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 嬋
上午十點,八月的太陽已白花花地刺眼。我丟下沉重的西瓜擔子,狠狠地喘了好一陣。從村口到家門口那一小段路,我?guī)缀跏倾T足了勁,才一口氣將西瓜挑進屋里。一擔西瓜不到十個,大如足球,沉重無比,我懷疑它們是鐵鑄的。從清晨起床,我和姐姐摘西瓜,挑西瓜,不停歇的勞作已持續(xù)了近五個小時。我已雙腿發(fā)軟,肚子像倒空了的牛皮紙袋,前胸貼著后背。鍋里的綠豆湯已經(jīng)溫熱。舀上滿滿一碗同樣溫熱的飯,澆上兩勺綠豆湯,用筷子飛快攪拌幾下,連湯帶飯帶綠豆,風卷殘云般地往嘴里扒拉。偶爾會吃到生姜絲或豆豉,心里非常不爽,不得不放慢速度,耐著性子將它們吐出來。兩大碗飯倒進去,抗議已久的肚子暢快地消停下來。我也暢快地活泛過來。放下碗,扯條板凳在竹林邊稍稍歇息一會兒,提桶,拿盆,去地里洗西瓜(村里人把掏瓜籽叫洗西瓜)。一頓扎實的早飯,太陽減輕了威力。
立秋前,烈日炎炎,正是一年當中最炎熱的時候,也是莊稼人最忙碌的時候,忙著搶收早稻,搶種晚稻。老家地處丘陵地區(qū),群山環(huán)繞,灌溉不便,旱地多,水田少,“雙搶”期間,還得搶收西瓜,兼顧種蔥種蒜,忙亂和勞累幾乎翻倍,說是“三搶”甚至“四搶”也不為過。
我們搶收的西瓜學名叫洗籽瓜,不是我們平時吃的水果類西瓜,但是藤蔓、葉子和果實跟水果類西瓜極其相似。西瓜個頭圓溜溜,白瓤居多,瓜子鮮紅,大如拳頭或碗口,也有大如足球的,全看管理與長勢,如果土地極其肥沃,長勢極好的洗籽瓜,也有重達五公斤的。洗籽瓜,顧名思義,有價值的是瓜子。搶收西瓜主要是掏出瓜子,瓜皮與瓤皆棄之地里——那是上好的有機肥料。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村里一兩戶人家率先試種西瓜。西瓜不多,摘下挑回家里,門前擺上幾個大盆,慷慨大方地讓村里的人任意吃,只要把瓜子掏出放到盆里就行。個頭大、瓜肉緊實的好瓜主人不會拿出來。那些皮肉沓軟或如乒乓球大小的西瓜能好吃到哪里,滑溜溜的白瓤,若有若無的甜,寡淡無味,可是,在那蟬鳴聒噪的夏天,那免費而稀罕的吃食,勝過平常的山泉水不知多少倍。大人、小孩一擁而上,盡情地吃。大人人高馬大占了優(yōu)勢,小孩子只好拼命從腿縫中往里面擠,直吃得肚子滾圓、行走困難才罷。物資匱乏的年代,有點免費的吃食可真不容易。
因瓜子價高銷路好,一兩年后,村里家家戶戶大面積種植西瓜。瓜子一度成為我們村的特產(chǎn),成為村里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那種蜂擁而上、爭著搶著吃西瓜的情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洗西瓜成了必不可少的農(nóng)活。
