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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客少年行

        2023-04-12 00:00:00劉耀輝
        十月·少年文學 2023年12期

        1

        這頭黑熊足有五百斤重,我真沒想到它行動起來會這么敏捷。

        或許它也早就知道了:眼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的左肩上已被它撕咬掉了兩塊皮肉,鮮血淋漓,而它的胸前也已被我刺中了三處,其中一處成功造成了貫穿傷。

        這是我第一次跟黑熊搏斗,我不希望這輩子會有第二次。這倒不全是因為它體形巨大,本就要比虎、狼都難對付得多,還因為我實在受不了它身上的臭味。那種臭味無法形容,比把漚麻條的黑水、魚市里的爛蝦和獵狗的屎尿混在一起還要叫人惡心。

        大土坑里沒有一絲風,黑熊的臭血糊了我一臉,我唯有盡可能地屏住呼吸。誰都知道,搏命之時是絕不能憋氣的,這使得我的身形總也站不穩(wěn),劈、刺、捅、劃等動作也就跟著老是做不到位。老天啊,要是您能把這些臭血收回去,我寧愿去親吻高師父的腳丫子!

        “秦舞陽!別分心!刺它眼睛,刺它眼睛!”高師父站在大土坑上頭,朝我嘶吼著。太陽已然西斜,他的影子投了下來,細細長長的。

        我抬手抹了一把臉,再睜眼時黑熊已撲到了面前。它的獠牙齜了起來,露出長著鉤刺的長舌頭,試圖以那猙獰的表情吸引我的注意力,同時暗戳戳地猛然揮掌朝我掃來,帶起了一陣腥風。我一擰身讓了過去,隨即沖著它的左眼刺出了一劍。這一劍又準又狠,黑熊疼得發(fā)出嗷的一聲號叫,蹦了一蹦,發(fā)瘋般地朝我連著撲了幾掌。電光石火之間,我穩(wěn)住下盤,一個下腰,躲過黑熊的反擊,隨之抓住空當,如鶻鷹般暴起,沖著它的右眼又刺出了一劍。這一劍力度明顯不夠,但還是僥幸刺中了。黑熊連連哀號,憤怒地到處亂打亂掃。它的雙眼都被刺瞎了,已不可能再傷到我。我靜靜地躲在坑壁下,看著它折騰,等到它終于把力氣都用完了,才從它身后悄悄地摸上去,對準它的脖頸將短劍猛地一下子插了進去……

        就在昨天,我最好的朋友季野段就死在這個大土坑里。咬死他的是另一頭黑熊。

        季野段平日里做力量訓練時總是偷懶,結果最后就吃虧在爆發(fā)力不夠上了。來到這間探丸塾三年了,我早已見慣了生死,但這次還是沒能忍住眼淚,偷偷地抽泣了半宿才睡著。

        我和季野段同歲,來這里時剛滿十一歲。所謂探丸塾,聽起來像是教人采珠研藥的地方,實際上卻是一所刺客學校。這幾年我們始終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訓武,除了過年會休息三天之外,其他的日子天天都要摸爬滾打,沒有一天不練到精疲力竭的。當然,供給我們的食物是極好的,牛腿、羊腰、豬頭等各種肉類天天管夠,這在外面是根本不可能的。季野段飯量驚人,體格也就非常好,才十四歲就已身高八尺,體重達到了二百多斤,而且嘴上還長出了一圈兒叫人羨慕的髭須。我不知道為什么,吃得并不比季野段少多少,卻只長到了六尺,體重也才一百斤出頭,嘴上更是不爭氣,連根細嫩的茸毛都沒有。伙伴們常常在一起開玩笑,打趣說季野段一看就是個刺客,而我怎么看也不像,倒像是個沒用的書生。太氣人了!

        唉,回想頭幾年,我們有二十八個人,你都不知道那有多熱鬧??蓮慕衲昴瓿跽归_械戰(zhàn)訓以來,伙伴們就一個一個地死去了。他們有的死在王宮撥來的死囚犯手中,有的死在太子派來的武林高手劍下,還有的死于多人圍攻……這些關口,我和季野段等九個伙伴都一一挺了過來。可恨在這次與黑熊搏命的刃戰(zhàn)課上,季野段一招不慎,最終丟了性命。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是:“舞陽,我的劍,給你……給你了。”

        季野段是個孤兒。這把劍是他家祖?zhèn)鞯?,名為魚腸,細溜溜的,不很長,寒光閃閃,削鐵如泥,真是一把好劍。我這次能夠擊殺黑熊,全身而退,得虧手里有它。如果還是用我原來那把劍下場,可能就很難刺出那道致命并制勝的貫穿傷了。

        從土坑里上來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細把魚腸劍上的血跡揩拭干凈??粗莿忾W閃,我禁不住又是鼻子一酸,不敢相信季野段已經死了。然而或許就是因為他昨天死了,我今天才能活下來—他的在天之靈護佑著我呢。

        2

        和季野段一樣,我也沒有父母。但我不是孤兒,因為我還有個弟弟,他叫秦蹈陽,比我小兩歲。

        我們的家在曲逆,以放牧為生。那是燕國的一個邊鎮(zhèn),原本與趙國接壤。在我八歲那年,秦國人攻滅了趙國,并揚言接著要來進攻燕國,曲逆于是瞬間變成了前線,空氣陡然緊張起來了。

        果然,過了沒多久,秦軍就時不常地呼嘯而來了。燕國軍隊打不過他們,我們這些老百姓可就遭了殃。在我九歲那年,我娘被秦國人給殺了。她死得就像一棵蘆葦一般,輕飄飄地倒在了地上。我沒想到她會死,等秦軍走后我跑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早就斷氣了。

        埋了我娘后,爹帶著我們兄弟想要趁夜偷偷地逃到無終去,誰知半路上被巡邏的燕國軍隊撞見了,又被抓起來押送回了曲逆。

        那個領頭的老兵滿臉絡腮胡子,一路上罵罵咧咧地抽了我爹好幾耳光:“怎么就知道逃命?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樣跑去無終,不就等于把曲逆送給秦國了嗎?燕國男人的臉都被你給丟盡了!”

        當時我真是恨透了他,瞪著眼死死地盯著他,心想等老子長大了,要是能再遇見這老小子,一定將這些羞辱加倍奉還。

        當然,我最恨的還是那些秦國人。雖然我沒看見殺我娘的那個混蛋長得什么樣,但在很多很多個難眠的夜里,我都會一再回想我娘軟綿綿地躺在地上的情景,跟著就會暗暗咬牙發(fā)誓,將來我一定要多殺幾個秦國人,好給我娘報仇。

        可是接下來的兩年里,曲逆竟然太平無事了,我們又過上了安生的日子。聽爹說,秦國是集中兵力去對付南方的楚國了,所以才無暇顧及燕國。但這不過是暫時的,秦國向來是虎狼之國,一旦拿下楚國后,接下來就會劍指燕國了。那段時間,我和弟弟一起放牧時最常說到的,就是希望老天保佑楚國人把秦國滅掉,仿佛這樣燕國就可以永保無虞了似的。

        然而,楚國終究還是被秦國給打敗了。雖然爹早就說過,該來的早晚會來,但當那天午后秦國人突然殺來時,曲逆所有人還是都一下子陷入了迷茫和愣怔之中。當然,也包括我們爺兒仨在內。

        那時草原上正當大雨滂沱,閃電把天空一再撕裂,驚雷有的落在遠山,有的則好似就在耳邊炸響。雨幕中黑壓壓的一群人騎著戰(zhàn)馬,鬼魅一般地沖了過來。

        雷雨聲掩蓋了馬蹄聲。我爹手握一把斧頭,正在埋頭加固牲口欄。當他發(fā)現(xiàn)不好的時候,敵人已經挺著亮閃閃的長矛殺到眼前了。他只來得及喊了一句“秦國人來了!”跟著就下意識地揮起斧頭砍了出去。我親眼看到,一支長矛直直地飛來,將他牢牢地釘在了地上。大雨沖刷著他流出的鮮血,他最后扭頭看了一眼我和弟弟,使出渾身所有的力氣喊道:“舞陽,蹈陽,快跑!”

        我爹只是燕國邊鎮(zhèn)的一個小老百姓,可他卻敢于跟秦國騎兵拼命。雖然他那用來釘柵欄的斧頭根本就沒能傷到秦國人的汗毛,但我還是以他為榮。燕國宮廷和軍隊可能不這么看吧,但在我的心目中,我爹他就是個英雄!而英雄的血,是不會白流的。

        當時我和蹈陽都騎在馬上,正要趕羊群回欄。雨下得太大了,電閃雷鳴已然使羊群受驚了。我倆一邊一個,壓在羊群的側后兩翼,邊揮動皮鞭邊不住嘴地吆喝著,緩緩地朝著牲口欄靠近……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突然,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只知道拼命大喊:“蹈陽快跑!”眼睛卻還死死地盯著我爹。隔著層層雨幕,我依然能感受到他那深切的痛楚—自己就這么死了,不知兩個兒子還能活下去嗎?

