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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朝記憶渡紅塵

        2023-04-10 21:13:55王平
        美文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老頭子老頭

        如是,小方凳上堪稱葷素搭配,濃淡相宜。一老一小推杯把盞,但聽朱老頭子漫說往事,頗有“前朝記憶渡紅塵”之況味。

        彼時窗外雪花紛飛。不遠(yuǎn)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又有煤車緩緩駛進(jìn)南站了。

        在毛澤東還被人叫作毛潤之的時候,有樁軼事恐怕鮮為人知,可我早在“文革”時期便聽說了。誰講給我聽的呢?

        朱仲碩,朱老頭子。我曾經(jīng)的忘年交。

        當(dāng)年蟄居長沙的朱老頭子寂寂無名,但其家族卻非常顯赫。

        扯遠(yuǎn)點(diǎn),朱元璋是他的老祖宗,朱仲碩為第二十八世孫其來有自。明英宗時,封第七子朱見浚為吉王,建藩長沙。明亡后,吉王的后裔遭逢世變,為圖隱匿,將“吉”字加“冂”改姓為“周”,潛入民間兩百余年。

        說近點(diǎn),改“朱”為“周”的家族中,有個人叫周達(dá)武,少年時在寧鄉(xiāng)石家灣挖過煤,后投湘軍。因驍勇善戰(zhàn)、軍功顯赫,深受左宗棠賞識。先后任四川、貴州、甘肅提督,手握重兵十?dāng)?shù)萬。此周達(dá)武,即為朱仲碩的祖父。至晚年,周達(dá)武買下長沙城北的蛻園,這是當(dāng)時省城內(nèi)首屈一指的蘇州式園林。清末重臣,兩江總督魏光燾亦與之聯(lián)姻,將女兒嫁給了周達(dá)武的次子周家純。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湖南巡撫陳寶箴亦曾借居蛻園多年,其嫡孫,中國史學(xué)界一代宗師陳寅恪也出生在蛻園,比周家純小七歲。

        民國成立后,周家純呈上家譜,請求湖南督軍府批準(zhǔn)恢復(fù)朱姓,改名朱劍凡。此人便是朱仲碩的父親了。朱劍凡乃中國現(xiàn)代著名教育家,具有百年歷史的長沙周南女中,即是他親手創(chuàng)辦。且將學(xué)校辦在規(guī)模宏大的“蛻園”里,所以有“毀家辦學(xué)”一說。年輕時候的毛潤之,亦為朱家??汀V靹Ψ蚕Р?,經(jīng)常周濟(jì)毛潤之。

        再說近點(diǎn),朱仲碩的二姐朱仲芷,為解放軍的海軍司令、大將蕭勁光的夫人。小妹朱仲麗,為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首任駐蘇大使王稼祥的夫人,延安時代還是毛澤東的保健醫(yī)生。來頭都不算太小吧。

        不無慨嘆的是,朱老頭本人卻遭造化撥弄,乃至后半生潦倒不堪,走背時運(yùn)。要不然,住在倒脫靴巷子里的我,如何會認(rèn)得他?

        先講講毛潤之的那樁軼事。

        對早年經(jīng)常去他家的毛潤之,朱老頭記憶猶新。那時候,他才十四五歲的樣子吧,“毛叔叔”經(jīng)常去他家打秋風(fēng)?;蚪璞緯?,或蹭頓飯吃。有次,他在自己屋里看書,忽然聽到客廳里一聲脆響。趕緊出去看,原來是一只青花瓷痰盂被打碎在地。又見“毛叔叔”慌忙跑出廳外,暗想,恐怕是他闖了禍,想開溜吧。但為了顧及毛的面子,便裝作沒看見。繼而又發(fā)現(xiàn)門房進(jìn)屋,將地上的瓷片細(xì)細(xì)收拾走了,更未在意。

        待到晚上父親回家,門房進(jìn)屋告訴他父親,方才知道事情原委。說毛先生打碎了痰盂急得要命,從長衫里摳出僅有的二十文錢,要他幫忙找補(bǔ)碗匠補(bǔ)痰盂。無奈碎得厲害,即便補(bǔ)好也得不償失,且二十文錢遠(yuǎn)遠(yuǎn)不夠,弄得毛先生好不尷尬。父親聽了大笑起來,說,不要他賠不要他賠!

