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煒
巴生谷(Lembah Klang)是馬來西亞馬來半島中部的一個河谷,包括了巴生河(Sungai Klang),冷岳河(Sungai Langat)和雪蘭莪河(Sungai Selangor)流域。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就位于這個河谷的中央位置。馬來西亞著名的港口巴生就位于這個河谷的西部,巴生河的入??谔?。以巴生為中心的雪蘭莪州和吉隆坡聯(lián)邦直轄區(qū)合稱為雪隆地區(qū)(The Klang Valley),這里是馬來西亞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
馬來西亞的首都吉隆坡坐落于巴生河和鵝嘜河(Sungai Gombak)的交匯處,在19世紀40年代,這一區(qū)域還是一片森林。在1844年,客家人從南邊的森美蘭州(Negeri Sembilan)往巴生河谷地帶遷移。[1]作為第一批抵達巴生谷的華人群體,客家人積極投身于錫礦開采活動中,并于1859年,在甲必丹邱秀的帶領下,從海邊的巴生區(qū)域移入吉隆坡地區(qū),這是吉隆坡華人社會的起源。在1864年,來自惠州的客家人群體創(chuàng)立了雪蘭莪惠州會館,這是巴生谷區(qū)域第一個客家方言群會館。
巴生谷區(qū)域的客家人主要來自福建、廣東兩省的不同區(qū)域。包含嘉應州五縣(長樂(今五華),興寧,平遠,鎮(zhèn)平(今蕉嶺)和程鄉(xiāng)(今梅縣)以及潮州府大埔豐順兩縣(今屬梅州市),河婆(今屬揭陽市揭西縣)以及惠州府所屬十縣(包含今天惠州市,河源市全域,深圳市,東莞市的一部分以及廣州市增城區(qū),韶關市新豐縣),肇慶府的赤溪縣(今廣東江門臺山市赤溪鎮(zhèn)),今屬福建省龍巖市,三明市的汀州府八縣(永定,長汀,上杭,武平,連城,寧化,清流,明溪)。在這些客家人中,惠州客家和嘉應州客家是其中最大的兩個群體。在1862-1873年,圍繞著雪蘭莪州的錫礦利益,以葉亞來為首的惠州客家人以及以張昌為首的嘉應州客家人曾經(jīng)展開兩次雪蘭莪內戰(zhàn),最終以葉亞來為首的惠州客家?guī)蛻?zhàn)勝了以張昌為首的嘉應州幫,成為了吉隆坡華人社會的領導幫群。
華人甲必丹制度是馬來半島以及馬來群島(今天的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地)的一種華人內部自治制度。在17世紀的荷屬東印度蘇門答臘島以及馬六甲(當時屬于荷蘭的殖民地)等地開始出現(xiàn)。在19世紀,這種制度盛行于英屬海峽殖民地(檳城,馬六甲和新加坡)以及馬來半島的其他地方。甲必丹(Kapitan Cina)由英國,荷蘭殖民地長官直接任命(在荷屬東印度殖民地和英屬海峽殖民地)或者由英國駐當?shù)氐膮⒄荆⊿ecretarial Office)與駐扎官(British Resident)推薦,再經(jīng)由當?shù)氐鸟R來蘇丹形式任命(這種情況主要在馬來聯(lián)邦,The Federated Malay States,暨今天馬來西亞的雪蘭莪,森美蘭,霹靂和彭亨四個州)。[2]