        直到蹈陽勒轉馬頭跑出去好幾步了,我才如夢初醒,連忙打馬追了上去。

        我騎的是我們家唯一的一匹大公馬。它正當壯年,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就超過了蹈陽。

        蹈陽騎的是一匹半大馬駒兒,腳力不行,剛跑出一箭地就被秦國人給追上了。

        我邊策馬狂奔邊回頭看,只見蹈陽被一個秦國騎兵一把擄了過去,夾在了脅下。

        爹說過,秦國人一般不會殺小孩,而是會把小孩當成俘虜,帶回秦國賣為奴隸。蹈陽這回算是完了,他那性子多剛烈啊,要逼著他當奴隸,那還不如叫他死了呢!奇怪的是,蹈陽被那個秦國騎兵夾在脅下,竟然一點兒也不掙扎,八成是已經昏過去了。

        我家的大公馬雖然強悍,但顯然還是比不了秦國人的戰(zhàn)馬。跑出三箭地后,追兵已經離我只有百步之遙了。我緊緊地伏在馬背上,生怕被箭射死。俗話說怕什么就來什么,果真就有人沖我射了一箭!這家伙的箭法不錯,箭貼著我的耳朵飛了過去,那破空而來的鏑鳴,比在耳邊炸響的驚雷還要嚇人。好在有人喊起來了:“別射箭,抓活的!”這一來我暫時擺脫了死神,可是內心的恐懼反而更大了,心知再怎么瘋狂地打馬,只怕也逃不出個生天了。

        又跑出去兩箭地之后,追兵離我就只有十多步遠了。我已能清楚地聽到他們發(fā)出的獰笑。完了!我閉上了眼睛,心想這回我也要當俘虜了,不知道將來能不能和蹈陽被賣到同一個地方去。

        眼前是一道高而緩的坡梁。這里我常來,知道過了它會有一段大下坡,坡底是一條清冽的小河,夏天我和蹈陽曾去那里洗過澡的。這場大暴雨一下,小河里的水定然會暴漲,就算我能逃到河邊,恐怕也沒法過河了。

        絕望從內心深處襲來,使得我喉頭發(fā)甜?!半m然手無寸鐵,老子也要和秦國人拼了,就讓老子死在那小河邊吧!那里離老子的爹和娘都不遠?!蔽疫@樣想著,用力夾緊馬肚子,一心想要爬上坡梁。暴雨如注,四望一片蒼茫,我仰起臉來任雨水抽打,心中滿是即將赴死的悲壯。

        翻過坡梁時,大公馬打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好在很快又恢復了常態(tài),馱著我繼續(xù)向前奔逃。下坡跑得快,風雨聲更大了,但我還是真真切切地聽到了好幾聲“撲滋”“撲滋”—那是鋒刃極快地刺入人身上所發(fā)出的聲音,我爹被飛來的長矛釘住時就是這樣。

        緊接著傳來了秦國人的慘叫聲,呼號、哭喊、咒罵,一時間此起彼伏。我瞬間興奮起來,心想一定是燕國騎兵來了,蹈陽有救了!這時大公馬已然奔到了坡下,那渾濁、激蕩的河水橫在了我面前。我的膽氣陡然壯了起來,撥轉馬頭,大喊一聲:“殺??!”就揮舞著馬鞭沖了回去。

        “殺??!殺?。。 边@時坡頂上也已響起了一片喊殺聲。與之相唱和的,是一陣激昂的鼓聲。鼓皮顯然浸了水,發(fā)出的咚咚聲帶著一股悶勁兒,但那鼓點的節(jié)奏正是我大燕國獨有的。在這風雨中聽起來,那鼓韻純正極了。

        等我沖到坡頂上才看清,所謂的燕國騎兵,毛都沒見,只有十來個散兵游勇在那里搖旗吶喊。再仔細看看,這十來個人中還有一半是假的,是杵在地上的稻草人。除了那位正在賣力打鼓的大哥,手腳能動的活人也就五六個,他們每個人都左手執(zhí)旗,右手揮矛,在拼命地舞動、鼓噪著。

        看到這一幕,我不由得啞然失笑。但還沒等我笑出來,一條大漢就伸手將我拽下馬來,自己翻身騎上去,沿著坡頂來回奔馳起來。他手中的大旗,也隨著馬的行進而揮動得更加有力了。

        這時我已反應過來了,連忙拔起一個稻草人,帶著它一起上躥下跳起來。

        我們的腳下,躺著四具秦國人的尸體??吹剿麄儽挥晁疀_刷得蒼白至極的臉,我突然靈機一動,跑過去把他們的頭盔都解了下來,讓我們的人挑在矛頭上,揮舞、撞擊。

        秦國騎兵收攏了隊伍,停在距離我們一箭多遠的地方。他們靜默著,觀望著,隨時都有可能向我們發(fā)起沖擊。

        感謝這場瘋狗雨!它讓多疑的秦國人看不清稻草人,誤以為我們人很多。它還給我們的鼓聲加了一層凄冷的背景音,使得一向勇猛的秦國人也膽怯起來了,生怕坡后埋伏著一支大軍。

        終于,秦國人發(fā)出一聲呼哨,齊刷刷地掉轉馬頭,撤走了。

        這一隊騎兵目測由五個伍組成,如今死了四個人,那也還剩二十一個人。他們要是真沖上來,我們就只有戰(zhàn)死的份了。

        看見他們退了,我下意識地邁步就要追上去。一只大手死死地揪住了我的臂膀:“你不想活了?”

        “我弟弟!我弟弟被他們擄去了!”我拼命向前掙,可是掙不動。

        “敵眾我寡,你去追就是送死!”那人怒吼道。

        這一聲怒吼讓我冷靜了下來,整個人像被刺破的魚鰾一樣,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弟兄們,快收拾收拾,撤!秦國人要是琢磨過來上當了,還會殺個回馬槍的!”那人說著,已麻利地把旗子、長矛和稻草人都攏到了一起。

        這是一位老伯,他的聲音有點兒耳熟。我禁不住盯著他打量起來。只見他紅黑的臉膛上掛著雨水和汗水,絡腮胡子騰騰地冒著熱氣,可不就是那個當年不讓我們從曲逆逃走的領頭老兵!

        這老伯救了我一命,而且他并沒有認出我來。我心里瞬間做了個決定:以后永遠都不跟他提兩年前的事。

        我跟著他們一路急行軍,回到了他們駐防的營寨。

        聞到飯香我才感到餓了,幾口就吞下了一大碗黍子飯。老伯又給我盛了一碗遞過來:“小鬼頭,飯量夠大的!膽量也挺大嘛,不愧是我大燕國的男子漢!”

        我抬起頭,費力地扯了扯嘴角。我想起了我爹,他的尸體還孤零零地躺在牲口欄那兒,我得去把他埋了。他是個英雄,英雄是不該暴尸荒野的。

        “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老伯蹲在我身旁,邊吧唧吧唧地吃著飯邊問。

        “秦舞陽,十一了。”

        “好樣的!家里還有什么人?”

        “沒了,沒人了……”說到這里,我禁不住流了眼淚,淚珠子噼里啪啦地滾落到了手中端著的飯碗里。

        “唉!”老伯長嘆一聲,“你這個年齡還不能上戰(zhàn)場。聽沒聽說過俠客高漸離?他在國都薊城開辦了一間探丸塾,專收你這樣的半大小子。我把你送到那里去,怎么樣?”

        3

        高漸離就是我高師父。

        他最好的朋友叫荊軻,隔三岔五就會來找他喝酒、擊筑、高歌。荊軻外表柔弱,實則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有時他來了興致,也會親自下場,教我們幾招。所以,我們都叫他荊師父。

        這間探丸塾的幕后主人,是燕國太子丹。他偶爾也會來巡視一番。每次他來,高師父都會如臨大敵,總要再三叮囑,要我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

        太子丹年紀不大,但卻刻意留著一撮黑胡須。他身材矮小,看人的時候習慣低著頭,翻起眼來向上掃視,給人一種很奇怪、很不自在的感覺。

        有一次,高師父和荊師父喝多了,說起了太子丹小時候特別不容易,還說他之所以現(xiàn)在會這樣,是因為自幼被送到外國去當人質,在趙國、秦國受盡了種種羞辱。那以后我和伙伴們就都理解了太子丹,再接受他的掃視時,也就沒那么不舒服了。

        大概兩個月前的一個下午,高師父和荊師父正在指點我們練劍,太子丹突然來了。

        正當酷暑,天熱得跟下火似的,我們大家早都脫掉了外衣,只穿一條短褲。太子丹卻是冠服齊整地策馬而來,頭臉竟絲毫不見流汗的痕跡。這人心里得有多涼呢?我估計就連高師父也說不清。

        陪同太子丹前來的是一個秦國人。此人面龐清瘦,神色粗豪,膀大腰圓,身手敏捷,一看就是久在行伍之士。

        剛一落座,太子丹就急急地開了口:“荊上卿,不知您打算何時動身?昨天南部邊境傳來消息,秦國派出的滅燕大軍,已經殺到了!”

        “哦?我原打算下個月動身的,看來得提前出發(fā)了?!?/p>

        聽荊師父這么說,太子丹原本冰冷的眼神里突然閃出了兩星炭火。只見他起身斂起衣擺,竟然俯身對著荊師父連拜了三拜:“如此有勞上卿了!”

        太子丹在燕國身居高位,可以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也沒想到他竟會突然對荊師父行此大禮。

        更令大家吃驚的是,荊師父這時本該忙不迭地還禮,不想他卻端坐不動,只稍微欠了欠身子,竟是坦然受了太子丹的三拜。

        “不知秦軍主將是誰?”高師父皺眉問道。

        “王翦?!蹦莻€秦國人開口了。這家伙總是習慣性地緊緊抿著嘴,我一看到他就猜到了他話少,但沒猜到他聲如洪鐘,一張嘴就跟打雷似的,不提防很容易被他嚇一跳。

        荊師父和高師父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輕叫了一聲:“王翦?”

        太子丹死魚般地盯著荊師父:“對,就是那個率軍滅掉了趙國的殺神王翦。上卿這下知道事情有多緊急了吧?”

        荊師父點點頭,略一沉吟,突然仰頭看向那個秦國人:“樊於期,你受太子重恩,如今是你報效的時候了!”

        秦國人一愣,兩道濃眉倏地一下鎖在了一起:“請講!”

        我和季野段悄悄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心里都在暗暗感嘆:原來此人就是那個投奔了燕國的秦國名將。高師父常常跟我們提起他。

        荊師父并不理會樊於期,轉而朝太子丹拱了拱手,說道:“我之所以遲遲不動身,是因為總覺得沒有十分的把握。那秦王一向傲慢、多疑,我若只是帶著燕國的督亢地域圖,雖然能表明我們意欲把督亢這塊肥肉獻給秦國,但他也未必會親自接見我,要是只讓大臣出面,那咱們就前功盡棄了?!?/p>

        說到這里,荊師父頓了頓,突然轉向了樊於期:“樊於期你來得好!看到你我就有把握了。秦王最恨手下人投敵,你竟敢投奔我燕國,估計他一定恨不得將你食肉寢皮。如果我去獻圖之時,帶上你的人頭,那秦王就鐵定會親自接見我了?!?/p>

        “哈哈哈……”樊於期聽了,仰天發(fā)出一陣狂笑,大叫道,“好頭!好頭!不想有此妙用!”隨即拔出佩劍,啪的一下折斷,將斷劍猛地插進了自己的脖子。

        太子丹大吃一驚,眼一翻,狼狽地癱軟在了地上。

        我只覺氣血沖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高師父以前給我們講過許許多多舍生取義的大英雄,但直到此刻我親眼見到樊於期自刎,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舍身取義,才真正明白了什么人才配被稱為大英雄。我將來能不能也成為像他這樣的大英雄呢?

