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蘇
一
當(dāng)夢境變得極為真實,現(xiàn)實反而顯得虛無。今年夏季,我就有這樣的感受。我常常從夢中醒來,窗外是無盡的黑夜,西日嘎山地草原的輪廓在星輝下若隱若現(xiàn)。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和無力。這時,我會刻意地走到院子里踱步,偶爾無意識地喊出妻子和兒子的名字,而回應(yīng)我的只有小黑狗。它原來是我兒子烏日根的伙伴,現(xiàn)在整日無精打采地趴在門口,看到陌生人也不再叫喚。馬棚里空空的,牛棚里十幾頭牛在等待著黎明。我不停地在院子里轉(zhuǎn)圈,直到冷汗?jié)B出皮肉,體內(nèi)沒有了力氣才回過神來,原來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
我的夢起初沒有畫面,只有水聲和馬鳴聲。水聲不是溪流清脆的聲音,也不是大海波濤翻滾的聲音,而是沒有風(fēng)浪的河水發(fā)出的沒有聲音的聲音。我能真實地聽到這個聲音。馬鳴聲比較明顯,聲音里帶著悲切。后來,我的夢里出現(xiàn)了畫面,從模糊到逐漸清晰。一片無垠的原野、一條蜿蜒的河和一匹金色的黃驃馬,像一幅流動著的油畫一樣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走在夢境里,腳下是松軟的草地,前方是河流和黃驃馬??晌以趺醋咭沧卟贿^去,它們總是與我保持著距離。突然,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片漆黑,我便從夢中醒來??煲粋€月了,我始終走不出這個夢。
一天夜里,我走進了老牧人家的院子。他住在畢勒古泰山腳,他的兒子半身不遂,常年躺在里屋。我經(jīng)??吹剿律硪蝗苏驹谏巾?shù)纳碛?。他坐在臺階上抽旱煙,幾十只羊在黑暗中發(fā)出咩咩聲。我說,老人家,我又夢到河流和黃驃馬了,這次有畫面,與您那天描述的場景一模一樣。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接著說,烏日根四歲那年,我受傷了,還是您教他學(xué)的騎馬,一轉(zhuǎn)眼二十年過去了。他依舊沒有說話。我繼續(xù)說,烏日根養(yǎng)出了西日嘎草原上最好的一匹黃驃馬,現(xiàn)在人沒了,馬也不知所蹤,而我的妻子因為悲傷過度提前去了德巴占。我的眼睛干澀,淚水向內(nèi)流淌,與血液融在一起。我起身要離開時,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那天陽光太刺眼了,什么都看不清啊。
那天異常悶熱,沒有云,沒有風(fēng),眼前的景物泛著一層白光。烏日根去西日嘎河邊給黃驃馬洗澡,卻再也沒回來。三天后,他溺水的身體被南邊村子的牧人發(fā)現(xiàn),并報了警。我就這樣失去了兒子。盡管我無法接受,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擺在眼前。半個月后的一天,本就心臟不好的妻子也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整日沉浸在絕望中,失去了活著的意義。有一天,我爬上畢勒古泰山頂,往南望去,隱約看到了烏日根的身影。他牽著黃驃馬,沿著蜿蜒的河邊走去……當(dāng)我想大聲呼喚他時,他突然消失了。
我在山腳碰到了正要上山的老牧人。我說,剛才我看到烏日根了,他還活著。老牧人的臉上露出憂傷的神色。他抱著我哭起來。他說,將來我們都會去德巴占報到。說完,他放開我,慢慢向山上爬去。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夢到水聲和馬鳴聲。我的夢越來越真實了,真實到現(xiàn)實生活反倒像夢一樣。我每晚渴望快點入睡,好快點去見烏日根??擅看蔚娜胨际瞧D難的過程。即使牧牛一天,我也感覺不到累。我甚至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睡。因為妻子似乎就躺在身邊,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嘆息聲也常?;厥幵谖葑永?。我更像是在等待與家人團聚。