        此事亦有佐證,他的小妹朱仲麗晚年在一本書里也回憶過。毛在延安遇到她時,還提到說,我年輕時,窮得沒有飯吃,是你爸爸叫我住在周南女校校園內(nèi),吃飯不讓出錢,一天還吃三頓呢。

        不過當(dāng)時這個故事聽了便罷,可不敢跟其他人說。

        我跟朱老頭子的關(guān)系八竿子打不著。年齡懸殊更大,那時他已經(jīng)六十有六,而在街道小廠工作的我,才剛剛二十出頭。記得初次見面,在那間四處透風(fēng)的破屋里,他翹起雙手的大拇指與小拇指,搖著說,兩個六了!

        所以認(rèn)識,純屬偶然。且先認(rèn)識的是朱老頭的老伴朱娭毑。

        那日,我去街道合作醫(yī)療站騙病假條。尤其聽說換了位年輕的女醫(yī)生,長得白白凈凈,樣子蠻可愛,更想去一窺究竟,享享眼福。又想,若運(yùn)氣好,說幾句惹女醫(yī)生開心的話,或許還開得到一兩瓶風(fēng)濕藥汀,可摻點(diǎn)糖精權(quán)當(dāng)酒喝。

        合作醫(yī)療站是“文革”時期的典型產(chǎn)物。先是在全國廣大農(nóng)村里普及,繼而推廣至幾乎所有城市,一般由街道辦事處管轄。醫(yī)生大都是衛(wèi)校畢業(yè)的,甚或還有僅經(jīng)過簡單培訓(xùn)的赤腳醫(yī)生。也不要緊,無非看些傷風(fēng)感冒之類,不會有人去看疑難雜癥。街道工廠的工人那時無任何勞保福利,去醫(yī)院看病不能報(bào)銷,所以小病小痛去合作醫(yī)療站開幾粒藥便是,反正不要錢。

        醫(yī)療站里有三四個人在候診,都坐在一條長椅子上。我坐最后,有機(jī)會慢慢細(xì)細(xì)觀賞那位新來的女醫(yī)生。樣范倒不差,但并非白白凈凈,而是白白胖胖,嘴角還有粒好呷痣,令人失望。正有些無聊,卻看見從門口的逆光中,一位拄拐杖的駝背老娭毑踽踽走近,步子很短,影子很長。直至走到我旁邊,盡管有個空位,卻與我拉開距離,挨著椅角慢慢坐下。

        我多少有點(diǎn)不忍,便站起來請她坐我的位置。老娭毑有點(diǎn)詫異,抬頭看看我,說不用不用。我呢,既已起身,便霸蠻請她坐過來。

        老娭毑拗不過,只好連聲道謝,與我換了座位。

        不料看完病,老娭毑慢慢走到我跟前,細(xì)聲說道,你是個蠻懂禮貌的伢子呢。不嫌棄的話,歡迎來我家里來玩啊。停了一下又說,我家老頭子可以教你學(xué)學(xué)英文呢。

        這話說得我不好意思了。一時讓座不過心血來潮而已,平時哪里曉得講什么禮貌。但聽說她的老頭子會講英文,倒使我有了好奇心。

        老娭毑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脊背幾乎佝僂成九十度,雙手指關(guān)節(jié)則嚴(yán)重變形,形同雞爪(如今知道,此即類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的典型癥狀)。肘臂間挽一只纏滿爛布條的塑料帶編織籃,里頭除了兩莖萵筍,別無他物。但稍稍留意她的眼神,卻顯得既溫和,又淡然。與一般街道婦女那種空洞、木訥的眼神完全不同。

        加之老娭毑并非本地人,說話帶有明顯江浙一帶的口音。

        憑直覺,這老娭毑與她的“老頭子”應(yīng)該有點(diǎn)什么來頭吧。盡管小有顧慮,但好奇心占了上風(fēng),便欣然接受了她的邀請。

        不言自明,老娭毑便是朱娭毑,老頭子便是朱仲碩了。

        老兩口子住在火車南站附近,毗鄰煤碼頭的棗子園六號。

        火車南站曾經(jīng)是長沙最大的煤炭集散地。進(jìn)工廠以前,十六七歲時候,我間或在此打打短工,主要是卸煤。通常是幾個人包一節(jié)車皮,將煤奮力耙下,堆如小山。再由傳送帶轟隆隆轉(zhuǎn)運(yùn)至泊在湘江里的運(yùn)煤船上去。印象頗深者,乃附近的街巷幾乎全是灰撲撲的,空氣中滿是彌散的煤灰,居民白天皆不敢開窗。