        季野段也已跪了下來。他伸出手狠狠地握了握我的手,手心滾燙。我猜他心中想的和我一樣。

        高師父揉了揉眼睛,啞著嗓子低低地唱起了燕國的葬歌。那歌聲微不可聞,歌詞卻滲進了在場所有人的每一個汗毛孔:“勇哉義哉,猛志常在!死去無所道哉,山河為爾悲咽!……”

        樊於期將死之際,表情痛苦極了。我扭過臉去不忍再看。過了一會兒,季野段捅了我一下,示意我再看向樊於期,這時就見他已舒展開了濃眉,那死去的眼睛大睜著,竟然帶著一絲笑意。

        荊師父親手為樊於期合上了眼睛:“放心吧樊將軍,我荊軻此去,一定會為你報仇的!”

        4

        殺死那頭黑熊的當晚,我睡得和一條死狗一樣。正當我在夢中與季野段、秦蹈陽一起在草原上嬉鬧之時,被一陣地滾雷似的馬蹄聲給驚醒了。我翻了個身,心想這馬蹄聲應當也是夢里的,便要繼續(xù)睡去,誰想卻被高師父一腳給踢了起來。

        來人是太子丹。幾十支熊熊燃燒的火把照亮了探丸塾的每一個角落,卻唯獨照不亮他那陰沉的臉色。

        “高師父,壞了,出事了!”太子丹每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都會竭力裝出一副沉穩(wěn)、冷靜的樣子,這回卻是明顯地有些慌張,以至于說話的聲音都有點兒發(fā)顫了。

        “太子別急,慢慢說?!?/p>

        “唉,荊上卿到了咸陽后,花重金見到了秦國的權臣—中庶子蒙嘉。此人見錢眼開,倒是能為我所用。酒酣耳熱之時,他對荊上卿拍了胸脯,說面見秦王的事包在他身上,只是還有一個要求……”太子丹說到這里,若有所思地停住了。

        “什么要求?辦大事還計較什么,滿足他不就得了?”高師父脫口而出。

        “他倒沒有再索要什么。荊上卿說他也沒有想到,蒙嘉的要求竟然是要我們換掉副使田光?!?/p>

        “??!難道這都被他看出來了?此人不簡單哪!”

        “據(jù)荊上卿說,田光應當沒有暴露。這背后的原因,應該在于蒙嘉是秦王的近臣,深知秦王正當壯年,不喜老邁,獨喜少年。依我看,這很有道理,田光的年紀的確是太大了,只怕秦王見了會心生不悅?!?/p>

        “原來如此!這蒙嘉的心思,可真夠細膩的??!”高師父捋了捋胡須。

        “要不他會那么得寵?絕對是個善于揣摩主子心意的家伙。”

        “田光雖然年近六旬,可論身手,那是比我還要利索的。荊上卿選他做副使,就是想要讓秦王放松警惕。正使文文弱弱的,副使又老邁不堪,這樣的兩個人,哪里會是刺客呢?”

        “這一層我也想到了,可誰知道秦王有這么個怪脾氣呢?荊上卿派回來送信的人我?guī)砹?,讓他跟你說吧!”太子丹說著,微一轉身招了招手。

        一條精瘦的漢子隨之騰地搶上前來:“拜見高師父!”

        “是你啊,大鑌!荊上卿一切都好吧?他讓你來找我干什么?”

        “荊上卿心寬得很,每天除了上下活動,就是喝酒、擊筑、高歌。他老是翻來覆去地唱什么‘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說這是您送他走的時候唱給他的離歌,還常常說起可惜您沒和他同去。臨行前,荊上卿再三交代,讓我見過太子后立即來找您,說能不能找到新副使,就在您身上了?!?/p>

        大鑌是那種看上去就很能干,實際上也真的非常能干的人。

        “這我想到了!荊上卿該不是改了主意,想要讓我去給他做副使吧?”

        “不,荊上卿還是覺得您一看就是個刺客,不然早就請您和他一起去咸陽了。他說這位新副使既不能有年紀,又不能讓人一看就起疑,最好就是從您這探丸塾里選一位少年小哥兒!”

        “好!果然不愧是荊軻,還是他思慮得周詳!”高師父搓著手興奮起來了。他閉目思索了一會兒,這才抬眼掃了掃我們幾個人:“孩子們,原想等你們再長大一些,再長長本事,就全都派到秦國去,刺殺那些高官重臣。沒想到,現(xiàn)在就要用到你們了!”

        最后的最后,高師父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沒想到,為大燕國爭光、為爹娘報仇的機會這么快就來了,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

        的確,就應該是我。因為八位同伴中,只有我最不起眼、最不像個刺客。

        “我看行。能活到今天的,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碧拥た戳宋乙谎?,幽幽地吐出了這么一句。

        大鑌那鷹一樣的眼睛驀地盯向我:“你叫什么名字?”

        “姓秦,名舞陽?!蔽铱桃鈮旱土松ひ簦蔑@得老成一些。

        大鑌又盯了我一眼,這才對太子丹、高師父說道:“好,荊上卿點的,也是他?!?/p>

        哈哈哈,看來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想到荊師父也這么看重我,我心中不免有了幾分得意。

        “你是不是有個弟弟,叫秦蹈陽?”大鑌揚眉問道。他從來到這里就沒有露過笑模樣,這時卻難得地笑了一笑。

        一定是好消息!看來蹈陽還活著。

        “是?!蔽业纳ひ纛澪∥〉?,“他被秦國人給擄去了,三年前?!?/p>

        “嗯,我聽荊上卿說過。他到咸陽一辦完正事,就帶著我們幫你查訪起來了。我動身之時,荊上卿特意讓我告訴你,蹈陽的下落已經有眉目了,這次你去了就能見到他!”

        “真的?”

        “真的!”

        那一刻,我簡直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到咸陽去。蹈陽,是我在這人世間最后一個親人了。在探丸塾的三年里,不知有多少個孤獨的夜晚,我曾一再想起他那倔強而可愛的樣子,也一再想過,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和他再相見。

        5

        我沒想到的是,太子丹、高師父和大鑌,都比我更希望我能插翅飛到咸陽去。

        原來,在蒙嘉的鼓動之下,秦王已經決定,要在秦國的祭祖大典上接見燕國使者。大典將于九月十七舉行,而今天已是九月初八了!

        還有九天,我必須飛速趕到咸陽去。

        而這,簡直就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薊城到咸陽,迢迢兩千五百里路,快馬加鞭也得跑個十天。大鑌這次回來,說是一路上換了十四匹馬,還用去了十一天。

        秋已深,清晨霜重露濃。東方剛剛露出一線魚肚白,大鑌就帶著我出發(fā)了。我們的胯下,是全燕國挑出的最好的兩匹馬。

        高師父還在陪太子丹喝酒,沒有出來送我。

        馬兒剛剛跑出探丸塾,我身后就傳來了一陣擊筑聲。伴著狂飆突進一般的筑聲而來的,是高師父慷慨激昂的悲歌聲:“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風蕭蕭兮易水寒啊,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我知道,高師父這是在像送別荊師父一樣地送我呢。這一別,我們師徒今生就不會再相見了。

        “師父,您多保重!”我回頭高喊了一聲,不等眼淚落下來,就猛地夾緊馬肚子,飛馳而去。

        6

        當那一彎上弦月出現(xiàn)在西天上時,我們已奔到了曲逆邊境上的驛站。一路上我們只在中午打了個尖,讓馬休息休息,此時已是人困馬乏。在驛站胡吃海塞了一頓后,大鑌只跟我說了句“明早雞叫出發(fā)”,就倒頭睡過去了。

        這個鐵打的漢子已連續(xù)奔波了十幾天,再經得住打熬,也無法抵御睡神的召喚了。我卻并不覺得困。這首先要歸功于探丸塾的魔鬼訓練,再加上我才剛騎馬跑了一天,還沒有感到疲累。

        窗外的月色很好,我默默地看著,心中思緒萬千。離開故鄉(xiāng)已經三年多了,回來看到的卻唯有破敗、蒼涼。這里隸屬于督亢地區(qū),也被畫在了那張地圖上,即將由我雙手捧著獻給秦王。世上還有比這更讓人肝膽俱裂的事嗎?什么時候,這里的老百姓才能重新過上安穩(wěn)的好日子呢?我知道,答案很簡單,那就是秦王被刺死之后。這一點,荊師父、高師父早就說過很多遍了。

        驛站一片闃寂。墻縫里有幾只秋蟲,在比賽似的鳴唱個不休。牲口棚那邊,偶爾會傳來馬兒打的響鼻兒。

        我悄悄地起身,走到牲口棚,隨便拉出一匹老馬,翻身騎了上去。

        驛卒聞聲而來,剛要動問,我已壓低嗓音給出了解釋:“出去走走,一個時辰就回來。”

        出了驛站,我便打馬向著曲逆城的方向奔去了。

        那座城外的水草豐美處,曾經生活著我爹我娘我和我弟弟。如今我爹我娘都死了,我弟弟遠在秦國,只有我一個人回來了??粗圃嘧R的故鄉(xiāng),我感到自己就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這月夜里孑然游蕩。

        我爹死得慘烈,尸骨八成早已被豺狼給吃掉了。我娘相比要幸運得多,總算是入土為安了。

        也是這樣的一個月夜,我爹帶著我和弟弟親手埋葬了我娘。她的墳,在曲逆城東門外的一座小山包上。

        算來娘已過世四年多了,她的墳頭已矮去了不少。我跪下給娘磕了三個頭,心里念叨著:“娘啊娘,是您的兒子來看您了,您認出來了嗎?您想兒子嗎?”

