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明濤
晨起曉霧,我瑟縮著身體,迎著冬日寒冷的風,走在學校里鋪滿枯黃落葉的路上。我的口中不時地呼出白霧,它不久便與天地間蒼茫的大霧融為一體,讓人無處可尋。正當我嘗試抓住這虛無縹緲的霧氣時,些許淡淡的墨點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是誰在那里?”我向前方問了一句,他們沒有給我任何回應。我懷著好奇,慢慢朝他們走近,他們依舊佇立在那里,紋絲不動,像是眼含微笑地等待我的靠近。被霧氣暈開的墨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聚集成一個具體的姿態(tài),直到我看見一灣湖水,才發(fā)現(xiàn)這幅水墨畫中靜靜挺立著的殘荷。
多年來,一直在校園里往返的我卻是第一次見到殘荷這般模樣?!敖犹焐徣~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這是宋代詩人楊萬里描繪的夏日荷花。盛夏是荷生長最旺盛的時期,溫度越高,陽光越烈,荷葉就越翠綠,荷花也越紅艷,就連露水也流連忘返,在亭亭的荷葉上滾動。放眼望去,它們一朵與一朵并肩,鋪滿湖面。若是此時有游人過往,定會愛上眼前這在夏日里為人帶來清涼的荷。這是它們最美的時刻,也是它們的芳華。
許久以來,我未曾注意到時光的流轉,只記得春去秋來,夏雨冬雪,時間不過是天熱減衣,歲寒添衣,就連這一池衰敗的殘荷,我也只是偶然注意到。時已入冬,我們穿上厚重的冬衣,荷卻收了笑靨,抹掉粉黛,褪去“亭亭的舞女的裙”,像是要謝幕的演員,用枯黃的、彎曲的身形,向欣賞它們碧綠的觀眾表達感激。
我再向荷花靠近一步,湖面上倒映著我的臉龐,還有荷葉底部枯黃的莖。這些莖脈再也不能撐起一朵渾圓飽滿的荷,于是荷葉從葉邊向著荷心慢慢變皺,變黃,變卷,直到最后一滴露水滲透進越來越柔軟的荷心中,像是越收越緊的油紙傘,最終只剩一抹焦黃立于湖中。
看著滿湖低垂的荷,怎會讓人不生出悲涼之感。我想起盛夏時節(jié),它們驕傲地立于湖面,肆意綻放,那才稱得上芳華吧?忽而風起,寒風吹皺湖面,刮過我的面龐,荷葉在這一陣蕭瑟的風中顫抖。然而,我沒有看見一朵荷倒下,那些被折斷的褐色莖稈依然傲立于寒冷的冬水之中,肅穆莊嚴。這讓我想起很久以前,那些泛黃的照片里穿著軍裝的戰(zhàn)士,戰(zhàn)場的塵泥染黃了他們的綠色軍衣,他們卻挺直脊梁,驕傲地站立在祖國的土地上。
濃霧還未完全散去,雖然有幾縷陽光照在湖面上,但是氣溫仍然很低。不久,雪便墜下,飄飄灑灑,萬物都被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潔白的雪花悄無聲息地落在荷上,又安靜地融化,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似乎它們從未來過。這場瑞雪會讓來年的蓮生長得更好吧!在雜亂的荷葉間,在燈光的映照下,我看見蓮蓬已然成形,想必在我看不到的淤泥之中,蓮藕也在漸漸肥碩。
雪在枯瘦、彎折的荷葉上逐漸積累,像是外公花白的頭發(fā)。我從來不敢下水田,害怕水底的淤泥里有吸血的“怪物”,所以從小到大,我只會坐在田坎上,看著外公彎著腰,在水田里辛苦地勞作。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個春夏秋冬,健碩的外公在我眼中慢慢變矮,剛毅的臉也慢慢變皺。一次暑假回家,我看見已經七十多歲的外公還佝僂著身子堅持在田中勞作。他戴著草帽,枯瘦的雙腿挺直,他種下“蓮藕”,他也成了一葉“荷”。
盛衰枯榮,就是如此相輔相成的吧。
李商隱曾寫過詩句:“留得枯荷聽雨聲?!倍曷湓诳莺缮?,其聲卻不似雨打樹葉的惆悵,它不懼風與雨,越是清冷,越有堅強的魂魄。游人行色匆匆,我卻在一片蒼茫中與一湖殘荷對望,相顧無言,心中敬意卻油然而生。
做一株“水荷”,自敬,自愛,憂而不傷,殘而不敗,不懼枯榮。縱是霜落寒冬,我也能遺世而獨立,自生風骨。
(作者系西南財經大學公共管理專業(yè)2022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