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億千

司馬遷所撰《史記》與班固所撰《漢書》是成書于漢代的兩部史學巨著，二者在漢高祖至漢武帝一段歷史時期的記載上存在交叉。但交叉重復(fù)記載并不意味著二書在歷史敘述和評判上具有一致性，相反，二書在對同一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書寫和評判上甚至會出現(xiàn)截然對立的現(xiàn)象。此點在《史記》《漢書》對漢武帝歷史形象的塑造上有集中體現(xiàn)。因此，本文試圖通過對比二書對漢武帝歷史形象的塑造，展現(xiàn)二者在歷史書寫上的差異，進而分析這種差異背后呈現(xiàn)的司馬遷、班固兩位不同時期的史家在撰史思想上的區(qū)別及其演變原因。

一、《史記·封禪書》對漢武帝形象的塑造

首先需要明確的是，司馬遷原先為漢武帝所作之《今上本紀》已經(jīng)散失或未能寫成，現(xiàn)存之《孝武本紀》為后世史家依據(jù)《史記·封禪書》中司馬遷關(guān)于漢武帝部分的記述內(nèi)容摘錄改寫而成。因此，本文主要圍繞《史記·封禪書》進行探討。《史記·封禪書》集中刻畫了漢武帝迷信神仙方術(shù)，“尤敬鬼神之祀”［1］1384的形象特征，列舉了漢武帝曾經(jīng)信任并重用過的幾個方士，較為詳細地記載了他們的荒誕言行以及漢武帝聽信其言后作出的決策。

據(jù)《史記·封禪書》記載，漢武帝最初信任尊崇的方士為李少君。李少君故意隱瞞自己的實際年齡，“常自謂七十”，宣稱自己“能使物，卻老”，并“以祠灶、谷道、卻老方見上”，漢武帝尊之［1］1385。他曾向漢武帝進言：“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先者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保?］1385以此來兜售他的長生不老之術(shù)，并謊稱自己曾云游海上，見到了仙人安期生。漢武帝聽信其言，“始親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沙諸藥齊為黃金矣”［1］1385。但過了許久，李少君病死，一個曾大言不慚地向世人推銷長生不老之術(shù)的方士卻不能讓自己長生不老，反落得個病死的下場。前文已述，李少君本就是通過故意隱瞞自己的真實年齡來讓他人相信自己具有長生不老的神術(shù)，因此，少君病死是合乎正常邏輯的。這樣的敘事結(jié)構(gòu)和敘事手法，看似平白無奇，實則表達了作者司馬遷對這些故弄玄虛、裝神弄鬼的神仙方士強烈的憎惡和嘲諷。寫到這里，一般人都能夠看清李少君之類的方士只是些招搖撞騙之人罷了，根本不具備神力。那漢武帝是怎樣認為的呢？司馬遷如此記載：“天子以為化去不死也，而使黃錘史寬舒受其方。”［1］1386漢武帝似乎沒能看穿李少君的騙局，對他的長生不老之術(shù)依然深信不疑，并另派他人接替李少君的使命。當然，這樣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無功的?！扒笈钊R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更來言神事矣?！保?］1386在司馬遷的筆下，一個迷信神仙方術(shù)尤甚的漢武帝形象躍然紙上，暗藏著司馬遷對漢武帝求仙問道徒勞無功卻又不甘放棄以致敗壞社會風氣的諷刺和批評。

繼李少君之后，漢武帝寵信重用的第二位方士是齊人少翁?！斗舛U書》記載：“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術(shù)蓋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幃中望見焉。于是乃拜少翁為文成將軍，賞賜甚多，以客禮禮之。”［1］1387文成將軍曾向漢武帝解釋為何始終見不到神仙，就是因為漢武帝所居之“宮室被服不象神”，以致“神物不至”。于是，武帝聽從少翁建議，“乃作畫云氣車，及各以勝日駕車辟惡鬼”，又建造甘泉宮，并“置祭具以致天神”。幾年之后，文成將軍的方術(shù)越來越不靈驗，神仙也沒有來過。少翁于是試圖通過造假來證明自己的法術(shù)，以重新得到漢武帝的信任，結(jié)果造假之事敗露，漢武帝“誅文成將軍，隱之”［1］1388。一個“隱”字，顯現(xiàn)出漢武帝已經(jīng)意識到少翁的神仙方術(shù)完全是一場騙局，但為了維護自己英明君主的形象，便將這件事刻意隱瞞起來。