“七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nóng)夫?!薄对娊?jīng)·七月》讀起來口舌生津,讓人對田園生活心生向往。現(xiàn)實中,只有勞其筋骨,揮汗如雨?!半p搶”如期來臨,西瓜也藤葉枯萎,瓜子鮮紅,瓜熟蒂落,需要搶收。父親吃苦耐勞慣了,對土地一向精心侍弄,我們家的西瓜長勢非常喜人,瓜葉枯萎后,地里密密麻麻滾滿了大大小小的瓜。天剛放亮,父親就帶著我們到地里摘西瓜,將那些個頭大、硬實的挑回家里——可存放半年之久。經(jīng)過儲存的西瓜甜味更濃,解渴解饞極佳,我們當作水果或零食,來客了,先搬出幾個西瓜招待。就算不吃,待空閑時掏瓜子也輕松些、從容些。挑西瓜回家真是一件貨真價實的苦力活啊,西瓜個大、肉厚、水分多,沉得像鐵。從地里到家里,都是上坡又下坡的山間小道和彎彎曲曲的田埂,挑著西瓜走在路上,我雙腿顫顫,氣喘吁吁,汗水浸進眼里,酸、疼,睜不開眼。一段短短的田埂,變得漫長無比,讓人心生畏懼。好不容易掙扎著到了家里,整個人都虛脫了。
洗西瓜,先將西瓜弄成一堆堆,再在西瓜堆前坐下來“洗”。摘西瓜時彎著腰,腰疼得好像要斷掉了。這僅僅是洗西瓜的前奏。洗西瓜最好是大晴天,當天就能曬干瓜子表面,即使以后幾天連續(xù)下雨也不會變色變壞。右手撈起一個西瓜的同時,大拇指順勢在西瓜上一掐,左手飛快托住,雙手抓穩(wěn)用力一按一掰,西瓜一分為二,幾粒性急的瓜子和西瓜汁滴滴答答掉進桶里,快速而仔細地將瓜子掏盡,一粒也不能放過,和著瓜汁一起流進桶里或盆里,瓜皮瓜瓤扔到地里。也許正是那汁水淋漓的模樣,我們才形象地稱之為“洗”西瓜。臨近中午,西瓜被曬得滾燙,手伸進去,像抓住一團滾燙而黏糊的稠粥,很想快速地將手抽回,可是這是全家的心血,是我們的學費,縱有萬般無奈也得繼續(xù)。有時候,幾列或幾粒瓜子緊緊嵌在瓜肉深處,怎么掏也掏不出,一個西瓜擺弄半天也沒完工,更是心煩意亂、氣急敗壞,真想一腳踢倒盆或桶,然后甩手走人。太陽漸漸升高,威力越來越大,西瓜漸漸減少,人也疲憊到了極點,卻仍要咬牙堅持,機械地撿起一只西瓜,掰開,掏出瓜子,丟掉瓜皮瓜瓤,再撿起一個……手指被西瓜汁泡久了,發(fā)紅發(fā)白,火辣辣地痛。甜而黏稠的汁水引來了各種小蟲,冷不防,手上、腳上被蜇了一下,迅速紅腫一大片,又癢又痛,讓人牙根癢癢。也會在地里撐把傘,撐起一小片陰涼,偶爾有微風吹過,也是混濁的、悶熱的??崾钏僚跋?,地里熾熱難耐。一天下來,被太陽暴曬、被西瓜汁侵蝕過的雙手發(fā)紅、腫脹、灼痛。坐久了的腰再一次疼得像要斷掉。
偶爾,會在清晨洗西瓜。一夜清風明月的拂照,西瓜們吐盡熱氣,吸納精華,清晨地里的西瓜清涼甘甜。西瓜洗多了,技巧會純熟,經(jīng)驗自會了然于胸,知道哪個好吃,甚至能從外皮辨認出紅瓤或黃瓤。紅瓤和黃瓤的西瓜清甜酥脆,只是難得。拍開一個紅瓤或黃瓤的西瓜,堪比中了彩,一定會眉開眼笑地炫耀一下,再眉開眼笑地吃掉。
西瓜耐儲存,堆在陰涼通風的角落,細水長流,能一直吃到秋天。外公最愜意的事,是上午干活回家,慢條斯理地吃完一個西瓜。外公家地少,種蔬菜都不夠,哪有地種西瓜。每年,見我馱西瓜去,外公外婆眉開眼笑。