        之后,我起身用石塊掘了一大堆土,兩手捧著,一點點地覆在了娘的墳頭上。

        忙完這一切,我坐在了娘的墳旁。夜風吹過,頗有幾分寒意,我禁不住抱著肩膀縮成了一團。要是娘還活著,這時一定會疼惜地攬我入懷吧?

        月兒爬上了中天,得回驛站了。

        “娘,兒去了。兒這一去,是要去刺殺秦王,準定不會活著回來了。這也好,我和您和我爹就能團聚了!您放心,我一點兒都不害怕。記得您說過,咱家就蹈陽福大命大,還真是,荊師父已經找到他的下落了!他應該不久就會來看您了?!?/p>

        7

        第二天早上起來,大鑌才得知我昨晚去給娘上墳了。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眼神里漾出了一絲羨慕:“唉,可惜我家在孤竹,是在薊城的東邊。要是在這西邊就好了,那我也能順路回去看看家里人了?!?/p>

        離開曲逆不久,我們就進入秦國人的地盤了。這一大片土地,原本都是趙國的,現(xiàn)在卻到處都是秦國的人馬了。

        我和大鑌約好,一離開燕國地界就不再在路上聊天了。這樣做一來是出于謹慎,二來也是為了節(jié)省時間。

        接下來,每天我們都只管咬牙從早跑到黑。到了第三天中午,太子丹送給我們的那兩匹好馬就跑不動了,被我們丟在了進入趙國故地后經停的第五個驛站里。這一來,接下來的幾天里,每天我們都不得不換馬了。

        最夸張的一天,因為風日好、趕路順,我們一天中先后換了五次馬,跑了將近三百里路,竟然一口氣跑到了邯鄲。這里原是趙國的國都,可惜如今已被秦國攻占,街面上到處都是橫沖直撞的秦腔秦調。早年間一代雄主趙武靈王所創(chuàng)立的繁華,已然被那殺神王翦掃進歷史的風煙了……

        九月十四的黃昏時分,我們頂著一輪圓月,終于趕到了安邑。這里是魏國的舊都,不過早在六十多年前就被當作禮物獻給了秦國。可秦國還是不放過魏國,逼得魏國君臣只能龜縮于新都大梁城內,茍延殘喘。

        安邑畢竟是魏國鼎盛時期的國都,規(guī)模宏大,加上秦國人接手后又苦心經營了幾十年,現(xiàn)已發(fā)展成為一座擁擠、喧鬧的大城市。這一路上,映入眼簾的多是殘破凋敝之景,直到進入安邑城后,我方才感到風物一新。

        這里距離咸陽還有六百里地,眼下屬于秦國的邊境城市。邊城已是如此發(fā)達,秦都咸陽的富麗堂皇自然可想而知。據(jù)我觀察,燕國舉國都找不出一個像安邑一樣蓬勃的城市,國力較之秦國差得可真不是一星半點。這么看,太子丹之所以決定派出刺客去刺殺秦王,八成是因為自知上戰(zhàn)場的話根本打不過對方??磥硭@也是被逼無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

        騎馬走在安邑城中,我的思緒飄出了很遠很遠。直到燕國驛站獨有的兩串相互交叉的紅燈籠出現(xiàn)在眼前,我才回過神來。

        一進到驛站,大鑌就癱在了地上。

        “舞陽兄弟,我們沒法按期趕到咸陽了?!边@條精鋼鑄就的漢子,一路上只說過這一句泄氣話。說完,他竟然嗷嗷嗷地大哭起來了。

        唉,他心中的苦楚,就連我這個同伴也未必能知道多少。

        “舞陽兄弟,你知道嗎?七月里我隨荊上卿出使秦國,一路上走了一個多月。太子丹嫌我們走得慢,竟然派人趕來催促。他哪里知道,荊上卿一路上都在忙著建驛站、買好馬,就是想要把從薊城到咸陽這一路的交通線修整好,以便人員往來、遞送情報……”

        “大鑌老哥,別急!俗話說得好,天無絕人之路?!蔽铱粗闇I橫流的大鑌,一時也想不出該怎么安慰他。

        “你錯了老弟!很多時候,絕人之路的正是天。太子丹就是咱們的天吧?他要是不派人來催促,荊上卿按原計劃行進,那安邑到咸陽之間就也會建上四個驛站,這樣咱們拼上命,就能一天跑三百里了!可他一催促,荊上卿就著急了,匆匆趕去了咸陽,這一路上一個驛站也沒建,咱們就算拼上兩條命,半路上又能到哪里換馬去呢?”

        原來如此。聽大鑌這么一說,我才算明白他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了。一瞬間,我也想哭了,這功敗垂成的滋味實在是太難受了!

        早有驛卒端來了四盆熱水,兩盆供我們洗臉,兩盆供我們洗腳。這一路上,每到一個燕國驛站,這都是標配。

        安邑城大,驛站也要堂皇些。待我們洗完泡完,驛長已候在門口,恭請我們入席飲酒享宴了。

        以往也有驛站這么做,但都被我們婉拒了。每次我們都會把酒肉要過來,狼吞虎咽一通,然后倒頭就睡。

        “不了,謝謝美意!請把酒肉送進來就好。”大鑌已收了悲聲,有氣無力地說。

        “二位將軍,還請移步花廳。荊上卿前天已派了人來,都安排妥當了!”驛長笑吟吟地說。

        “啊,你怎么不早說!”大鑌啪的一下跳了起來,滿血復活了。

        花廳的角落里,蹲坐著一位駝背的馬夫,一見大鑌就忙不迭地拱手施禮。

        “老夏侯,你怎么來了?”大鑌和這馬夫熟絡極了。

        “那自然是荊上卿的妙計!他算準了你們這兩天會到,五天前就派我趕過來了。路上我慢騰騰地走了三天,給你們帶了一匹天馬來?!?/p>

        “什么,天馬?從隴西搞來的?”

        “那當然,天馬就是天馬,全天下只有隴西出產?!?/p>

        “天馬又如何?只有一匹,兩個人怎么騎?”

        “荊上卿說了,只要秦小將軍一個人能如期趕到咸陽就行,你我可以晚個兩三天。”

        “啊,那怎么行?舞陽老弟沒走過這條路,沒有我給他帶路,走錯了路豈不誤事?”

        “哈哈哈,鑌將軍怎么忘了那句老話了,老馬識途!”

        8

        第二天一早,當我看到那匹天馬時,不由得大失所望。

        “就這?”大鑌和我一樣不屑,他的兩道八字眉又鎖在一起了。

        “你們可別小看它。它可是隴西天馬中的名馬!瞧這周身黑紅色的毛兒,爽利著呢,只這耳朵有點兒發(fā)綠,看見沒?”

        我們順著老夏侯的手指看去,果然見那馬的雙耳黑中泛綠,從耳根部起,越往耳梢越綠,到了兩個耳朵尖兒上就都是綠瑩瑩的了。

        “它叫綠耳。拼了命,一天能跑三百里以上!更神的是,能連著跑上兩天,六百里!”

        “中間不歇息?”

        “歇息個一晚上,喂點兒草料,補點兒水,就行了!”

        “好家伙,看不出來,這么厲害!”大鑌的八字眉舒展開了。

        換了我將眉毛擰成疙瘩了:“不對吧?老夏侯你確定沒搞錯?這可是匹母馬??!”

        我從小就騎馬放羊,自然會分辨公母。母馬沒有公馬那么高大威猛,身上的長毛要少很多,耐力就更是不能比了。更何況,眼前這匹母馬大概是不久前剛下過馬駒,奶水膨脹,奶頭在那兒晃來蕩去的,除非是瞎子,否則怎么可能看不見?弄匹母馬來糊弄我不要緊,耽誤了燕國的大事,荊師父的眼里可不揉沙子。

        “放心,沒搞錯,沒搞錯!我侍弄馬侍弄了一輩子,太知道它們的脾性了,要說兩天連跑六百里,最厲害的公馬也做不到。這綠耳為啥能行?得虧它是個母的!”

        這可真夠新鮮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由得瞪大了眼。

        “秦小將軍,你可知道母馬什么時候會發(fā)瘋?”老夏侯邊給綠耳上鞍子邊問。

        “嗯,這個嘛,應該是它下的小馬駒被抱走的時候?!?/p>

        “對嘍!這綠耳一個月前剛下了一匹漂亮的小公馬。這小公馬在哪兒呢?不瞞您說,在離咸陽三百里的風陵渡呢!”

        “喲,真有你的啊,你個老夏侯!”大鑌聽得眼熱,禁不住彎起胳膊肘,給了老夏侯一肘。

        “嗨,為國效力嘛!荊上卿找我商量了半天,最后覺得只有這一個辦法能行。到今兒綠耳已經六天沒見到自己的兒子了,瞧它那奶頭脹的!現(xiàn)在秦小將軍您騎上去,只要一放開韁繩,它自然就會向著來路飛奔的!”

        9

        綠耳跑得四蹄生煙。

        它一定是想兒子想瘋了。

        日頭剛到中天,我估摸著它就已經跑出一百三四十里了。而且它依然跑得和開始時一樣快。照這個速度跑下去,我明天傍晚就能順利抵達咸陽,不會耽誤后天的大事的。

        秋風蕭瑟,綠耳偶爾會發(fā)出一聲長嘶。鬃毛獵獵,我騎在它的背上,已幾次伸手摸向它的脖子。我想知道它有沒有流汗,借以確定什么時候應該讓它歇息一下。

        又跑了一個多時辰,終于,我摸到綠耳的脖子上出汗了。

        好在沒多久,前方就出現(xiàn)了一條明凈的小溪?!坝酢酢酢蔽沂站o了韁繩,讓綠耳停了下來,帶它到溪邊喝水。

        這時我才注意到,綠耳的口鼻中已滿是白沫,心里不由得暗自慶幸:這次歇息是很有必要的。

        趁著綠耳低頭喝水,我伸出雙手,幫它抹掉身上的汗。馬脖子上的汗不多,不過才沾濕我的手掌而已。我把鞍子卸下來,又從馬背一直捋到馬屁股,這下子感到汗多了,兩手都跟浸了水一般,濕淋淋的了。我下意識地甩了甩手,綠耳的汗隨之落到了小溪里。

        啊,水里怎么泛起了紅色?我吃了一驚,心中一動,連忙攤開手掌細看,只見兩只手上都已沾滿了血紅!