日子被無限拉長,白天和黑夜沒有了界限。我每天重復(fù)著前一天的生活。妻子和兒子離去后,我把剩下的兩匹馬送給了外村的親戚。這兩匹馬和那匹黃驃馬是兒子的最愛。每次看到,我悲從中來。后來,我把十幾頭牛也賣了。我成日沿著河邊走,走到筋疲力盡,回家胡亂吃點飯,然后倒在炕上,期待一場夢。
二
夏末一天,清晨,天氣微涼。我碰到了老牧人。他拉著牛車往東走,牛車上躺著他的兒子。他的兒子比烏日根大十幾歲,十年前從馬背上摔下來,就再也沒有站起來。他本就老來得子,這一下全家垮掉了。他的妻子前年因病走了。此刻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但我能說什么呢?說什么都無濟于事。倒是他主動跟我說,兒子最近又嚴(yán)重了,去旗醫(yī)院看看。我猶豫著說,那羊群誰看管?他說,已經(jīng)賣了。我站在路邊無奈地點頭。牛車慢慢爬上坡頂,隨即消失。
老牧人走后,我再次爬上了畢勒古泰山頂。烏日根出事那天,一個年輕牧人看到老牧人站在山頂?shù)纳碛啊纳巾斈芸吹胶苓h很遠的天際,包括烏日根消失的那個河灣。烏日根經(jīng)常在河灣刷洗黃驃馬漂亮的脊背。我問老牧人,看到我兒子了嗎?他說,眼前一片白,什么也看不清。過幾天我再問,您仔細回想一下,那天,在河灣有沒有看到人影呢?他沉默了一陣后,搖了搖頭。
我和妻子都不敢相信一個小伙子會被淺淺的河水淹死??扇说拇_是淹死的。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我想到早些年,村里一個小男孩,一個人跑到房后玩耍,頭扎進醬缸就沒再抬起來。小男孩掙扎時,他的阿爸和額吉就在前院干活。生命無常。烏日根肯定是被什么東西絆住了。當(dāng)時他多么絕望?。∥抑荒苡昧揖苼砺楸宰约旱纳窠?jīng),西日嘎草原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秋天也在搖晃中來臨,草原更加荒涼了。我去買酒時,從幾十米開外,看到商店門口幾個年輕人正圍著一輛白色轎車。希日呼坐在駕駛位,夾香煙的手從車窗伸出來,煞有介事地跟大家聊著。有人問,你這車落地多少錢?他吐出一團煙,沒有說話,把夾香煙的兩根手指舉起來。那人驚呼一聲。希日呼看到我,喊了一聲叔,然后扔掉煙嘴,關(guān)上車窗,急匆匆地開走了。留下來的幾個年輕人繼續(xù)談?wù)撓H蘸?。有人說,這小子這幾年真行,倒騰來倒騰去,看起來不務(wù)正業(yè),結(jié)果卻比我們都強。我買完酒,站在商店門口喝了幾口。只有烈酒流入體內(nèi),我才能感覺到我還活著。幾個年輕人還在談?wù)?。我不知哪里來的一股沖動,對他們說,你們這都怎么了?讓老人去干活,你們在這里曬太陽。幾個年輕人沒有回應(yīng)我,勾肩搭背地走遠了。
我在村子里找不到存在感。村子正在發(fā)生著變化,人們都在這個變化里生活。但于我而言,這個變化無關(guān)緊要,我什么都沒有了,也就不需要變化了。誰在乎我這樣的人呢?這是我第一次自以為是地批評年輕人。往年,也就是妻子和兒子都在的時候,我對年輕人總是發(fā)自肺腑地去贊美,能干、有活力。烏日根就是他們中的一員,現(xiàn)在烏日根沒了,他們?yōu)槭裁礇]有絲毫的悲傷呢?一個活生生的伙伴沒了,他不是牲畜,他是人,他們怎么就做到這樣坦然?一只鳥死去,另一只鳥也會哀鳴幾聲。老人常說,只有自己經(jīng)歷了才懂。我現(xiàn)在真是深有感觸。