甲必丹一旦獲得任命,一般無固定任期,可終身任職。其享有管轄華人內部事務,包括行政事務,裁決華人內部的司法層面糾紛以及管轄婦女兒童的權利。甲必丹一般有非常強的私會黨背景,例如森美蘭甲必丹盛明利和甲必丹葉亞來就是海山黨的領袖,而柔佛甲必丹黃亞福(臺山廣府人)是義興黨的領袖。在私會黨力量和當?shù)亟y(tǒng)治者雙重力量加持下,華人甲必丹就自然而然地成為當?shù)厝A人社會的威權領袖。
在1859-1902年間,巴生谷地區(qū)的華人社會經(jīng)歷了五任甲必丹的統(tǒng)治,這五任甲必丹都來源于客家?guī)腿骸?/p>
表11 巴生谷地區(qū)的甲必丹列表(1859-1902)
在上述的五任甲必丹中,葉亞來任期最久,影響也最大。葉亞來(1837-1885),清道光十七年(1837)生于廣東省惠州府歸善縣周田(今廣東省惠州市惠陽區(qū)秋長街道周田村)。1854年到馬來西亞馬六甲投奔族叔葉伍,后因好賭被葉伍驅趕回國,他并未回國,而是到蘆骨(Lukut,當時屬于雪蘭莪,現(xiàn)屬森美蘭州,是巴生谷地區(qū)南部的一個小城鎮(zhèn))跟隨Sungai Ujong的惠州客家甲必丹盛明利。后來Sungai Ujong在860年發(fā)生內戰(zhàn),盛明利在內戰(zhàn)中被敵人俘虜并殺害,葉亞來身負重傷,逃亡巴生。在1860-1862年,葉亞來蟄伏于巴生,并收攏海山黨盛明利的殘部。1862年,他在巴生重整旗鼓,并得到了當時雪蘭莪第二任華人甲必丹,他的惠州同鄉(xiāng)劉壬光的賞識,成為了劉壬光的得力助手。在劉壬光的居中斡旋下,他與雪州攝政王東姑古丁(Tunku Kudin)結成政治同盟,在馬來王室的支持下,葉亞來通過兩次雪蘭莪內戰(zhàn),驅逐了以張昌為首的嘉應州客家人勢力,從而成為了雪州華社的絕對領導,[4]在1868年,劉壬光因病去世,臨終前推薦葉亞來繼承甲必丹職位,得到了以東姑古丁為首的馬來王室的支持。葉亞來也與英國駐雪蘭莪駐扎官(The British Residents in Selangor)羅杰(John Pickergill Rodger)保持良好關系,因此獲得了餉碼和妓院這兩個的壟斷承包權。也因此得以低價購入大片土地用于開采錫礦。鑒于葉亞來的威望,英國殖民者直到他去世后,才通過設立華民護衛(wèi)司(The Chinese Protectorate)來分割甲必丹的司法權和保良局(Po Leong Kok)來分割甲必丹的婦幼事務管轄權。1873年,雪蘭莪內戰(zhàn)結束,葉亞來領導華人(主要是客家人)開始了對吉隆坡和雪蘭莪地區(qū)的錫礦開發(fā),1882年,一場大火燒毀了吉隆坡市鎮(zhèn)的三分之二,葉亞來又領導了吉隆坡的重建工程。1885年葉亞來計劃返回中國,卻不幸患上熱病而猝然離世。[5]
在葉亞來時代,其通過兩次雪蘭莪內戰(zhàn),清除了以張昌為代表的的嘉應州客家勢力,也收服了以廣府人和福建人為主體的義興群體。他開始領導華人投入吉隆坡的建設中去,從1873年雪蘭莪內戰(zhàn)后,葉亞來從濱海的巴生遷移到百廢待興的吉隆坡,大力發(fā)展錫礦工業(yè)以及農作物加工。與此同時,吉隆坡的城市建設也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吉隆坡的唐人街——茨廠街(Jalan Petaling)就是因為葉亞來在此開辦的木薯加工廠而得名。在葉亞來的影響下,雪蘭莪州的馬來蘇丹和英國駐雪蘭莪參政司也從巴生遷到吉隆坡,在1882年,吉隆坡正式成為雪蘭莪州首府(這一情況持續(xù)到1973年吉隆坡升級為聯(lián)邦直轄區(qū)為止)。在1878年后,由于國際市場上的錫價大漲,葉亞來的財富資本急劇增加,他把積累的資本用于投資錫礦,同時通過餉碼承包權(Revenue Farming)和經(jīng)營妓院等多種經(jīng)濟模式,葉亞來主導了當時巴生谷華人社會的經(jīng)濟。也是在葉亞來時代,華人的甲必丹權利達到了頂峰。[6]
