟這差不多。老鷹抓兔子時,兔子的后腿會踢到鷹的胃上,把鷹踢傷—”
“你別打岔!”陳順?gòu)箶r住杜順安的話頭,“蝎子的事還沒說完呢?!?/p>
宋秋波接著往下說:“跟打針一樣,那毒針里有毒液,能讓蝎虎一下子就癱掉。但蝎虎要是真癱掉就不叫蝎虎啦,它一搖尾巴,中毒的那節(jié)尾巴尖兒就會自個兒斷掉。蝎虎斷掉的尾巴以后還會長出來,所以它滿不在乎,繼續(xù)進攻。蝎子還是那一招,一鉤子再次刺中蝎虎的尾巴。就這樣,蝎虎的尾巴斷了三回,蝎子的毒液也用完了,趴在那兒不動彈了,現(xiàn)在蝎虎可以開飯了。”
大家真羨慕宋秋波,能親眼看到這樣精彩的決斗。
魏少霖點著頭:“倒是真可以編出好戲。蝎虎也可以用《斬五毒》里的臉譜?!?/p>
知江問:“師傅,《斬五毒》里的蝎虎臉譜,是不是也跟蝎子一樣,尾巴畫在腦門上?”
“是啊?!?/p>
“那尾巴是整條的嗎?”
“是啊?!?/p>
“師傅,我想啊,”知江說,“要是尾巴不是整條的,而是畫成三段,是不是更有意思?”
大家就想象著這個畫著三段蝎虎尾巴的臉譜,然后都說:“好,好玩!”
學武生的伍順戟也想了個主意:“可以給蝎子精做一柄毒鉤大刀,來對付蝎虎精的三節(jié)槍。這三節(jié)槍原是長兵器,打著打著斷掉兩節(jié),成了短兵器了,好不好玩?”
“好玩是好玩,可以更好玩一些?!焙樌嫜a充道,“前面還可以讓蝎子精拿一對蟹鉗一樣的兵器,跟蝎虎精的三節(jié)槍打,打不過了,再換毒鉤大刀。武戲里不是常有換兵器的事嗎?”
眾人齊聲贊同。
“我在想,”魏少霖說,“你們說這是一出武戲,就乒乒乓乓打一陣完了?秋波剛才說到母蝎子,我就想起梅蘭芳老板的《嫦娥奔月》。他把廟會上的玩具兔兒爺編進戲里,還憑空加了個兔兒奶奶。這兩個丑角插科打諢,十分逗樂。雖然梅老板的本意是想讓嫦娥有時間在后臺換裝,但丑角的表演畢竟使這出以唱和舞為主的戲活潑了不少。”
知江問:“師傅,您是想也讓公蝎子和母蝎子來一段插科打諢?”
胡順梨開始編了:“母蝎子對公蝎子說當家的,你猜我這回又生了多少孩子?我的兄弟姐妹和你的兄弟姐妹又該給咱們多少紅包?公蝎子就說這些紅包你敢花嗎?誰知道明兒個又添幾百幾千個侄子和外甥?”
“好,”魏少霖稱贊,“只拿生得多、兄弟姐妹多說事兒,不提蝎子生下來就沒媽,那樣太悲劇了?!?/p>
陳順?gòu)剐Φ溃骸翱隙ㄊ呛樌姘绻?,那誰扮母蝎子呢?”
胡順梨說:“你可以扮呀,你一向夠毒的?!?/p>
陳順?gòu)咕妥分樌娲颉?/p>
魏少霖說:“胡順梨一句笑話,給了我大啟發(fā)。我要立刻去見王可敏?!?/p>
他將腹中妙計對大家一說,知江忙道:“師傅別演《單刀赴會》,我跟師傅一起去!”
當天晚上,魏少霖帶著知江來到響堂。
見了王可敏,魏少霖立刻施展演技,裝作很誠懇地說:“委員長,藝人特來登門致謝?!?/p>
王可敏不相信對方的誠懇:“魏老板,你唱過的堂會不計其數(shù),邀請你的達官貴人地位未必比王某低,不需要如此謙恭吧?”
魏少霖說:“不是為了堂會,是為了委員長給我出了個好題目,使我們春霖社有了好戲可演?!?/p>
王可敏迷糊了:“你說的是,那個那個—《蝎子斗蝎虎》?”
知江糾正道:“是《蝎虎斗蝎子》。”
魏少霖說:“我想,這樣的好題目,應該是鳳小姐和委員長共同籌劃的吧?因為鳳小姐是內(nèi)行啊。”
“哦,唔?!?/p>
“藝人此次拜訪,是編戲、排戲中遇到幾個問題,要請出鳳小姐求教一二。我?guī)砦业耐降埽屗灿袑W習的機會?!?/p>
王可敏暗想:倒要看看這唱戲的能玩出什么花樣。
小阿鳳被喚出。魏少霖便把對這新戲的構(gòu)想述說一番。
小阿鳳聽得挺有興趣,說:“怪好玩的。”
魏少霖說:“每出戲都有一個‘戲膽’,就是讓戲活起來的人物。這出《蝎虎斗蝎子》的戲膽是誰呢?”
小阿鳳猜:“是蝎虎吧?他把蝎子吃了?!?/p>
魏少霖笑道:“您看過《酸棗嶺》,那戲里本領(lǐng)最強的是胡里,戲膽卻是巴九奶奶,大家都愛看她斗嘴皮子時的伶牙俐齒。所以我們都希望您來扮演母蝎子?!?/p>
王可敏哼一聲:“有這么漂亮的母蝎子嗎?”
小阿鳳也挺意外:“這恐怕不合適吧?我向來是唱青衣的,這母蝎子,應該是個彩旦吧?!?/p>
魏少霖說:“梅蘭芳還反串黃天霸呢,這正顯得您多才多藝呀?!?/p>
小阿鳳心動了,問:“已經(jīng)有本子了嗎?”
“哦,如果我們自己編詞兒,只能粗針大麻線。鳳小姐肯演的話,那就得請高手寫劇本,馬虎不得?!?/p>
“誰是高手?”
“孟雨夕先生,京戲、昆曲都精通。不過我們小戲班窮,請不起孟先生?!?/p>
小阿鳳說:“委員長請得起呀—是不是,委員長?”
王可敏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但也不愿意被人看不起,就沒拒絕。
魏少霖又說:“排新戲,就有個做行頭的問題。這個問題讓我的徒弟說說。不是我不會說,是我這個師傅得讓徒弟多一點歷練—說吧。”
知江便說:“蝎子和蝎虎都要新做把子。”戲中用的兵器叫“把子”。“蝎子先拿一對蟹鉗短槍跟蝎虎的長槍打。打不過,再換毒鉤大刀。蝎虎的槍是三節(jié)的,越打越短。這些把子沒有現(xiàn)成的,都要去行頭鋪新做。”
“還有,”魏少霖說,“戲服也要新做。公蝎子可以用鬼怪穿的現(xiàn)成戲服,但母蝎子穿舊戲服就太寒磣了。戲服和把子,做得最講究的是占江行頭鋪。再說離端午節(jié)沒幾天了,能又快又好地把活兒趕出來的也只有他家了?!?/p>
小阿鳳看看王可敏,王可敏裝傻充愣不吭聲。
魏少霖就對知江說:“看來這事還不能著急。過了端午不是還有中秋嗎,緩一閘再說吧。不過中秋的堂會再演這出《蝎虎斗蝎子》,可就是挑水的回頭—過了景(井)了。”
說完,魏少霖師徒便要離開響堂。但他們被小阿鳳叫住了:“委員長公務忙,忙得心煩,不過他出的題目我會幫他做好嘍。魏老板,孟先生的本子就拜托您了。行頭怎么做,我會讓井掌柜的找您商量?!?/p>
端午之夜,堂會在響堂開鑼。
魏少霖和井知江在《五花洞》里演罷真假潘金蓮,后半出戲就沒他們的事兒了。前臺演著包公審案、天師降妖,他們在后臺從從容容把裝卸了,現(xiàn)在坐到臺下,看下面的《蝎虎斗蝎子》正趕趟。一般是把分量重的《五花洞》放到最后演,可是《蝎虎斗蝎子》有小阿鳳參演,那分量就更重了不是?
在響堂唱堂會,如今的響堂主人卻不在場,有些奇怪。但王可敏本想治一治看他笑話的人,沒想到被小阿鳳幫了倒忙,還有什么聽戲的心情。好在當這種委員長麻煩多,只要說一句“公務忙”就可以搪塞過去。小阿鳳還問:“過節(jié)也不放假?”王可敏回答:“那些抗日義勇軍也不放假呀?!?/p>
不過,沒有王可敏捧場,小阿鳳并不怎么沮喪,對她來說,過一把戲癮是最重要的。王委員長在她的施壓下,把井掌柜的放出來為她趕制行頭,又付了寫劇本的孟先生的潤筆費,她已經(jīng)很滿意了。
“啊哈!”胡順梨扮的公蝎子先上場,念出場詩,“一二三四六七八,我是蝎子他爸爸。天生一個毒鉤子,蝎子蜇你別叫媽。—我說屋里的?!边^去老公管老婆叫“屋里的”,老婆管老公叫“當家的”。
小阿鳳扮的母蝎子在幕后答應。
公蝎子說:“今兒個天氣不錯,你那胳肢窩里發(fā)霉了,腳丫子里發(fā)臭了,趕緊出來曬曬太陽吧。”
“來啦!”