        先前,長沙城區(qū)的湘江東岸,以小西門碼頭居中,朝南北兩向漸次延伸,布滿了各類碼頭。左近的窮街陋巷密如蛛網(wǎng)。居住者多為城市貧民,且有各種街道工廠、手工業(yè)作坊混雜其間。棗子園即其中一條雜亂、骯臟的小巷。巷子盡頭還有家新湘玻璃廠,我還在車間里看過工人吹電燈泡呢。

        棗子園六號是棟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屋,兩層樓。下半截青磚墻,上半截木板壁,已然破敗不堪,現(xiàn)在想起來倒還有些特色。一樓是一家南貨店,朱老頭兩口子住在二樓。木制樓梯居然不在屋內(nèi),而是緊貼戶外墻壁,露天架設(shè)。雖有扶手,但頗為陡峭,一腳踏去吱嘎作響,初次上樓腿肚子不免發(fā)緊。

        因平時見慣了太多挨批斗的各色人等,去朱老頭家的路上,還設(shè)想了一下他的形狀。一副謹(jǐn)小慎微、夾著尾巴做人的瘦老頭樣子恐怕八九不離十吧。未料爬上樓梯進(jìn)屋,但見這個老頭子高大挺拔,略顯零亂的白發(fā)梳向腦后,額頭飽滿,面容清癯。眼神雖有些混濁,卻暗藏一種逼人的光芒。其容貌與氣質(zhì)毫無頹喪之狀。

        見我站在門口遲疑,朱老頭用一口喉音濃重的長沙腔朗聲說道,我一看就曉得你是小王。請進(jìn)請進(jìn),老太婆講過好幾回了。我有些拘謹(jǐn)?shù)刈哌M(jìn)屋里,稍稍四顧,除一床一柜外,再未見什么像樣的家具。顯眼的卻是一摞一摞碼得半人高的火柴盒子,幾乎占據(jù)了這間小屋子的半壁江山。

        一邊,朱娭毑高興地抽了張矮板凳叫我坐下。落座,我跟朱老頭搭訕道,你老是長沙人???朱老頭豎起指頭說,不光我是長沙人,我祖輩也是長沙人哦。又問我住在哪里,我告訴他住在小古道巷里頭的南倒脫靴。朱老頭子說曉得曉得,在南門口。長沙城里有兩條倒脫靴巷,還有一條在臬后街,叫西倒脫靴,可一直通到藥王街去。

        我便小有得意地打算告訴他倒脫靴的所謂典故,與《三國演義》關(guān)公戰(zhàn)長沙有關(guān)。不料剛剛開腔,朱老頭子連連擺手,說莫提莫提,我最煩這些莫名其妙的出處與典故,東扯葫蘆西扯葉。見我不無尷尬,便說,倒脫靴其實(shí)是個圍棋術(shù)語哦,先棄后取,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妙,還蠻有意思?!都t樓夢》里就寫過妙玉跟惜春下圍棋,結(jié)果妙玉一招倒脫靴式,反敗為勝,把惜春氣得要命。

        又問我曉得下圍棋不,我說不曉得,只曉得玩五子連。朱老頭哈哈一笑,喊道,老太婆,給小王倒杯水啊。

        轉(zhuǎn)頭又說,對不住,我屋里如今連片老末葉都冇得。不過喝白開水好,老蔣那時候就提倡新生活運(yùn)動,還信基督教,從來不呷茶!

        隔起好遠(yuǎn),卻分明可見在逆光中點(diǎn)點(diǎn)飛濺的唾沫星子,且依稀聞到他嘴里噴出的酒氣。便暗忖,這老頭子無茶尚可,無酒恐怕不行。

        朱娭毑則細(xì)聲細(xì)氣嗔怪道,你講話能不能不胡說八道???朱老頭將眼睛一瞪,說,你跟我?guī)资陣},不曉得我從來就胡說八道啊。朱娭毑只好嘆氣,說曉得,曉得。一輩子就吃了嘴巴的虧,好酒貪杯。還從不長記性。

        朱老頭卻一臉無所謂。說,都淪落到褙火柴盒子的地步了,還怕什么?

        火柴盒子我也褙過啊,我順勢說道。小時候放寒暑假,家里要我們褙火柴盒子,賺學(xué)費(fèi)。一萬個七塊三。

        勤工儉學(xué),好啊。朱老頭回答,如今一萬個還是七塊三。老了,兩個人手腳都慢,一個月頂多褙兩萬個。

        再細(xì)看朱老頭的衣著,真有幾分怪異。上身穿一件黑色緞面中式棉襖,有隱隱可見的團(tuán)花紋。偏緊,明顯不合身。下面卻是一條土黃色呢子馬褲,褲襠闊大。兩只褲腳各被一排扣子扣住,小腿便尤覺瘦小。這樣看去,老頭子又顯得有幾分滑稽。上身像個地主,而馬褲,先前只在電影里看鬼子軍官穿過。

        見我眼神好奇,朱老頭倒頗為坦然。說,這身行頭都是妹夫送的。如今窮啊,都是穿他們的舊東西。說罷自嘲地大笑。突然又說,你曉得,我妹夫是誰不?