在甲必丹時代(1859-1902),來自不同地區(qū)的客家人紛紛建立起了自己區(qū)域的地緣會館,如表2所示。
表22 甲必丹時代巴生谷地區(qū)的客家會館(1859-1902)
在這些會館中,雪蘭莪惠州會館規(guī)模最大,雪蘭莪嘉應會館次之,茶陽會館和赤溪會館作為其中規(guī)模較小的縣域會館,卻對當?shù)氐拇壬剖聵I(yè)做出了突出貢獻。例如赤溪公館創(chuàng)辦了馬來西亞最早的華人醫(yī)院——吉隆坡同善醫(yī)院,而茶陽回春館作為會館,本身就具備了診所功能。
由葉亞來主導的巴生谷華人幫權政治,在他去世之后起了重大變化。從某種程度上說,葉亞來的去世,是巴生谷華人幫權政治的一個重要分水嶺,原本葉亞來“一統(tǒng)天下”的強人領導,轉變成幫權分立的模式。而顯赫一時的葉亞來家族,在其去世后,也逐步退出了華人社會領導層。幫權分立可以反映在葉亞來的繼承人問題上,在1885年4月18日葉亞來去世后,客家?guī)腿和婆e葉亞石接任甲必丹。葉亞石(1839-1889),來自廣東惠州府永安縣(今河源市紫金縣)。葉亞石作為葉亞來的親密戰(zhàn)友,在雪蘭莪內戰(zhàn)中做出了突出貢獻,因此,被推舉為甲必丹候選人。但是此舉遭到以趙煜為首的廣府幫群的強烈反彈。在葉亞來在世時,在幫權勢力上,客家?guī)驮谌藬?shù)上占優(yōu)勢,廣肇幫的人數(shù)居次,但是其勢力不可忽略,尤其是趙煜等出色領導人的出現(xiàn)。不過由于早期以趙煜為代表的廣肇幫領導人群體都與葉亞來一起共事過,加上葉亞來的領導受到肯定,因此,葉亞來雖然是客家?guī)偷念I袖,卻能夠得到廣肇幫的認可。但是廣肇幫認可的僅僅是葉亞來個人的威權和領導力,并不認可惠州客家?guī)腿簩Π蜕热A人社會的長期領導,因此葉亞來去世后,他們就開始自立門戶,并參與對巴生谷地區(qū)華人社會最高領導權的角逐。
趙煜(1842-1892),出生于廣東廣州府新寧縣龍溪(今廣東省江門市臺山市都斛鎮(zhèn)龍溪村),1858年來到南洋,初時在檳城落腳,隨后于1860年到蘆骨追隨葉亞來。趙煜早年與葉亞來合作,在商業(yè)上受到葉亞來的扶持。隨著他的二女兒嫁給葉亞來的長子葉韓進(當時未成年),這一層親戚關系使他成為了葉亞來的遺產信托人。也使其成為躋身巴生谷地區(qū)華社領導人圈子的第一位非客家人。隨著19世紀八十年代,另外兩位廣府人領袖陸佑和陳秀蓮先后抵達吉隆坡,與趙煜合作。陸佑(1846-1917),出生于廣東肇慶府鶴山縣(今廣東省江門市鶴山市雅瑤鎮(zhèn)黃洞村),后成長于鄰縣新會桐井(今江門市蓬江區(qū)棠下鎮(zhèn)桐井村),于1858年抵達新加坡,后來輾轉到柔佛豐盛港(Mersing),霹靂州的拿律(Larut),積累了巨額財富。后來受趙煜的邀請來到吉隆坡。陳秀蓮(1842-1927),出生于廣東廣州府番禺縣長湴村(今廣州市天河區(qū)龍洞街道長湴社區(qū)),早年在霹靂州拿律開采錫礦,1882年應趙煜之邀,抵達吉隆坡,并于安邦路開辦美利鐵廠。[7]