小阿鳳剛露臉,臺下一陣喝彩聲,這叫“挑簾兒好”。王可敏雖然不到場,但他吩咐墨鏡,一定要照顧好鳳小姐,這挑簾兒好便是墨鏡組織的。
一個光鮮亮麗的母蝎子出場了。除了在井占江那兒定做的全新戲服,小阿鳳的頭上插滿首飾,都是觀眾見所未見的蝎子形狀。
母蝎子也來了四句:“一二三四六七八,我是蝎子他的媽。小蝎子一生一大堆,犄角旮旯到處爬。—當家的,你把我們叫出來,有什么話要說嗎?”
“我說屋里的,”公蝎子問,“你知道咱們這是在什么地方嗎?”
母蝎子搖頭:“不知道?!?/p>
“你往高處瞧—”公蝎子指著戲臺上那塊匾。
母蝎子說:“我不識字?!?/p>
“‘響堂’倆字兒你都不認得?我再問你,住在響堂里的人家姓什么?”
“不就姓‘蝎’嗎?”
臺下大笑。
可是觀眾中有一人卻掩面而泣,他就是此戲的作者孟雨夕。
他旁邊的魏少霖撫著他的背:“這詞兒編得好?!?/p>
另一旁的只當了一天響堂主人的井占江,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時臺簾一掀,又出來一人。不是別人,正是墨鏡。只見他西裝革履,左背右挎。左邊背著一把茶壺,右邊挎著他的公文包。他走到小阿鳳身邊,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小瓶遞過去。
前面我們聽孟雨夕說過,有些角兒會帶跟班上臺伺候,墨鏡受了長官囑托,今天便充當跟班了。
小阿鳳喝了口茶,抹了點兒化妝品,墨鏡退回后臺。
不料一只蒼蠅飛來了—這化妝品招蒼蠅!
小阿鳳盡量穩(wěn)住,不動聲色。可是蒼蠅三五成群地接踵而至,小阿鳳亂了陣腳。
胡順梨一見此景,臨時編詞:“這蒼蠅和咱蝎子算是親戚吧?今天唱堂會忘了給他們送帖子了。”
底下又是哄堂大笑。小阿鳳可繃不住了,她叫出墨鏡,一頓臭罵……
七、匾后四行字
吵鬧過后,由魏少霖勸解,洗掉小阿鳳臉上的化妝品,蒼蠅不來了,把戲演下去。
完了戲,已不早了,但說好了由小阿鳳請客吃夜宵,不能不給她這個面子。眾人只好在大院內(nèi)閑逛,等小阿鳳把裝卸了。
知江逛到一處院墻下,忽然被一個蒙著臉的黑衣人攔住,嚇了她一跳。
黑衣人急速地說:“別害怕,我不是壞人。我是說,我現(xiàn)在不是壞人了?!?/p>
知江有點兒好奇:“你以前是壞人嗎?”
黑衣人說:“我以前當過綁匪,綁過這大院里的一個小孩?!覇柲?,你是中國人嗎?”
“你以為我是哪國人?”
“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中國人,你一定恨鬼子、漢奸吧?”
知江使勁點頭。
“我叔叫楚二雙,現(xiàn)在是義勇軍,你聽說過他吧?”
“我只聽說過楚三雙,能用煙槍吹沖鋒號?!?/p>
“現(xiàn)在他戒了大煙,就改名叫二雙啦。我沒工夫跟你閑扯,我就想借一借你的身子?!?/p>
“什么意思?!”
“義勇軍缺糧餉,我們得幫幫他們,你把這個披上吧。”
知江這才注意到,黑衣人胳膊上搭著一件戲服,就是小阿鳳穿的那件,上面繡著許多蝎子。
黑衣人不由分說地給知江披上戲服,然后用丹田之氣長嘯一聲。這高喊把人們引來了,黑衣人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起井知江,縱身躍過院墻。
穩(wěn)穩(wěn)落地的知江,只聽黑衣人囑咐一聲:“別回去了。”
知江也就走開。再一回頭,已不見黑衣人身影。院墻外留下那件母蝎子戲服。
第二天,揣著疑云的知江早早來到春霖社。
其他人也早早到了,包括胡順梨等人。
知江問師傅:“昨晚你們吃夜宵了嗎?”
“還吃夜宵?!”大家驚奇地看知江,像看一個怪物。
魏少霖問知江:“敢情你不知道小阿鳳被綁架的事?”
“她被綁架啦?”
“我倒要問問你,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一下子不見了?”
知江看看眾人,欲言又止:“我說出來,怕又像在暢懷春那樣,很快傳開了,惹出大麻煩。”
眾人紛紛賭咒發(fā)誓:
“我要是說出去,下輩子變……變個蝎子吧?!?/p>
“那我就變蝎虎,吃了你?!?/p>
“我要是說出去,讓我生個沒屁眼小子?!?/p>
“你媳婦兒還不知道在哪兒呢,生個屁呀?!?/p>
胡順梨也賭起牙疼咒:“我要是犯糊涂車子,把這事捅出去,就讓我掉茶碗里淹死,在雪地里燙死,被屎殼郎咬死!”
等每個人都發(fā)過誓,知江才把昨晚遇見黑衣人的事說一遍。
魏少霖琢磨一番,說:“黑衣人說要借知江的身子,讓大家親眼看見知江裹著小阿鳳的戲服被劫走了,這是要造成假象,迷惑王可敏。王可敏發(fā)現(xiàn)小阿鳳失蹤了,立刻全城大搜查,肯定處處撲空。等到王可敏無可奈何了,黑衣人就會向他要贖金了?!?/p>
知江說:“我仔細想過,師傅,我們在卸裝時,有一個黑衣小伙子和一個白衣姑娘,提著茶壺給大家倒水。那個小伙子就很像我后來遇到的蒙面人?!?/p>
“嗯,”魏少霖說,“他倆是讓我們把他們當成響堂的仆役,對他們不加懷疑?!?/p>
知江說:“我看見那個小伙子也在小阿鳳的梳頭桌上放了一杯水,那時小阿鳳已在上場門里候場了?!?/p>
“那么,”宋秋波分析道,“小阿鳳下場后,她又累又渴,看見了那杯水,會喝嗎?”
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小阿鳳會喝下那杯水。
宋秋波說:“倒給我們的水里沒摻什么,可小阿鳳是綁架的目標,她那杯水應該不是一般的水。如果水里下了什么藥,小阿鳳就會昏睡過去,任人擺布了?!?/p>
魏少霖說:“看來傳遍九城的黑白雙煞應是這二人了,傳說他們是兄妹,一對飛賊。不過那黑煞說他已改邪歸正,要資助義勇軍,不知是真是假?!?/p>
知江說:“應該不是瞎話,那種千鈞一發(fā)的關(guān)頭,他還有心思跟我一個唱戲的小姑娘玩里格嚨?”“里格嚨”是胡琴聲,意思是玩花活兒,哄人。
“黑煞多謝!”
隨著空中這聲喊,從梁上跳下一個人來。
此人掀開蒙面布,眾人看清,他正是昨日提壺續(xù)水的黑衣小伙子。
“那,”魏少霖沉著相對,“我們應該稱您為‘壯士’了?”
宋秋波說:“要是您把您所說的做成功了,我們就得稱您‘英雄’了?!?/p>
“不敢?!焙谏芬槐??!拔倚置貌蛔R字,靠著聽評書懂點兒道理,這次也只是憑著中國人的血氣亂闖一番。昨兒我倆來到響堂,一是踩盤子,二也是找高人相助。聽諸位所言,很想多多討教?!?/p>
“那,”魏少霖說,“你們把小阿鳳藏在哪兒了,能問嗎?”
黑煞正猶豫著,宋秋波單刀直入:“是不是就藏在響堂內(nèi)?”
黑煞一驚。
“也許,就在臺下的大缸里?”
“您怎么知道?”
宋秋波侃侃道來:“你當眾劫人,把王可敏的注意引向墻外,我想,小阿鳳應該就藏在墻內(nèi)了。但墻內(nèi)這么多屋子,沒有一間適合藏人的,最適合的就是戲臺下的大缸?!?/p>
知江說:“缸雖然大,但上面還蓋著木板和臺毯,不把人悶死?。俊?/p>
宋秋波說:“千難萬難,只要做好準備就不難了。”
黑煞豎了豎拇指:“我找你們真找對了。事先我打聽到小阿鳳要在響堂登臺,就趁著黑夜悄悄進宅,在戲臺后面打洞,直通到缸里。臺后是樹叢,洞口不容易被看見?!?/p>
知江覺得很難做到:“這戲臺只要有小小動作就聲震全宅,何況夜深人靜,會聽不到打洞?”
黑煞一笑,便將食指按在一塊做道具的木料上。
只見輕煙裊裊,黑煞的指頭進入木塊,無聲無息,轉(zhuǎn)眼間將木塊穿透。
黑煞說:“這叫‘一指禪’,我們從小就練的?!?/p>
知江問:“是爹媽教的嗎?”
“我們從小沒了爹媽……”
“跟蝎子一樣。”
“是一個和尚教的。他說:‘你們要是做好事,這功夫會幫你們。要是做壞事,這功夫會害你們。但我相信你們還是會做好事的?!麤]說錯。”
“那么,”宋秋波津津有味地推理,“你們給小阿鳳下了藥?”
“迷魂散?!?/p>
“然后在她不省人事時把她弄走,從臺后送進缸里?!?/p>
“對?!?/p>
魏少霖問:“你妹妹應該跟小阿鳳在一起?”
