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嶼
近年來,不少學者(石春讓、梁麗群,2021;李正栓、程剛,2021)[1-2]著力于研究小畑薰良的譯本,但是都更傾向于從其效果出發(fā),研究其翻譯理論和影響因素。而本研究則聚焦于文本,試圖進一步細致地歸納和總結(jié)小畑薰良的翻譯原則并探究其文化負載詞的轉(zhuǎn)譯范式,為當代中國詩歌文化的翻譯傳播提供具體的助益。
在中國古詩向外傳播的過程中,唐詩作為中國詩歌藝術(shù)的最高成就獲得大量的關(guān)注。在19 世紀,中國詩歌逐漸被引入英國、美國,在介紹中國語言文化時被作為重點提及。20 世紀,中國詩歌通過埃茲拉·龐德的翻譯作品《神州集》,第一次在英美國家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他本人也成了美國新詩運動的領(lǐng)袖并備受稱贊。在《神州集》中,龐德一共翻譯了19 首古詩,而李白一人的詩歌就占據(jù)了12 首。不難發(fā)現(xiàn),在中國享有極高聲譽的李白,在英美國家也成了極具代表性的詩人。此后,對于李白詩歌的翻譯和研究不斷增加,如艾米·洛威爾的《松花箋》、維特·賓納的《群玉山頭:唐詩三百首》、海陶偉的《李白詩歌與生平》、阿瑟·庫柏的《李白與杜甫》等。到了今天,根據(jù)詹曉娟(2017)[3]的統(tǒng)計,已經(jīng)有上百位譯者翻譯過李白的詩歌了。
而小畑薰良翻譯的《李白詩集》(The Works Of Li Po:The Chinese Poet,1922)[4]作為第一部英譯李白個人作品集,自出版后6 個月就重新加印,成為富有影響力的李白詩集。小畑薰良出生于日本,在美國長期留學,熱愛中國詩詞文化,同時他是李白的忠實粉絲,翻譯這本詩集也主要出于小畑薰良對李白的熱愛,在美國的學習之余抽時間進行。
即便如此,小畑薰良的譯作卻頗為用心,全書包括序言、導論、李白詩作、李白的歷史資料、參考文獻等部分。其中一共收錄詩歌132 首,李白原作124 首,他人和李白唱和或提及李白的詩作8 首。小畑薰良并非專業(yè)的漢學家,對于中文也不算非常精通,這導致譯本包括一部分偽作的詩歌。在篇目選擇上,小畑薰良根據(jù)個人喜好翻譯了部分在中國評價不高的詩作收錄其中。但因為譯詩數(shù)量多,譯本還是覆蓋了樂府、五絕、七絕、五律、七律、歌行和雜言各體例的詩。同時,小畑薰良采用了自由體,重譯和新譯了大量李白詩歌。而這本譯著引起的廣泛反響也證明了他的《李白詩集》絕非庸作,而是精到的典型案例和對李白的系統(tǒng)介紹與研究。無論對于小畑薰良本人還是李白以及背后蘊含的中國詩歌、中國文化,都有著重要的首創(chuàng)意義和深遠影響。
文化負載詞作為一個概念最早是由許國璋(1980)[5]提出,廖七一(2000)定義為“某種語言中一些具有特別意義的詞或習語,帶有一定的文化標志,這些詞語反映了一定的歷史性和獨特性”[6]。而美國翻譯家尤金·奈達(Eugene Nada,1992)將文化負載詞總結(jié)為五個方面:生態(tài)、物質(zhì)、社會、宗教和語言。對于詩歌中的文化負載詞,從奈達的理解來說,其界定主要通過所指的文化內(nèi)涵豐富性和特殊性進行識別。對于中國詩歌的抒情和意象傳統(tǒng)來說,其象征性符號凝結(jié)和承載了中國獨特的歷史文化,因此這些詞匯承擔了隱喻和聯(lián)想的中介作用。尤其對于李白這樣的浪漫主義詩人來說,通過隱喻和聯(lián)想等手段激發(fā)語言的想象是非常重要的。李白的詩中常常出現(xiàn)奇譎瑰麗的詞語和奇妙的聯(lián)想,如《秋浦歌》中這樣寫道: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郝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其中“紫煙”和“郝郎”就有著明顯的文化內(nèi)涵?!白蠠煛币话憔哂邢槿鹱鹳F之意義,語出晉朝郭璞的《游仙詩》其三:“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如果讀者不了解詩人背后的文化,這些詞語就不能得到很好的詮釋。