        我哪里曉得,只能搖頭。

        是你的家門啊,王稼祥。聽說過沒有?

        那時候我真不知道王稼祥乃何許人也,便老實(shí)回答,沒聽說過。

        老頭子便有幾分失落。說我告訴你啊,我還有個姐夫,叫蕭勁光。我連忙說,蕭勁光我還是知道的,堂堂海軍司令,解放軍的十位大將之一呢。

        那你曉得他為什么當(dāng)?shù)暮\娝玖畈??朱老頭再賣了個關(guān)子。這個我當(dāng)然又不知道了。朱老頭得意了,說,蕭勁光少年時候,就在橘子洲頭架劃子謀生。當(dāng)年的毛潤之還坐過他的劃子呢,講他的劃子劃得好。所以新中國成立后任命他當(dāng)了海軍司令。不過后來跟我二姐離婚了。

        我只能愕然。斷乎想不到,蕭勁光所以當(dāng)上海軍司令,竟與他年輕時會架劃子有關(guān)。

        不過其實(shí)啊,朱老頭又說,王稼祥資格更老。毛主席就講過,王稼祥是最早支持他的,遵義會議上沒有他不行,投了關(guān)鍵的一票哦。說罷又拍拍大腿,這條馬褲就是王稼祥送的,正宗的日本將軍呢,林彪打平型關(guān)的戰(zhàn)利品!

        這些故事聽得我有些神思恍惚。不敢信,又不得不信。

        朱娭毑見老頭子口無遮攔,著急得緊,又無法阻止。只好對我說,老頭子胡說八道,千萬不要去外面亂講啊。我連連點(diǎn)頭。其時大概是七二年七三年吧,林彪“九·一三事件”發(fā)生后不久。民間風(fēng)聲鶴唳,流言暗涌,不知這世界到底還會有什么驚心動魄的變故。只是隱隱覺得還會出事,還會出大事。

        那日,因?yàn)闊o意中結(jié)識了一位頗有來頭的老頭子,回家后有點(diǎn)按捺不住,便將此事悄悄講給鄰居胡叔叔聽。胡叔叔剛滿二十歲便成了右派分子,被電業(yè)局開除公職,勞教了幾年,后來在街道工廠混了碗飯吃。但他見多識廣,人緣也很好,倒沒吃多大的苦頭,我蠻愿意跟他親近。沒想到胡叔叔有個朋友便是朱家的遠(yuǎn)房親戚,知道朱仲碩確為朱劍凡之子。還說朱劍凡有八個崽女,其他七個都參加了革命,只有朱仲碩一個人跑到印尼的一所華僑學(xué)校教書去了,走的另外一條道。加之性格不好,喜歡耍少爺脾氣,所以其他兄妹跟他幾無來往。乃至落魄以后,只有小妹朱仲麗還多少接濟(jì)一下他。不過自從“文革”開始,朱仲麗一家也是泥菩薩過江了。

        我不解朱老頭為何一徑潦倒至此,胡叔叔也未知其詳,只是說朱也打成了右派,后來又因什么事從北京被遣送回長沙。

        只是連累了他的老婆。胡叔叔說,也是蘇杭那邊的大家閨秀呵。

        但我從未聽朱老頭講過什么怨天尤人的牢騷話。大抵都是挑些可堪一提,且不無得意的往事說說,且習(xí)慣了自我解嘲。如今回想起來,老頭子恐怕也是所謂選擇性記憶使然,更不愿在外人,尤其不愿在如我這樣不相干的晚輩面前,袒露內(nèi)心的隱屈吧。

        對于父親朱劍凡,朱老頭一直引以為驕傲。朱劍凡一九三二年因胃癌逝世,葬于上海公墓。新政府成立后,在毛澤東的指示下,朱劍凡于一九五三年遷葬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還舉行了一個安葬儀式。毛澤東曾經(jīng)對他妹妹朱仲麗說過,你的父親可惜死早了,不然我要請他當(dāng)教育部長呢。