黑煞說:“是的?!?/p>
“倆人坐在一口缸里,不嫌擠得慌?”
“我們把中間的四口缸都打通了,可以一人坐一口缸。第三口缸放吃的,正好臺邊種了枇杷,我們砍了一截枇杷樹。第四口缸嘛……”
知江猜:“是當茅廁用的吧?”
“嗯。不用的時候可以堵起來,不然味兒太難聞了?!?/p>
魏少霖問黑煞:“給王可敏的黑帖子送去沒有?”
請客用紅帖子,綁票就要用黑帖子了。
黑煞說:“正要跟各位商議,怎么個寫法。雖然咱不是第一次綁票了,可事關(guān)抗日,得琢磨仔細不是?”
宋秋波想了想,問黑煞:“你說你不識字,那就一個字也不會寫?”
黑煞說:“老和尚教過一些的。不過,你們寫好我送去就得了,不用我自己寫呀?!?/p>
宋秋波說:“如果你能自己寫幾個字,那就更妙了……”
王可敏頭疼得又想抽大煙了。
然后他就在那只翡翠并蒂蓮蓬斗的煙斗里,發(fā)現(xiàn)一個小紙團。
打開一看,黑紙白字寫著贖金的數(shù)目和最后期限。
末尾兩句話是:“康熙傳位,木木二雙?!?/p>
王可敏罵一聲:“莫名其妙!”
一個人應聲而入,墨鏡是也。
“給你猜個謎,”王可敏說,“康熙傳位,木木二雙。”
這個謎讓墨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王可敏提示一句:“跟綁匪有關(guān)。”
墨鏡讀了黑帖子,呆看著那根在他眼前晃動的名貴煙斗,忽然靈感來了:“委員長,您這煙斗是誰送給您的?”
“楚三雙呀?!?/p>
“他把煙斗送給您了,不就剩下二雙了?”
王可敏一想:“有理,這家伙姓楚,‘楚’字里不就有兩個‘木’嘛。看來不是一般的綁匪綁票,事關(guān)義勇軍呢??蛇@義勇軍怎么又搭上康熙啦?”
墨鏡就幫王可敏絞盡腦汁地苦思冥想。
終于靈感又來了:“委員長,您知道康熙皇帝傳位的故事嗎?”
“當然知道?!蓖蹩擅粽f,“民間傳說,康熙爺原想傳位給十四阿哥,詔書就放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的后面。后來四阿哥派人盜詔書,將‘十’加一筆,‘傳位十四子’就被改成‘傳位于四子’……”
“委員長,”墨鏡打斷王可敏,“我想說的是,關(guān)鍵在于匾,響堂的戲臺上不是也有塊匾嗎?”
“你是說,楚三雙—哦,楚二雙的義勇軍綁了鳳小姐,還有密信放在響堂的匾后面?”
“有可能吧?!?/p>
“也讓我把贖金放到匾后面?”
“也有可能!”
再說說大缸里的小阿鳳。
她現(xiàn)在的感受只有倆字兒:害怕。要是別人找不到她,她就只能坐在這個又黑又悶的缸里,餓了渴了只能吃枇杷。什么時候王可敏的人找到她,要是不給贖金,打起來,她就會被身邊這個女綁匪撕了票。女綁匪倒沒打她,也沒罵她,可這還沒到撕票的時候啊。
缸里黑洞洞的,起初什么也看不見,后來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便能看到洞外有微光透進,也漸漸看清女綁匪臉部的輪廓。小阿鳳想:“她好像也只有十七八歲。”
“悶不悶?”這個叫白煞的女綁匪在另一口缸里問她,那口缸守住了對外的洞口。
小阿鳳膽怯地回答:“還行。”
白煞就伸過手來,在小阿鳳的缸壁上戳了幾個窟窿,又問:“涼快些了吧?”
小阿鳳更害怕了,她想撕票以后也許她身上會留下窟窿。
白煞有點兒不高興:“怎么不言語?”
小阿鳳趕緊回答:“謝謝,涼快些了!”
白煞低聲呵斥:“別這么大聲兒!”
小阿鳳立即閉嘴。
過了一會兒,白煞又忍不住開口了:“你是中國人嗎?”
要是平時有人這樣問小阿鳳,她肯定要回敬一句“你眼瞎啦”,可現(xiàn)在她不敢,她只能說:“是?!?/p>
白煞說:“中國人別當漢奸,別跟漢奸。跟著漢奸興許能吃好的,穿好的,但你不跟漢奸也不會被我綁來呀。你知道我為什么綁你嗎?”
小阿鳳低聲說:“不是為了錢嗎?”
“你說對了,就是為了錢??蛇@錢不是裝進我自個兒口袋里的。我現(xiàn)在屬于抗日的隊伍。咱們的隊伍在東北老林里渴了吞雪球,餓了啃樹皮,我得拿你換錢去支援他們。”
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小阿鳳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下來。
白煞又問小阿鳳:“剛才你跟蝎虎對打,你拿兩根短槍,蝎虎拿一根長槍。蝎虎的長槍壓下來,你一邊拿短槍架住,腰一邊朝后彎,頭都快碰到地了,你的腰怎么這么軟?”
“喲,”小阿鳳說,“你要綁票,還沒耽誤你看戲?!?/p>
“這叫摟草打兔子,順帶的唄?!卑咨返谝淮卧谌馄泵媲靶α艘幌?,“你還沒告訴我,腰怎么這么軟?”
小阿鳳說:“哪是天生這樣軟的,練功練的呀,這叫‘下腰’。你的手指頭戳缸,一戳一窟窿,不也要練功?”
“你說的是‘一指禪’,老和尚教的,他能把整個身子用一個手指頭倒立起來。我們跟他學的時候,先練三個指頭,‘三指禪’。再練‘二指禪’。手指都磨平了,‘一指禪’才練成功?!?/p>
說著白煞伸過手去,讓小阿鳳摸她的起了膙子的手指頭。
墨鏡登上梯子,從左到右看了看匾后。
王可敏在下面問:“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沒瞅見什么。得再找個人,把匾弄下去看。”
把匾弄到了下面。從正面沒發(fā)現(xiàn)什么,再翻過來看?!澳啤!蹦R指著匾后的右端,那兒赫然列著四行文字:
倒吉雙口
王居難久
光祖進寨
意不在鉤
王可敏說:“是用手指頭在灰塵上寫的?!?/p>
“委員長,您再細瞧?!蹦R提醒道,“這些字不是寫上去的,是刻上去的。”
王可敏俯身細觀,果然如此!
墨鏡說:“如果是義勇軍的人干的,他有時間在匾上刻字嗎?這么大動靜,還不把全宅子的人都驚動了?”他當然不知道黑煞的一指禪功無聲無息刻幾個字是小菜一碟。
“依你看呢?”
“那應該是孟家祖上請人寫好這塊匾時,有高人在匾后留字,預言后世之事?”
王可敏又將這四行字讀一遍。
他摸著下巴說:“‘王居難久’,似乎是說姓王的在這兒住不長?”
“呃……”墨鏡覺得自己不便說什么。
“‘光祖進寨,意不在鉤’,不是在說《連環(huán)套》的事嗎?”
使雙鉤的大盜竇爾墩在一次比武中,被黃三泰用飛鏢打中左臂,覺得很沒面子,就退入連環(huán)套,等待報仇的機會。這機會終于來了。趁皇家狩獵之時,竇爾墩盜走皇帝的寶馬,還以黃三泰的名義留下一封信,讓黃三泰背黑鍋。黃三泰死了,他兒子黃天霸為了不背這個黑鍋,在幾個朋友陪同下,上山面見竇爾墩,約定次日比武,如果竇爾墩輸了就獻出寶馬。黃天霸的朋友朱光祖,在戲里是個練就輕功的武丑,他怕黃天霸吃虧,就夜入山寨,盜走了竇爾墩的雙鉤,把黃天霸的佩刀插在桌上。竇爾墩醒來大驚,這黃天霸能要我的性命而放我一馬,我竇爾墩也得夠意思,不能被天下好漢嘲笑。于是他在次日獻出寶馬,隨黃天霸去官府領(lǐng)罪。
王可敏嘟噥道:“這位刻字的前代高人的意思,是說會有朱光祖那樣的人來到響堂,不是為了取王某人的人頭,而是另有所圖?”
墨鏡說:“‘倒吉雙口’,這應該就是指‘響堂’二字?!谩旅娌痪褪莻€上下顛倒的‘吉’嗎?‘吉’倒過來了,可就對主人不利啦。當然,如果主人不姓王,那就另說啦?!p口’的意思,您瞧,‘響堂’二字里不就有兩個‘口’嗎?‘口’字里面再套個‘口’—”
“那就是個‘回’字!”王可敏說,“難道前人的預言是,我應該讓響堂回到井占江的手中?”
墨鏡這時又含糊起來:“誰知道呢,我只是瞎猜一氣。”
王可敏吩咐:“去把井占江叫來?!?/p>
井占江來了。
“井掌柜的?!?/p>
井占江情愿王可敏叫他“姓井的”,太客氣了使他心里發(fā)毛:“哎,委員長有何吩咐?”
王可敏說:“上次你說做了個夢,夢見把我關(guān)進了缸里,你挺會做夢的?!?/p>
“哪里哪里,我亂做的,亂做的?!?/p>
“這幾天你有沒有夢到,這座宅子又回到你手里,響堂主人又姓井了?”