        小時候我就聽爹說起過汗血寶馬,沒想到這綠耳就是。爹說汗血寶馬威風極了,骨架極大,肌肉極強健,毛發(fā)極順滑。再看眼前的綠耳,一點兒也不像爹說的那樣,肌肉根本不顯,骨架也不如太子丹送我的那匹馬大,毛發(fā)還都支棱著。或許,就因為它是匹母馬吧?

        看著綠耳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我心中驀然起了一絲憐惜。這個可憐的母親,它是為了兒子才這樣拼命奔跑的??!

        然而我們卻不得不利用它的母性,來完成我們的使命。一想到這里,我那原本澎湃激昂的心潮就跌落下來了。

        死并不可怕。身為刺客,我們最終的使命就是慷慨赴死。當決定要赴死—特別是為國捐軀之時,這樣的死也是痛快的,那自然也就不可怕了。

        但是愛可怕。綠耳不過是一匹馬,尚且這般舐犢情深。我娘對我的愛,我爹對我的愛,又會深到何種程度呢?他們要是知道我這樣去死,一定會心疼到極致吧?唉,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就會難過,就會想要大吼大叫。

        可我還是想了,于是也就大吼大叫起來了。

        夕陽西下,萬物無聲,我瘋了一樣地吼著,綠耳瘋了一樣地跑著。

        就在夕陽即將完全墜入地平線時,我們跑到了黃河邊上的風陵渡,耳畔已聽到了黃河的怒吼,而路旁那早已點亮的兩串交叉的紅燈籠也隨之映入了眼簾。

        這里不是驛站,是荊師父派來的人搭起的一個臨時的營帳。他們迎上前來,把我從馬背上背了下來。

        進營帳之前,我轉頭看了一眼綠耳。它的兒子正歡喜地靠向它。這真是一匹漂亮的小公馬,它那粉紅的小嘴已迫不及待地伸向了母親那腫脹不堪的奶頭。

        頭挨到枕頭之時,我聽到綠耳發(fā)出了幾聲凄涼的悲鳴。但我實在爬不起來了,翻了個身就又沉沉睡去了。荊師父派來的人,應該會照顧好它們母子的,一如照顧好我。

        第二天是九月十六。五更剛過,我就起來了。匆匆吃完早飯,我出了營帳,一眼就看見了綠耳。只見它的神情灰暗,眼睛里寫滿了焦躁不安。

        為什么?

        當我看到它那腫脹如昔的奶頭時,頓時明白了。

        “它兒子呢?”我牽過綠耳的韁繩,壓住怒火問道。

        “什么它兒子?哦,你是說那匹小公馬?”領頭的人看出了我的不悅,口里賠著小心,“昨天晚上剛過黃河,我就派人把它拉回咸陽去了?!?/p>

        “啊,已經過了黃河了?你沒讓它吃奶?”我的眼里凝上了一層霜。

        “吃了,吃了!您睡過去了,不知道,過黃河的時候您都沒醒,是我們幾個把您抬上筏子的。從它們母子見面,到過完黃河,我讓它吃了大半個時辰哩!可老夏侯交代過,不能讓它吃太多,不然綠耳就不脹奶了,今天也就不會再跑那么瘋了?!?/p>

        “哼,狠心賊!”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放開了韁繩。

        綠耳四蹄騰空,跑得像一道閃電一樣。

        我知道,它是想要追上兒子??赡睦镒返蒙夏??小馬駒是被人連夜帶走的,路上肯定會換班,這會子只怕離咸陽不到二百里了。估摸著母子倆再相見,應當是在咸陽城里的燕國驛館了。

        唉,他們怎么不連夜把我也帶走呢?那樣就用不著綠耳了。

        我估計是荊師父不愿意。我是他的副使,代表著燕國的體面,若是連夜趕路休息不好,只怕到了秦王面前就無法展現(xiàn)出本該有的精氣神來了。更何況讓我摸著黑躺在狹小的驛車里,像一具尸體那樣趕往咸陽,也實在是不成體統(tǒng),傳出去可就有失國格了!

        大鑌也肯定不愿意。要不然,他就不會一路上對我百般照顧了。他從不疼惜馬,看著它們在自己面前累到癱倒也無動于衷。他也從不疼惜自己,風里雨里都會搶著沖在我前面。有幾次為了抄近道,必須縱馬穿過荊棘密布的灌木叢時,他都是雙手揮舞著刀劍在前面開路。他的頭臉、手臂都被那些枝條給抽打得傷痕累累,左眼還差點兒被一根尖銳的枯枝戳瞎了,鮮血淋漓??伤麉s完全不以為意,反而不時地提醒我趴下身體,摟緊馬脖子,千萬不要傷到自己。

        “舞陽兄弟,你可是大燕國的副使?。∧氵@張臉乃是國臉,我就是豁上性命,也得保證它完好、光潔!”

        所謂“國臉”,可能是大鑌一時興起的發(fā)揮。之前我們有一次談起樊於期,大鑌說他親耳聽荊師父贊嘆過:“樊於期的這顆頭顱,堪稱我燕國的國頭!”

        沒想到,在大鑌心目中,我竟然可以和大英雄樊於期相提并論。這使得我激動了好幾百里路。此去行刺秦王,無論成功與否,我的下場都已注定唯有一死。然而大丈夫雖死猶生,我能死得驚天動地,也算得上不負項上的這顆少年頭了!

        背著慘白的太陽,我和綠耳一口氣跑到了渭南城郊。這里已是大秦國的腹地,距離咸陽還有一百六十里。

        看到那洶涌翻騰的渭水,我才驚覺該讓綠耳歇歇了。于是我輕喝著“吁—吁—吁—”,勒緊韁繩,想要讓綠耳停下來。

        誰知綠耳竟然不肯聽我的指令,還是梗著脖子硬要往前跑。這哪兒行???我能看到它的口鼻處又已沾滿白沫了,我也摸到了它鬃毛上那汗水凝成的血珠兒,再不歇息它會累死的!

        “綠耳,好綠耳,聽話,咱們喝口水就接著跑。我知道你想兒子,可要是這么不休不止地跑下去,你會沒命的!”我抱著馬脖子,溫言低聲和它打商量。

        可是綠耳根本就不理我,眼中仿佛就沒有看見那白花花的河水,還是一股勁兒地向前狂奔。

        說到底,天馬再神也還是匹馬,無法聽懂人話??磥砦疫€是得跟它玩硬的才行?!坝酢酢酢?,我高聲呵斥著,試圖勒緊韁繩,迫使綠耳停下來。

        綠耳果然停了下來。我正要翻身下馬,牽著它去河邊喝水,它卻突然尥了個蹶子,差點兒把我甩下來。

        緊接著,它就再一次四蹄騰空,向著咸陽的方向狂奔而去。我機械地騎在它身上,大腦一片空白,實在想不出有什么辦法來阻止它了。

        唉,我要是也能像綠耳一樣飛奔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跳下來,跟著它一起跑,那該會給它減輕多少負擔呀!

        可是我不能。因為我無能。你得承認,人有的時候就是比馬無能。即使這個人肩負著整個國家的重托,那又如何?還不是得轉嫁到馬身上去。

        在不斷吹來的秋風里,在一陣陣的雁鳴中,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哀。

        我心里只剩下了一件事,那也是我當時唯一能做的一件事—祈禱。我祈禱上蒼保佑,祈禱我爹我娘和季野段的在天之靈都來保佑,保佑綠耳不會跑死,保佑它們母子能夠平安團聚。

        10

        夕陽還有一竿子高時,月亮就迫不及待地升到了樹梢。日光和月光同時照著關中大地,我卻還是感覺不到一絲熱乎氣。遠遠地,咸陽城那龐大無比的輪廓已經出現(xiàn)在了地平線上。一群群暮鴉飛起又落下,發(fā)出陣陣鴉噪。

        一支小小的送葬隊伍,穿著白色的喪服,跌跌撞撞地走在山嶺上。我聽見西風呼啦啦地吹著,棗木梆子有氣無力地打著,婦人和小孩們咿咿呀呀地哭著。

        天公作美,這一路都沒有下雨。誰知這眼看就要到了,一場暴雨嘩地倒了下來。

        暴雨來之前,濃重的陰云轉眼之間就遮住了夕陽和月亮。風云突變,空氣中已有了一絲土腥味。綠耳已是疲憊不堪,兀自強撐著保持跑動的姿勢。它雖然明知暴雨即將到來,極力想要趕在雨落之前多跑一段路,可是身上腳下卻已都沒有那個力氣了。

        這場雨非常奇怪,就好比有人突然把天捅了個窟窿似的,雨水跟天河似的一下子掛了下來。在我的印象里,燕國的雨再大,開始時也是能感覺到雨點的。這秦國的雨卻不是這樣,它壓根沒有雨點,只能感覺到一股一股又一股的水柱子在沒頭沒腦地砸下來。

        九天沒洗澡了,淋這場雨我就當是洗個澡了,開始時并不覺得有什么。

        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不對了。綠耳雖然早已氣喘吁吁,但聽上去呼吸還是頗為規(guī)律的,而當被雨水砸了一陣后,它的呼吸明顯加重了許多,原本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纳眢w也突然變得顫顫巍巍的了。壞了,綠耳正跑得汗流浹背,被這冷雨一澆,只怕是激著了,非得大病一場不可!