而譯本中共有77 首詩在翻譯時因文化差異而增添了許多注釋,用以解釋一些專有名詞。其余的47 首詩則沒有注釋,其中不乏《將進酒》這樣的名作。許多專有名詞如吳王、金屋、太常、桃花潭、王屋山等,都有固定的所指,并且擁有豐富的歷史文化積淀。此類詞語在中國詩學傳統(tǒng)中具有特定的含義和隱喻性,也就成為小畑薰良譯本中的文化負載詞,并吻合了奈達關(guān)于文化負載詞所給出的五個方面的相關(guān)定義。
小畑薰良在翻譯《李白詩集》時正在美國生活和學習,因此他面對的完全是歐美文化世界。而在序言里,小畑薰良主要介紹了他翻譯李白詩作的來歷。而譯本問世的幾年后,他作為外交官來到中國并和聞一多就他翻譯的《李白詩集》發(fā)生了關(guān)于翻譯理論之間的論爭。雖然聞一多對小畑薰良的譯本總體上評價頗高,并稱他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洛厄爾和韋理等前人的譯文,但也從翻譯學角度提出了批判。除了選材問題外,聞一多的主要觀點在于李白的詩歌從根本上來說是不具備可譯性的,并提出了“靈芝說”。按照聞一多的觀點看,中國的詩歌最獨特精妙的地方就在于它們是在中國文化和語言的沃土中成長的結(jié)晶,而且中國獨特的格律音韻也是別的國家所不具有的,是不可能在翻譯中得到體現(xiàn)的。
而小畑薰良本人也為自己提出了辯護和解釋,在龐德出版的《神州集》大獲成功后,受到感染的小畑薰良就著手李白詩歌的翻譯工作了。而在序言當中,小畑薰良已經(jīng)表達了他的主要目的是向西方世界更好地推介李白,同時“盡了最大的努力來仔細閱讀原詩,并保留每首詩特有的情感色彩”,從而為英語讀者提供更好的譯本,引起西方世界對李白這位偉大詩人的興趣。因此,小畑薰良答復聞一多說他的目的是“介紹一個在中國最有名的古詩人給西歐的文壇”,讓不通中國文化的英語讀者讀懂李白詩詞的底蘊。因此,讓歐美接受李白是小畑薰良的主要目標,而出于這個目的重視譯詩的可讀性和易于理解原詩的情感成了小畑薰良翻譯的第一要務(wù)。
在譯本中,小畑薰良的整體翻譯策略是厚翻譯,但文化負載詞則不同。以小畑薰良翻譯的《訪戴天山道士不遇》為例,該詩第二聯(lián)“林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最為著名。而這兩句詩的妙筆就在于道士和鐘聲的連接塑造了一種中國傳統(tǒng)的山中道觀、寺廟悠然出塵的聯(lián)想,而不聞鐘聲則點出了道士此時明明不在,但山林萬籟俱寂,卻又讓人神奇地感覺怡然自得。在譯本中,小畑薰良的翻譯則是:“ The wood is so thick that one espies a deer at times, but cannot hear the noon bell in this lonely glen.”可以說對于道士和鐘聲的關(guān)系,小畑薰良從讀者理解的角度出發(fā),只能嘗試通過對比性的直譯去復原這種意境。但是小畑薰良在翻譯時,卻為“戴天山”一詞加了注釋,這也是小畑薰良譯本中注釋的主要類型,其內(nèi)容如下:Mount Tai-tien is where Li Po used to live, and is known also as the Tai-kuang Mountain.這一注釋主要解釋了戴天山的背景,為詩作提供了一些額外的背景資料。在選詞匯時,小畑薰良選wood 而非forest,使譯文更加清新、流暢??偠灾‘x薰良的翻譯策略以清新、重感情的直譯為主。