我沿著河邊繼續(xù)走,秋季的水位已經(jīng)下去不少,有的地方露出了河底的石塊。我的夢從黑夜串到白天,有時走著走著,恍恍惚惚地就進入了夢境。妻子在河灣哭泣,她向我指了指河水,然后縱身一躍。我也跟著跳了下去。冰涼的河水浸濕我的身體。這里的河水,只到齊腰深,即使在雨季,也就到胸口的位置,烏日根比我還要高出一頭,怎么就在這么淺的水里溺死了?我還是不甘心。這時,曾經(jīng)告訴我看到老牧人的年輕牧人把我拉上了岸。我們坐在晌午的陽光下,他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涼意讓我清醒。我說,老牧人沒有看到。他說,也許吧,那幾天真是半塊云彩也沒有,天氣熱得瘆人。他接著說,那匹黃驃馬再也沒回來嗎?我說,那是烏日根的另一半生命,再也不可能回來了。他說,哎,烏日根真是愛這匹馬啊,他把那匹馬照顧得太好了,簡直不可思議。去年還有人想高價買他的馬,他堅決不同意,說這匹馬是長生天賜予這片草原的神駿,說這匹馬就是他的命,說得非常真切,以至于我們誰也不敢插嘴。我說,烏日根就是這樣的性格。
等我身上的衣服干了,年輕牧人騎馬走了。我應(yīng)該試著去尋找生活的意義,往下活著的意義,就是要延續(xù)妻子和兒子的生命。我要替兩個人活下去。而活下去總得有個目標(biāo)。我決定去尋找那匹黃驃馬。
三
一夜過后,我背上行囊,沿著河邊向南走去。黃驃馬最熟悉這條河了,它不會離開這條河。陣陣秋風(fēng)襲來,無邊無際的山地草原展現(xiàn)在我眼前。每當(dāng)我走過一個村莊就會詢問有沒有看到過黃驃馬,我還會加上一句,身上散發(fā)著金燦燦的光。可是我走了整整一個秋天,沒有人看到過黃驃馬,它就這樣消失了。而且我的夢也逐漸消失了?;氐郊?,我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和院子,不知該如何是好。妻子和兒子的衣物放在另一間屋里,我從來不敢進去。一閑下來,我再次回到了過去,每天喝酒度日。
初冬的一天,年輕牧人開著拖拉機,帶著村里的幾個小伙子來到了我家院門口。他們二話不說地把兩噸煤卸在院子里。我掏出錢,他們不要,我請他們進去喝茶,他們不喝。年輕牧人臨走時說,叔,據(jù)說今年冬天特別冷,您多燒點煤,別凍著。想起商店門口的經(jīng)歷,我感到羞愧。村里人還在惦記著我,幾天后,村主任又帶頭給我送來了米面。我說,我不需要這些了,還是給老牧人吧。村主任說,老牧人已經(jīng)帶孩子轉(zhuǎn)到市醫(yī)院看病了,今年冬天肯定不回來了。人們走后,我站在院子里,感到迷茫。已經(jīng)離世的人不可能再回來,而活著的人的悲苦,他們會不會感應(yīng)到呢?
我開始做一些事情來轉(zhuǎn)移注意力。我打開電視機,看看長調(diào)比賽,聽聽烏力格爾。西伯利亞的寒風(fēng)在窗外肆虐,時間卻像西日嘎河一樣凍成了冰。我去買酒時,偶爾能看到希日呼的白色轎車呼嘯而過。村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年輕人也跟著希日呼買車了,但他們的轎車不如希日呼的貴,他們掩飾不住對希日呼羨慕的眼神。村子的變化在這些年輕人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親戚給我送來了幾頭牛,他們希望我重新振作起來。當(dāng)我牽著牛車想去鎮(zhèn)上時,有年輕人說,叔,現(xiàn)在鎮(zhèn)上不讓進牛車了。我說,為什么?他說,牛車走到哪里拉到哪里,會弄臟整潔的路面。
我把牛車和小黑狗安置在鎮(zhèn)郊的牧民家,然后進鎮(zhèn)隨便逛??煲^年了,盡管親戚叫我過去一起過年,可我還沒從悲痛中走出來,我怕把壞情緒帶給他們。我還是自己過年吧。我也不知道買些什么好,以往都是一家人來鎮(zhèn)上買年貨。妻子負(fù)責(zé)挑選新衣服、食物,兒子負(fù)責(zé)選春聯(lián)、煙花。我跟在他們后面。即使再冷的風(fēng)吹過,我心里也覺得暖暖的。如今,我在熱鬧的街上走走停停,終是沒有買什么,兩手空空地回了家。
冬季的西日嘎村比秋季更加荒涼。我偶爾爬上畢勒古泰山頂,望著遠處冰凍的河灣想象烏日根牽馬的畫面。我的幻覺已經(jīng)沒有了,或者,我可能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幻覺里。我活在夢里,夢吞噬了現(xiàn)實。只是在我的夢里不再出現(xiàn)妻子、兒子和黃驃馬。他們是不是對我失望了?一種比西伯利亞的風(fēng)更寒冷的風(fēng)吹在心上。天上沒有云,陽光刺眼。這時,我看到有個人牽著一匹馬在河邊走動。我以為自己再次走進了夢里,可這不是夢,我能清晰地看到周圍的景象。那人慢慢走到河灣邊,向我揮手。我順風(fēng)下了山,不久便走到了那人跟前。他是年輕的牧人,他笑著說,叔,你看到我了?我說,你也看到我了?他說,是啊,就像……他沒再往下說。