        誰敢說他是資產(chǎn)階級教育家?劉少奇親自替我父親的骨灰盒蓋的國旗!朱老頭子大聲說,毫無顧忌。

        我聽了卻不免有些心驚。

        聽朱老頭自己說,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中期,他在外貿(mào)部任英文翻譯,參與過中英建交前互設(shè)辦事處的高級別談判,其間還替周恩來做過幾次翻譯。建國初期,因他有過在印尼的生活經(jīng)歷,曾被外交部擬定為首任中國駐印尼大使館的二秘。

        可惜言多必失啊,朱老頭苦笑一聲。

        我不知二秘為何物。朱老頭說,就是二等秘書哦。我有些不屑,說,二等秘書?朱老頭便說,莫小看這二秘,它可是外交官晉升的重要臺階呢。隨即講了一個聽去有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當(dāng)年,一批即將被委派至國外使領(lǐng)館的各色人員,均集中在剛落成的北京新僑飯店短期集訓(xùn)。一日,朱老頭的房門被敲響了。開門一看,卻是一位多年不見的熟人。朱老頭略覺納悶,還是將來人請進(jìn)屋里。兩個人不咸不淡地寒暄起來。那人貌似隨意地問朱老頭被委派至哪個國家。朱老頭遲疑了一下回答,去印尼哦。那人又問他有何感受。朱老頭輕描淡寫地說,故地重游吧。那人微微一笑,說好啊好啊,旋即告辭。

        孰料第二天,朱老頭被正式通知,他去印尼的任命被取消,調(diào)去外貿(mào)部報(bào)到。朱老頭百思不得其解,卻不敢輕易打聽。

        多年后才偶然得知,他違反了當(dāng)時的保密規(guī)定。其中一條,即對外機(jī)構(gòu)的所有任命及去向,在未公開之前,不得私下泄露給任何無關(guān)部門或人員。

        憶及此處,朱老頭把大腿一拍,不無懊惱地說,他媽的,那回碰了個探子。朱娭毑卻故意嘔他一句,莫怪別人,怪只怪你自己,嘴巴子關(guān)不住風(fēng)。

        我在一邊,忍不住笑了。

        算起來,我跟朱老頭大約交往了四五年時間吧。固然談不上惺惺相惜,但彼此精神上還是各有所依。所謂老小老小,在那個風(fēng)雨如晦的時代,他想說,我愛聽,也算一種難得的緣分吧。有時明明知道老頭子酒喝高了,難免言過其實(shí),照樣聽得津津有味。若說一老一小臭味相投,并不過分。

        記憶尤深的是冬季,一般是禮拜天的上午。若無他事,我喜歡獨(dú)自一人,騎一部爛單車去朱老頭家。先在棗子園六號樓下的南貨店里,打半斤金剛刺酒(俗稱“悶頭春”,九分錢一兩),外加一包油炸花生米,或者蘭花豆,吱吱嘎嘎爬上那架戶外樓梯,踅進(jìn)光線陰暗的朱家小屋。

        朱老頭照例和衣蜷縮在床上,兀自“烤被窩火”。朱娭毑則在一大堆火柴盒子后面,冒出頭發(fā)已然花白、稀疏的腦袋,起身跟我打招呼。房中間的藕煤爐上,照例坐著一把咝咝冒著熱氣的瓦炊壺,勉強(qiáng)制造出些微暖意。那只貼著爐壁取暖的黑貓,亦照例沖我伸個懶腰,豎直尾巴喵嗚一聲,仍復(fù)睡去。

        我呢,先替老兩口將褙了一個禮拜的成品火柴盒捆好,搬下樓,送至巷口的收貨處,再將一批要褙的原材料搬回他們屋里。照例,朱老頭已然將花生米與半瓶“悶頭春”擺在那張權(quán)當(dāng)飯桌的破舊方凳上,迫不及待地將酒杯斟滿,且大聲叫道,老太婆,小王來了,炒兩個菜!

        說是炒兩個菜,不過兩莖萵筍。萵筍腦殼一碟,用豬油炒。萵筍葉子一碟,用茶油炒。一菜兩吃,個中自有緣由。最初我不知就里,后來才曉得,多年來老兩口一直如此。朱老頭湖南人,口味重,嗜辣。朱娭毑浙江人,口味輕,怕辣。尤其是朱娭毑篤信回教,莫講豬肉,連豬油都不吃。所以哪怕一樣小菜,也要做兩樣炒,各吃各好,涇渭分明。

        自然,為了照顧老頭子的口味,朱娭毑還是練就了一手做湖南菜的功夫。炒的萵筍腦殼亦頗合我的口味。先將一小坨豬油燒紅,放豆豉少許碎干紅椒少許,稍稍炸焦,再將切成薄片的萵筍腦殼“嗞啦”一聲汆入,翻炒十?dāng)?shù)秒后旋即起鍋。香、辣、脆俱全。不過頓時彌漫滿屋的油煙味,亦屢屢嗆得三個人前仆后繼地咳嗽,連那只黑貓也跟著打噴嚏。