井占江大驚:“誰說的,我做夢他怎么知道?不不,我是說,我根本不敢做這樣的夢,您住在這兒挺好的?!?/p>
王可敏把井占江領(lǐng)上戲臺,指著匾后的刻痕問井占江:“你夢見這塊匾了嗎?夢見這些字了嗎?”
“沒有,沒有?!?/p>
“‘倒吉雙口’,口中套口是個‘回’字,你應該夢見這座宅子物歸原主啊?!?/p>
可是井占江堅決不信王可敏發(fā)了善心。什么口中套口,應該是王可敏在套他的話,好再把他送進監(jiān)牢里去。
“委員長,”井占江說,“您說‘物歸原主’,這原主不是我,是孟雨夕呀。會做這夢的人也不是我,孟雨夕才該做這夢?!?/p>
“嗯,”王可敏沉吟道,“似乎有道理?!?/p>
“沒錯沒錯,”井占江說,“就是這么回事兒!”
但王可敏忽然想到贖金的問題。
自己不能再住在把吉字倒過來的響堂了,可這響堂就這樣白白地讓出去不行。孟雨夕哪有錢來買響堂呢?王可敏當然錢很多,只是白白地撤走不甘心。
贖出小阿鳳,還是得讓井占江付賬。
“井掌柜的,”王可敏說,“我要是將響堂一文不收地贈送給你,你當然是不敢要,心里直嘀咕吧?”
“那是,那是?!?/p>
“如果按貨論價,你就踏實了?!?/p>
井占江早就想拿下響堂,可是自從上次沒找到缸中寶物,他也就失去興趣了。
“委員長,”井占江說,“宅子是座好宅子,可惜我沒錢,沒錢啊?!?/p>
這時墨鏡在一旁為王可敏幫腔:“井掌柜的,這次為鳳小姐做行頭,你可沒少掙啊。”
井占江說:“只是母蝎子一身新行頭,公蝎子和蝎虎穿的都是舊戲服?!?/p>
“那,”墨鏡說,“八個小蝎子不也是新做的行頭?蝎子一家和蝎虎的長槍、短槍,不都是新做的把子?還有鳳小姐為了撐排場的許多燈彩切末,”切末就是道具,“不都是照顧了你井掌柜的生意?”
井占江是個喜歡打聽各種消息的人,這時已經(jīng)聽說小阿鳳被綁架了。小阿鳳定做各種行頭時,井占江確實盡其所能地大敲竹杠,小阿鳳也從不還價。
井占江的良心被喚醒了,他答應了再次購下響堂。他想:“幫小阿鳳一把吧,這宅子以后還能賣出去的呀。”
王可敏要求井占江立刻付款,井占江沒有二話,當場開了支票。
王可敏讓墨鏡趕緊將這支票換成現(xiàn)錢,好在期限前把錢放到響堂的匾后。這當然不能讓井占江知道。
他們在戲臺上做交易時,臺下缸里的白煞聽見動靜,連忙讓小阿鳳閉口。但她倆沒想到上面的動靜和她們有關(guān)。
八、八口缸,《七人義》?
知江已有些日子沒來她大爺?shù)男蓄^鋪了。
“大爺,您的鋪子大了許多?”
井占江說:“隔壁壽衣店開不下去了,就把他的兩間門面盤給了我。大侄女,我的買賣就不能叫‘鋪子’了?!?/p>
知江問:“那叫什么?”
占江說:“你就沒看見招牌換了嗎?”
知江趕緊跑出去看招牌,只見“占江行頭鋪”改成了“占江戲莊”。
占江跑回來:“大爺,這就跟開飯館一樣,小飯館只能叫什么‘居’、什么‘齋’,大飯館就成了‘飯莊’啦?!?/p>
井占江便問侄女:“你們魏老板是不是又要排新戲了?”排新戲需要新的行頭,井占江才有較多的進賬。
知江說:“算是老戲新編吧。老戲里有一出《娘子軍》,演的是韓世忠、梁紅玉夫婦抗金的故事?!?/p>
“抗金?”占江嘟噥道,“你們就不怕王可敏找麻煩?哦,提起這家伙,有件事告訴你,還不是小事?!?/p>
“什么事?”
“響堂又歸我了?!闭冀蛯⑼蹩擅舯回液蟮淖謬樑芰说氖抡f一遍。
知江一震。商議在匾后寫字她是在場的,但她沒想到王可敏又將響堂賣給了她大伯。
她問:“您又搬進響堂了?”
“我的宅子,我不搬進去誰搬進去?”
知江就想到,要立即把這情況告訴師傅。響堂戲臺下還藏著白煞和小阿鳳,得趕快處置才是。
她剛要離開,井占江的男仆阿魯跑來了。
“老爺,少爺回來了?!本冀膬鹤右娊恢痹谟魧W的。
井占江很高興:“他在哪兒?”
阿魯說:“少爺先去老房子,聽說搬家了,又來新家。他一看到響堂的戲臺,高興得不得了,爬上去東看西看,還說他在英國就是學這個的。”
井占江嘆口氣。他本來希望兒子學貿(mào)易,沒想到見江對做生意毫無興趣,學了舞臺效果專業(yè)。
知江頓時暗暗擔心:“我堂哥東看西看,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缸里的秘密。若是跟白煞鬧了誤會,可就要壞大事了?!彼⒖虒Υ蟛f,“我去響堂見堂哥,好久沒見了。做行頭的事,您自己去春霖社跟我?guī)煾嫡劙?。不過您別忘了告訴我?guī)煾?,我堂哥回來了,請他去響堂聽聽我堂哥的意見,我堂哥可是學這個的。”
“成?!?/p>
學成歸來的井見江,此刻站在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響堂戲臺上。他想到倫敦的莎士比亞環(huán)球劇院也是這樣古老,也是這樣引人遐思。
他掀開臺簾,走入后臺。
他看見一個神龕,供著一位沒胡子的因而沒有威嚴之態(tài)的神像。他想:“中國各行各業(yè)都有祖師爺,這就是演員的祖師爺吧?!鄙裣翊髦琵埞?,披著黃色斗篷。
神龕前有個小桌子,一尺寬的烏木架上插著一塊六七寸長的象牙板,上面寫著戲名和人名。
后來他問過堂妹:“這些人名,為什么排列得各不相同?”
知江就告訴他:“這塊象牙板,我們叫它‘牙笏’,古代就有。大臣上朝向皇帝奏事,怕忘掉什么,就先寫在牙笏上,好提醒自己。我們戲班里也用這個寫每天的戲碼兒和人名。你瞧,戲碼是《蝎虎斗蝎子》。這出戲重要的角兒是小阿鳳,名字橫著寫,我們叫‘躺著’。配角是胡順梨和伍順戟,名字呈‘品’字形,我們叫‘坐著’。八個小蝎子更不重要了,就‘站著’。”
在后臺,見江見一架高高的梯子倚在墻角,心想:“這是干什么用的呢?”
他又走到前臺瞻前顧后,一抬頭終于得到了答案:“要把這塊匾摘下來或掛上去,才需要用到高高的梯子。”
咚。
像鼓槌落在定音鼓上一般好聽。
原來,有株枇杷老樹蔭遮著戲臺一角,一顆熟透的枇杷掉下來,發(fā)出如此悅耳的聲音。
井見江的專業(yè)敏感被觸動了。
臺下缸里的白煞警覺起來,她對小阿鳳低聲說:“上面又有人了。”
小阿鳳說:“跟剛才一樣,不是找我來的,來了又會走的?!?/p>
“不對,”白煞說,“你聽,不是走,是踩,故意踩。踩得挺仔細,挺用心。他懷疑下面是空的,能藏人?!?/p>
她們就默默地聽,白煞懷著警惕,小阿鳳懷著期待。她們聽著那雙腳踩遍了整個戲臺。
白煞說:“他要下來了!”不過還好,他始終是一個人。一對一,誰怕誰呢。白煞拔出匕首,守在洞口。
一個西裝青年出現(xiàn)在樹叢后。他向著洞口方向走來。就在這時,上方又響起腳步聲,西裝青年向臺上仰望。
背著公文包的墨鏡上了戲臺,他吩咐兩個手下:“把所有人趕到屋子里去,就說我們要給古建筑拍照?!?/p>
墨鏡把后臺的梯子搬出來,架到那塊匾下面。井見江覺得好奇,就又從臺后回到臺前。
墨鏡的手下立刻驅(qū)趕見江:“我們在這兒有事,你快回屋里去?!?/p>
見江問:“你們是誰?”
“喲呵,”特務們沒想到遇上這樣一個艮蘿卜辣蔥,“我們還沒查查你是誰呢?!?/p>
見江說:“我是這里的主人,你們憑什么在我家里指揮我?”
“臨時政府不能指揮你嗎?”
“政府也不能侵犯民權(quán),何況你們還是臨時的?!?/p>
這么一嚷嚷,井家的仆人跑出來,把見江往屋里拉:“少爺,咱雞不跟狗斗……”
墨鏡不樂意了:“你說清楚些,誰是狗?”