西瓜很沉,去外婆家需步行十多公里,挑著去肩膀能磨破皮。學會騎自行車后,就裝在自行車后座馱了去。都是田間小道,窄而彎曲,路邊不是稻田就是水渠,小小年紀的我,騎在高大的男式自行車上,竟然也不知道害怕。有一次,還真是連人帶車滾進了稻田里,我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爬起來后,還得使勁將車子拖出來,哪里顧得上委屈和哭。哭也沒用,這樣的場景司空見慣,村里人已見慣不怪,他們停下手里的活,或遠或近地看著,最多有人嘟囔一兩句:“掉進河里就難搞了……”確實,稻田里淹不死人,沒關(guān)系。小孩跌一跤、摔一跤,沒有人當作一回事。遇上不能騎行的路,只好推著車子前進,沉重的西瓜壓得自行車前輪離地,我使出吃奶的勁,用力穩(wěn)住車頭,歪歪扭扭地前行。不管行程如何艱難,我腦子里從沒出現(xiàn)“放棄”二字。就像家里偶爾殺只雞,雞肝雞腿屬于奶奶一樣,在母親眼里,每年家里好的、大的西瓜都屬于外公外婆。
一向身強體健,一輩子不穿襪子的外公,在七十歲時因風寒感冒,誰都認為是小病小恙,無關(guān)大礙,誰知竟一病不起,從醫(yī)院接回家后,奄奄一息。一眾親人圍在床前,人人心知肚明,外公也自知不久于人世。舅舅問:“爸,您想吃點什么,我去買?!蓖夤珶o力的眼神掃過眾人:“想吃……吃不上了?!薄澳v出來,我會想辦法的?!薄熬拖氤詡€西瓜,沒地方找啊。”眾人沉默了。母親哭得說不出話來,卻沒法為外公送上一個西瓜。外公出殯時,夜里鵝毛大雪飄了一夜,舅舅們一絲不茍地堅持傳統(tǒng)風俗,赤足踩在雪地里,扶柩盡孝,送走外公。那個冬天滴水成冰,外公帶著遺憾、帶著對西瓜的眷戀去了另一個世界。
1992年,我考上大學。我是村里第一個通過高考考出去的大學生,拿回錄取通知書的當天,父親喜難自禁,嘴巴一直沒有合攏過。父親一直抽“喇叭筒”煙的,煙葉自己種,煙絲自己烤,用我們的舊作業(yè)本做煙紙。那天,他破天荒地買回幾條香煙,凡來我家的,不管是專程還是路過,不管是熟人還是陌生人,父親都眉開眼笑地遞煙,而且遞了一次又一次。
高興之余,父母開始為籌措學費犯愁。當時報名需繳納各種學雜費用共一千一百元。對于一個子女眾多的農(nóng)民家庭來說,這是一筆巨大的開支。那時無息助學貸款政策剛剛出臺,貸款時需帶上錄取通知書和村委證明。助學貸款為什么要村委出證明呢?我至今沒弄明白。父母雖識文斷字,但一貫循規(guī)蹈矩,視“公家”規(guī)定為權(quán)威,從沒想要問問為什么。
父親高高興興地按照村委干部的要求寫了證明,臨了,卻被告知公章不在,讓父親過兩天再去。父親信以為真,過了幾天再去,公章仍然不在。父親奇怪:公章為什么總不在村委,它不是個活東西,也沒有腳,不可能滿世界走哇。一天中午,父親剛從田里回來,鄰家大伯說:“村委干部今天全部在村委吃晌飯,公章肯定在,你現(xiàn)在就去?!备赣H丟下肩上的犁,水都沒喝一口,抓起證明去了村委。父親見到酒足飯飽的村委主任,恭恭敬敬遞上一支煙。村委主任用一截小樹枝專心致志地對付著嘴里的殘渣,漫不經(jīng)心地將煙接過夾在耳朵上。父親賠著笑臉:“主任麻煩您幫蓋個章!”