        待豬油萵筍腦殼炒畢,朱娭毑再細(xì)細(xì)洗凈菜鍋,放入茶油,清炒萵筍葉。且?guī)撞环披},炒出來色澤翠綠,味道至為清淡。如是,小方凳上堪稱葷素搭配,濃淡相宜。一老一小推杯把盞,但聽朱老頭漫說往事,頗有“前朝記憶渡紅塵”之況味。

        彼時窗外雪花紛飛。不遠(yuǎn)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又有煤車緩緩駛進(jìn)南站了。

        朱老頭尤其喜歡講關(guān)于喝酒的故事。還透露過周恩來喝酒為何豪飲不醉的秘密。不過只要提及周恩來,朱老頭必定免去其姓,徑稱總理,讓我聽去總不太適應(yīng),有種怪怪的感覺。

        我告訴你啊,總理有個絕招。朱老頭抿一口酒,扔兩顆花生米到嘴巴里。我曉得他又故意賣關(guān)子了,便作洗耳恭聽狀。

        朱老頭再抿一口酒,緩緩說道,每次赴宴前,總理都要先吃一大勺豬油。吃豬油?我大惑不解。

        油,比酒的比重輕啊。酒喝進(jìn)肚子里,被豬油壓住,你說,總理還會醉嗎?

        我恍然大悟。且朱老頭不說,我哪里會知道,總理同志喝酒,竟然還有這么一招。

        我問朱老頭,宴會上翻譯可以喝酒不。朱老頭說那怎么可以?頂多喝一杯橘子水,不能多喝。我說橘子水還不能多喝?老頭子正色道,橘子水喝多了會放屁,那就是國際影響了哦。又抿了口酒。

        我卻笑得噴酒了。

        但朱老頭還是在外國人面前展現(xiàn)過一回驚人的酒量。不過這個酒量大得有些離譜,我只能姑妄聽之。說的還是當(dāng)年的事,即中英雙方達(dá)成協(xié)議后,中方邀請英方代表去杭州游覽。游罷西湖,一行人便去樓外樓吃杭幫菜。因系非正式場合,且表示好客,作為翻譯便但飲無妨了。

        朱老頭擅講故事,且好鋪陳。先不說喝酒,卻從樓外樓的西湖莼菜銀魚羹講起。我一窮街陋巷小子,不知莼菜為何物,更莫講吃過。老頭子便有幾分得意了。告訴我說,莼菜是一種珍貴時蔬,口感圓融、鮮美滑嫩。多生于池塘湖沼,尤以太湖、西湖所產(chǎn)最負(fù)盛名。莼菜銀魚羹則是杭幫菜里頭的一道名菜。

        蘇東坡有詞,“若話三吳勝事,不惟千里莼羹”。乾隆皇帝巡視江南,每到杭州也必點(diǎn)這道菜哦,朱老頭說得搖頭晃腦,唾沫橫飛。用太湖銀魚、金華火腿吊湯,應(yīng)時的西湖莼菜、豆腐提鮮。豌豆粉勾芡。佐以芫荽,再滴幾滴麻油,少鹽。小王啊,連舌頭都要鮮掉你的!

        又跟我碰杯。早已渾然忘卻彼時杯中之物,乃從樓下小南貨店里沽來,為辛辣刺喉,九分錢一兩的金剛刺,而佐酒之物,不過兩樣小菜,一小碟花生米也。

        再說吃醉蝦。說將新鮮河蝦放在玻璃盅內(nèi),用黃酒浸泡,蘸鎮(zhèn)江陳醋,夾在嘴里還在舌頭上活蹦亂跳。這都是我聞所未聞之事。

        終于說到喝酒了。

        在樓外樓飲酒,自然以紹興陳年花雕為佳。朱老頭說那回喝的是十年陳釀。五錢薄瓷小杯,滿斟。席間賓主頻頻舉杯,極為愜意。未料鄰桌一壯碩英國佬忽然起身,走至朱老頭跟前豎起大拇指,連連夸耀其一口倫敦腔純正、地道,要與他干杯,正中老頭子下懷。

        每人兩杯如何?那英國佬說道。

        行啊。朱老頭自然痛快。

        每人四杯如何?那英國佬又說。

        好啊。于是兩個人每人四杯飲罷。

        整個過程的一問一答,朱老頭子先說英語,再翻成中文給我聽,整個身心已然完全沉浸于往事當(dāng)中。

        每人再來八杯,怎么樣?英國佬又提議。

        每人又干了八杯。

        再干十六杯?