        這么一想,我連忙勒停綠耳,跳了下來。冒著暴雨,我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把馬嚼子取了下來,好讓綠耳能喝到雨水。

        綠耳貪婪地喝了一陣雨水后,仰頭長嘯了一聲。我知道它這是示意我騎上去,我連忙翻身上馬。然而綠耳卻跑不起來了,甚至就連邁步都艱難了。

        這秦國的黃土地啊!被雨水一澆,整個已變成了爛泥潭。沒想到,兩千五百里路我們都跑過來了,到最后這五六里路才是最難行的。

        我扳過綠耳的頭,貼在它脖子上和它抱了抱,然后就牽著它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

        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過天晴之時,夕陽剛剛落下去。西天被染上了一大片絢爛的金紅色,映得整個咸陽城黃黃的、暖暖的。

        綠耳的周身也覆上了一層金黃,但摸上去卻一點兒也不溫暖,反而是冰涼冰涼的。我知道,這是發(fā)燒的前兆??磥砭G耳很難逃過這一劫了,我滿心只盼著能盡早到達燕國使館,那里一定有人可以救它。

        腳下的爛泥也變成了金色的。但爛泥就是爛泥,不可能變成金子。每邁出一步,我們都要使出不少勁兒,才能把腳從爛泥中拔出來。

        這最后的五六里路,我和綠耳足足花了一個時辰。

        咸陽城城門上的火把點起來了,大門洞開。門洞里站著幾個影影綽綽的人。

        還隔著上百步遠,就有人沖著我們喊起來了:“來人可是秦舞陽?來人可是秦舞陽??”

        一聽到這熟悉的燕國口音,我就知道是荊師父派人來接我了。

        11

        燕國使館十分氣派,兩個高高的門闕上,各有兩串紅燈籠交叉懸掛,令人望而生出一種敬畏。料想高師父見了肯定會贊不絕口:“這才是大燕的氣象嘛!”可惜他沒能來。

        當然,換一個角度來看,還好他沒能來。這使館里的人,明天就將會全部死去。

        當晚洗過澡,換上一身舒適的衣服后,我就去拜見荊師父了。

        “上卿大人,我秦舞陽,來您帳下聽用了?!?/p>

        “舞陽!好!一路辛苦了!”荊師父笑吟吟地把我扶了起來。

        我們互相打量著。

        荊師父看上去更加清減了,眉宇間也多了一絲憂愁。

        “上卿大人,您是不是吃不慣秦國的飯啊?”

        “還好,還好。秦國的飯比燕國的辣、酸,一開始不習慣,過陣子就好了。”荊師父邊說邊盯著我端詳,“大鑌任務完成得不錯!你不但如期趕到了,這頭臉也都完好無缺?。 ?/p>

        “嗯嗯,鑌將軍為了保護我,差點兒弄瞎一只眼!上卿大人您說,這秦王為什么那么看重一個人的相貌呢?”

        “唉,還不是戰(zhàn)亂鬧的!如今天下沒有殘疾的人太少了,到處都是瞎眼、沒鼻子、缺耳朵的人。有一次,這秦王說祭祀祖先用的豬牛羊還得要求完整無缺呢,怎么能讓有缺陷的人出現(xiàn)在朝堂之上呢?臣子們從那以后就記住了,無論是來使還是獻俘,都會注意選那些體貌健全的。有點兒缺陷的人,不要說面見秦王了,連咸陽宮的宮門都踏不進去—門口有專人負責驗身呢。”

        “嘖嘖,難怪鑌將軍說我的臉是國臉呢!”

        “可不是嘛!不說這個了?!鼻G師父搖了搖頭,沖身旁的衛(wèi)士招了招手,“舞陽,快看,是誰來了?”

        “哥哥!”蹈陽一頭撲進了我的懷里。

        這小子,竟然長得比我都高了!看他的神情舉止,再看他的衣著氣度,顯然是來到秦國后就沒吃過苦。

        “蹈陽,你這是……”

        “哥哥,我被擄到秦國后,不久就給賣到了渭南一個大富之家。那家主人膝下無子,見了我很是喜歡,就把我收作義子了?!?/p>

        “哦,娘早就說過你福大命大,果然是??!”

        “娘?唉,咱娘真是命苦!”蹈陽那毛茸茸的臉上瞬間浮上了一層悲傷,“埋娘的那天,我趴在娘的臉上親了又親。娘的眉毛軟軟的,蹭在我的鼻子上……”他說不下去了,嗚咽起來。

        “那你是怎么來咸陽的?”我嘴里問蹈陽,眼睛卻看向了荊師父。

        荊師父淡淡地說:“我派人把他找來的。放心,渭南那邊我都讓人打點好了。明天一早,我就派兩個人把蹈陽送出城去,去跟大鑌他們會合。前陣子,楚國大將項燕大敗秦軍,此刻正屯兵于咸陽東南一百里外。只要大鑌帶著蹈陽跑到楚軍那里去,就能脫險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計算了一下,明天上午覲見秦王是在巳時五刻,到時候蹈陽已經出城三個多時辰了。事發(fā)后秦國上下一時半會肯定反應不過來,等到他們反應過來時,蹈陽和大鑌他們早就應該跑到楚軍的營帳了。

        “多謝上卿!”我深深地向荊師父施了一禮,“舞陽還有一個請求:明早可否讓蹈陽騎著綠耳走?”

        荊師父拊掌大笑,重重地點了點頭:“準了。那是匹天下無雙的好馬,留在使館,到頭來也只會便宜秦國人?!?/p>

        我轉過身,和蹈陽四目相對,久久沒有說話。蹈陽的心里,一定知道這是屬于我們兄弟倆的最后時刻了。

        “明天就要為大燕國一搏了,時已不早,都休息吧!”荊師父下了命令。

        “哥哥,保重!”蹈陽依依不舍地拉著我的手,眼里泛出了淚花。

        “嗐,傻老弟,你都快要滿十三歲了,再過兩年就該娶媳婦了,怎么還好意思哭鼻子?”我伸出手,寵溺地刮了一下蹈陽的鼻頭,最后囑咐了他一句,“明早走的時候,別忘了帶上綠耳的小馬駒?!?/p>

        “嗯嗯,一定!我剛才進來時看見它了,特可愛,正趴在它娘親的肚子底下,吧唧吧唧地吃奶呢!”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可憐的綠耳,它那腫脹不堪的奶頭,終于可以得到徹底的釋放了。

        12

        咸陽城壯麗恢宏,就連這里的公雞仿佛也比薊城里的公雞要來得雄壯。它們清早打起鳴來高亢極了,讓你想要裝作聽不見都不行。

        燕國使館還沒有睡醒,我也還沒有睡醒。可正憋著的一泡尿還是把我拽了起來。

        我睡眼惺忪地推開門,剛要邁步出去,卻見蹈陽滿臉熱淚,正堵在我的門口像根柱子似的立著。

        “嚇了我一跳!”我伸手推了蹈陽一下,“你這是咋了?”

        或許是怕吵醒我,也怕吵醒荊師父,蹈陽哭得無聲無息的,說話也拼命控制著感情:“哥哥,綠耳,綠耳,綠耳它死了。”

        “什么?你說什么?”

        不等蹈陽回答,我就一口氣躥去了馬廄。

        綠耳安靜地臥在地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圓睜著,兩個奶頭都已變得空空癟癟的了。

        “綠耳!”我發(fā)出一聲悲鳴,一下子撲到綠耳的身上,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

        剛到探丸塾的那一年里,我還因為這個那個的哭過,但從第二年開始,我就再也沒有哭過了。就連我最好的朋友季野段死了,我也只是暗自抽泣,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高師父說過,刺客的心,是要比鐵比鋼還要硬的。

        可是我現(xiàn)在竟然放聲大哭了。這是我兩年以來第一次哭出來。還記得嗎?我說過的,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愛。讓我這樣痛哭的,不光是綠耳的死,還有它對自己的孩子那無比深沉的愛。

        “它的孩子呢?”

        “呶?!钡戈柵伺臁?/p>

        在使館的后門外,已有幾匹馬整裝待發(fā)。綠耳的兒子,也已被抱到了一輛黑色的驛車上。

        我走過去搬過它的脖子,抱著它說了好半天話兒。

        “秦小將軍,城門開了,我們該走了?!币晃晃涔贉愡^來,小心翼翼地提醒我。

        “好,走吧!”我松開馬脖子,轉過身幫蹈陽騎到一匹大馬上去,“別忘了,照顧好綠耳的兒子!”

        說完,我照著大馬的屁股擊了一掌。六個人六匹馬和兩匹馬拉著的一輛驛車,隨即飛馳而去。

        愿他們都能盡快跑到楚軍的營帳,愿他們日后都能平安回到燕國!

        13

        咸陽宮,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巍峨最輝煌的建筑。

        今天是九月十七,秦國舉行祭祖大典的正日子。大典將于午時正式開始,而此前的巳時五刻,秦王將按計劃接見來自燕國的使者,親眼看看叛國賊樊於期的人頭,再親手摸摸燕國敬獻的膏腴之地。

        從巳時五刻到午時只有三刻鐘,不過是一頓飯的光景。可這短短的瞬間必將被載入史冊,荊師父的名字、我的名字,還有樊於期的名字,都將因為這非同尋常的瞬間而永遠綻放在天下人的心上。

        “宣—燕國使者荊軻,副使秦舞陽,上殿!”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高叫道。隨之大殿之上的編鐘、瑟、笙、磬等樂器都一齊奏響了。

        我邊跟著荊師父邁步前行,邊聽著秦王的宮樂,心里很是為秦王不值。這秦王的耳朵真夠可憐的,每天聽的都是些啥玩意嘛,比高師父擊的筑差遠了。眾聲喧嘩之下,也就那個棗木梆子敲得還算動人心魂,卻又有點兒不合時宜—它還是更適合出現(xiàn)在葬禮上。

        從殿前到殿上要走很多很多臺階。荊師父穿著一套大紅色的冠服,捧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木盒子,不緊不慢地拾級而上。我穿著一身暗紅色的華服,捧著一個扁而方的木匣子,眼睛緊盯著荊師父的腳步,跟在后面亦步亦趨。荊師父手中的木盒子里,盛的是樊於期的人頭。我手中的木匣子里,是在熟羊皮上繪制的燕國督亢區(qū)域圖。而在那張地圖之下,藏著我那把心愛的魚腸劍。