村委主任滿嘴酒氣,瞟了父親一眼,好一會才對著空氣說:“公章不在這里?!?/p>
“主任,莫開玩笑,今天你們干部都在,公章怎么不在這里?” 父親竭力讓自己的臉上堆滿笑容。
“我講不在就不在?!?/p>
整整大半天的辛勤勞作,父親已饑腸轆轆,眼前起黑云。他臉色一沉,幾步跨進屋去,在我記憶中,那是父親第一次發(fā)那么大的火。一直在旁邊默不出聲的其他人趕緊起身攔住父親:“算了,算了?!彼麄儎裰?,一邊把父親拉出了門外。一個村干部于心不忍,悄悄跟上了父親:“你太實心眼了,搞點好酒好菜,請村委主任喝餐酒,再給他講點好話,求求人家?!备赣H還沒開竅:“我為什么要求他,這是國家政策?!薄叭思沂歉刹堪。瑫缘媚慵乙J款,早在等酒喝,等你求他了。”“公章呢?”“公章他背著呢,走到哪帶到哪,你跑斷腿也沒用。”父親遞過一支煙,兩人都在先前的煙屁股上接上火,沉默地吸著。直到煙頭快燒著手指頭,父親才將煙頭摁滅了,他一字一頓,清晰有力:“你告訴他,款我不貸了,大學一定要上。我這一輩子不會求他,更不會和他講軟話!”父親掏出證明,一點點撕得粉碎。父親能這樣硬氣,他是有底氣的。父親的底氣來自地里的西瓜。
那一年,我家西瓜空前豐收,藤葉盡枯時,滾在地里的西瓜密密麻麻、層層疊疊,連個下腳的地方也沒有。第一次選個頭最大的摘,挑回家里。第二次挑次大的摘,一連摘了三次,地里還是密密麻麻的西瓜,像有人在地里施了魔法,忽然間又滾出好多來。我們一趟又一趟地往返,每次走到地邊,望著滿地挨挨擠擠的西瓜,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一樣種西瓜,別人家都沒我家的結(jié)得多。我們驚奇而不解,而父親,他的喜悅溢出眉眼和嘴角。那一個個圓溜溜的西瓜里是滿滿的瓜子,是我們的學費,是他付出之后的回報,是一家人的希望。他的目光像一雙溫柔無比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那一個個西瓜,柔和而慈祥。
西瓜多,我們更辛苦了,“休息”二字在我們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小腳的奶奶沒日沒夜地守在西瓜堆邊,洗西瓜。洗出的瓜子不能沾水,只能用西瓜汁養(yǎng)著,但也不能泡太久,天氣太熱,西瓜汁隔夜就會發(fā)酸發(fā)臭,影響瓜子成色,最終影響價格。母親曬瓜子,勤查看,勤翻動,仔細挑出雜質(zhì)、白子和半紅半白子,比別人付出了更多的精力,流了更多的汗水。西瓜子誘人的色彩和堅硬的外皮無比嬌弱,只要沾上一點水或淋上一點雨,便花容失色,褪去紅色,變黃變褐,瓜子表皮呈侵蝕狀。只要天上起了烏云,母親便不辭辛苦地將瓜子收回來,生怕它們淋上一絲半點雨。在母親的精心侍候和呵護下,我們家曬好的西瓜子是深沉的中國紅,如含蓄內(nèi)斂的喜氣,濃重、熱烈卻不張揚。那一年,我們家的西瓜空前豐收,晾曬干爽的西瓜子達六百多斤。要知道,一年能有兩三百斤瓜子收入,就算高產(chǎn)了。當年,一等西瓜子一斤兩元五角錢。僅西瓜子一項收入就解決了我和弟弟妹妹的學費。
