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銘
(溫州大學 法學院,浙江 溫州 325035)
近年來,在物質需求上已經獲得很大滿足的現代人開始通過合同追求或者實現主觀上的精神享受,于是產生了一種特殊的合同:精神利益合同[1]180。與傳統(tǒng)的以財產利益作為債權人期待利益的合同有所不同,精神利益合同的履行利益不再局限于財產利益,還包括精神利益。按照傳統(tǒng)“違約損害賠償不包含精神利益損失”的觀點,在精神利益合同中因一方當事人違約給對方造成的精神損害難以得到填補。然而司法實踐中法院對該精神損害的態(tài)度不盡相同。在某些涉及精神利益合同的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案件中,為了維護公正,法院會通過各種方式對這一非財產利益損失提供救濟①;某些涉及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案件中法院又會直接駁回原告“精神損害賠償”的訴訟請求。②由此可見,司法實踐對于何種情形應當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尚未形成統(tǒng)一意見,但至少可以說明傳統(tǒng)違約損害賠償不包含精神利益損失的理論難以完全適用于司法實踐——法院會通過其他方式“變相填補”受害人遭受的精神損失。
早期理論界反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聲音絡繹不絕:“精神損害”應當通過侵權責任主張,違約損害賠償的范圍只包括財產利益,二者發(fā)生競合時只能“擇一請求”[2]。這種“擇一模式”對受害人救濟不周全而飽受爭議。③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簡稱《民法典》)第996條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避免了責任競合下“擇一模式”對受害人救濟的不周全,強化了對人格權的保護。但該條在適用上存在如下疑問:對于精神利益合同,一方當事人違約造成相對方精神利益受到損害,非違約方能否適用本條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引發(fā)該疑問的原因在于,第996條的適用前提是“損害對方人格權”,上述因合同履行而產生的精神利益能否全部解釋到“人格權”之中,抑或是只有部分精神利益屬于“人格權”范疇,有待商榷。這是本文重點討論的問題。
本文首先將精神利益合同類型化,區(qū)分純粹精神利益合同和非純粹精神利益合同。其次討論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精神利益損害獲得填補的必要性以及非精神利益合同中受害人不能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原因。最后通過對《民法典》第996條“人格權”的解釋,論證合同期待利益中的純粹精神利益屬于一般人格權范疇。
相比于傳統(tǒng)合同當中事人所期待的利益為財產利益,精神利益合同的特殊性在于財產利益不再是當事人追求的唯一目的,有時甚至不是主要目的。比如為了獲得精神享受而與旅行社訂立的旅游合同、與婚慶公司訂立的婚禮服務合同等。不同于財產利益的具體實在,精神利益本身難以進行量化計算,也難以為合同當事人在合同訂立時所預見。鑒于此,本文將該類合同進一步細分,根據這類合同中精神利益的占比將其分為兩類:履行利益為純粹精神利益類型的合同(以下簡稱“純粹精神利益合同”)和履行利益為非純粹精神利益類型的合同(以下簡稱“非純粹精神利益合同”④)。對于前者,一方當事人支付價金,另一方僅為其提供非財產性利益⑤,當事人正當期待的,是其在合同依約履行后所應處于的精神狀態(tài)[3],而非財產利益。對于后者,當事人訂立合同的目的不僅僅是追求財產利益,而是財產利益以及精神利益按照一定比例的混合。