但漢武帝并未吸取教訓(xùn)?！斗舛U書》又記載武帝寵信的第三位方士——欒大?！皺璐?，膠東宮人，故嘗與文成將軍同師，已而為膠東王尚方”“天子既誅文成，后悔恨其早死，惜其方不盡，及見欒大，大悅”［1］1389-1390。欒大“敢為大言”，曾向漢武帝進言，曰：“臣常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臣之師曰：‘黃金可成，而河決可塞，不死之藥可得，仙人可致也’?！保?］1390欒大的言論同之前李少君之言如出一轍，但漢武帝并未因此前的李少君、少翁之事對欒大產(chǎn)生懷疑，反而對欒大說：“子誠能修其方，我何愛乎！”欒大怕步少翁后塵，武帝還寬慰他說：“文成食馬肝死耳?！保?］1390繼續(xù)掩蓋文成因方術(shù)做假被誅之事。由此觀之，漢武帝并未吸取教訓(xùn)而從根本上懷疑方術(shù)的可行性。時過不久，黃河決口泛濫，丹沙煉金之事亦不成，于是漢武帝拜欒大為五利將軍，“賜列侯甲第，僮千人”，并“以衛(wèi)長公主妻之”，甚至親臨五利府邸，對其恩寵可見一斑，欒大“常夜祠其家，欲以下神”，但《封禪書》寫道：“神未至而百鬼集矣，然頗能使之?！保?］1391漢武帝本欲使之求神，不想招鬼而至。從這樣的敘述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司馬遷對這些方士們滿含的譏諷之意。而漢武帝對欒大的萬般恩寵，也再次激起了民間推崇方術(shù)并以之為晉升捷徑的風氣，“海上燕齊之間，莫不扼捥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1］1391。而五利將軍最終還是步了文成將軍的后塵，被派去入海求仙的五利將軍卻不敢下海，轉(zhuǎn)而到泰山祭祀。漢武帝漸起疑心，“使人微隨驗，實無所見”，但“五利妄言見其師，其方盡，多不讎”［1］1395，最終被誅。

漢武帝在經(jīng)過這些挫折之后，對于這些方士的神仙之術(shù)已然產(chǎn)生了懷疑，如公孫卿候神河南之時，稱其“見仙人跡緱氏城上，有物若雉，往來城上”。漢武帝前來視察之時，警告公孫卿說：“得毋效文成、五利乎？”［1］1396但漢武帝對求仙問道之事依然抱有希望，對這些方士也仍然聽之信之，在其協(xié)助下大行封禪、祭祀之事。但司馬遷最后寫道：“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萊，終無有驗”“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終羈縻弗絕，冀遇求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祠神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1］1403-1404