父親用自己的勤勞和汗水換來了尊嚴,換來了衣食無憂和我順暢的求學之路。村里人敬佩我父親極其能吃苦耐勞,卻也不理解:“五個孩子,為什么全送去學校讀書。女孩子總要嫁出去的,讀書再多又有什么用?”至今,父親仍然會念叨:“那一年真奇怪,西瓜子得了六百多斤,命中注定你有書讀?!蹦遣皇敲凶⒍?,是父親的艱辛付出。除了養(yǎng)豬和地里的經(jīng)濟作物,家里沒有其他收入來源。我至今難以想象,沒有持續(xù)穩(wěn)定的收入,父母怎樣保證一家八口吃飽穿暖,保證我們姐弟五人上學。
而今父親年逾七旬,已到了種不動西瓜的年齡,西瓜也不再是村里主要的收入來源。弟弟在承包的果園里種了西瓜,閑不住的父親常去走走看看,打打下手。西瓜成熟季,弟弟送來幾個足球大的給女兒吃,女兒驚奇無比,陌生無比。我剖開西瓜,瓜瓤肥腴,瓜肉豐厚,取一點瓜瓤嘗嘗,清爽甘甜,特別是豐富的瓜汁,更甘甜。我仔細地掏出瓜子,吃瓜瓤,喝瓜汁,品嘗著天然的甘甜清香,這是我非常熟悉的味道,無法忘記的味道。
盛夏,凌晨,不知是幾點,四點吧,天色剛剛發(fā)白。大舅媽已在床邊一遍遍催促:“起來了,起來了,天大亮了,去割禾了。”十二三歲的我,正是睡不夠的年齡,尤其是清晨,美夢比蜜甜,突然被打斷,那種不甘、惱怒且無奈的感覺強烈卻又無法言說。我懵懵懂懂且艱難無比地從床上爬起來,懵懵懂懂地接過大舅媽遞過來的禾鐮,懵懵懂懂地走出家門。眼皮太沉,我能省一點是一點,只微微張開一條縫。
到了村外的路上,我還沉浸在濃濃的睡意里,一邊打著漫長的連綿不絕的哈欠,一邊步子踉蹌地跟在后面。大舅媽不停地回頭催促并不住嘴地嘮叨:“你怎么那么多覺,我早就醒了,看天亮了才喊你,還睡不夠。”我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沉重的困倦讓我不愿意也沒法反駁、辯解,只是不解:“她怎么不困呢?”當時,大舅媽說過許多話,話如清風拂過,過耳則忘,為什么這一句我牢牢地記得呢,因為她講的次數(shù)太多了,幾乎每天都要不停地講一陣。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從記事起就能體會“雙搶”的忙和累,腳不沾地的忙,疲憊不堪的累。舅舅村里灌溉條件好,田畝平坦,所有的稻田都種早、晚兩季稻。為了趕節(jié)氣,早稻搶收完畢,立即搶種晚稻,所以叫“雙搶”。田多的村子,“雙搶”尤其繁忙。
太陽出來之前割禾不曬,也爭取了時間,可是蚊子多啊。見了行走的我們,蚊子猶如趕上了一場盛宴,它們狂野而急切地蜂擁而上,在裸露的皮膚上大快朵頤。大舅媽順手扯把稗草驅(qū)趕,我卻困得不愿意搭理它們。
大舅舅家的稻田很大塊,其中一塊面積達二畝二,它四四方方、平平整整,跟前后左右的稻田們共同編織了一塊碩大無朋的金色地毯。大舅舅滅掉腳下的煙頭,望著金色的地毯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大舅媽也一樣。大人們都是那種神情——豐收在望,喜悅而滿足。只有我,愁眉苦臉。這二點二畝的稻田讓我印象深刻,它是我能容忍的極限。后來聽同事說,她家有一塊稻田面積達六畝多,插秧插了大半天,回頭往后看,仍然是明晃晃的“太平洋”。我震驚不已,無法想象六畝多寬的稻田的模樣。站在那樣的稻田邊,我想我會哭出來。