        這可是成幾何級數(shù)往上加量了。但兩人毫無懼色。

        痛快!那英國佬拍了拍朱老頭子肩膀。再來三十二杯!

        各人遂又干了三十二杯。

        此刻,周遭的人早已圍攏,且看兩人斗酒。

        但英國佬已微顯醉態(tài)了。

        于是,朱老頭發(fā)起了總攻。提議,每人最后六十四杯,如何?

        眾人嘩然。

        朱老頭子面不改色,再連干六十四杯。但見那英國佬開始踉蹌,勉強(qiáng)干完最后一杯,旋即滑到酒桌底下去了。

        我搬起指頭數(shù)起來,二加四,加八,加十六,加三十二,再加六十四,共計(jì)一百二十六杯,以每杯五錢計(jì),每人喝了六斤三兩。即便是黃酒,亦是非常驚人的了。

        后來我問朱老頭什么叫作倫敦腔。朱老頭不無自豪地告訴我,倫敦腔其實(shí)是倫敦下層人士講的土腔,很口語化。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扔?,就像老北京人說話,其實(shí)跟所謂普通話也有很大的區(qū)別,老百姓習(xí)慣講,因此更自然,更生動,更接地氣。其實(shí)貴族化的牛津官腔,我也會講哦。朱老頭子說。但是有點(diǎn)裝腔作勢,不好聽,我不喜歡。

        跟朱老頭交往數(shù)年,我數(shù)度動過跟他學(xué)英語的念頭,但終于還是放棄了。總覺得太枯燥,更不喜歡死記硬背。我曾介紹過幾個人跟他學(xué)英語,個個學(xué)有所成,可見我的不爭氣。朱老頭雖然遺憾,但從不勉強(qiáng)。記得他跟我講過,勉強(qiáng)是學(xué)不好東西的,要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才成。我深以為然。至今想來仍未后悔,因終究不是那塊料子。不過朱老頭翻譯水平之精深,我雖不懂,卻有所領(lǐng)教。

        一日,兩人忽然談起了翻譯文學(xué)。那時候,我已偷偷讀過幾本外國小說,尤以英法小說居多。朱老頭便說,年輕時候他讀過不少英文原版小說,尤其喜歡狄更斯。說罷,竟然用英文聲情并茂地背誦了一段《雙城記》里的句子:

        “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

        “人們面前應(yīng)有盡有,人們面前一無所有;

        “人們正踏上天堂之路,人們正走進(jìn)地獄之門。”

        中文的意思當(dāng)然是朱老頭子翻譯給我聽的。在當(dāng)時的時代情境之下,這段話給我的內(nèi)心造成了極大的震撼?;丶液蟊銓⑵渫低涤浀揭粋€本子里了。后來本子丟失了,但這段話至今未曾忘記。

        年輕時候,朱老頭還打算翻譯《雙城記》,但最終不了了之。我問為什么,他說,文學(xué)作品,難得譯啊。譬如你騎的自行車,民國時期叫腳踏車。雖然是同一樣?xùn)|西,時代不同,叫法也不同。若翻譯,斷乎不能搞錯。剛巧,朱娭毑正在一邊給藕煤爐子換煤。朱老頭當(dāng)即又舉例道,就拿藕煤來說,是我們南方的叫法。北方呢,叫蜂窩煤。設(shè)若南北不分,都譯成蜂窩煤,錯倒沒錯,但完全不是那種味道了。說到此處,老頭子意猶未盡,指著我說,你說,長沙人會把藕煤說成蜂窩煤不?

        我便使出激將法來,說你譯得出不?朱老頭略作思忖,居然將藕煤與蜂窩煤的英文單詞分別說了出來。然后又自我肯定說,應(yīng)該這樣,這樣才有區(qū)別。我當(dāng)然聽不懂,更記不住。

        所以我不奢望搞文學(xué)翻譯,別的還行,朱老頭說。又忽然問我,你讀過郭沫若譯的雪萊十四行詩沒有?我老實(shí)回答說沒有。朱老頭指著我說,幸虧沒讀過,那譯文簡直是狗屁。