這三位廣府人領袖聯(lián)合成立了雪蘭莪廣肇會館。這一會館自創(chuàng)立起至1937年長達半個世紀作為巴生谷地區(qū)唯一的廣府人會館,其具有很強的凝聚力,并對客家人的華社領導權提出了巨大的挑戰(zhàn)。在這次甲必丹之爭中,基于華人方言群結構及行政工作上的考量,英國駐扎官羅杰和馬來蘇丹阿都沙末(Sultan Abdul Samad)為分化華社,在1885年7月30日任命葉亞石接任華人甲必丹的同時,任命趙煜為僑長(Chinese Magistrate)。[8]僑長這一新設立的職務與甲必丹出現(xiàn)部分功能重疊,例如都可以對華人社會的糾紛起裁決的權利。這一任命顯然削弱了甲必丹對華人社會的領導權。1888年,吉隆坡華民護衛(wèi)司的成立,是英國殖民統(tǒng)治者開始直接管轄華人事務的開始。1890年保良局的成立,由英國人開始管轄華人婦女和兒童的福利事務,甲必丹的權力被極大地削弱了。
1889年,葉亞石在擔任甲必丹職務四年后溘然長逝,甲必丹位置出缺。這一次身為僑長的廣府人趙煜再次站到前臺,力圖繼任甲必丹。葉亞石的接班者,如果論資歷,確實應該輪到廣肇幫領袖趙煜,但是以當時的華人人口結構來看,客家?guī)腿哉純?yōu)勢。而葉亞石之子葉隆興年紀尚幼,葉亞來的長子葉韓進剛剛成年,獲得來自福建幫、潮州幫的支持,但卻沒有得到其本身所在的惠州客家?guī)偷闹С郑炊莵碜猿嘞目图胰祟I袖葉觀盛獲得了包括惠州客家人乃至馬來人和印度人的支持,從而參與競選甲必丹。由于當時客家人依然在巴生谷地區(qū)占比超過半數(shù),英殖民者考慮到客家人的情緒,決定任命赤溪葉觀盛為甲必丹。葉觀盛雖然是赤溪人,但是赤溪屬于肇慶府,地理區(qū)域屬于廣府人的范疇,且赤溪作為客家方言島,四面被廣府人區(qū)域環(huán)繞,因而以葉觀盛為代表赤溪人多通曉廣府話,而且葉觀盛本身因為地緣關系的原因,也是廣肇會館早期的理事之一,因而他當選甲必丹可為廣府和客家兩幫人所接受,而實現(xiàn)了廣客兩幫的暫時妥協(xié)。葉觀盛在當選甲必丹后,還在惠州幫的支持下,從葉韓進手中奪取了惠州會館的領導權。[9]
從葉觀盛當選甲必丹可以看出,當時他無疑已經(jīng)躋身客家?guī)偷闹鲗宋?,同時也奠下了其出任巴生谷華社領袖的基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一個原本以惠州人為主的客家?guī)?,其領導權卻落入赤溪人手中,不僅凸顯出惠州人在巴生谷幫權勢力的衰減,也代表著客家?guī)蛢炔繋蜋嗾蝿萘Φ慕惶?。至于葉觀盛出任惠州會館的領導,似乎也反映出當時惠州幫的成員缺乏向葉亞來和葉亞石這樣的領袖才能及人格魅力,同時又希望保住惠州人,甚至是客家人在巴生谷區(qū)域的利益,最終接受了籍貫屬于赤溪的葉觀盛,即一個不同籍貫(惠州)卻同是一個客家?guī)腿旱念I袖來領導惠州會館。
當然,免不了會帶來一些裂痕。為了維護客家?guī)偷膱F結與和諧,葉觀盛也希望早日與葉韓進及其他葉亞來家族的和解。因此葉觀盛于1892年也積極參與建立吉隆坡葉氏宗祠葉觀盛似乎了解到這一場客家?guī)蛢炔康慕橇?,希望用同宗血緣紐帶化解地緣分歧。葉觀盛此舉,不僅僅是要妥善照顧葉氏宗親,也是為了籍此拉進與葉韓進之間的關系,誠如葉氏宗祠的成立就包含了調停紛爭的宗旨在內。因此,葉觀盛與葉韓進雖非同一籍貫,確實同一姓氏的客家人,無疑是希望通過血緣宗親的關系,籍而釋放出善意的一種表現(xiàn)。[10]就當時的吉隆坡幫權政治而言,由赤溪客家人出任甲必丹,固然可以為客家人維護他們在巴生谷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利益,但是有一個事實不可忽略,因為地緣關系,葉觀盛同時也兼任廣肇幫的領袖。