從目前的研究看來,已經普遍被學者肯定的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主要包括以下幾類:第一,旅游服務合同⑥。旅行社有義務按照合同約定憑借豐富的服務項目(旅游景點的選擇、住宿的提供、餐飲的質量等)為旅客提供心曠神怡的旅游體驗,或消除旅客原本存在的精神痛苦等不良狀態(tài)[4]。此時消費者對合同的期待利益不具有財產性,而在于獲得高興、愉悅的精神享受。第二,殯葬、婚禮服務合同⑦。殯葬、婚禮過程具有唯一性和不可復制性,其內含的人格利益和精神利益遠大于其本身的經濟價值。對于殯葬服務而言,該活動需要按照傳統(tǒng)的程序進行才能使追悼者寄托對逝者的悼念。殯葬活動進行中,若因殯葬服務者的疏忽而導致步驟顛倒或缺失⑧,必然會使本就處于精神悲痛狀態(tài)的家屬陷入更嚴重的精神痛苦。同樣,婚禮過程具有唯一性和不可復制性,婚禮中因婚慶公司的疏忽大意錯放哀樂的行為⑨、攝影錄像存在嚴重畫面缺失的行為⑩或者場景布置不符合協(xié)議約定的行為都會給期待圓滿婚禮儀式的新郎新娘帶來嚴重的精神損害[1]181。第三,骨灰等人格物的保管合同。人格物是指蘊含了一定的精神價值的實體有形物,或者該物寄托了個人的特殊感情[6]。這類物本身一般不具有較高的價值,但其上往往附著特殊的精神利益。在骨灰盒保管合同中,委托人寄存骨灰盒的目的是尋求精神寄托,表達對故人的哀思。以上合同存在如下共性:合同訂立的目的不在于財產利益的追求,純粹是為了實現精神上的享受;一方當事人的違約會給相對方造成精神上的痛苦。
實踐中較為常見的非純粹精神利益合同有婚房裝修的承攬合同、婚房的購房合同、婚車購買合同等。其共性在于:一方面,這些合同中都包含著一個明顯涉及財產的部分——汽車、房屋,且所涉及的財產數額較大;另一方面,這些財產和某種精神利益的實現(婚禮的舉辦)密切關聯。
本文認為,只有在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一方當事人違約使對方精神利益遭受損失的,受害方才可以主張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而在非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受害方則不能主張。
當下,許多國家已承認違約造成的損害中包含非財產損害并給予契約性救濟[7]。但同時他們也限制了非財產損害的適用范圍,以防止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濫用,影響交易安全。
1.英國法律。英國早期的法律一律不認可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后來立法上開始了有限突破的適度擴張。沃茨訴莫羅案的審理法官賓厄姆勛爵提出在以下兩種情況下,非違約方可以主張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第一,合同目的在于提供令人愉悅的經歷或者精神上的安寧;第二,精神損害是因為身體上的不便而產生,或者附帶有身體上的不便[8]。但以上兩項規(guī)則所包含的適用條件在司法實踐中表現出了一定的開放性[9]。比如“魯克斯利電子和建筑有限公司訴福賽斯”案中,當事人之間訂立了在原告私家花園內修建游泳池以及相關的附屬設施的合同。合同中明確約定:為保證潛水安全,最大池深須為7.6英尺。而竣工交付的游泳池最大池深只有6.9英尺,原告主張“享受舒適環(huán)境”的損失得到了法院支持。但約翰·D·麥卡默斯教授認為該案的判決容易引發(fā)無限擴張非財產損害賠償的危險,因為本案判決表明一方當事人輕微的違約行為亦產生精神損害賠償。按照這種邏輯,消費合同糾紛中的消費者均可以主張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因為他們都可以主張其在訂立合同時存在對某種精神享受的期待[9]201。