        老頭子真夠狂的啊。

        近年某次聊天,我將朱老頭譯藕煤的故事跟做翻譯的友人汪君說過。汪君好事,回家埋頭查證。首先查大部頭《辭?!罚瑑?nèi)中既無“蜂窩煤”,亦無“藕煤”,一碗水端平了。又查《現(xiàn)代漢語詞典》,再遍翻數(shù)種漢英詞典,倒是均收有“蜂窩煤”一詞,卻仍無“藕煤”一說。最終才從一本《新時代漢英大詞典》中查出有“藕煤”詞條,令人遺憾的是,譯法與意思卻與“蜂窩煤”完全相同,毫無二致。

        汪君且從微信里發(fā)來兩個詞條的英文釋義,照錄如下:

        蜂窩煤:honeycomb briquette

        英文意為蜂窩狀的煤球。

        藕煤:〔方言〕honeycomb briquette

        英文意同上,亦為“蜂窩狀的煤球”。

        我不免替“藕煤”深深抱屈了。將“藕煤”一詞定為方言姑且不論,但英文之意怎么也成了“蜂窩狀的煤球”呢?明明是形同藕節(jié),比北方人說的“蜂窩煤”要形象得多啊。難怪當(dāng)年朱老頭說,把中文翻成英文,更難,恐怕就是難在類似的地方。又想,朱老頭子那回究竟是怎么將兩者區(qū)別翻譯的呢?于我而言,這已成了永遠(yuǎn)的不解之謎。僅此,都使我深深懷念與老頭子相處的那段珍貴時光。

        朱老頭子亦多次去過倒脫靴我的家里。他喜歡跟我父親聊天,南京城隍北京土地,當(dāng)然絕口不談?wù)?。父親大半輩子落拓不堪,平素幾乎不跟外人交往。但只要是朱老頭子來了,最舍不得的他,居然每每斟上一小杯白酒相待。不過兩人都是喝“光口酒”,無任何佐酒物,卻也其樂陶陶。父親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畢業(yè)于雅禮中學(xué),這是美國人在長沙辦的一所教會學(xué)校,美國教師也不少,上課多講英語,所以父親的英文還過得去。來了興致,還一起與朱老頭子唱英文歌《啊,蘇姍娜》,唱到過門處,兩個人居然還忘形地吹起口哨來。

        我還特別懷念喜歡我的朱娭毑。記得朱娭毑曾試圖替我做過一次介紹,是住在他們樓下對門的一個妹子。個子不高,但長得乖巧,碰見我總是笑瞇瞇的。手腳也勤快,經(jīng)常替朱娭毑做點(diǎn)家務(wù)。可惜當(dāng)時我正一心一意追求另外一個妹子,朱娭毑介紹未遂。不過后來朱娭毑對我說,小王啊,幸虧沒介紹成器,那妹子太冇得名堂。老頭子把她介紹給北京的妹妹朱仲麗家里做保姆,結(jié)果沒過幾天,她把新交的男朋友也叫了過去,整整在妹妹家連吃帶睡住了三個月。搞得王稼祥朱仲麗兩口子不勝其擾,只好將其打發(fā)回了長沙。

        我便開玩笑說,要是我跟她交了朋友,不會也把我叫到北京去住幾個月吧?那我也樂意。此話把他們兩口子惹得哈哈大笑起來。

        七六年“文革”結(jié)束后不久,朱老頭兩口子終于得以返京,我們還通過幾封信。其時我閉門造車,寫了一個傷痕題材的電影劇本,也鄭重托付老頭子轉(zhuǎn)給他的侄女,即蕭勁光的女兒看。因老頭子說過,蕭的女兒在北京電影制片廠工作,還負(fù)了點(diǎn)什么責(zé)。老頭子欣然應(yīng)諾。果然未出兩個月,我即收到了來自北影廠的回信,整整兩頁紙,滿滿都是提的意見。寫信人叫張暖忻,此人后來成了著名導(dǎo)演,我看過她導(dǎo)演的影片《沙鷗》。還記得她回信中印象頗深的一條,說劇本中有多處“回憶中套回憶”,不妥。最終的意思當(dāng)然是整體否定。也罷,從此斷了我寫電影劇本的妄念。再往后,我與朱老頭漸漸疏于聯(lián)系了,直至彼此再無音問。

        這當(dāng)然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責(zé)任編輯:馬倩)

        王 平 湖南長沙人。湖南出版集團(tuán)編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書屋》雜志創(chuàng)始人之一。主要著作有《雨打風(fēng)吹去》《王平小說》《倒脫靴故事》等。主編、策劃、編輯文藝類圖書《全國小說獎獲獎及落選代表作》《一個都不寬恕——魯迅和他的論敵》《周作人散文全集》《鍾叔河集》《鍾叔河師友書札》等一百余種,逾千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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