所以,葉觀盛的上任對于廣肇幫在巴生谷地區(qū)的崛起,也同樣扮演著關鍵的角色,葉觀盛也通過自身的努力,讓廣肇幫的發(fā)展掀開了新的一頁。其中,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廣肇會館和關帝廟的地位和功能獲得逐步的提升,甚至取代了惠州會館及仙四師爺廟,進而成為巴生谷當?shù)厝A人社會幫權政治的權力中心。而在葉亞來和葉亞石時代,華人幫權政治的權力中心,無疑是惠州會館和仙四師爺廟。
1890年英國人設立了雪蘭莪州議會(The Selangor State Council),而兩位華人代表趙煜和陳秀蓮是廣府人。在1892年,趙煜去世后,由另一個廣府人陸佑遞補了這一個席位??图壹妆氐と~觀盛被排除在外,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客家群體并不是英國殖民者管理華社的首要合作對象。而在1892年,吉隆坡潔凈局(Kuala Lumpur Sanitary Board)成立,該局在二戰(zhàn)前長期扮演吉隆坡市議會的角色額,而在這一各組織里的華人代表,除了潮州人朱嘉炳外,也是清一色的廣府人)。在華民護衛(wèi)司,保良局,雪蘭莪州議會和吉隆坡潔凈局等部門相繼成立后,到了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華人甲必丹的權力就被侵蝕得所剩無幾了。在這一時期,甲必丹職位被英殖民政府雪蘭莪參政司(Selangor Secretarial Office)納入殖民政府體系[11]。華人甲必丹在這一體系中,作為殖民政府的下級官吏,主要職務變?yōu)閭鬟_命令,維持社會秩序,征收稅務、解決華人內部糾紛等,在司法和民事之間的問題保留一定權力,包括有權處理一些刑罰較輕的民事案件。[12]其所能掌握的刑罰權利有限,其權威性也受到僑長的挑戰(zhàn)。
雖然在19世紀90年代,華人甲必丹已經(jīng)納入殖民政府的官僚體系,但是英國殖民政府對甲必丹履行職責并不提供財力及人力保證。這無疑是當時甲必丹的弱點,在這種情況下,甲必丹為了擁有維護法律與秩序的能力,早期是需要依賴秘密會社來輔助,況且在1899年之前的秘密會社是英國殖民政府所容忍的,甲必丹與他們有牽連也不會受到任何約束。
在英國殖民政府沒有提供人力,財力的情況下,葉觀盛必須依靠他在秘密會社的力量來執(zhí)行其職務。但是,在1899年,秘密會社開始遭到查禁,其功能不如從前。而且華人社會也逐漸穩(wěn)定,秘密會社存在的價值也薄弱。在20世紀初,當巴生谷華人社會步入平穩(wěn)狀態(tài)后,有暴力色彩的秘密會社-私會黨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葉觀盛因為與私會黨的聯(lián)系緊密,也就逐漸失去了英國殖民者的信任。[14]
吉隆坡仙四師爺廟是1864年成立,為紀念在Sungai Ujong內戰(zhàn)中犧牲的客家甲必丹仙師爺盛明利以及雪蘭莪內戰(zhàn)中犧牲的四師爺葉四。這一個廟宇是客家人在地信仰的一個代表。但是在19世紀九十年代開始,該廟出現(xiàn)財政危機,甲必丹葉觀盛不得不尋求廣府領袖陸佑和陳秀蓮的經(jīng)濟援助。當時葉觀盛的新就記商號經(jīng)營不善,不得不向廣府商人陸佑借款,先后達數(shù)百萬叻幣之巨。