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樹郭橐駝傳》是一篇寓言散文,柳宗元借郭橐駝種樹之事,寓養(yǎng)人之理,其中所涉及的儒、道智慧總能引發(fā)我們對“應(yīng)當(dāng)成為什么樣的人,如何成為這樣的人”的遐思。然而,既然這是一篇作者自己書寫的寓言故事,作者為什么非要給傳主取“郭橐駝”這個姓名呢?
我們先從“橐駝”這個名字說起?!伴荫劇保n文注釋為“駱駝”,雖然正確,卻失之草草。這是鄉(xiāng)人隨口喚之的外號,符合傳主的兩個特征:一為“病僂”——腰彎,即“駝”之意;一為“隆然伏行”——后背高高突起,宛如一個大口袋鼓在腰背上,即“橐”之意。鄉(xiāng)人以“橐駝”喚之,帶有戲謔之意,但郭橐駝欣然接受——“甚善。名我固當(dāng)”,甚至舍棄其原名,這與“所爭尤在名實”的儒者大相徑庭。故而從郭橐駝對這個只能稱得上是綽號的名字的反應(yīng)來看,我們發(fā)現(xiàn)傳主有著迥別于常人的認(rèn)知:他不為世俗名號所累,不為世俗榮辱所羈,欣然接受身體的畸形,不以畸為羞,甚至接受鄉(xiāng)人對其畸形身形的嘲弄而舍棄原本符合世俗交際需求的名字,有著超乎常人的灑脫的情懷。
柳宗元給傳主設(shè)計這樣一個人物形象,并且冠以“橐駝”這一名字,其實并非獨創(chuàng),而是從《莊子》中汲取了靈感。《莊子》中有很多畸人,大致可以搜尋出十一位:《德充符》所提及的王駘、叔山無趾、申徒嘉、哀駘它、甕大癭、闉跂支離無脤(這個人的名字就是三種畸形的組合,即跛腳、駝背和無唇),《養(yǎng)生主》所提及的右?guī)?,《人間世》所提及的支離疏,《大宗師》所提及的子輿,《達生》所提及的承蜩佝僂丈人,《至樂》所提及的支離叔。其中和郭橐駝形象最接近的當(dāng)屬承蜩佝僂丈人,這個駝背老人是個捕蟬高手。莊子在他們身上寄托了一種“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的樸素的自然崇拜,即他們對于世俗社會(主要是被儒家思想洗禮過的社會)來說,是出格、異常之人,但往往也是最接近“天道”的人。他們不為世俗所牽絆,甚至愿意舍棄世俗社會加之于他們的帶有世俗期待的評價(比如郭橐駝本來的名字),純粹為了追求一種達乎天然、順乎其行的至真狀態(tài),而這一狀態(tài)無關(guān)世俗所認(rèn)為的榮辱(比如這些關(guān)于畸形的名字)。他們能干成世俗社會認(rèn)為他們干不成的事(比如非常善于種樹),就是因為他們從術(shù)到道、從內(nèi)到外都順應(yīng)天道。
有同學(xué)可能要問了,既然柳宗元是從《莊子》那兒得到的靈感,那為什么非要把傳主設(shè)定成一個駝背形象,而不是跛足、盲眼等其他畸人形象呢?我們翻閱《莊子》發(fā)現(xiàn),除佝僂之外,其他畸人形象或者過分失真,不符合柳宗元的寫作目的,比如支離疏,“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臉頰隱藏在肚臍下面,肩膀高過頭頂,發(fā)髻指向天空,五官出口朝上,兩條大腿和兩邊的胸骨并生),或者不適合種樹這一職業(yè),比如王駘,“兀者也”(沒有雙腿的人)。更關(guān)鍵的是,“病僂”“隆然伏行”的形貌特征,與郭橐駝所栽種出來的“碩茂”“早實以蕃”的健康果樹形成一種對比和呼應(yīng)。所謂對比,是外形上的對比,我們可以合理推測,他所栽種的“天者全”“其性得”的果樹,大概率是“玉樹臨風(fēng)”一般的存在,這就和郭橐駝的形貌形成反差。而這一強烈反差就會引發(fā)我們思考:為什么一個背都挺不直的人,卻能種出這樣挺拔的樹呢?這就進入我們所要探討的“呼應(yīng)”。所謂呼應(yīng),是天性上的呼應(yīng)。郭橐駝因病而佝僂,生老病死,天道而已,所以這隆起的后背,也只是天道在他身上留下的今生今世的證據(jù)罷了,他要做的只是順乎天道,繼續(xù)自然生長。而他手中的樹,皆是“順木之天,以致其性”,概莫能外。
“橐駝”解釋清楚了,我們再進入對“郭”的分析。天下姓氏多如牛毛,“百家”都不足以概括。那為何柳宗元偏偏選擇了“郭”呢?可能有以下三點原因。
其一, 文本交代了郭橐駝居住在“長安西”“豐樂鄉(xiāng)”,符合“郭”的本義之一,即外城。郭,一開始是象形字,寫作 ,表示圍繞中心城市展開的部分,后來右邊加了表示城市概念的“邑”,寫作 。所以郭橐駝所居之地,和“郭”意義貼合,以“郭”為其姓,再合適不過了。
其三,“郭”的字形與駝背之人頗為相似,這和魯迅以“Q”喻清末民初拖著小辮子的人有異曲同工之妙。
《種樹郭橐駝傳》還有諸多值得玩味和深思的地方,我們通過分析傳主的名字(準(zhǔn)確來說,這都不能算名字,只能算綽號),加深了對這個人物的理解。同學(xué)們不妨再去挖一挖文中我們習(xí)焉不察的細微之處,說不定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編輯:葛杰 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