2.美國法律?!睹绹贤ㄖ厥觥?第二次)第353條認為,當事人不得以情緒受擾進而產生精神痛苦為由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但作為例外的是,違約方的違約行為同時給相對人的身體造成了傷害,或者是該違約行為極有可能造成相對方嚴重的情緒受擾。美國判例“卡拉訴音樂公司”一案中,法院認為特殊情況下應當為因違約行為導致的精神損害提供法律救濟[10]。簡言之,美國司法實踐原則上否認了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只是在極為少數的例外中允許非違約方主張精神損害賠償。
3.德國法律。德國民法認為,只有在法律認可的情形下非違約方才可以請求違約方支付金錢以救濟因違約行為造成的非財產損害。司法實踐中,聯邦法院往往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對違約非財產損失歸類,將其歸為可通過金錢予以補償的人身性損害或者將其歸入適用金錢賠償的財產損害。后迫于實踐的需要,才在履行合同中“十分有限”地認可了非違約方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但也只是限于法律直接規(guī)定的情況[9]209。對于違約造成的精神損害,法律對其救濟的方式是將非財產利益“商業(yè)化”。非財產利益的“商業(yè)化”是指在某些特定的合同中,當事人通過支付對價的方式購得某些精神性權益(如舒適、便利等),根據交易理念,這種權益具有財產價值,故該權益的損失應當是財產上的損害[11]。以旅游合同為例:旅游合同會給旅客帶來快感,但這種“精神享受”法律不加評價。法律關心的是旅游者消耗了本可以用來工作的假期。假期的目的在于放松,旅游者放松心情的目的沒有達到則會影響其工作的效率,而工作的效率就是一種財產性的利益[7]。由此可見,德國民法是通過“商業(yè)化”的途徑,“曲折地”將非財產利益轉化為財產利益,進而通過合同對該“財產利益”進行救濟。
4.域外法律實踐的啟示。上述提及的國外法律實踐中都承認了違約損害賠償的范圍包括精神利益,但對精神利益保護的范圍受到一定限制:英國、美國只將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范圍局限在法律明確規(guī)定的情形或者具有特定目的的合同中。德國則將違約造成的非財產損失限定在“法律認可的情形”;并且將非財產利益“商業(yè)化”,通過合同責任為該非財產利益提供救濟。但這種“迂回”的解釋方式顯然過于牽強。任何精神利益都可以通過與某種生活事實相聯系從而轉化為財產利益;而且按照這種解釋方式,旅客是學生、失業(yè)者的情況下將不能獲得精神損害賠償,因為他們本身沒有工作,不存在“影響工作效率”的問題。反觀英美國家的立法以及司法實踐可供參考:合同的目的可影響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如果合同訂立目的是追求精神上的娛樂、舒適,受害人主張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往往更容易得到支持。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合同中精神利益所占的比例分量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精神損害賠償能否得到法院的支持——當合同的預期利益為純粹精神利益時,法院更容易支持受害人主張的精神損害賠償的訴求。因此,本文認為可以根據合同履行利益中精神利益的占比不同分別討論合同中精神利益的可賠償性。
之所以將純粹精神利益合同納入違約救濟的范圍,主要是基于違約方和非違約方利益權衡。本文從受害方精神利益的可救濟性和違約方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的可預見性兩個方面衡量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當事人之間的利益沖突。