        我和荊師父的分工是早就定好了的:荊師父負責展示人頭,之后讓我上前獻圖,并指引秦王俯首看圖,這時我要趁幫著展開地圖之機拔出魚腸劍來,暴起劫持秦王,隨之將他交給荊師父控制。

        我們順利地走到秦王面前,匍匐行禮畢,躬身而立。

        “燕國使者,抬起頭來?!鼻赝醯穆曇艟谷皇譁睾?,這與我先前所想大相徑庭。

        我抬起頭望向他,只見他整個人縮在一大團蒼黑色的服飾間,只露出一個平平無奇的腦袋。我飛快地盯了那腦袋一眼,只見腦門上鑲嵌著兩只黑曜石似的眼睛,正閃著懾人的光,而那左眼下的面頰,正莫名其妙地不斷抽動著,嘴唇上的那綹黑胡子也就跟著不斷跳動。我連忙撤回了眼神,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了一股寒意。

        這天下人無不懼怕的大秦之王,果然不是等閑之輩!我暗暗提醒自己,待會兒下手之時千萬不能猶豫,一定要貫徹好高師父反復強調的刺客三字訣—穩(wěn)、準、狠。

        “獻樊於期首級!”那個陰惻惻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荊師父打開木盒子的蓋子,將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秦王面前的幾案上。

        秦王探頭看了一眼,明顯被嚇了一跳,但很快就打個哈哈遮掩了過去。他揮了揮闊大的袍袖:“來人,把這個叛賊的頭顱收下去,剝皮剔骨!皮呢,鞣制成球,讓王子們踢著玩兒去,頭骨呢,就做個骨杯吧,寡人要用它來和眾大臣飲慶功酒?!?/p>

        這個自稱寡人的家伙看樣子也就三十來歲,心腸竟然如此狠毒!我突然想到,太子丹如果聽到這些話,肯定會后悔莫及,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樊於期的頭浸上劇毒的,這樣即使刺不死秦王,也可以毒死他。

        “獻燕國督亢區(qū)域圖!”樊於期的頭顱剛剛被收下去,那個陰惻惻的聲音就又啟動了。此人估計一輩子都沒有曬過太陽,以致聲音都發(fā)霉到了叫人嘔吐的地步。一聽到他吱吱,我就恨不得上前去抽他兩個嘴巴子。這秦王宮里為何要養(yǎng)著如此下賤、變態(tài)的東西呢?

        心里這樣想著,我手腳倒是不曾有半點兒遲疑,邊揭開木匣子的蓋子,邊向前挪動腳步,打算順著荊師父的指引,將木匣子送到秦王面前的幾案上去。

        就在這時,一個小孩兒突然從帳后沖了出來,噌的一下子跳到了秦王的那堆蒼黑色的服飾里!

        秦王頓時變了臉色,一擺手:“慢!”

        我和荊師父對視一眼,都感覺不能貿然行動,只得硬生生地停下了腳步。

        “胡亥,你怎么這么調皮?”秦王說著,雙手將小孩兒舉到了半空中,語氣和眼神中都已帶上了一絲寵溺。

        “咯咯咯……”小孩兒發(fā)出一陣歡笑,“我長大了,不想吃娘的奶了!”

        這小孩兒頂多也就兩歲,怎么就不想吃奶了呢?我可是吃奶吃到三歲多。娘生前說過,蹈陽出生后,我這個當哥哥的還和他爭過懷呢。

        聽說秦國的太子叫扶蘇,已然長大成人,是個很賢明的公子哥兒。這時他應該正在咸陽東南,督軍與楚國人對抗。那眼前這個胡亥,估計就是秦王最寵愛的二王子了。

        “胡亥乖,父王正忙大事,你先到后宮去玩兒,好不好?”秦王好言哄起了胡亥。胡亥卻不依,一個勁兒地往秦王懷里鉆。

        父子倆正嬉鬧著,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突然從帳后跑出來,急急地沖到了殿上:“兒啊,我的兒??!你怎么不要娘了呢?”她的后面跟著兩三個仆從,想要拉她又拉不住,只能慌慌張張地亂跑著,嘴里哆哆嗦嗦地哭喊:“王妃,不可!王妃,不可呀!”

        秦王霍地一下站了起來:“胡姬,你這是又犯了瘋病了?”

        叫胡姬的女人卻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只是伸出手來想要抱走胡亥:“兒啊,娘的奶水多,脹得難受啊!快來娘懷里吃奶,乖??!”

        胡亥好像有點兒嚇壞了,把臉藏進了秦王的懷中。秦王大怒:“胡姬,你這個瘋女人,這是什么地方?朝堂之上,豈容你胡鬧?來人,還不快把她帶下去!”

        幾個仆從見秦王發(fā)怒了,生怕下一刻就人頭落地,立即如狼似虎地撲上前來,拽的拽,拉的拉,硬是把胡姬拖了下來。胡姬絕望了,猛地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嘴里溢出了幾絲鮮血,接著呼啦一聲把自己的衣袍撕開,露出了腫脹的胸脯:“兒啊,胡亥,來吃奶,來吃娘的奶!”

        秦王大吼:“混賬!大秦的體面何在?快把她拖下去!”

        我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忽地就恍惚了。胡姬在我的眼里,一下子變成了綠耳,又一下子變成了我娘。天下的母親,都是這樣癡心的吧?即使瘋了,也會記掛著給兒子喂奶。

        14

        “燕國副使的臉色,為何突然變得如此蒼白?”那個陰惻惻的欠揍的家伙又開口了。

        我瞬間回過神來。

        這是在秦國的咸陽宮里,我要和荊師父一起劫持秦王,冷靜,冷靜,冷靜!我在心里拼命地提醒著自己。

        然而已經晚了。

        秦王那雙黑曜石似的眼睛里露出了狐疑,死死地盯向了我。

        被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這樣盯著,那滋味極不好受。我唯有忍忍忍,甚至都不敢抬頭看,生怕被他看出了破綻。

        “大王,我這副使叫秦舞陽,尚不滿十五歲,還沒怎么見過世面,今日見到大王的威儀,難免會有點兒緊張,還望大王諒解。”荊師父出面為我解圍了。他的語調就像家鄉(xiāng)的草原一樣平靜,這使我也跟著平靜下來,心不再像剛才那樣撲通撲通地狂跳了。

        “嗡?!鼻赝跷⑽Ⅻc頭,把胡亥放到了地上,“你們燕國是沒人了嗎?怎么派個半大孩子來充任副使?”

        “大王,秦舞陽的家鄉(xiāng)就在督亢地區(qū)的曲逆城,燕國選他來出任副使,向您敬獻督亢地圖,是為了彰顯誠意??!”荊師父事先肯定沒想到秦王會有此一問,當下卻能圓得如此完滿,真不愧是燕國的上卿。

        “罷!大秦對各國獻上來的城邑,向來只取土地,不要人。安邑,你們來的時候路過了吧?寡人收下安邑后,即下令把所有的魏國人都遷到了大梁,那里現(xiàn)在只有我秦國人。當然,若是秦國攻取的城邑,寡人就不客氣了,地、人都要!邯鄲,你們來的時候也路過了吧?那里的趙國人就沒有遷走。哈哈哈,整個趙國都被我大秦攻滅了,想遷也沒地兒可遷了。寡人總不能把他們都殺了吧?”

        “是是,大王仁慈?!鼻G師父躬身施禮,表示敬意。我忙有樣學樣,跟著他躬身施禮。

        “嗡?!鼻赝跬赖貟咭暳艘幌麓蟮?,“是叫秦舞陽吧?膽量不怎么樣嘛,等你回到家鄉(xiāng)就準備遷走吧?,F(xiàn)在你且不用上前了。荊軻,還是你來獻圖?!?/p>

        “燕國使者荊軻獻圖!”那個陰惻惻的欠揍的混蛋拉長了聲調高喊。

        壞了,這一來就把我們的計劃全都打亂了!

        荊師父雖然精于劍術,可是一向體弱,平時教我們比畫比畫還行,真到了場上,那反應速度、進擊力度等等肯定沒法跟我比。我才是那個經受了三年的魔鬼訓練的刺客!趁獻圖之機劫持乃至殺掉秦王的那個人,本該是我。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剎那之間,我就失掉了機會。歷史要就此改寫了,將讓我抱憾終生。

        荊師父從我手中接過了木匣子,我看著他。荊師父捧著木匣子走到幾案前放下,我看著他。荊師父把地圖取出來展開,我看著他。荊師父右手猛地抽出魚腸劍,同時想要以左臂勒住秦王,我看著他。

        我直直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大氣都不敢出。咸陽宮大殿上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樣,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似的定住了。

        沒想到秦王十分敏捷,竟能瞬間暴起,繞柱躲閃。荊師父窮追不舍,可惜已然失了先機。我心里明白,當他伸出左手,要勒住秦王的脖子時,應該更果決一些的。或許是因為心念不夠堅定,也或許是因為心手相應的速度慢了一些,荊師父剛剛伸出左手,就被秦王一把推開了。緊接著,秦王就從那一團蒼黑色的服飾間彈了出去,只穿著一身素白的內衣逃到了廊柱后面。

        大紅色的荊師父奮起直追,素白色的秦王倉皇奔逃。一開始,荊師父是占了上風的??墒堑鹊角赝醯淖o衛(wèi)們反應過來后,形勢就急轉而下了。

        那個陰惻惻的該死的家伙是第一個發(fā)出警報的:“快,保護大王!”