仆人趕緊打招呼:“長官,我們少爺剛從外國回來,他吃慣了洋面包,啃不慣咱們的吊爐燒餅了?!?/p>
井見江對墨鏡說:“咱們還是談談正事兒吧。你剛才說要給古建筑拍照,我對這個倒是有點兒興趣?!?/p>
墨鏡一時張口結(jié)舌,不知說什么好。
這時,剛才去給井占江報信的那個仆人回來了,他覺得少爺跟墨鏡完全是雞同鴨講,講到晚也掰扯不清楚,便對見江說:“這位長官說的事老爺全知道,您就甭管了,回屋歇歇去吧?!?/p>
“哦,這樣啊?!币娊陀X得對不住墨鏡,“既然你們已經(jīng)取得了屋主人的準許,那你們就沒錯,是我錯了,我向你們道歉?!闭f著他向墨鏡誠誠懇懇鞠了一躬。
他也沒忘了向墨鏡的兩個手下鞠躬,搞得特務們怪不好意思的。然后見江跟著仆人回屋去了。墨鏡愣了一會兒,該干嗎干嗎了。
特務們走后,知江來了。她到了見江屋里,堂兄妹們好久沒見,分外熱絡(luò)。
跟堂妹聊了一陣外國的月亮是不是比中國的圓之類,見江說:“咱家新買的宅子有這么個古戲臺,真不錯哎。那個戴墨鏡的搬了梯子架在戲臺上,說是要給古建筑拍照—”
知江忙問:“他怎么拍照的你都看見了?”
“沒有啊,他們把我們都趕回屋里,不讓看。”
“這就對了?!?/p>
“怎么對了?”
他們正說著,魏少霖、宋秋波和黑煞也趕來響堂了。這兩天是緊要關(guān)頭,黑煞就住在魏家,隨時等候消息。這次黑煞來響堂,腰里纏了個褡褳,這是一種中間開口的長方形口袋。
知江向眾人介紹井見江:“這是我堂哥,我大爺跟你們說了吧。我大爺想讓他學怎樣做外國買賣,他倒對戲臺上的玩意兒著起迷來?!?/p>
“那就是咱們的半個同行了?!蔽荷倭卣f。
知江對堂哥說:“這是我?guī)煾?,魏老板,旁邊是琴師宋先生……?/p>
不等知江介紹完,見江很快進入他的專業(yè)領(lǐng)域:“魏老板,歐洲戲劇演到起火時,會用紅色的燈光模擬火光,可我聽說中國的京戲里會出現(xiàn)真的火焰,有這么回事嗎?”
魏少霖點頭笑道:“那叫‘撒火彩’,京戲里多了?!痘馃B營》燒的是劉備,《火焰山》燒的是孫悟空,《穆柯寨》燒的是焦贊和孟良,多了。至于火彩的名堂更是多了去了,好幾十種呢。什么‘月亮門’‘連珠炮’‘一盆花’‘火龍絞柱’……”
見江邊記邊問:“‘火龍咬豬’嗎?”
知江說:“哥,你記不了那么多,啥時候我?guī)闳虬?,讓撿場的當場放火,做給你看看。”
“那敢情好!”見江忽然看見坐在邊上的黑煞,“喲,我凈顧了聊我的專業(yè)了,還有一位沒介紹,太不禮貌了。妹妹,這位是—”
一下子把知江難住了—怎么介紹?“好的綁匪”?還是“義勇軍派來當綁匪的”?
知江就繞起彎子來:“哥,你愛看京戲嗎?”
見江說:“我爹做行頭買賣,我小時候就舞刀弄槍的,能不看戲嗎?不過男孩愛看武戲多些。”
“看過《時遷盜甲》嗎?”
“看過《時遷偷雞》。印象最深的是,時遷的袍子鋪在地上,他一個跟頭翻過去,就把衣服穿到身上了。這比西方的雜技好看,看功夫又看故事?!?/p>
知江說:“時遷是偷東西的梁山好漢,這位黑煞先生就是這樣的好漢。你知道現(xiàn)在日本在欺負中國吧?”
“知道?!?/p>
“有些沒良心的中國人幫著日本人欺負中國人,你看到的戴墨鏡的家伙就是這種人。黑先生正在對付這種人,我們這些有良心的中國人正在幫黑先生……”
知江把整個事情告訴見江,問見江:“你也有中國人的良心吧?”
見江摸了摸自己的心臟部位,確定道:“有。”
“那,你也有照相機吧?”
“有?!?/p>
“哥,你挎著照相機,從戲臺上的那架梯子爬上去,讓別人以為你也是要給古建筑拍照。你先拍匾的前面,再拍匾的后面,在拍匾后面時就可以悄悄拿到義勇軍需要的錢。你能做到的吧,哥?”
井見江想了想,說:“我從沒做過這樣的事,但我應該做?!?/p>
見江爬上高高的梯子,做成了他覺得應該做的事。
接下來黑煞就把義勇軍需要的錢遞給魏老板:“您比我仔細,您幫著數(shù)數(shù)吧?!?/p>
魏少霖一張張地數(shù)一遍,說:“沒錯。秋波,你再數(shù)一遍。”
宋秋波又數(shù)一遍,黑煞最后放心地將這筆錢放進他的褡褳。
黑煞說:“該把小阿鳳放出來了吧,我妹妹也可以吃飯了,她們不能老是吃枇杷呀。”
“等一等,”魏少霖說,“我忽然又有想法,要跟諸位商議?!?/p>
眾人問:“什么想法?”
魏少霖說:“我想,黑白兄妹有此抗敵之心,我輩藝人豈無報國之念?本想新編《娘子軍》鼓舞士氣,井掌柜的提醒了我,王可敏不是傻瓜,一定要來找麻煩。不如邀請京城名角,同演一出王可敏沒法來找麻煩的好戲,將演出所得捐給義勇軍,實打?qū)嵉赜欣麣硤髧??!?/p>
眾人齊聲贊同。
宋秋波說:“募捐得有個名目,以前的義演都是這樣,或是捐給災區(qū),或是造小學、建醫(yī)院,總不能在漢奸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捐給義勇軍吧?”
知江說:“師傅,我想起第一次遇見您的地方。”
“梨園義地?”
“對,總是會有窮苦的藝人無處葬身,擴大義地會是個不被懷疑的募捐名目吧?”
“好名目?!彼吻锊ㄙ澇?,“那么咱們再來想想,不能演《娘子軍》,該演什么戲呢?”
魏少霖苦苦思索,井知江苦苦思索,但都沒思索出結(jié)果。
井見江舉起右手:“我能發(fā)表意見嗎?”
眾人點著頭,但都覺得這位少爺肚里的洋墨水似乎與咱們的國劇距離較遠。
見江說:“我還沒考慮戲的內(nèi)容,只是從我的專業(yè)角度想到一個舞臺結(jié)構(gòu)。咱們的響堂戲臺,下面不是有八口缸嗎?”
大家說:“對呀?!?/p>
見江用手指在空氣中劃分著:“我就想,這出戲得搭個景,在戲臺上搭個戲臺。讓觀眾既看到戲臺上的人,也看到八口缸里的人?!?/p>
“妙。”魏少霖輕輕一拍桌,“你往下說?!?/p>
見江說:“八口缸后有燈光設(shè)備。燈不亮時,觀眾只看到缸的表面。但這缸的表面是薄紗做的,燈一亮觀眾就能看到缸里的人了。如果我們想讓觀眾看到一號缸里的人,一號缸的燈就亮。如果我們想讓觀眾同時看到三號缸和六號缸的人,這兩個缸的燈就同時亮。像彈鋼琴一樣,想彈哪個鍵,哪個鍵就響?!?/p>
宋秋波開口了:“不是有出《五人義》嗎?明朝時,有五個蘇州市民掀起反抗宦官魏忠賢的民變,被殺害了,就有了這出戲。我想,能不能編出《七人義》?”
知江不明白:“怎么回事?八口缸,《七人義》?”
宋秋波就說出他構(gòu)思的劇情:“故事背景跟《五人義》一樣,在明朝時的蘇州。七個藝人以亂黨的罪名被魏忠賢的爪牙毛一鷺抓起來,關(guān)在戲臺下的七個缸里?!?/p>
井見江立即喝彩:“好!”
宋秋波說:“這七個藝人在各自的缸里怎樣演唱、怎樣互相配合,我還沒有想好。這些藝人里應該有武生,武生有武功,所以缸和缸可以打通,甚至逃出去。不過最后的結(jié)果我想好了。”
“怎樣的結(jié)果?”
“就是‘嗵’的一聲,戲臺塌了,毛一鷺掉下去,掉到第八口缸里。”
九、誰是“小東人”
魏少霖讓黑煞把白煞和小阿鳳帶來。
然后他對井見江說:“井少爺,我請您準備的四碗面可以端上來了?!?/p>
面比人先到。四個大海碗,滿滿盛著自家抻的炸醬面。面上的面碼兒(南方叫“澆頭”)也就是普通的四樣:掐菜(豆芽)、黃瓜絲、蘿卜纓和芹菜末兒。
在不見天日的大缸里憋了那么久的小阿鳳和白煞,見到炸醬面像見到親姥姥一樣。
白煞說:“這廚子真是好手藝,把面堆得真漂亮,跟鳳小姐的頭發(fā)似的,一絲兒不亂?!?/p>
可這鳳小姐此時哪還管什么頭發(fā),“吸溜吸溜”埋頭就吃。
魏少霖提醒道:“慢著點兒,小心別噎著了?!?/p>
知江說:“還有一大碗也是您的。”
二人吃得滿頭大汗,小阿鳳連湯也沒剩下。
魏少霖說:“鳳小姐,您先歇一會兒,待會兒我叫輛洋車送您回家。”
小阿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哪兒是我的家了,前兩天這兒就是我的家呢?!?/p>
“哦,反正送您去委員長那兒就沒錯兒。鳳小姐,我們正商量籌辦義務戲的事呢。梨園義地不夠用了,得募一筆款子再買些墓地。這就要討論請哪些名角,演什么戲?!?/p>
一聽這話,小阿鳳精神頭兒來了。因為義務戲請的都是最能叫座的大牌,這樣才能募到充足的資金,錢多就好辦事。可是從來都輪不到小阿鳳演義務戲,這就叫“王奶奶遇上玉奶奶”,她還“差一點兒”。
魏少霖說:“這回我們打算把義務戲放在龍門大舞臺,那兒有三千個座兒呢。這可是新式戲院,井少爺,你可有用武之地了?!?/p>
“那,”小阿鳳惦記著自己能不能受邀,就像孫悟空向七仙女打探,“上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都排定座位啦?”