第一,從受害方權利的可救濟性考慮,相對方遭受的純粹精神利益損失對違約方而言是可以預見的。預期利益就是指締約人對合同的期待價值,不能因為這種預期利益不是財產利益,就一概拒絕通過合同責任對其進行救濟[12]。如果不將這種純粹的精神利益納入一般人格權中,將導致受害人所受到的精神痛苦無處填補。一方面,受害人無法主張侵權損害賠償:違約方的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過分遠離而難以被認定為侵權行為。另一方面,主張違約損害賠償得不到應有的救濟:違約責任的損害賠償不包括精神利益損失。這使精神利益合同更容易成為“效率違約”的犧牲對象[1]186,比如:某租車公司將一輛奔馳車出租給某人做婚車使用,之后他會很樂意地將該車再次出租給另一家出價更高的公司而拒絕履行前一個的合同。因為這樣一方面可以獲得更高的租金,另一方面不需要為其違約行為承擔責任。這就產生了一個根本性的矛盾:一方面,法律允許當事人自由地創(chuàng)設純粹精神利益合同,并且允許債權人請求債務人按照合同約定履行義務;那么另一方面,在一方當事人違約時,法律為何不考慮對這一損害進行補救?[13]這是否違反了“有權利必有救濟”的原則?按照這種邏輯,相比于履行利益為純粹財產利益類型的合同,此類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的債權人地位明顯處于劣勢地位。這有違公平原則。
第二,從損害賠償的可預見性分析,純粹精神利益的損害賠償符合可預見性原則。有觀點認為,由于違約造成的精神損害因人而異,違約方在締約時往往難以預見相對方會產生多大的痛苦。如果想通過合同法對某一損害予以補救,該損害的發(fā)生,必須要符合可預見性原則;但精神損害是違約方在締約時不可預見的[14],因此不能通過合同法對其提供補救。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對于諸如旅游、觀看演出、婚禮慶典等履行利益為純粹精神利益的合同,其內容主要是旅游者、觀眾、新郎新娘等人的精神享受(愉悅),旅行社、演出社等都是精通其業(yè)務、經驗豐富的主體,應當知道如果自己違約,將導致游客或者觀眾等無法獲得應有的享受,產生精神損害[15]。本文之所以強調純粹精神利益合同,正是因為此類合同目的在于純粹地追求精神上的享受,當事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自己的違約行為會給對方造成精神上的痛苦。因此,純粹的精神利益的損害賠償符合可預見性原則。
如果不將純粹的精神利益損害解釋到一般人格權受到損害之中,會導致違約方不會為其違約行為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把純粹的精神利益損害解釋到一般人格權受到損害之中,一方面,該損失的發(fā)生符合“可預見性原則”,對違約方而言并非不公,另一方面,受害人的精神利益損失也能得到補救。
如果某一履行利益對債權人而言既包含財產利益又包含精神利益,在法律上應當如何處理?這里涉及到非純粹精神利益損害能否通過《民法典》第996條得到救濟的問題。比如,甲與乙訂立了購買婚房的買賣合同,乙明知道甲購房目的的情況下仍將該房屋賣給第三人丙,并移轉了房屋的所有權,甲向乙主張違約損害賠償。如果甲主張因為婚房購買失敗而導致其無法搬進新房,其能否主張精神損害賠償?[1]187本文認為甲不能向乙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原因如下。
首先,乙明知道甲購買房子的用途,也應當知道如果自己違約將導致甲遭受精神上的痛苦,如此,甲遭受的精神上的損害符合可預見性原則。其次,通過衡量雙方利益,我們發(fā)現:甲的精神利益雖然值得保護,但從相對人乙的角度來看,他更多地是考慮財產利益,否則任何買受人都可以“精神利益”為由“約束”出賣人,出賣人的行為自由將受到極大限制,同時也會使其陷入不安,不利于鼓勵交易。再者,不同于純粹精神利益為履行目的的合同,此類合同的履行利益中包含財產利益,即使不考慮精神利益,非違約方也能獲得賠償。因此,權衡雙方利益之后得出:甲不能獲得精神損害賠償。
