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昌
明朝的焦竑仿照《世說新語》,分“行誼”“文學”等五十余門,撰寫筆記體著作《玉堂叢語》。卷五《廉介》中載有明朝中期的名臣劉大夏的一則故事,讀來滋味綿長,令人嘆為觀止。
劉大夏曾任廣東的一個地方官,當時府庫有一項“羨馀錢”(征收錢稅時,以耗損為由,多征錢銀),明朝稱“火耗錢”,按照慣例不上庫簿,地方官“公然取去,以充囊篋,相襲以為固然”。劉大夏到任,府庫中還有前任沒有取走的部分“羨馀錢”。庫吏告訴他,這個錢不用上庫簿,可以作為長官的“私房錢”?!肮烈骶弥?,突然大聲說道:“劉大夏平日讀書做好人,如何遇此一事,沉吟許多時,誠有愧古人,非大丈夫也?!彪S即,讓庫吏將“羨馀錢”悉數(shù)登記入簿,“作正支銷,毫無所取”。
面對相延多年的舊習,劉大夏并非順水推舟、同流合污,而是將“羨馀錢”全部記入庫簿,“毫無所取”,不跟風,不從俗,如此清廉自守,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了。讓我尤其欽佩的是,他對自己的“沉吟之間”,竟然做出了更加深刻的解剖和反?。骸坝欣⒐湃?,非大丈夫。”即使“沉吟之間”,劉大夏便覺得愧對古人,那么,面對劉大夏這個五百多年前的“古人”,面對他在“羨馀錢”上的所作所為,捫心自問,我們的言行是否有愧?
有些貪官會寫“懺悔錄”,其中往往“痛心疾首”地談到:開始收錢,都是要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即所謂“沉吟之間”。這些人并非不知道人間大義,并非不知道天理國法,有的履歷上甚至是博士學位,他們在“斗爭什么”?說到底,無非是在百般思量,“我收下的錢,我干的壞事,被發(fā)現(xiàn)查處的概率有多大。”他們的“沉吟之間”,是在權衡被查處概率的大小,是在權衡個人利益的得失。一旦他們認為相對安全,就會鋌而走險,不再“沉吟”,自謂“該出手時就出手”。“僥幸”讓他們邁出罪惡的第一步,而有了第一次的“濕鞋”,以后再混濁的泥水也會不管不顧、“勇往直前”,就像陳佩斯所演的小品《警察與小偷》所言“習慣了”。古人所謂“與其巧持于末,孰若拙戒于初”,誠非虛言。
此“沉吟”非彼“沉吟”也。不錯,面對誘惑,人人都會思量。但是權衡的結果卻大相徑庭:是滿足自己的私欲、屈節(jié)徇物,還是立定高處、直道而行,“沉吟之間”便見分曉。正是這“沉吟之間”,有的清史留名,有的遺臭萬年——“沉吟之間”,榮辱千古,此等關節(jié),焉可不慎?
接下來,我更關注的是,劉大夏何以在“沉吟之間”做出正確的選擇。其實他說的話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平日讀書做好人。”好人標準很多,作為官員,手握公權,不貪不占,“俸外皆贓”就是底線;如何做好人,路徑也很多,基礎就是“平日讀書”。讀書可以明事理,可以知興替,可以見榮辱,可以分輕重。南宋文天祥,面對風雨飄搖的南宋江山,一片磁心向故國,臨刑寫下《絕命詞》:“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弊x書是為了做人,是為了在關口處心明眼亮,不至于讓非分的欲望蒙蔽雙眼,“誤入藕花深處”。正像程頤所說:“如讀《論語》,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之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讀?!?/p>
“沉吟許多時,誠有愧古人,非大丈夫也?!眲⒋笙臄蒯斀罔F的話,今天讀起來,仍然讓人血脈僨張?!安蛔尮湃耸侵^有志”,今天,時時品讀劉大夏的“沉吟之間”,會讓我們凜然一驚,然后在利益攸關處立定腳跟,心向高明,努力自愛。
(摘自《檢察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