        接著就有兩個身穿甲胄的衛(wèi)士撲向了荊師父。

        秦國王法規(guī)定,大臣、侍從們都不允許攜帶任何兵器上殿,因此這兩個衛(wèi)士只能赤手空拳地沖上來搏擊。荊師父好整以暇,手起劍落,只聽噗噗幾聲,瞬間讓他倆都掛了彩,鮮血迸濺而出,血腥氣迅即彌漫了整個大殿。

        魚腸劍果然了得,連秦國人厚厚的甲胄都能刺穿。

        荊師父一腳一個,把兩個衛(wèi)士踢開,繼續(xù)追擊秦王。秦王這時已是六神無主,跟個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他的臉色,已變得比他身上的衣服都要白了。

        秦王的侍從醫(yī)官站得不遠,這時眼見情勢不妙,惶急之下,就將手中所捧的藥袋砸向了荊師父。荊師父猝不及防,被藥袋擊中了臉頰,接著又被四散的藥粉瞇了眼,不得不停下腳步來揉眼睛。這就給了秦王喘息之機。

        秦王定了定神,這才想起了自己的佩劍,慌忙伸手拔劍,誰知因為劍太長了,一時拔不出來。大臣們這時也回過神來了,紛紛喊道:“大王,快把劍推到背后!”秦王聽了,依言而行,終于可以拔出佩劍了。

        長劍在手,秦王膽氣陡升,那黑曜石似的眼睛里的慌張與恐懼,一下子就被兇狠取代了。

        荊師父只是揉了揉眼睛,殿上的局勢就發(fā)生了逆轉。他定睛看了看,秦王手中已有了武器,這時再想劫持他,逼他就范,顯然已經沒有可能,那就只有爭取一擊而中了!于是,他挺起魚腸劍,猛地欠身向前,劍尖直指秦王的咽喉。

        可惜魚腸劍太短了,而秦王的佩劍足夠長。就在魚腸劍離秦王還有一尺遠時,秦王的佩劍已然一揮而至,把荊師父的左腿從膝蓋處齊刷刷地砍斷了。

        我至死都不知道秦王的佩劍叫什么,但我可以確信,它的鋒芒一定不讓魚腸劍,而它的名號也只會更響亮。

        荊師父的血汩汩地流了出來,可他絲毫不以為意,仍保持著進擊的姿勢,拼命想要向秦王逼近。

        可是哪里還能快速行動呢?他的左腿斷了,只能單腳蹦,再想要追上秦王已絕無可能。有心殺賊,無力回天,這世間還有比這更叫一個老資格的刺客扼腕的事嗎?

        秦王發(fā)出一聲冷哼,仗劍向前,照著荊師父的脖頸就刺了下去。這時荊師父已失血過多,臉色蒼白得像是個面人兒了??伤€是靈巧地打了個滾兒,躲過了秦王的致命一擊。隨即他猛地坐了起來,瞄準秦王,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魚腸劍投了出去。秦王一閃身,魚腸劍從他的腋下飛了過去,牢牢地插在了他身后的那根廊柱上。

        劍身顫了個悠悠,發(fā)出一絲微不可聞的聲響。那是一聲嘆息,大殿上的秦國人都沒有聽到,唯有我聽得清清楚楚。

        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15

        誰都不會想到,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胡亥竟突然闖進了我的懷里。就連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可很快,我就回過神兒來了。王子胡亥,這可是個極好的籌碼!

        我下意識地來了個反剪,一下子就把胡亥的兩條胳膊扭到了他身后。這孩子挺瓷實的,可還是經受不了我手上的力道,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整個大殿上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都別動,不然我就擰斷他的脖子!”我左手扭著胡亥的胳膊,右手張開虎口,作勢掐住了他的咽喉。

        殿外的武士們這時已得到命令,蜂擁到了大殿上??伤麄円姷竭@種架勢,就只是把我和荊師父團團圍住,都不敢輕舉妄動了。

        胡亥拼命地號哭著,這時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秦王惡狠狠地瞪著我,一臉的無可奈何。

        荊師父倚在離我五步遠的一根柱子上,張開兩腿像簸箕一樣坐在地上。按照當時的禮節(jié),一個人若是采用這種坐姿,那就意味著對對方表示最大的不屑與蔑視。我敢肯定,秦王活了這把年紀,這個世界上敢在他面前這樣無禮的人,只有荊師父一個。

        大殿上沒有一絲風,空氣沉悶極了。荊師父的大腿處已不再往外淌血了,這說明他很快就要油盡燈枯了。我緊緊地按著胡亥,看著荊師父。

        “秦王,你這個民賊!今天我之所以沒能成功,是因為我開始時只是想活捉你,迫使你歸還各國的土地,以回報燕太子丹。要是我一開始就決定殺了你,那你現(xiàn)在早就沒命了!”

        荊師父的語調不急不慢,聲音不大不小,雖然始終被胡亥的哭喊聲給干擾著,但還是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大殿上所有人的耳朵里。

        秦王顯然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眼睛眨啊眨的,眉毛也在不斷地聳動,不知在想些什么。大臣們都一臉驚嚇,一個個就像那秋后的寒蟬,只管縮著屁股傻站著,一聲也不敢吭。

        “兒啊,我的兒啊,誰欺負你了?你怎么哭得這么慘?。俊蓖蝗?,殿外又傳來了胡姬凄厲的哭叫聲。

        我下意識地加大了手勁兒。胡亥“嗷”地發(fā)出一聲慘叫。

        “兒啊,我的孩子,你在哪里?快來讓我抱抱!”胡姬披頭散發(fā)地沖了進來。

        武士們圍成的人墻把她擋在了外面。驚鴻一瞥間,我看到了她那皺紋與淚痕交錯的臉,那已被焦慮燒煳了的眼。那不就是我娘的臉、我娘的眼嗎?

        唉,天下所有做母親的女人,是不是都有這樣的一張臉,和這樣的一雙眼?

        不好,這是什么時候?身為刺客,秦舞陽你怎么能在這種時候走神呢?我連忙定定神,看向荊師父。他已到了彌留之際,正大睜著眼睛強忍痛苦,劇烈地喘息著。

        胡姬沖不過人墻,只好把兩只干枯的手從人墻的縫隙中伸了過來:“兒啊,快來快來,娘喂你吃奶!”

        天啊,我簡直就要瘋了!

        回望幼年,在那家鄉(xiāng)的草原上,我娘不知有多少次也曾像這樣對我伸出雙手,說著同樣的話:“兒啊,快來快來,娘喂你吃奶!”

        還有綠耳??蓱z的綠耳不會說話,但它也像胡姬一樣,一心要給孩子喂奶,哪怕為此拼上自己的性命。

        胡亥不知是嚇壞了,還是福至心靈,這時竟突然拼命大叫起來:“娘,娘,娘!救我,救救我!”

        我不由得心頭一震,帶著胡亥朝荊師父挪動了兩步,意在征詢他的意見。

        荊師父的眼神已開始渙散了。他看了看我,最后擠出了一個笑容:“舞陽,這是我們的命。孩子是無辜的,放了他吧……”

        在胡姬和胡亥的哭喊中,荊師父閉上了雙眼。我無比留戀地最后看了他一眼,同時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

        “秦王,你給我聽著!”我抱起胡亥,挺直了胸背。

        人們或許都被我的氣勢給鎮(zhèn)住了,是以我一說話,整個大殿上立馬就鴉雀無聲了。就連胡亥,也識相地住了嘴。

        “秦王,我把孩子還給你!但你得答應我兩件事。”我直直地盯著秦王,眼神凌厲無比。這次我敢肯定的是,這個世界上敢這樣狠盯秦王的人,除了荊師父,就只有我秦舞陽一個了。

        “講,你講!莫說是兩件,兩百件我也答應!”秦王的胡子顫動著,聲音有點兒哆嗦。看來他的確非常疼愛胡亥。

        “第一件,給荊上卿和我都留個全尸?!蔽艺f完,長嘆了一口氣。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若是入土下葬時有缺損,那是一件極其遺憾的事。

        “準!”秦王揮了揮衣袖。

        “第二件……”第二件要說什么呢?我原本想要求赦免蹈陽,可轉念一想,秦國人壓根就不知道我還有個弟弟,沒必要自我暴露。我又想要求歸葬故鄉(xiāng),可轉念一想,我的那些刺客前輩們事敗之后,若能被埋葬,那也從來都是被葬在事發(fā)地的,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非要歸葬燕國呢?更何況,今天過后,秦軍肯定就要大舉攻伐燕國了,用不了多久,燕國就會消失,變成秦國的一部分。

        秦王已端坐到了王位上,靜靜地看著我。胡姬癱坐在他身前的地上,也在靜靜地看著我。

        “第二件,請將我和綠耳葬在一起。它是一匹好馬,是我的好朋友,更是一位好母親。”

        “準!”秦王忙不迭地應允了,好像生怕我下一秒就會反悔一樣。

        我笑了一笑,猛地把胡亥推了出去:“去,找你娘去吧!”

        胡姬急急地跪行幾步,一把將胡亥攬到了懷里:“兒啊,我的兒!不怕不怕,娘在呢,娘在!”

        16

        “給我殺了他!”秦王冷冰冰地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句話。

        這是公元前227年的秋天。也許用不了幾年,秦國就將一統(tǒng)天下。我和荊師父的刺秦行動,算是徹底失敗了。然而,這樣的失敗必將震動天下,依然會有它的意義在吧?

        武士們一擁而上,我一動也沒動。這個世界充滿了紛爭、仇恨、殺戮,實在沒什么好留戀的。我要到另一個世界去,撞到我娘的懷里去。相信在那里我會如愿回到兒時,每天就在草原上騎馬放羊。

        好幾把刀劍同時刺入了我的身體,疼痛隨之像鯨浪一樣將我吞沒。還是那句話,死并不可怕,愛才可怕。即便對一個刺客來說,沒有愛的死也是毫無意義的,而像我這樣能去為了愛而死,可不正是求仁得仁嘛。我沒什么好遺憾的了。

        在即將死去之時,我聽到了一陣高亢的筑聲。伴著狂飆突進一般的筑聲而來的,是高漸離師父慷慨激昂的悲歌聲:“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風蕭蕭兮易水寒啊,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p>

        再見了高師父,很抱歉我沒能完成您交給我的任務。您的悲歌我將埋在心底,作為這一世最珍貴的回憶。而若是有下一世,我也好,季野段也好,都不會再跟您去做刺客了。您聽,在您慷慨悲歌的同時,我娘的喚兒聲也已穿越山海而來,為她伴奏的是天馬綠耳那溫柔的低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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