因違約造成的精神損害的賠償范圍應當予以限制,并非在任何違約情況下非違約方均可以精神利益受到損失為由主張精神損害賠償。漫漫人生中,我們當然要體驗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等多種情緒——時而讓我們積極奮發(fā),時而令我們意志消沉,這是不可避免的。“集體生活要求我們必須與他人接觸交往,精神情感方面是不可能毫無波瀾的,短暫和輕微的精神痛苦是不可避免的,是與他人相處的代價,法律對此是不予理睬的;只有在此種痛苦十分嚴重,以至于不能期待一般理性的人忍受時,法律才會介入”[16]。故法律不可能對人們內心感情的所有變化給予保護。對于非純粹精神利益類型的合同,雖然違約方的行為也會造成相對方精神痛苦,但該精神損害原則上不應得到賠償。一方面,這是考慮到將精神利益納入違約責任救濟的謹慎態(tài)度。在非純粹精神利益類型的合同中,一方當事人的履行會使相對方既獲得財產利益又獲得非財產利益,但實際上如何衡量財產利益和非財產利益的地位缺乏標準。當事人的違約行為是否給相對方造成了精神損害,確實存在不同,該相對方的精神損害的金額亦具有不確定性,只能完全依賴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如是,法官將存在濫用自由裁量權的風險,其自由裁量的限度是否合理恐生質疑。如果非違約方將所有因違約導致的“精神損害”都請求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將會嚴重損害交易安全,也不符合可預見性原則;如果一概將所有精神利益作為保護客體,必定會過多地限制人們的行為自由[17]。而且,一旦打開這個“閥門”,會導致因違約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賠償范圍過于泛濫,如此不利于交易安全的保障。另一方面,如上述,即使非違約方不能獲得精神損害賠償,也并非完全得不到任何賠償。在非純粹精神利益類型的合同中否認非違約方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權,是平衡雙方利益的結果。同時,對于此類合同,司法實踐中往往也不支持非違約方主張的精神損害賠償訴求。
概而言之,在考慮將精神利益納入違約責任救濟范圍時要保持謹慎的態(tài)度,需嚴格限制受保護的精神利益的范圍。在因精神利益合同的履行產生的精神利益中,只有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的精神利益因一方當事人違約遭受損失時,非違約方才可以主張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而在非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非違約方則不能因其期待的精神利益沒有實現主張違約精神損害賠償。
如上文所述,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債權人期待的精神利益應當受到法律保護。問題在于,我國《民法典》中是否為這種純粹精神利益的損失提供了救濟途徑?本文認為,《民法典》第996條中的“人格權”存在解釋空間,可以通過對“人格權”的解釋將純粹精神利益納入其中——在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一方當事人違約使對方期待的精神利益不能實現的,非違約方可依據該條主張精神損害賠償。
《民法典》第110條列舉了自然人享有的各項具體人格權,除此之外,在第109條還規(guī)定了基于人身自由、人格尊嚴產生的一般人格權益。可見在具體人格權之外,法律通過規(guī)定一般人格權的方式彌補具體人格權的空白,對那些沒有被具體人格權確認的精神利益起到補充作用,以緩解法律條文的僵化。這提供了將純精神利益納入一般人格利益的解釋空間。毫無疑問,對于合同一方當事人違約侵害對方人格權(包括一般人格權和具體人格權)的,相對方當然可以適用本條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值得探討的是,純粹精神利益能否被歸入到一般人格權之中?本文從“精神利益的追求沒有超過一般人格權的文義范圍”以及“非違約方的一般人格權遭受侵害”兩個角度對該問題展開論述。