年輕牧人走后,我也慢慢走回了家。我又開始做夢了。炎炎夏日,烏日根騎著黃驃馬在我眼前晃動,河水泛著白光,人和馬像是鍍了一層金似的,發(fā)著光暈。這回看清楚了,他的確就是烏日根。我從夢中醒來,感到一陣涼意,起身給鐵爐加了煤塊。不一會兒,屋里又暖和起來。當(dāng)我再次進入夢境后,看到妻子無助地走在河邊。一切都破碎了。我怎么可能會好起來呢?往下只能自欺欺人地活著??善拮釉谖叶呎f,死不瞑目。之后,妻子和兒子沒再出現(xiàn)。風(fēng)像是要掀掉房蓋似的,肆虐著,呼嘯著,不知吹向何處。
四
轉(zhuǎn)眼到了春天,我的生活沒什么變化。為了繼續(xù)生活下去,我買了十幾只羊。我不能辜負(fù)對我好的這些人。我收拾好院子和屋子,準(zhǔn)備開始新的生活。我是咬牙做這些的。一天夜里,我正在看烏力格爾時,電視機發(fā)出刺啦刺啦的響聲,隨即畫面消失。我換到省外的一個頻道,一個記者正在采訪一家馬場的經(jīng)理。他們身后的鐵柱上拴著三匹馬,兩匹灰色的馬和一匹黃馬。那匹黃馬的動作跟我兒子的黃驃馬一模一樣。我趕緊下炕,站在電視機前仔細地觀察。是的,就是我兒子的黃驃馬,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黃驃馬突然瞅向鏡頭,我們四目相對。我再次確定,它就是丟失的黃驃馬。
我一夜無眠。第二天早上,我走進派出所說明了情況。派出所有兩個警察,一個出去執(zhí)勤,剩下的那個正是曾給我做過筆錄的小伙子。他給我端來了一杯熱茶,還詳細詢問了我的身體狀況。我說,孩子啊,你一定要相信叔叔的眼神,絕對錯不了,那匹馬肯定就是烏日根的黃驃馬。他拿出一根香煙遞給我,我拒絕了,他想自己點煙,猶豫一下放在桌面上。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作響。過了好一會兒,他說,叔,你還記得是哪個頻道、什么節(jié)目嗎?我全然不記得了。他打開電視機,用遙控器轉(zhuǎn)換頻道,讓我仔細看左上角的圖標(biāo)。我終于指出了一個藍色圖標(biāo)。他反復(fù)問,我反復(fù)確認(rèn)。他說,叔,根據(jù)您的描述,應(yīng)該是新聞類節(jié)目,我不換臺,緊盯著這個頻道,等待重播。您先回去休息,我這邊有什么消息會去找您。
我沒有回家,坐在電視機前,一刻也不敢動。時間過得很慢,出去執(zhí)勤的警察也已經(jīng)回來了。兩個警察一起陪我看電視。窗外的春風(fēng)卷起了黃沙。中午,電視上終于重播了昨晚的節(jié)目。年輕警察趕緊開始做筆記,另一個用手機拍電視屏幕。當(dāng)那匹馬再次出現(xiàn)時,我驚呼起來,你們快看,就是這匹馬,絕對錯不了,這就是丟失的黃驃馬,是我兒子烏日根的黃驃馬?。⌒侣労芸炀筒ネ炅?。年輕警察跟我說,叔,這回我們了解情況了,您回去吧,我們肯定會聯(lián)系電視臺,進一步核實情況。我還想說點什么,可是屋里進來兩個牧民,一個說丟了幾頭牛,另一個說,家里老人病了,想借警車去旗醫(yī)院……
我走出了派出所。人們都在忙著各種重要的事情,我卻為了一匹快丟失一年的馬在為難警察。想到這,我悄悄走回了家。一切都會過去,我也會變老、死去……往下的生活該怎樣就怎樣吧,不管得到什么或失去什么,時間依舊不會停留,更不會倒流。西日嘎草原上的一切生靈都要遵循這個規(guī)則。誰都不能逃出去,在時間以外生活。也許我真的看花眼了,那匹馬不是烏日根的馬,畢竟這一年來,我?guī)缀趺刻旎畹没谢秀便钡?,連去派出所這件事,都覺得不真實。而萬一那匹馬就是我在找的馬呢?有可能它沿著河流走累了,或者受傷了,被人救治,收養(yǎng)了。電視里的黃驃馬生活的環(huán)境非常好,我又何苦把它接過來呢。接過來后,我每天看到黃驃馬,會陷入更大的悲痛中。與其如此,不如放下執(zhí)念。