以上三個事例在敘述結(jié)構(gòu)和敘事手法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即方士以鬼神方見上——上信之用之——其方盡、其事露——方士死（或病死，或被誅）——神未至。司馬遷將這些事例挑選出來放入《封禪書》篇章中，以近乎相同的筆法加以集中敘述，并使之前后貫通，雖然敘述的文字較為平實，但從整體結(jié)構(gòu)來看卻強有力地表達了司馬遷對這些方士們裝神弄鬼、欺上瞞下以求得高位的丑惡行徑的鄙視和嘲諷，并借此凸顯漢武帝迷信神仙方術(shù)尤甚的形象特征。在司馬遷看來，方士們口中所言的神意“世俗之所知也，毋絕殊者，而天子獨喜”，讓人感到漢武帝迷信神仙已經(jīng)到了近乎愚昧的程度。在《封禪書》的字里行間還滲透著司馬遷對漢武帝聽信方士之言，大造宮殿、祭壇，濫行祭祀而一無所成，以致勞民傷財、敗壞社會風氣的批評。如《封禪書》記載漢武帝討伐朝鮮那年夏，天氣干旱，公孫卿向漢武帝進言：“黃帝時封則天旱，干封三年?！庇谑菨h武帝下詔說：“天旱，意干封乎？其令天下尊祠靈星焉?！保?］1400刻畫出一個只知祭祀神仙而不顧百姓死活的漢武帝形象。又如太初元年（公元前140 年）十一月柏梁臺失火，方士勇之進言：“越俗有火災(zāi)，復(fù)起屋必以大，用勝服之?！蔽涞勐犉溲裕坝谑亲鹘ㄕ聦m，度為千門萬戶”?！扒暗疃雀呶囱?。其東則鳳闕，高二十余丈……立神明臺、井干樓，度五十余丈，輦道相屬焉?！保?］1402較為詳細地描述了建章宮的宏偉氣勢，也暗含著對漢武帝大興土木、空耗財力的批評。

二、《漢書·武帝紀》對漢武帝形象的塑造

如果說《史記·孝武本紀》塑造的漢武帝是一個迷信神仙方術(shù)、勞民傷財?shù)幕杈蜗螅敲础稘h書·武帝紀》塑造的漢武帝則是一個勤政愛民、好施仁政、開拓有為的明君、賢君形象。

《漢書·武帝紀》中多次記載漢武帝大赦天下之事。建元元年（公元前140 年）春二月大赦天下；夏五月“赦吳楚七國奴輸在官者”［2］157；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夏四月，赦天下，賜民長子爵一級，復(fù)七國宗室前絕屬者”［2］160；元朔三年（公元前132 年）詔赦天下；元狩元年（公元前120 年）夏四月，赦天下；“元鼎元年（公元前116 年）夏五月，赦天下，大酺五日”［2］181；元鼎五年（公元前112 年）夏四月赦天下；元封二年（公元前109 年）六月“其赦天下，賜云陽都百戶牛酒”［2］193。諸如此類的記述在《漢書·武帝紀》中俯拾皆是，宣揚了漢武帝的寬厚之心。同大赦天下并行記載的通常還有漢武帝賞賜萬民之舉，特別是對貧苦百姓的恩賜。如建元元年（公元前140 年）秋七月“罷苑馬，以賜貧民”［2］157；建元三年（公元前138 年）“賜徙茂陵者戶錢二十萬，田二頃”［2］158；元狩元年（公元前120 年）夏四月“賜中二石爵右庶長，民為父后者一級”［2］174?！稘h書·武帝紀》所載漢武帝頒布之詔書也處處體現(xiàn)出漢武帝愛民如子、施行仁政的形象特征。如建元元年（公元前140 年）四月所頒之詔書曰：“今天下孝子順孫顧自竭盡以承其親，外迫公事，內(nèi)乏資材，是以孝心闕焉。朕甚哀之。民年九十以上，已有受鬻法，為復(fù)子若孫，令得身帥妻妾遂其供養(yǎng)之事?！保?］156元光六年（公元前129 年）漢武帝下令四路征伐匈奴，衛(wèi)青襲龍城得勝，而公孫敖、李廣兵敗，漢武帝將其革職下獄，但赦免其余將士，詔曰：“用兵之法：不勤不教，將率之過也；教令宣明，不能盡力，士族之罪也。將軍已下廷尉，使理正之，而又加法于士卒，二者并行，非仁圣之心。朕閔眾庶陷害，欲刷恥改行，復(fù)奉正義，厥路亡繇。其赦雁門、代郡軍士不循法者?！保?］165充分顯示出漢武帝愛兵如子、賞罰分明的明君形象。