第一,“精神利益的追求”沒有超過一般人格權的文義范圍。馬斯洛認為,“每個人的內在天性中都包含著‘發(fā)展到完美人格’的巨大潛能……自我實現體現在人都有自我發(fā)揮以及自我完善的追求和欲望,都具有實現期望和抱負的(高級)需要;人們往往會窮盡一生來追求其自我實現之價值,永無休止”[18]。在近現代法律觀中,精神利益是自然人借以自由、平等、獨立、完整地參與民事乃至社會活動的根本條件[9]19?,F代社會中,人們更注重自己人格的發(fā)展,并且將完美人格的實現和維持作為自身存在價值的標識。故精神利益的滿足,是實現個人人格完善和發(fā)展的重要方式。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和進步,人們往往會通過追求各種精神上的享受,通過實現某種精神上的利益,從而促進人格的發(fā)展和完善,使自己成為一個完美的人??偠灾?,精神性人格的追求是個體實現自我存在的根本路徑[9]19。反映到合同中,合同不僅能實現物質的交換,還能滿足人們精神需求,成為個人實現自身價值的重要工具[19]。當事人通過訂立合同的方式獲得精神上的享受,實際上是在追求人格的完善。當合同的目的是追求精神利益時,人們對于精神享受的期待和需求具有極高的敏感性;債務人不履行合同或者履行存在瑕疵極容易使消費者期待的精神享受落空,使其產生巨大的心理落差感而陷入精神痛苦之中。由此可見,這種“因合同履行而實現的精神利益”和一般人格權密切相關,該精神利益的實現對于自然人人格的發(fā)展和完善具有重要的意義。但目前沒有任何一種具體的人格權能將其涵蓋。因此,需要通過一般人格權對這種“促進人格完善”的精神利益進行保護。
第二,違約方的行為可以被認定為侵害一般人格權。不同于具有真正權利形態(tài)的具體人格權,一般人格權在本質上是一種尚未被類型化的權利[20],其功能在于緩解具體人格權規(guī)定之僵化,補充具體人格權規(guī)定的漏洞,對自然人的人格利益提供更周全的保護。這是由一般人格權作為“一種概括性框架權利”的特征所決定的。所謂框架權利,在體系上應當屬于《德國民法典》第823條第1款“其他權利”中的一種。[21]框架性權利最主要的特征在于其本身具有的事實要件不確定。這也決定了判斷侵害框架性權利的行為是否具有違法性,應當通過“衡量他人的相關權利”而非“結果違法”的認定方法。[21]盡管一般人格權所包含人格尊嚴具有最高位階的法益價值,但因其價值過于概括和抽象,以至于在一般情況下不能像具體人格權那般因權利受到侵害而推定行為人實施的行為違法,而是應當對相互沖突的法益作出評價,在綜合衡量相互沖突的法益之后才能認定。由前文對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違約方和非違約方之間利益權衡的討論得知,非違約方所期待的精神利益應當受到法律保護,令違約方承擔違約責任不會對其造成不公。因此,違約方的違約行為可以被認為“侵害相對方的一般人格權”。
有觀點認為,當事人因其違約行為使對方期待之精神利益不得實現的,受害人不能通過主張人格權保護進行救濟,原因在于:一般人格權也應當屬于“固有利益”,具有排他性,故當事人不能通過意思自治的方式創(chuàng)設一般人格利益;但因合同履行而產生的精神利益是當事人之間意思自治的產物,是當事人通過合同創(chuàng)設的,其不同于與債權人固有的利益,不具有對世性,僅具有對抗相對人的效力。因此,所謂“通過合同創(chuàng)設的人格利益(期待利益)”只能約束合同當事人,不具有對抗第三人的效力。這種基于合同約定產生的精神利益的期待與一般人格利益存在本質上的不同,故受害人難以通過主張人格權請求權實現對自身權利的救濟[22]。
這種觀點值得商榷,因為它混淆了作為合同履行正當期待的精神利益和一般人格權的關系。一般人格權是極為抽象的存在,是抽象意義上的權利作用,是人之所以為人而享有的全部人格權利(利益)的高度概括和抽象。當事人通過訂立合同的方式實現某種精神利益,這種與人格相關的精神利益雖然可以納入一般人格權的范圍,但并不能等同于一般人格權本身,而只是一般人格權的映射,是將一般人格權之渾一內容的一部分予以具體化。準確地說,這里的“精神利益”實際上是一種期待,只是相較于財產利益的期待,當事人對這種“精神利益的期待”具有極強的敏感性和理想性,以至于一方的違約極有可能使相對方產生精神上的痛苦,這種痛苦是因為“人格自我完善的狀態(tài)”沒有達到而產生的。因此,作為合同履行目標的“精神利益”(的期待)是追求人格自我完善和發(fā)展的人格利益,這種利益理應被涵蓋在一般人格權當中。簡言之,并非是“當事人通過合同創(chuàng)造出一般人格權”,而是因為一方當事人違約使得相對人期待的精神利益不得實現,可能損害其“實現人格健全、人格完美”的一般人格權,進而產生精神上的痛苦。