黃昏時分,我再次走進派出所。沒等我開口,年輕的警察就說,叔,已經(jīng)通過電視臺聯(lián)系上馬場經(jīng)理了,經(jīng)理說那匹馬的確是從一個生意人手里買的,但是那個生意人暫時聯(lián)系不上,而且這個生意人也是從另一個生意人手里買的馬,手續(xù)都很齊全,并不是撿到或被收養(yǎng)的馬,您再等等。我說,孩子,我來不是為了詢問黃驃馬的下落,這不重要了,我也不在乎了。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已經(jīng)……放下了,你們也別再為我的事操心了。他望望天空,再望望畢勒古泰山,然后說,叔,我知道了,您多保重。一瞬間,我在年輕警察的臉上看到了烏日根的表情。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想說點什么,卻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似乎所有的語言都是空洞的。春天的黃沙令我煩躁,令我空虛。
五
大概過了半個月,當(dāng)青草慢慢長起來時,飛揚的黃沙也就停歇了。在西日嘎草原上,真正的春天總是來得晚。等草再長起來些,我就可以牧牛了。村里更多的年輕人買了轎車,他們開著車窗,歡呼著奔向城鎮(zhèn)。我一天又一天,機械地盤算著日子。我想著,以后就這樣過下去吧。我也試著讓自己的內(nèi)心平靜下來。電視里有個專家說,其實,在我們生活著的世界里,時間這個東西是不存在的,時間其實就是空間。這么說來,世上本就沒有生死,我的妻子和兒子還在,他們只是去到了另一個空間,我能通過夢境進入那個世界。
夏季到來時,我突然暈倒在牛棚前。這個感覺很奇怪,身體就像棉花一樣松軟,起初能看到天空和土路,接著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聽到小黑狗的叫聲。我的意識在引擎聲中蘇醒過來。村里的年輕人開著轎車,把我拉到了醫(yī)院。在醫(yī)院休養(yǎng)幾天后,我才恢復(fù)了一點體力和理智。輸液的時候,我的身體像石頭一樣重重地壓在床上。我再次產(chǎn)生了幻覺。其實,我也說不清楚這是幻覺還是夢境??傊易呷肓肆硪粋€世界。我站在畢勒古泰山頂上,不遠處是草原、河灣、黃驃馬,還有妻子和兒子。這一切被溫暖的陽光包裹著,我甚至感受到了夏風(fēng)帶來的清爽。妻子和兒子向我揮著手,我們雖然隔得很遠,但我看到了他們的笑容,他們笑得燦爛又溫暖,河邊回蕩著黃驃馬悠長的嘶鳴。奇怪的是,從此我再也不做夢了。我睡得很香,仿佛體內(nèi)的和精神世界里的某種巨大的負(fù)擔(dān)一下子煙消云散。也許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不想讓我痛苦地活著,便關(guān)閉了那個世界的門。
等我好起來后,回到村里,開始放牛。親戚把原來的兩匹馬送過來了,我重新騎在了馬背上,小黑狗歡實地跟著我。西日嘎山地草沒有任何變化,始終保持著自然的形態(tài),這片草原、群山、這條河,還有身邊的牲畜與我呼應(yīng)。我們之間產(chǎn)生了奇妙的連接,分不清彼此。也許是因為我經(jīng)歷了一場災(zāi)難,在巨大的悲苦中慢慢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會被看不見的荊棘刺傷,才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種風(fēng)景。我的內(nèi)心變得極為平靜,覺得自己不只是人,也是草,也是水,也是牛,也是馬,也是狗……恍惚中,我有種感覺,原來那些夢境和眼前看到的,沒有區(qū)別,也不是重疊的,他們是一體的。
我不再詢問黃驃馬的下落了,有些失去的東西,也許暫時消失,但遲早會自己回來。村里的沙土路上,已經(jīng)看不見希日呼的白色轎車,老牧人的院子也空空蕩蕩的。我爬上了畢勒古泰山,眼前是綠色的草原,復(fù)蘇的河流正在陽光下流淌,又一個叫作夏天的空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