那么大一塊田,加上我才三個半勞動力(我只能算半個勞動力)。大舅舅、大舅媽、大舅舅的連襟。如果算工分,我估計連半個勞動力都算不上。大舅媽分秒必爭、精心規(guī)劃:用一天時間割稻、脫粒完畢,稻草挑走,水放滿,第二天凌晨耕耘,上午將晚稻秧苗栽上,下午割下一塊田的稻子。面對勞動量大勞動力少的現(xiàn)狀,只能盡可能提前清晨、延長傍晚的干活時間。大舅媽只恨不能將夕陽托在山頂。大舅舅的連襟是個復員軍人,相貌堂堂,三十出頭,按理,正是個好勞動力,可是,他對農(nóng)活實在提不起興趣。連襟家里稻田少,“雙搶”不緊張,年年被大舅媽抓來“當差”。大舅媽是妻姐,妻姐的話不能不聽。按理,連襟雖然是來幫忙的,但也是客人,應該講客人的禮數(shù),可連襟大大咧咧,直來直去,一點客人的禮數(shù)都不講,讓我很驚奇。來到田邊,見了那么大一塊田,連襟先提條件:“喲嗬,這塊田太大了,中午要殺個尖嘴(雞)吃才行,不吃好哪有力氣做事。”大舅媽極會過日子,只當沒聽見。大舅舅一向看大舅媽的眼色行事,見大舅媽不置可否,也就裝聾作啞??蛇B襟是個多么可愛的人啊,他才不管大舅媽的臉色呢,一個勁地說今天中午要吃個尖嘴,今天中午要吃個尖嘴,要不然這塊田實在做不完。沒辦法了,大舅媽只好勉強笑著答應:“中午殺個雞吃?!蔽野杨^埋進稻穗里,偷偷地笑,偷偷地分享著連襟的成功喜悅。我很了解連襟的得意和大舅媽的無奈。
有了中午殺雞的承諾,連襟的干勁好像一下子就上來了。他彎下腰去,揮動禾鐮,嗖嗖嗖地割下一把,嗖嗖嗖地又割下一把。大伙無言,田里只有禾鐮“唰唰”和稻子“嗍嗍”的聲音。天色漸漸亮起來。我回頭望望,我們已割倒了好大一片稻子。稻子盡量要在吃早飯前割完,吃過早飯后踩打谷機脫粒,中午趁著太陽將谷子曬上,如果早飯前割不完,吃過早飯后,男壯勞力就得打谷子,女人和小孩等體力弱的繼續(xù)割禾。下午,要挑稻草,或者到另一塊已犁好、耙好的水田里栽秧苗。天天如此,周而復始。吃飯、休息時間都是壓縮又壓縮。因為在立秋前,所有的秧苗都得栽完。過了立秋,栽的秧苗就不好了。大人們都這樣說,可我直到現(xiàn)在還沒弄明白原因是什么,為什么過了立秋栽下的秧苗就不好了呢?
就算是“雙搶”,早飯也不大講究,匆匆吃過,簡直來不及喘口氣就下田了。中午和晚上才算正餐,好好吃喝、歇息一下。
臨近中午,大舅舅提前回家準備午飯。大舅舅廚藝高,愛下河打魚、進山打鳥(當時不禁),且愛下廚,屬于好吃不懶做一類。我們到家后,大舅媽趕緊問:“殺了哪只雞?”大舅舅含笑答:“就是那個白花雞婆(母雞)?!薄霸趺礆⒛侵荒?,怎么殺那只呢,我叫你殺那個雞公(公雞)……”大舅舅仍然答:“雞公捉不到?!贝缶藡尅斑郛敗币宦曋刂氐厝酉录缟系膿?,也顧不上客人在旁,高聲嚷起來:“我講了又講的,殺個雞公,殺個雞公,你倒好……”見大舅媽眼也紅了,聲音也哽咽了,大舅舅才不緊不慢講實話:“哄你呢,殺的是雞公。那只白花雞婆一天一個蛋,你最喜歡了,我哪敢殺它?”大舅媽再確認一次:“當真?”“當真!”得到了肯定回答,大舅媽轉(zhuǎn)身進屋了。那天中午的雞肉是什么味道呢?我倒忘記了。