魏少霖笑道:“鳳小姐,這回蟠桃宴撒帖子可少不了您的一份了。”
白煞說:“我已經(jīng)告訴了鳳小姐,她吃了這么大苦,可算是國家的功臣了,你們不請功臣請誰呢?”
“不過,”魏少霖正色地提醒,“這可不能讓委員長知道。”
小阿鳳堅決保證:“諸位盡管放心?!?/p>
這時宋秋波說:“我又往深里想了想,可以借鑒《盜魂鈴》《戲迷家庭》一類的玩笑戲。毛一鷺坐在臺上點戲,讓藝人們唱給他聽,藝人們卻趁機取笑、諷刺毛一鷺?!?/p>
“對,”井見江說,“我想,燈光除了擔任那個正在演出的缸的照明,還可以造成一些出人意料的變化?!?/p>
知江說:“我明白了。比如說,鳳小姐本來是便裝的,鑼鼓敲起‘長錘’時燈就滅了,等燈又亮起,鳳小姐已經(jīng)穿好了行頭。又比如,鳳小姐前面扮的是散花的天女,文場拉過門時燈滅了,等燈又亮起,鳳小姐已經(jīng)改扮成十三妹那樣的女英雄?!?/p>
一聽這話,小阿鳳興奮了:“我從沒演過十三妹,跟白煞過了這一陣,我想我知道女英雄是怎樣的了?!?/p>
“也可以這樣,”魏少霖說,“七個藝人是在各個戲園子正演戲時被抓來,所以穿著各自的行頭。他們被關(guān)到缸里,互相交談自己為什么被抓,然后在燈光明滅中做各種改扮……”
宋秋波說:“七個藝人可以是各種行當?shù)?。我先想到一個后羿,《嫦娥奔月》里,嫦娥的丈夫不是叫后羿嗎?”
“對啊?!?/p>
“他會射箭,射落了九個太陽,原來由武生扮演的,我想可以讓花臉來演?!?/p>
“為啥?”
“花臉的臉上可以畫臉譜,這就能做文章。后羿的腦門上要是畫個圓圈,再畫支箭射穿這圓圈,這不就是‘射日’嗎?”
眾人齊聲叫好:“太棒了,虧你想得出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湊出了劇情梗概,再請孟雨夕執(zhí)筆,寫成劇本。由于故事取自響堂的八口缸,孟雨夕寫來特別動情,很快完了稿。
邀角、排練也很順利。《七人義》打出廣告后,八位名角的號召力使龍門大舞臺很快客滿。應該是七位名角吧?不,演毛一鷺的那位也是大牌呀。
觀眾入場后,看到的不是幕布,而是廣告中所說的“臺上之臺,臺下之缸”。
場燈昏暗下來。大鈸一擊,低沉悠長,驚心動魄。一個紅紅的太陽升到天幕頂上。大鈸響了十聲,天幕上的紅日排著隊升起,升起了十個。
此時臺上之臺出現(xiàn)了膀大腰圓的后羿,他右手扯住左袖,擋著臉唱出雄壯的《點絳唇》曲牌:
洪荒宇宙,
毒日當頭。
萬民愁,
禾苗無收,
蒼天何不佑?
后羿一撤右袖,觀眾看到他的額頭正中畫著一個中箭之日。
接著后羿載歌載舞,張弓搭箭。天幕上的十日東奔西逃,被后羿一一射落,還剩一日在后羿的瞄準下瑟瑟發(fā)抖。
正在這時,一個丑角扮演的官員登上臺上之臺。他向觀眾介紹自己:“我是《五人義》里的毛一鷺,江蘇巡撫,一不小心給人寫到這出戲里來啦?!薄昂俸俸伲切∽?,”他指著后羿,“瞧你那張牙舞爪的樣子,定是東林亂黨。來人呀,給我拿下?!?/p>
演后羿的藝人急忙聲辯:“小人是唱戲的,怎見得是亂黨呢?”
“你影射九千歲,罪該萬死?!?/p>
“小人冤枉,小人沒有影射九千歲。”
“你射下幾個太陽?”
“九個?!?/p>
“這不結(jié)了?你射八個我不抓你,射十個呢,我最多見天兒點燈籠??赡闫渚艂€太陽,還說什么‘毒日當頭’,抓你正合適—”
這時響起掌聲和叫好聲。這聲音還挺持久。毛一鷺就看著臺下再不說話,看大伙兒鬧到何時是個頭兒。于是喝彩聲又加上哄堂大笑聲。
毛一鷺做無奈狀:“沒完沒了啦?我說老鄉(xiāng)親們—”
觀眾又大笑,這是名伶孫菊仙有一次對觀眾說的話,他也因此得了個“老鄉(xiāng)親”的外號。
“我說,”毛一鷺指指自己再指指后羿,“你們這叫好,是為我還是為他?”
觀眾齊聲笑道:“為他!”
“那好吧,”毛一鷺下令,“來人呀?!?/p>
一個衙役應聲來到。
“將這亂黨打入地牢?!?/p>
“遵命。”
這時,藝人下方的缸亮起燈光。衙役伸手一推,演后羿的藝人掉下缸中,隨即燈光熄滅。
知江和師傅、堂兄、孟先生等坐在一起,很享受這種從沒有過的觀劇體驗。
毛一鷺又對臺下說:“憑什么你們都坐著,我一人站著?來呀—”
幕后答道:“有?!?/p>
“給我端把椅子來?!?/p>
“是?!?/p>
衙役端來把破椅子。
毛一鷺打量著椅子,問衙役:“這椅子幾條腿?”
衙役回答:“四條腿?!?/p>
“怎么我看它只有三條腿?”
“它從前真有四條腿來著?!?/p>
“從前管什么用!”毛一鷺火了,“三條腿的椅子我怎么坐?”
衙役說:“老爺,您湊合著坐吧,沒幾天它要是變成兩條腿了,這三條腿豈不比兩條腿舒坦?”
毛一鷺一琢磨:“倒也是啊?!?/p>
他就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衙役從衣領(lǐng)后面抽出一把折扇遞給毛一鷺:“老爺,這把扇子也是破的,跟椅子正好能配對,您得著?!边@“得著”是那時滿族人的方言,享受的意思。
衙役說完走掉了。
魏少霖問孟雨夕:“雨夕兄,您的劇本上好像不是這樣?”
“沒錯,”孟雨夕說,“我的本子上,毛一鷺只是叫衙役搬來把椅子,這些詞兒都是他們自己加的。”
魏少霖說:“加得好。”
見江問:“孟先生,這椅子腿是他們自己減的嗎?”
“是的?!?/p>
“減得好!”
毛一鷺坐下后,顫顫巍巍的,使全場觀眾老為他捏著把汗。
毛一鷺說:“我真是累了,一下子要從良民百姓里抓出七個亂黨,容易嗎?好在這七人都是唱戲的,我可以點他們唱上幾段,好讓我輕松輕松,娛樂娛樂。有唱老生的沒有?—”
傳來一聲回答:“有?!?/p>
隨即五號缸燈亮,一個白胡子老生坐在里面。
毛一鷺吩咐:“你就給我唱一段‘小東人下學歸’吧。”
那老生說:“唱一段沒什么,咱們干的就是這行,可是您得說清楚,咱們演《三娘教子》演得好好的,怎么就被您抓到這兒來了?演三娘的也抓來啦。”
這時二號缸燈亮,演三娘的小阿鳳坐在里面。
毛一鷺不費勁地回答:“你們是亂黨啊。”
老生問:“憑什么說我們是亂黨?”
要說清楚“憑什么”就不容易了,毛一鷺只好臨時找轍兒:“抓你們時,你正唱哪句?”
“就是這句:‘小東人下學歸言必有錯’?!薄靶|人”是小主人的意思,這是老仆薛保勸說三娘的一段唱。
“小東人?小東人……哈哈有了!”毛一鷺一揚破扇,差點從三條腿椅子上摔下去,“亂黨是什么黨?東林黨啊?!|人’就是東林黨的人,你們就是東林黨徒,我怎么這么聰明啊?!?/p>
“可是,”二號缸里的小阿鳳說,“照您這樣硬說,怕是冰窖都能著火,世上還有沒有天理啦?”
“豈有此理!”隨著一聲大喊,一個穿西裝的男子跳上臺去。
他不是別人,正是我們有點兒熟悉了的墨鏡。王可敏要開會沒空來看戲,就派墨鏡來照顧小阿鳳。
大家看到竟有現(xiàn)代打扮的人摻和到明朝去,真是大開眼界,立刻給墨鏡叫了個碰頭好。
墨鏡理直氣壯指著毛一鷺的鼻子:“你竟敢作威作福,囚禁藝人,逼著他們唱‘小東人’,你好大的膽!”