與客家領袖葉觀盛在商業(yè)上出現(xiàn)危機,債臺高筑不同,這一時期廣府商人陸佑在錫礦業(yè)、航運業(yè),農產品加工業(yè)和金融業(yè)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一躍成為了英屬馬來亞的華人首富。在經(jīng)濟上此消彼長,廣府人在華人社會的話語權逐漸超過了客家人。在葉觀盛于1902年1月去世后,仙四師爺廟因為在財政上難以為繼,不得不尋求廣府人領袖的幫助。陳秀蓮倡導成立了仙四師爺廟財產信托管理會,并自任主席。[15]至此,這座巴生谷客家人信仰核心的廟宇被廣府人所控制,直到二戰(zhàn)后才改變。
吉隆坡開埠之初,地廣人稀,僑胞不幸逝世,草草成殮,隨處埋葬,那時候還沒有創(chuàng)立“義山”或“公冢 ”,以供埋葬。當時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僑胞都會把逝世者遺骸埋葬在目前惹蘭漢都亞附近國家體育館及半山芭監(jiān)獄原址一帶地區(qū),變成荒冢累累,跟鄉(xiāng)團有關系或其親屬尚在者,在三四年開棺執(zhí)骨,火化後骨灰置甕,寄回中國重葬,入土為安;那些無親無戚者,客死異鄉(xiāng),白骨長埋斯地。由于荒冢、孤墳乏人管理,歷經(jīng)雨打日曬,牛羊踐踏,野狗扒挖,有的棺木暴露,有的金甕破損,斑斑白骨,散露荒崗野草間,不忍卒睹。客家領袖葉亞石,葉觀盛,張運喜與廣府人領袖趙煜、陸佑等日擊此情此景,頓生惻隱之心,為了一勞永逸處理僑胞善后殯葬事宜,遂發(fā)起成立吉隆坡廣東義山,并著手向殖民地政府申請葬地,經(jīng)過多年的奔波及籌劃,終于獲得政府首肯,于1895 年正式憲報公布,撥給吉隆坡Jalan Dewan Bahasa一塊215英畝地段給義山作葬地,直至1902年,另撥地48英畝,使吉隆坡廣東義山葬地增至263英畝。
廣東義山雖然獲得政府批準一塊葬地,但成立初期,經(jīng)費短絀,開山、筑路、建廟、建亭等工程,需籌募一筆巨大的費用,義山管理層,四出奔走募捐,獲得各方熱烈的響應。由于廣東義山服務范圍是跨方言群的,因此獲得廣肇會館獻捐4000元、海南會館1000元、潮州八邑會館600 元、惠州會館480元、赤溪公館280元,捐款數(shù)目不算多,但在義山管理的精心策劃,撙節(jié)支出下,在1895年完成了建造福德祠與道路的計劃,并開始啟用葬地,以解決僑胞葬殯之需求。[16]廣東義山的成立是客家人在公共社會福利事業(yè)領域跨方言群合作的里程碑。
甲必丹葉觀盛于1902年1月17日去世,為了防止甲必丹職位落入廣府人之手,客家人和福建人聯(lián)名推舉葉亞來之子葉韓進繼任甲必丹,然而這一推舉遭到英國殖民者的拒絕。英國統(tǒng)治者在20世紀初,已經(jīng)在巴生谷地區(qū)建立了穩(wěn)固的殖民統(tǒng)治,他們已經(jīng)直接干預華人社會的內部事務,而且華人社會的述求可通過華人代表在雪蘭莪州議會上反映,因此他們認為甲必丹制度已經(jīng)沒有存在的必要,在1902年2月18日,甲必丹制度被正式廢除。[17]
甲必丹制度的廢除,也昭示著巴生谷地區(qū)客家人領導權的衰落??图胰祟I導權衰落的原因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客家人的經(jīng)濟領域主要限制在錫礦和農業(yè)領域,經(jīng)濟成分較單一,難以跟上當?shù)貢r代的發(fā)展。