大舅舅家的稻田不僅大塊,有些稻田還離村非常遠,要穿過一片稻田、一片松樹林,跨過一條鐵路才到,近五公里的路,都是步行。路遠,當時也沒有膠輪車、農(nóng)用車等,抬農(nóng)具挑稻谷等活就非常痛苦。我挑不動稻谷,但大舅媽想當然地認為我能抬得動打谷機。那個沉重的家伙一到我肩膀上,我就感覺自己的雙腿一軟,差點跪下去。我咬咬牙,屏住氣,肩膀猛地一用力,才將身子穩(wěn)住。我抬后面,伸直脖子,頭在打谷機桶里,窄窄的桶邊沿壓在我的肩膀上,銳利的邊像要勒進肉里去。我的頭和脖子都無法動彈,眼睛只能盯住雙腳前面一點點路面。重負在肩,無法平視,我一步一步憑著感覺往前挪動。田埂彎彎曲曲,山路高高低低。肩上的打谷機越來越重,我覺得自己的脖子要被切斷了。我的喘氣聲越來越粗,幾乎被前面的人拖著在走。就在我暈暈沉沉,想死的心都有了時,耳邊終于傳來一句動聽的聲音:“換我來抬吧。”
“雙搶”期間人手珍貴,家家恨不得多添幾個能干活的人。我有兩個舅舅,如果我今天在大舅舅家干活,明天就要去小舅舅家干,輪流來,否則,舅媽會不高興。不僅僅是我,每到“雙搶”期間,小舅媽的娘家侄子侄女和外甥都會來幫忙。都是一些小大人,年齡在十三四歲到十七八歲之間。我最小,叫他們哥哥或姐姐。小舅舅帶領(lǐng)我們這一群童子軍下田干活,小舅媽在家里照顧小孩、翻曬稻谷、準備一日三餐等。同齡人在一起干活,氣氛輕松多了,也沒那么累。小舅媽在伙食上很盡心,一日三餐外還給我們加餐,可她的餐加得實在不合時宜。早飯過后她讓我們帶著粽子到田里去,說是餓了可以頂一頂。烈日炎炎似火燒,口干舌燥、汗流浹背的我們哪里咽得下粽子,何況那粽子被太陽一烤,熱氣一蒸,很快變了味。調(diào)皮搗蛋的外甥剝開粽葉嘗一口,眉頭皺起來:“這個怎么吃得下,我小姨也真是的,有包粽子的時間,還不如到田里來割禾?!背眯【司瞬蛔⒁?,他揮手將粽子扔進了鄰家的稻田深處。我們偷偷地樂著。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那時我們只知道張口哇啦哇啦地背詩,卻不解其意,盡管,我們正在身體力行地為盤中餐辛苦著。這些半大小孩,正是貪玩的年齡,有幾個愿意干活的,還不是迫于父母命令。
我稍有空閑,小舅媽就帶我回她娘家?guī)兔?。小舅媽的大侄子、小外甥與我年齡相當。大侄子貪玩,小外甥調(diào)皮,只有我最老實。小舅媽領(lǐng)著我們?nèi)巳ピ匝砻纾醚砻绶殖鋈龎?,我們一人一墑,先插完先回家。小舅媽太了解我們的心理了。我們表面上不動聲色,?nèi)心卻暗暗較著勁,誰都想爭個第一。我拉開架勢,飛快地干起來。左手抓過一把秧苗,右手扯開捆秧苗的稻草,左手大拇指和食指配合著捻出兩到三蔸秧苗,右手飛快接過,靈活得如小雞啄米,啄一下,一棵秧苗就栽好了。一把秧苗栽完了,眼角余光瞄好,右手一劃拉,抓過另一把秧苗,使勁甩兩下,讓秧苗不再滴水,解開捆秧苗的稻草,繼續(xù)栽。我頭也不抬,腰也不直,老老實實地干活。偶爾用眼角余光瞄瞄身邊的大侄子,他慢條斯理,并常常直起腰來偷懶。小外甥不偷懶,但速度遠遠趕不上我。我心中暗喜,以為穩(wěn)操勝券。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來左右看看,咦,我們仨竟然在同一水平線上。奇怪,大侄子明明那么慢,怎么會一樣呢。我不服氣,可也找不出原因,只能再次暗暗下定決心:再快些,一定要超過他。我鉚足了勁,再一次加快了速度。大侄子不為所動,冷眼看我拼死拼活,還不時跟小外甥擠眉弄眼。過一會兒再直起腰來看看,我絕望了!我們?nèi)齻€仍然一樣。