毛一鷺蒙圈了,心想:“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排戲時沒這一段呀?!?/p>
可這演毛一鷺的畢竟是曾經(jīng)滄海的老伶工了,很快就有了詞兒:“請問尊駕是何方神圣,敢指責本院?”
墨鏡說:“你別管我是誰,你讓藝人唱‘小東人’,便是制造混亂?!?/p>
臺上臺下安靜下來,因為全都聽不懂這話。
只有小阿鳳怒斥墨鏡:“你這是什么意思?是你在制造混亂吧,你在攪戲!”
“鳳小姐,我在幫您啊?!蹦R又轉(zhuǎn)向毛一鷺,“你說的‘小東人’就是東洋友人,而且后面還有‘言必有錯’四字,你還要不要腦袋?”
臺底下立刻一片“嗵嗵”聲。
“好啊,喝倒彩了?!蹦R指著自己的墨鏡問臺下,“您這是為我還是為他?”
觀眾這回真心實意地:“為他!”
小阿鳳難得上一次義務戲,被墨鏡如此幫倒忙,恨得牙癢癢的:“你快下去啵,別再丟人現(xiàn)眼了?!?/p>
墨鏡覺得挺委屈,欲哭無淚地下了臺。
十、為了完美而殘缺
過了墨鏡造成的“奇峰突起”,演出重新流淌,精彩繼續(xù)。
忽然,后臺管事跑來了:“諸位諸位,請幫個忙?!?/p>
眾人問:“怎么啦?要救火?”梨園行有句話叫“救場如救火”,管事的急匆匆跑來,八成兒要找人救場。
管事的說:“要上八個老百姓,只到了七個,哪位能幫忙頂一下?”
魏少霖一指知江:“你去。”
知江立即起身。盡管她已開始“站中間”了,但頂替零碎活兒她從不推辭。
見江也自告奮勇地對管事的說:“我也算一個吧?”
“過戲癮啊?”管事的說,“成是成,不過沒有戲份開給你。”
見江笑道:“我給您錢也成啊。”
他倆跟著管事的走了。
眾人再看臺上,那衙役急急來向毛一鷺報告:“老爺不好了!”
毛一鷺不高興了:“老爺怎么會不好?”
衙役重新報告:“不好了老爺!”
毛一鷺指導衙役:“你說過‘不好了’,喘一口氣,再說‘老爺’,這就沒錯了?!?/p>
衙役就說:“不好了?!彼豢跉?,“老爺?!?/p>
“這就對了?!泵机槅枺盎饹]上房,賊沒上梁,你慌什么?”
“老爺,一伙亂民已經(jīng)包圍了衙門,馬上就要沖進來了。”
“衙役們干什么吃的?”
“還沒開飯呢,亂民人多,衙役擋不住了?!?/p>
毛一鷺嘟囔:“那我得找地兒躲躲。”
衙役說:“臺下不是有缸嗎,您可以躲到缸里?!?/p>
毛一鷺說:“一共八口缸,剛才關(guān)了一批唱戲的進去,不知還有沒有空地兒?”
衙役建議:“您可以按行當點點名。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哪個缸里沒人應聲,您就躲進去?!?/p>
臺下的宋秋波立即稱妙:“孟先生,我只想到毛一鷺可以掉進缸里,沒想到他還能躲進去!”
孟雨夕說:“我寫這個衙役是為了捉弄毛一鷺的。”
毛一鷺開始點名,“生—”
五號缸燈亮,演薛保的老生應道:“有?!?/p>
“旦—”
二號缸的小阿鳳答應了。
“凈—”
這回的應聲,嗓門特粗,是那演后羿的。
點到第八個:“狗—”
連喊三遍,沒人搭茬兒,毛一鷺高興了:“成,我就是狗了?!?/p>
不過他又擔心:“亂民進來,找不到毛一鷺,就會到處搜,搜來搜去,不就把我搜出來了嗎?哎呀,這這這這……這便如何是好?哈哈,有了!”
毛一鷺對衙役說:“你快把衣服脫下來。”
衙役說:“我怕冷,不想脫?!?/p>
毛一鷺說:“我可以把我的官服借給你穿,直到那些亂民離開。”
衙役一想:“這挺好玩?!?/p>
于是他倆換了衣服。
然后,四號缸的燈亮了,毛一鷺躲進去,燈又熄掉。
那衙役坐到三條腿的椅子上,扇著那把破扇子。
眾百姓闖了進來。
知江扮成一個老婆婆,她問那個假毛一鷺:“我們正在看《三娘教子》,你怎么把三娘和薛保抓走了?”
見江扮成一個光著膀子的賣藝人:“我們正在看《時遷盜甲》,時遷爬到梁上,快拿到那副雁翎寶甲了,你怎么把時遷抓走了?”
這時三號缸亮起,好漢時遷坐在里面。
假毛一鷺對眾百姓說:“你們見了本官,也不行禮,成何體統(tǒng)?”
傳來毛一鷺的聲音,他忍不住糾正衙役:“什么‘本官’,巡撫衙門是都察院,巡撫應該自稱‘本院’!”
假毛一鷺便改口說:“你們見了本院,起碼要叫一聲‘大人’吧?”
知江扮的老婆婆起了疑心,對大伙說:“此人獐頭鼠目,不像是個當大官的,怕是假冒的吧?”
但旁邊的老大爺說:“你怎么知道毛一鷺就不是獐頭鼠目?”
又有人說:“我兄弟在澡堂擦背,他告訴我,毛一鷺的大腿上有一撮毛,把他褲子扒下來,不就能當場驗明啦?”
“說得對!”眾人贊成。
“對什么呀?”假毛一鷺可不贊成,“諸位趕到這兒不就是為了救出那幫唱戲的嗎?我要是能把唱戲的放出來,不就證明我是真的毛一鷺嗎?”
眾人議論:“說的也是啊?!?/p>
大鑼“倉”的一聲,這些人暫時一動也不動了,就像雕塑一樣。
這時三號缸里的時遷活動起來。
他用功夫打通了旁邊的缸,使那缸里的毛一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時遷也覺得奇怪:“你是個衙役?怎么把你也關(guān)起來了?”
毛一鷺結(jié)結(jié)巴巴:“這,這不是遇到昏官了嗎?”
“我來救你出去。”
“這……”毛一鷺想,要是不趕快出去,那個衙役就會“假作真時真亦假”,自己倒要成冒牌貨了,“好的,多謝壯士!”
“不過你得等一等,”時遷說,“等我把所有人都救出去。”
于是,隨著鑼聲—“倉!倉!倉!倉!”一個個大缸被打通。
宋秋波在臺下嘀咕:“要是唱戲的都逃走了,不是沒戲可唱了嗎?”
“是啊,”魏少霖也說,“這‘臺上之臺,臺下之缸’不像是輕易能挪動的,不大可能再換一臺景吧。雨夕兄,接下來不知如何巧妙安排?”
孟雨夕微笑道:“少霖兄,你看是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后事如何,還是你慢慢朝下看,隨你。”
魏少霖只好忍住好奇心,對宋秋波說:“咱們就騎驢看唱本吧?!?/p>
時遷帶著眾藝人,從臺下之缸登上臺上之臺。
又是一聲鑼響,眾百姓和假毛一鷺“活”了過來。
假毛一鷺指著藝人們對眾百姓說:“怎么樣,我毛一鷺說話算話吧?現(xiàn)在你們快快散去,免生是非?!?/p>
時遷說:“多謝父老鄉(xiāng)親前來相救,我等藝人無以為報,一人唱一段感謝恩情?!?/p>
于是,小阿鳳和那老生對唱了一段《三娘教子》。
一個小生問假毛一鷺:“這里有沒有寶劍?”
假毛一鷺說:“你要行刺本官嗎?”
真毛一鷺再次糾正:“本院!”
“你要行刺本院嗎?”
小生解釋:“我要表演《群英會》里的周瑜舞劍?!?/p>
“好,來人呀,”假毛一鷺吩咐,“取一對劍來?!?/p>
小生將雙劍舞得風雨不透,眾百姓連連叫好。
時遷問真毛一鷺:“您是演什么行當?shù)模俊?/p>
真毛一鷺支支吾吾:“嗯,我也不清楚。”
“那您是兩門抱?三門抱?”一個人演兩個行當叫“兩門抱”,一個人演三個行當叫“三門抱”。
“那,”毛一鷺的戲癮被吊起來了,“我就唱一段《捉放曹》里陳宮唱的,‘聽他言嚇得我心驚膽怕’?!?/p>
胡琴剛拉過門,被假毛一鷺制止了:“停,停!”
真毛一鷺好掃興:“你怎么回事兒?”
“一聽你說的唱詞,你是亂黨沒跑兒了。”
毛一鷺在心里把這十個字嚼了幾遍:沒犯忌諱呀。
他問:“我怎么就是亂黨啦?”
“頭三個字是什么?”
“‘聽他言’呀?!?/p>
“鹽是什么味兒?”
“咸的呀。”
“咱們九千歲的名諱是什么?”