對于漢武帝北擊匈奴、南伐夷越、實現(xiàn)海內(nèi)一統(tǒng)的文治武功，《漢書·武帝紀》也花費了大量筆墨予以書寫。班固還于文末梳理了漢武帝一生的豐功偉績，其中便包括“建封禪，禮百神”之事。班固最后總結(jié)道：“如武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斯民，雖《詩》《書》所稱何有加焉！”［2］212贊美之詞溢于言表。

三、《史記》《漢書》漢武帝形象存在差異的原因

如前所述，《史記·封禪書》所塑造的漢武帝基本是一個求仙問道的昏君形象，而《漢書·武帝紀》所描述的漢武帝形象則是一個勤政愛民、開拓有為的明君形象。二者為何會出現(xiàn)如此巨大的差異？我們可從司馬遷、班固二位史家的撰史背景及其思想認識進行分析。

司馬遷是與漢武帝同時代的史家。經(jīng)過漢初七十余年的休養(yǎng)生息，至漢武帝繼位之時，西漢國力趨于鼎盛。正是在西漢強大綜合國力的支持下，漢武帝對外北擊匈奴，南伐夷越，對內(nèi)獨尊儒術(shù)、推恩諸侯，最終實現(xiàn)內(nèi)臣外服、天下一統(tǒng)的格局。但西漢也付出了巨大代價，尤其是曠日持久的對匈戰(zhàn)爭，雖然西漢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但國力受到巨大損耗。再加上漢武帝執(zhí)政后期逐漸窮兵黷武，以致民生凋敝，社會矛盾趨于激化，西漢開始由盛轉(zhuǎn)衰。作為一個處于轉(zhuǎn)型時代的史家，司馬遷目睹漢武帝王霸之業(yè)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的巨大傷害，因此，司馬遷故意選取漢武帝迷信方士、求仙問道等諸多荒誕之舉加以集中敘述，以表達自己對漢武帝好大喜功及其勞民傷財之政治舉措的強烈批判，也體現(xiàn)出司馬遷不信鬼神的思想傾向。并且在漢武帝執(zhí)政后期，個人專斷作風日盛，司馬遷也因李陵之事下獄受刑，屈辱尤甚，忠志之士身陷囹圄，而奸險小人卻大行其道，將此種憤懣之情流于筆端，似也是人之常情。司馬遷私人撰寫《史記》，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寫史的自由度較高，不會受到過多干涉，從中也可看到司馬遷較為強烈的批判精神和憂國憂民的情懷。

而東漢班固撰寫《漢書》是奉旨而撰，官方正史意味濃厚，具有強烈的“尊漢”正統(tǒng)意識，處處要維護并強化漢王朝的統(tǒng)治合法性。在書寫歷史和評判人物之時，立場明確，褒貶分明。對于漢武帝這樣一位西漢鼎盛時期的君主，則近乎有褒無貶，塑造出一個完美的君王形象。另外，自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以來，儒家思想逐漸成為兩漢王朝的官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而儒家的政治倫理規(guī)范如是否施行仁政、尊崇儒術(shù)等便成為評判一個君王是非功過的最高價值標準。東漢的班固顯然受到這種思想的深厚影響，因此，為了維護、強化漢王朝的政治合法性，就必須美化漢代諸位先君，特別是對漢武帝更需著力刻畫，凸顯其愛民如子、施行仁政這些符合儒家規(guī)范的一面。同時，班固將漢武帝塑造成一個完美的君王，也有為東漢后世的君主樹立榜樣的目的，以鞭策他們建立像漢武帝一樣的豐功偉業(yè)。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漢書》《史記》所塑造的武帝形象可謂一正一反，這與司馬遷、班固兩位史家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及撰史思想的不同密切相關(guān)。但是，兩位史家所塑造的幾乎完全對立的漢武帝形象，卻為我們?nèi)婵陀^地分析、評判漢武帝提供了絕佳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