我不信邪,仔細觀察他們那一墑,發(fā)現(xiàn)其中奧秘:大侄子栽秧的縱橫間距都超常規(guī)地寬,我栽三棵,他只需栽兩棵,工作量減少了三分之一,小外甥也一樣,但間距寬得沒那么離譜,稍稍看得過去。難怪!快栽完時,差別出來了,大侄子栽的那一墑秧苗稀稀拉拉,跟我們的比起來,一副發(fā)育不良的樣子。大侄子的父親恰好過來查看,見此情景,一聲怒吼,撿起一捆秧苗朝他身上砸過去。傍晚,我們回家了,喝著綠豆湯,等著晚飯。大侄子滿身泥水、滿臉狼狽,在父親的監(jiān)督下,老老實實地返工。
因為“雙搶”,我的暑假變得漫長而煩惱。每一個暑假都有一個“雙搶”。這讓我非常憂愁,那無邊無際的稻田,那烈火一般的太陽,令人生畏;那沒完沒了的蟬鳴,聒噪刺耳。直到上了高中,我才走出“雙搶”恐懼癥,畢竟長大了,懂得了分擔,懂得在假期做農(nóng)活是自己的分內(nèi)之事。就算是高三,放假回家后仍然有干不完的農(nóng)活,學習,只是在學校里的事。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過暑假,是不是也和我一樣,頭頂烈日,面朝黃土,汗流浹背……暑假后返校,和一個縣城里的女同學聊天。她說:
“我一天好辛苦的,要干好多活呢。”
“你都干些什么活呀?”
“給花松土呀,澆水呀,幫爸爸媽媽添飯呀……”
我目瞪口呆,如果這些也算活的話,那我豈不是一天到晚都沒有停過。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家境好,嬌生慣養(yǎng),成績差得一塌糊涂,但單純善良。我們是前后桌,她非常喜歡跟我來往,愛跟我聊天,經(jīng)常帶著零食到課堂上去。有時候,老師在講臺上口若懸河,她從后面敲敲我的背,我一回頭,她用眼神示意我,零食從課桌底下遞過來。高三上學期,吃過她很多零食,木瓜爽啊,話梅干啊??蛇€沒等到放假,她就不來上學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她。我還記得她的名字,記得她當年的模樣。不知她是否還記得我。
工作后,頭幾年我仍然會在“雙搶”時節(jié)的周末回家里干活。村里人很羨慕,跟母親說:“你女兒如今坐辦公室了,還回家干農(nóng)活呢。”母親心里非常高興,嘴上卻淡淡的:“農(nóng)民的女兒,當然要干農(nóng)活?!庇幸荒辏腋盍艘惶斓咀?,身上長滿紅疹,又癢又痛,整整一周后才好。母親得知后很心疼:“以后不要回家做事了?!蔽疑砩狭魈手r(nóng)民的血,身體卻開始排斥和抗拒。待小孩出生后,我再也沒有回家干農(nóng)活。每每想起,心中暗生愧意。
大暑后,烈日炎炎似火燒。田里的稻子黃綠相間,稻穗已彎成了流暢的弧形,顏色呈金黃時,就要開鐮搶收了。站在公路邊眺望,眼前一大片莊稼讓我想起往事:汗水漫過雙眼的酸脹,禾芒劃破皮膚的刺痛,驕陽炙烤后背時火辣辣的灼痛……這一切,已離我太久,可為什么我還能如此清晰地感受。有人說:“‘雙搶’,是融進血與骨的回憶?!笔堑?。不管過去多少年,夏天來臨,我就想到“雙搶”,看到“黃澄澄”一詞,我就想起藍天下翻滾的金黃稻浪,想起那個愁眉苦臉地站在稻田中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