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得人贊語,“恢宏而高潔”?!盎趾辍?,大概是贊“盡挹西江,細(xì)斟北斗,萬象為賓客”這一句。他貶謫之身,沒有仕途多舛的落寞,反而像是在天地之間悠然獨(dú)坐,這是游俠才有的姿態(tài)。詞之平仄困不住詞人的豪情,仕途不順奈何不了他的超然姿態(tài)。可是我偏要戳破這句詞的來源——張孝祥大抵是受了曹植寫給吳質(zhì)的一封信的影響:“舉泰山以為肉,傾東海以為酒,伐云夢之竹以為笛,斬泗濱之梓以為箏?!?/p>
曹植似乎總是被困在《七步詩》的光陰里,徘徊不前。其實(shí)他還有《洛神賦》的遐思,乍陰乍陽,光影離合,也有“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的沖天豪情。曹子建不僅是才子的代稱,也曾是王位的有力競爭者。一個(gè)王者候選人,必然有他的謀略和豪情??上覀兛傆X得曹植是個(gè)長不大的孩子,才思敏捷,“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膾炙人口,卻遮蔽了他的王者之姿。
張孝祥這幾句詞,傲然獨(dú)尊,我點(diǎn)出來源,想必他也不會怪我。既然不責(zé)備,那我就要說幾句好話。同樣“短發(fā)蕭騷”,老杜是“萬里悲秋常作客”,是“渾欲不勝簪”,神色蒼涼。李開先《寶劍記》里的林沖夜奔,是“鬢發(fā)蕭騷,行李蕭條”,良夜迢迢不投宿,顧不得忠和孝。再回過頭看張孝祥,他被貶謫后,卻依然“獨(dú)與天地精神往來”,沒有唉聲嘆氣。
“肝肺皆冰雪”,高潔之語。唐詩云:“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边@冰清玉潔是內(nèi)心世界的映照?!案邼崱?,在駱賓王的眼里,可以化為一只蟬的意象,住得高,喝潔凈的露水,“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駱賓王是世人眼里的叛徒和隱士,他的詩卻能流芳百世。文學(xué)比政治存在得更久,歲月剝蝕,宮殿坍塌,如夢幻泡影,而“千秋萬歲名”屬于駱賓王。他在詩里寫高潔的自己,后人也愿意相信他的高潔。
東坡也高潔,他是“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寂寞沙洲冷”。峨冠博帶投江的屈原當(dāng)然也是高潔的,可惜入不得漁父的眼,漁父笑他不能隨緣自適。“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蕭散的道家不喜歡儒家“一根筋”的高潔,他們快活起來在芳草地上談玄而又玄的長生訣,藥吃了一顆又一顆,即使有一命嗚呼的風(fēng)險(xiǎn),也不妨礙他們繼續(xù)修行煉丹,這何嘗不是一種執(zhí)念?儒家在莊子眼里總是蹩腳的可笑之徒,大概他們高潔的姿態(tài)、緊繃的信念,在莊子看來太迂腐??墒?,我們還是每每感動(dòng)于天地浩然之氣,“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也是高潔。
張孝祥的高潔,是一輪素月,通體澄澈透明,月光揮灑在三萬頃的湖面。換作東坡,是要“挾飛仙以遨游”的,發(fā)一番頗具書生氣的議論。而張孝祥拒絕了這樣的方式?!叭f象為賓客”,用北斗星這把“勺子”斟酒,盡飲西江水。他此刻不是文人,而是豪客。洞庭諸神歸位,靜靜等待他冰雪肺腑里冒出來的酒香味,天地都醉了,不知今夕何夕。
(編輯:葛杰 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