“魏宗—”“言”跟“鹽”同音,“咸”跟“賢”同音,毛一鷺暗暗叫苦,他抓亂黨的辦法讓這衙役學去了。
假毛一鷺指著真毛一鷺:“待會兒我把別人放了,你得留下,你可是個大大的亂黨啊。”
毛一鷺不吭聲了—留下就留下唄,難不成真去唱戲啊。
一個一個唱過了,輪到時遷了。
“好,”時遷說,“剛才有看客說正看《時遷盜甲》時我被抓走了,現(xiàn)在我就補給您。麻煩大家?guī)兔Π嶙雷?,摞成‘兩張半’?!?/p>
兩張桌子摞起來,再加把椅子,這叫“兩張半”。恰好上面掛著個匣子,演《時遷盜甲》正合適。
時遷一揮手:“起鑼鼓點兒!”
鑼鼓響起,時遷身手利索地躥上“兩張半”。
原來的演法是,時遷站到椅背上摘下匣子,然后一個跟頭翻下來。現(xiàn)在這藝人為了報答觀眾,竟用雙手撐在椅背上,舉起雙腳去夠匣子。
鼓師的雙楗似雨點一般加強著氣氛:“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臺上的觀眾和臺下的觀眾一齊屏住呼吸。
時遷的雙腳抱住匣子往上一捧,使匣子脫了鉤。接著他向后凌空翻下,雙手落地,兩只腳還穩(wěn)穩(wěn)抱著匣子。
假毛一鷺接過匣子,打開,將里面的金印抓在手里。
真毛一鷺急忙要奪印,被假毛一鷺閃過:“想奪本—本院的官印,反了你了?”
散了戲,見江雇了一輛洋車回響堂,順便將知江送到住處。
沒走多遠,知江指著前面:“孟先生?!?/p>
只見孟雨夕一個人踽踽而行。
見江想了想,對知江說:“我想陪孟先生走一會兒,跟他聊聊,你自己回去吧,我先把車錢付了。”
“別價,”知江說,“我也和你們一塊兒腿著去?!崩媳本┰捦Χ海白咧ァ闭f成“腿著去”,把名詞動詞化了。
二人下了洋車,見江對知江說:“我聽說你們吃戲飯的走路也不耽誤練功?!?/p>
“那敢情,”知江說,“不過今天我是真想在你們邊上聽一耳朵,那可都是學問啊?!?/p>
他們趕上孟雨夕,在他背后招呼一聲。
孟雨夕回過頭:“你們倆啊?回響堂嗎?”
見江說:“是啊?!?/p>
孟雨夕說:“能不能,讓我也回去看看?”
二人頓時發(fā)愣,見江趕緊說:“當然能?!?/p>
孟雨夕無限感慨:“剛才看著戲,看著戲里的臺,臺下的缸,覺得它們不像真的,就想再去看看真的?!?/p>
見江說:“可我雖然住在現(xiàn)實的響堂,卻很迷戀孟先生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的響堂呢。”
他們一路聊著,感慨著,便走到這個有戲臺的大院里,這座包裹著八口缸的戲臺前。
孟雨夕登上戲臺,知江和見江跟在后面。
孟雨夕在臺上來回走動,一邊回憶:“這個大宅門代代興盛,到我手里垮下來,算瓢了底了。井少爺,我還記得穿著你爹借給的行頭,一個人在這臺上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井殘垣。’雖然臺底下沒有觀眾,可這缸中的嗡嗡聲像在身后唱和,使我不覺得孤獨?!?/p>
知江說:“我從院墻外走過,聽這姹紫嫣紅開過多少次?!?/p>
見江說:“孟先生,您不覺得這缸中之聲已有變化?”
孟雨夕再走動,再傾聽:“有變化嗎?不覺得?!?/p>
見江往前走幾步,一跺腳:“這聲音是完美的。”
他又往后退幾步,再跺腳:“這聲音有殘缺?!?/p>
孟雨夕不信:“怎么會?”
“很簡單,”見江說,“應該是缸有殘缺了?!?/p>
見江帶孟雨夕和知江來到臺后。
他撥開樹叢,便見洞口露出。
知江和見江已知小阿鳳和白煞在里面坐了兩天,但還沒領(lǐng)略缸中滋味,此時便與孟雨夕一探究竟。
見江敲了敲被開了門的缸壁,說:“可惜了,不過這也是為了完美而殘缺?!?/p>
知江便把這殘缺之所以必要告訴孟雨夕。
孟雨夕說:“我們小時候就聽大人說,北京城的缸瓦店沒有這樣的缸,這八口大缸是從江西運來的。為了讓它們發(fā)出妙音,所以瓷不宜厚。但薄薄的缸又怕碰,最初的八口缸不到三分之一路程就都碎了?!?/p>
見江笑道:“這不也是為了完美而殘缺嗎?”
“我的先祖不死心,再買缸,這回買了十六口。結(jié)果,走了三分之一路程,又碎了八口??墒钱吘惯€剩八口哪。”
“對呀?!敝脖еM?/p>
“不過,”見江說,“據(jù)我的計算,走到三分之二路程時,這十六口缸會全部報銷?!?/p>
孟雨夕嘆口氣:“你算得對。但我的祖上是個倔性子,撞了南墻也不回頭。前仆后繼,終于有八口缸運到了北京城?!?/p>
知江拍手。
“可是,”孟雨夕說,“在把缸安進戲臺里時,匠人不小心,又弄碎了一口?!?/p>
見江問:“又要從江西買缸?”
“當然?!?/p>
“這回買幾口?”
“一口。”
見江和知江都感到意外。
孟雨夕說:“這回我祖上親自去江西押運這一口缸,他說:‘我就不信!’辛辛苦苦,仔仔細細,平平安安,這口缸進了北京城,進了咱孟家大院,跟其他七口缸挨在一起。”
見江說:“但愿這口幸運的缸沒被敲壞?!?/p>
他親自取來一個燈籠,順著被打通的“缸中走廊”向前探索。
走進門口那個缸,知江說:“這應該是白煞待的‘看守室’。”
再往里走,見江說:“這是小阿鳳為抗戰(zhàn)做貢獻之處了。”
再往里走,是個被打破的什么都沒有的缸。
“走廊”繼續(xù)延伸,這個缸有些異味。
知江說:“這準是她們說的那個……那個……”
見江舉著燈籠,發(fā)現(xiàn)“走廊”已經(jīng)到頭了。
燈籠照耀下,映出缸壁上的隱隱字跡。
見江說:“好像是首詩?!?/p>
孟雨夕撫摸著刻痕,一字字地讀出來:
萬里求一缸
顛躓何其忙
為求玉聲美
焉避板橋霜
臺下豈有秘
缸內(nèi)豈有藏
秘能利子孫
藏足千年昌
滿臺正氣舞
擊缸振忠腸
若能知我意
缸碎聲亦香
孟雨夕又讀一遍,嘀咕道:“老祖宗說得真有道理,只有一句沒說準?!?/p>
知江問:“哪一句?”
“‘藏足千年昌’,”孟雨夕沮喪道,“這還沒到一千年,就被我敗光了?!?/p>
知江鼓勵孟雨夕:“不是還沒到一千年嗎?沒準兒到了您那被綁過票的兒子手上,又把響堂買過去了,咱們這些姑姑、大爺再來唱堂會?!?/p>
見江朝知江瞪眼:“你把我說得也太不濟了吧?合著到他那兒就咸魚翻身,到我這兒就傾家蕩產(chǎn)?我想啊,日本人折騰夠了,瘦牛也拉不出硬屎了,等他們一滾蛋,我就建個博物館?!?/p>
“我哥哥這么厲害???”知江滿臉羨慕。
見江說:“這算什么,在外國,博物館可多了。老太太把她當小姑娘時看的雜志擺出來,就能建個博物館。我的博物館呀,就展覽這個缸上的戲臺,這在北京城,也許在整個中國都是蝎子拉屎—獨(毒)一份吧?”
“哥,你說話怎么老離不開拉屎?”
“你不懂,這也是文化,語言文化?!?/p>
“那,”知江問,“你要建博物館,得找些鋦缸匠把破缸補好?!?/p>
“哦,”見江笑道,“照你這么說,咱們還得演一出《鋦大缸》?”
“那也挺好。”
“我演土地老兒變的鋦缸匠,你演王大娘?”見江說著就開唱,“王家莊有個小伙子,看上了一個大姑娘。一月里提親二月里娶,三月里生下個小兒郎。”
知江接著唱:“四月里上學把書念,五月里提筆寫文章。六月里進京去趕考,七月里得中狀元郎?!?/p>
這下把孟雨夕的興致也唱起來了:“八月里動身去上任,九月里告老回家鄉(xiāng)。十月里生了一場冤孽病,臘月三十就見了閻王!”
三人哈哈大笑。
見江說:“在博物館演《鋦大缸》也不是不可以。我是想,這八口缸還依著原樣陳列著,上面頂著戲臺,破了的也不用補。甚至還可以讓孩子們像鉆地道一樣鉆來鉆去。它們是藝術(shù),也是歷史?!?/p>
知江指著詩旁的小字問堂哥:“這是英文嗎?”
見江細看后搖頭:“不是英文,也不知道是什么文?!?/p>
孟雨夕說:“這是工尺譜,中國古代的樂譜,唐朝詩人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就可以按著工尺譜唱出來?!?/p>
“那就是說,”知江問孟雨夕,“你家老祖宗這首詩也可以唱出來的?”
“那當然?!?/p>
知江就求孟雨夕教唱,她跟見江一句一句地學:
萬里求一缸
顛躓何其忙
為求玉聲美
焉避板橋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