(二)客家人領袖出現(xiàn)年齡斷層,在葉觀盛后,長達三十年的時間里,巴生谷地區(qū)的客家社群再未出現(xiàn)過一位強有力的領袖。
(三)英國殖民者更傾向于跟廣府人合作,因為廣府人在英國的另一殖民地香港已經(jīng)被驗證了其具備成為英國殖民統(tǒng)治者“以華制華”戰(zhàn)略的配合者角色。
(四)廣府商人勢力的崛起挑戰(zhàn)了客家人的領導地位。
在1904年,鑒于華人社會內部需要一個新的組織紐帶,巴生谷地區(qū)的廣府商人陸佑聯(lián)合其他富商,發(fā)起成立了雪蘭莪中華總商會(Chinese Chamber of Commerce,今天的隆雪中總)。中華總商會的成立標志著巴生谷地區(qū)華社由甲必丹的威權模式向商業(yè)資本領導模式的轉型。而陸佑,憑借其巨大的影響力,成為了該會的首任會長。雪蘭莪中華總商會自1904年3月20日成立其至1930年,先后被廣府商人陸佑,陳秀蓮,辛百卉,陸秋杰和陸秋泰兄弟把持,直到1930年領導權才轉入福建領袖劉良顏之手。[18]
客家人在巴生谷區(qū)域的開發(fā)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們不僅僅是最早大批到這里開發(fā)的幫群,而且客家人在1859-1902年間實現(xiàn)了對甲必丹職位的壟斷。英國史學家J.M.Gullick認為,從雪蘭莪內戰(zhàn)結束以來,葉亞來已經(jīng)成為了巴生谷地區(qū)事實上領導人。
葉亞來把吉隆坡地區(qū)從茅屋(Rumah Attap)區(qū),擴建到400多家店屋,這些主要歸功于葉亞來及其帶領的惠州客家人群體所做出的的努力。其實在1873年后,吉隆坡在內戰(zhàn)的摧殘下,已經(jīng)變成廢墟。很多人包括馬來攝政王東姑古丁都勸葉亞來放棄吉隆坡,遷移到其他更好的區(qū)域。葉亞來及其惠州幫群堅持留守,克服了困難,完成了吉隆坡的重建工作。
在重建期間,葉亞來不僅從附近的蘆骨,芙蓉(Seremban)等地,更從廣東惠州,嘉應州等地招募了幾千名華工,以幫助其在巴生谷以吉隆坡為中心的區(qū)域從事錫礦開發(fā)和農產品加工廠工作。由此可見,從開發(fā)礦場,市政道路建設,到恢復生產,繁榮經(jīng)濟等,葉亞來都扮演了推動社會發(fā)展的重要角色。葉亞來的努力,無形中帶動了吉隆坡華人人口的增長,同時一個以客家?guī)腿簽橹鞯娜A人社會儼然成形。
客家人在19世紀末期巴生谷華社的形成時期,為當?shù)氐纳鐣l(fā)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图胰思妆氐さ耐囝I導模式對巴生谷華人社會的形塑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盡管后期,隨著客家人經(jīng)濟實力的衰退,其領導權不斷收到廣府人的挑戰(zhàn)和英國殖民統(tǒng)治者的打壓,最終被瓦解,但是客家人群體作為巴生谷華社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當?shù)芈涞厣⒃诙?zhàn)后重新崛起,參與領導獨立前后的馬來亞華人社會。
注釋:
1.資料來源:吉隆坡仙四師爺廟編.吉隆坡仙四師爺廟慶祝一百二十五周年紀念特刊[M].1989:5-9.
2.吳華.新馬華族會館史略[M].新加坡:長青印務社,1979:51,67-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