綜上所述,對于履行利益為精神利益類型的合同,當事人所預期的精神利益中往往體現出其追求完美人格的期望,此類利益應當在一般人格權的范圍內獲得一席之地。如此,《民法典》第996條中的“人格權”可以涵蓋精神利益;因違約造成的人格權損害可以涵蓋“因違約造成的精神利益損害”。
在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債務人的純粹精神利益應當得到保護,但目前無論是違約責任還是侵權責任體系都無法直接涵蓋此類精神利益。因此有必要通過解釋現行法律,將合同期待利益中的精神利益納入違約責任體系中以尋求民法上的保護。
《民法典》第996條中的“人格權”不應局限于“具體人格權”,還應當包括一般人格權。而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的純粹的精神利益可以解釋到一般人格權之中。在純粹精神利益合同中,違約方的行為會導致相對方期待的精神利益落空,相對方所追求的“實現完美人格”成為幻影,進而產生精神上的痛苦,此時該受害方可依據《民法典》第996條主張違約精神損害賠償。
注 釋:
①比如典型的婚禮攝影合同的違約,法院會通過違約損害賠償、認定為侵害人格象征物、認定為侵害人格利益、通過其他變通形式對受害人提供救濟。參見參考文獻[1]第178-192頁。
②比如(2018)浙03民終2258號判決書、(2012)滬二中民二(民)終字第1006號判決書、(2015)濱功民初字第1145號判決書、(2013)鄂十堰中民四終字第452號判決書。
③“擇一模式”帶來如下弊端:違約責任的賠償范圍包括積極損失、履行利益損失以及人身傷害造成的經濟損失,但不包括精神損失;侵權責任可以賠償固有利益損失和精神損害,但不能賠償履行利益損失??梢娛芎θ藷o論主張違約責任還是侵權責任都無法得到完全的救濟。參見熊金才《違約侵權責任之證成——以社會養(yǎng)老服務合同為視角》,《河北法學》2020年第2期第105-109頁。
④吳弈鋒按照合同中財產利益和精神利益的占比,將合同分為“履行利益為純粹財產利益類型”合同(100% 財產利益)、中間類型合同、“履行利益為純粹精神利益類型”合同(純粹精神利益類型,100%精神利益)。參見參考文獻[1]第178-192頁。
⑤此類合同是廣泛存在的,比如典型的“宋某訴豫龍陵園公司骨灰保管合同糾紛案”“邱某訴息山骨灰園林公司骨灰保管合同糾紛案”“謝夢熊與遠洋國際旅游有限公司旅游合同糾紛”“程鵬訴紫薇婚慶服務社婚慶服務不到位應退還部分服務費和賠償精神損失案”“李海健等訴羊城旅游公司案”等。
⑥相關判例諸如“謝夢熊與遠洋國際旅游有限公司旅游合同糾紛”,參見(2016)浙0602民初740號判決書;“林紹煌等與海南中國青年旅行社旅游合同糾紛上訴案”,參見(1999)海中法民終字第302號判決書;“戚雁飛與浙江光大國際旅游有限公司旅游合同糾紛上訴案”,參見(2017)浙01民終1064號判決書,等。
⑦參見“程鵬訴紫薇婚慶服務社婚慶服務不到位應退還部分服務費和賠償精神損失案”。
⑧比如結婚典禮上因婚慶公司的疏忽大意在婚禮現場錯放哀樂的行為,訪問日期:2021年4月17日http://news.cri.cn/gb/3821/2005/01/27/143@436013.htm;攝影錄像存在嚴重畫面缺失的行為,參見(2011)滬一中民一(民)終字第126號判決書;場景布置不符合協(xié)議約定的行為,訪問日期:2021年4月17日https://mp.weixin.qq.com/s/R5i6EoQ6wkpFs7E2P4AwCA。
⑨婚禮上的哀樂 訪問日期:2022年3月11日 http://xczy.hncourt.gov.cn/public/detail.php?id=12828.
⑩參見(2011)滬一中民一(民)終字第126號判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