在《長干行》中,小畑薰良為長干、望夫臺、長風沙等名詞加了注釋,并且解釋了這些名詞所指的對象和含義,尤其是望夫臺,小畑薰良加了細致的注釋來解釋這個典故,補充了這個詞的文化背景。不過小畑薰良最終將這三個詞譯為Chang-kan、Wang-fu、The Long Wind Beach,其中兩個采取了直接音譯,另一個雖然是直譯但是也保留了音譯版本,可見小畑薰良面對不同的專有名詞,以音譯為主。但還是在翻譯過程中考慮到有些詞語可以將其內(nèi)涵和英語詞匯取其特征而對應(yīng),因而采取了不同的譯法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譯。
對于有深厚文化內(nèi)涵的負載詞,小畑薰良主要采用意譯的方法。如“燕山雪花大如席”一句,小畑薰良發(fā)現(xiàn)歐美人是不坐席子的,也就沒有席子的概念,就將“席”翻譯為pillow。在《戲贈杜甫》里,小畑薰良將“頂戴笠子日卓午”中的“笠子”譯為huge hat,轉(zhuǎn)譯回來也就是“大帽子”,實在是形象但是完全意譯的方式。還有一些典型的例子,《玉階怨》中的羅襪,小畑薰良譯為silken shoes,而“玲瓏”這個非常具有中國文化趣味和佛教傳統(tǒng)的詞,小畑薰良只能通過想象將“玲瓏望秋月”譯為And gazes up at the autumn moon, shining through 這種完全是會意造景的句子。在李白的《俠客行》中,小畑薰良將“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翻譯成“Oh, the Rover of Chao with his Tartar-fashioned cap, a scimitar on his side, gleaming bright like the snow”。這種譯法基本上對胡纓和吳鉤等中國特有的承載著文化內(nèi)涵的詞語完全轉(zhuǎn)化為通俗易懂的英文,讓英文讀者一看就能大概知道這兩樣東西的含義。而對于有更深刻內(nèi)涵的負載詞,小畑薰良的翻譯策略同樣保持了一致,即以譯文的流暢度為主而盡量采用直接意譯的方式,即便這一策略可能造成譯文轉(zhuǎn)譯回漢語后可能和原詩相去甚遠或者嚴重傷害了詩的格調(diào)。
而對于各種概念意義,如地名、人名、書名等,小畑薰良的翻譯策略則更加直接。在絕大多數(shù)詩歌中,小畑薰良統(tǒng)一按照前文所說的“戴天山”“長干”的翻譯方法,直接進行了音譯,并在底部附上了相關(guān)的注釋以解釋這些專有名詞的大概背景。最典型的直譯例子就是在《俠客行》中小畑薰良將“五岳”直接按照兩個詞的意義譯為了Five Mountains,雖然表達了五岳的特殊,但是五岳在中國歷史文化的重要地位完全不見蹤跡了。還有《襄陽曲》中的“墮淚碑”,本身是為了紀念羊枯而建造的,小畑薰良將其譯為the Monument of Tears。
綜上所述,小畑薰良出于對可讀性的高要求,對文化負載詞的翻譯策略選擇有所側(cè)重,對中國文化語境中許多內(nèi)涵深刻但是同時需要借助于聯(lián)想的詞語的翻譯做出了取舍和削弱。從兩類文化負載詞的整體出發(fā),小畑薰良的翻譯策略整體上便宜行事、不力求盡善盡美卻盡量保持直觀。對富有深刻文化內(nèi)涵的負載詞,大體采用意譯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譯的翻譯策略。對于專名類型的文化負載詞,小畑薰良為了保護漢語的獨特性和特指,采取了音譯或直譯并在下文配上注釋補充背景和信息的翻譯策略。而小畑薰良采取的策略也實現(xiàn)了在中英文化之間的求同求通的優(yōu)秀效果,能讓西方世界清晰流暢地介紹李白并體會出李白詩歌富有想象的浪漫主義氣息,同時保留了中國文化的特殊性和不可替代,讓人們更了解中國。